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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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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漢臯解珮 開歲遊春

五、漢臯解珮

開歲遊春

又如說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為是這樣的親,又如說女為悅己者容,與士為知己者死一樣的有俠意。
一日傍晚,小周去漢口買東西回來,告訴我沈副社長也要買東西,叫她陪同走了幾條街,路上與她說我是有太太的,說她好比一顆桃樹被砍了一刀。她聽了當然不樂。我頓即大怒,小周急道,「你必不可以說他的。他也是為你好。」但我看小周的金面,亦隨又撇開了。我與小周所在的地方,啟無自是夾不進來,犯不著拿他當話題。啟無是像白蛇傳裏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為他沒有。
回來時走路熱起來,進去一家小飯店裏喫飯。店堂外漢陽石板舖的街道,滿是太陽,店堂裏卻陰涼疏朗。小周走得熱氣蒸騰越發面如桃花。她穿一件青布單旗袍,傍我而坐,雖然尚有護士長在一道,但我們兩人好比坐在鄉下路亭裏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時搬來飯菜,菜是紅燒鯉魚,極新鮮。長江與漢水的鯉魚,鸚鵡洲的野鴨與大雁,原來是有名的。我歡喜這樣飯店,人與喫食皆世俗而真實,付的價錢亦一文當一文用。
君子直諒,是惟中國文明纔有。佛經裏必說世間苦是無明,西洋人更一苦就陰慘殘忍,惟中國人苦亦苦得有情有義,以苦來激發志氣,來曉事知禮。小周我以為她總不言苦,一日傍晚她從外面回來,見我就熱淚如瀉,說道,「這樣大雪天去漢口取帳,院長不派別人,卻必定派我,下午兩次拉警報,一次我正在漢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漢口街上,飛機就在頭頂上急降又上昇,炸死了也無人知!」她的流淚使我只覺的艷,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艷得激烈。但我要與院長說去,她又攔阻了我。
兩人在後門口江灘上走走,小周道,「人家會說我和你好是貪圖虛榮,」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從來沒有錢,你理他們?」小周道,「人家也會說你是貪圖女色,志氣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們說去,且也不會有人說我們的。」小https://m.hetubook.com.com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臉皮。」小周聽了嘖嘖責怪道,「也沒有你這樣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簡慢朋友,」我道,「簡是簡了些,傲慢我可沒有。」因評論現地的顯達,我道,「他們有個共通點,即他們的人總不能平帖,只見其是浮氣浪氣戾氣霸氣。」又講到啟無與永吉,我道,「他們近來有點發昏,因為我待他們平等,而我又比他們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說你好,你不可以自稱自,」我道,「我到時候一高興起來,就不禁又要自誇自讚了。」小周又嘖嘖責怪道,「你怎麼可以!」
隨又二月將盡,一天比一天晴和。我與小周及護士長遊歸元寺。歸元寺在漢陽鸚鵡洲邊,我們走了去,到了時只見山門外沙隄上遊人甚眾,而小周則使我想起唐詩:
正月初五,小周生日,請護士小姐們喫麵。小周見我給她做生日,在人前有我是她的親人,她心裏當然歡喜,可是反為淡然。我可以想像去年她生日請人喫麵,又或是他人的生日她到場,她總第一個高興,笑語如桃花李花,今天她卻只在廚房裏照看,見人只簡單的招待,連不肯坐席,她的人又變得沒有表情,只是素面,而今天亦只是個平常的日子。
小周雖恤人言,但她照樣來我房裏,沒有遮掩,亦自然沒有刺|激,所以亦無人說我們的閑話。原來想望天下太平歲月不驚,江山無恙,是要人們閑常都有這樣的德性。
第二天我與啟無從報館回來,在漢陽路上走時,我責問他,「你對小周怎麼說話這樣齷齪!」啟無道,「小周都告訴你了麼?」我叱道,「卑鄙!」他見我盛怒,不敢作聲,只挾著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種風度端凝,我連不忍看他的臉。兩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醫院,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頭,像拖了一隻在沉沒的船。啟無從此懼怕我,出入只與永吉同行,有幾次我在漢水渡船上望見和*圖*書他們兩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紅樓夢裏的一僧一道,飄然而去。
歸元寺進去羅漢堂,當中觀音文殊普賢,皆是丈六金身,迴廊兩龕五百尊者,燒的檀香很好聞。我們卻不燒香,好像與菩薩羅漢是知人來訪。俗說從踏進門檻第一步數起,各人依照自己的歲數,到得那一尊羅漢跟前,那羅漢即是他的本命。小周數到十八,是一尊抱小孩的羅漢,我與護士長笑她,她不答,只端然橫了那羅漢一眼。
舞袖弓腰渾不識 蛾眉猶帶九秋霜
我說「訓德,日後你嫁給我」,小周道,「不,」問有甚麼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歲,」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兒的不能又是妾,」我當時聽了也憬然,不即拿話來辯解。但怎樣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時見喜事人家大紅帖子上多寫「天作之合」,原來男女相悅與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紹興戲漁樵會裏完顏丞相唱的,「此乃天意當然也」。人家說刻骨相思,我們卻天天在一起,亦一時不見就我尋她,她尋我。但又做得來不過是淘氣,連不像個鄭重的樣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愛,費千斤之力,若被拒絕,即刻世景破裂,我們沒有那樣。兩人在房裏說話,我忽又要她說愛我,她道,「不」,我必要她說,她就嘴巴閉得緊緊的,但亦到底強我不過,只得說「愛」。隨又兩人對面安穩舒齊的坐好,我道,「一言為定,你既說過是愛我的了,」她掠下頭髮,說道,「假的」。我拿她無奈,但亦不以為意。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慶幸能與小周為知音。辛稼軒詞,「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中國文明便是在於尋常巷陌人家,所以出來得帝王將相。但如沈啟無關永吉,即不能與護士小姐們素面相見,而以啟無為尤甚,因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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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娘去鄰縣,個把月沒有信息,一日小周進來我房裏,她說,「剛纔我出街,鳥糞落在我衣上,我娘會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襲,是要擔心,但亦必不會有意外的。子夜歌裏的「端然有憂色」,愛玲驚歎說好,我卻今在小周臉上纔看見,是這樣的人與憂患素面相見。小周每當大事,她臉上就變得好像甚麼表情亦不是,連美與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個天地貞信。轉瞬舊曆年關,十二月廿三,她的娘回家了。
桃葉映紅花 無難自婀娜
我與小周自然簡靜,連不曾同她去過武昌黃鶴樓。閑常只在後門口沙灘上走走,對著大江東去,亦不生古今興亡之感。漢口大轟炸後,我與她去看過被炸了的一帶街道,斷磚頹垣,不見行人,可是亦沒有悲涼意。有一種境界,如天如地,沒有興亡成毀,果然是這樣的。小周又膽大,冬天月亮夜,有時與我散步到人家背後小山下荒曠地上,她亦不怕。一年又盡,月亮無聲自圓缺,我們對這亦不心驚。
小周我與她說張愛玲,她聽著亦只覺得是好的。我問她可妒忌?她答,「張小姐妒忌我是應該的,我妒忌她不應該。」她說的只是這樣平正,而且謙遜。她連不以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啟無關永吉不生差別,給我做針線,也給他們做針線。她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來佔有,這就是真的大方。
我們也到二樓護士長房裏坐了一回,護士長沒有甚麼張羅,單比平日換上了一件湖綠色的旗袍,成了個家庭婦女了,她從床前抽屜裏取出茶食款待我們。除夕就是這樣的沒有事情,竟亦沒有甚麼可玩,連感觸年華,關山傷遠的話,亦不過是應景就說說,其實並不覺得怎麼樣。因為這真的是除夕,真的是佳節良辰。
只覺那渾不識與九秋霜與艷陽天氣用在一道,真是非常好,現在小周即反為很少語笑,見了遊人亦惟清目一m.hetubook.com.com眄。
但是小周到家裏去了回醫院,與我說,「我對娘說起你了的」。我問娘聽了怎麼說,小周道,「娘說要我報你的恩」。她這樣告訴我,顯然心裏歡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覺得更親了,我沒有幫小周做過一樁甚麼事,財物更談不到,連送她一塊手帕,我亦店頭看了想過幾天纔決定,因我不輕易送人東西,而她亦總不肯要人的。她娘說的恩都不是這些,而是中國女子纔有的感激,如桃葉歌: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喫虧,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後小周在我房裏,聽見窗外院子裏有兩位護士小姐說話,比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當即出去對口,幾句話塞住了說話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裏,我笑說「你好厲害,我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殺伐之氣,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謙遜婉轉,還比古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陽春三月踏春陽 何處春陽不斷腸
小周給我抄寫文章,我給她酬勞她必不要,遂給她在大楚報社長室兼了個文書的職,但是不必去辦公,因為不想妨礙她在醫院的工作。她雖淘氣,但交給她一樁事,她當即變得正經聽話,限時限刻把來做得好好的。我與啟無永吉住在醫院裏,僱有車夫,聽差及女傭,自有廚房,我叫小周與我們一桌喫飯。小周本來極會收拾房間及做菜等家務,但是她總不插言插手。有時我不免怨悵,她道,「我當然願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會得服侍,但是現在我來干涉,人家會說出怎樣難聽的話來呢?」蘇軾詩,「乃知天壤間,何處不清安,」只因為她的人不霸佔。
護士小姐們都知我與小周好,她們卻不妒忌,不說是非。有時我去她們房裏玩,她們對我亦照常無嫌猜。小周都看在眼裏,只覺我的人都是好的。而我是與凡人亦相悅,所以能遇仙。護士中有個劉小姐,是院長的妹妹,有舊式女子的安靜,平時少與人往來,出入見我https://m.hetubook.com.com只點頭招呼,不曾交言,可是姑嫂不和,她哥哥又不知體諒,一日剛過正午,小周說劉小姐氣得早飯午飯都不喫,一人在房裏,我叫小周去請她下來喫飯,請了回幾她纔下樓。她纔梳粧了,但仍看得出她哭過。我們原已喫過飯收拾了碗盞,特地為她另做,是蛋炒飯,二菜一湯,我與小周服侍她喫了。她不訴說,我亦不說安慰的話,但我知道她心裏感激。她單是變得柔順聽話。一飯何足道,難得是對她的愛惜,便女子之心亦如韓信的難酬知己之恩。這對人世的知恩,原來只在尋常之際。後來有一次,劉小姐對小周說我好,心思真,小周知道這是專為對她說的,心裏歡喜,像在聽姊姊的教言。
中國人並無西洋那種刺|激的革命與戀愛,因為自有好的潑刺。一次有個青年要見小周,那人是向她求愛不得,到南京進了警官學校,不知因何又返來了。我說不必睬他,小周卻出去見了,好言相勸,解脫了他。本來如此,不愛他亦只消好好的說,用不著為難,亦不必傷他人的心。中國人男女之際亦只是人事,遠離聖靈與罪惡那樣的巫魘,女兒家亦明理無禁忌,所以有這樣潑刺。
舊曆除夕,小周去家裏轉了一轉,即回醫院,來陪我過年。她下午到漢口街上買得的年紙是一張門神,一張和合二仙,傍晚把來貼在我房裏的牆壁上和門上,貼好了,兩人並肩立著看那張和合二仙看了很久。是木版印,面孔像糯米湯圓,頰上兩搭臙脂,連同袍帶的著色,在蠟燭火裏都是一種清冷冷的喜氣。隨後啟無與永吉也回來了,我們就請護士長下來一道喫年夜飯。喫過飯,桌上仍擺起幾色茶食。
惟啟無與永吉,一個要找慰藉,一個要找滿足,他們提了燈籠出去了。我與小周則只在房裏清坐守歲,將近半夜,燈下惺忪迷離,人成了像壁上的和合二仙。後來說還是去睡罷,上床即刻就睡著了,連夢亦沒有一個,也不知啟無永吉是甚麼時候回來的。翌晨醒來,已是正月初一,昨夜的除夕好像是假的,過得連不成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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