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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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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漢臯解珮 兩地

五、漢臯解珮

兩地

青芸今年三十歲,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結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附近地清風嶺下剡溪邊沈家灣人,土裏土氣,出來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子的派頭,不講戀愛,單覺女大當嫁是常道,看中他,是為仍可住在我家照顧弟妹。為了我,她連終身大事亦這樣闊達。她從小有我這個叔叔是親人,對他人她就再也沒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貴貧賤,她惟有情有義,故不作選擇。她只覺有叔叔送她去成親,已經很稱心。
汪先生不重舊關係,對於跟過他的人,事過境遷他即不負責,所以幹部多是新人,被認為當領袖的一大忌,我倒覺得這是汪先生以禮待天下士,不把他們當作家臣。汪先生又被認為欠重組織,所以鬥不過蔣先生,其實中華民國已現有典章制度,寧是要使其空氣流通,不礙人的大志,行政效率自然會提高,此外再強化組織只有使中華民國走樣。人又說汪先生反覆無常,其實他聯共反共,抗日親日,與蔣友好又交惡,但與胡漢民閻錫山等仍不朋比,他惟如孫中山先生的以直道行於合縱連橫的活潑。
晚上我去池田家。外面拉警報,熄了電燈,放下重簾,兩人在燭火下對坐,漸漸聽得見飛機聲。義大利已敗亡,德國亦只在旦夕間,但願再有一年半的時間,我們的軍事政治學校可以辦成,可是只怕捱不到了。池田浩歎說,「日本今以一國敵六十國,若有做法,那亦可以,卻又沒有做法,原來亦可以是解放亞洲的戰爭,竟然糟蹋了。」但是將來還要來過,惟不由日本,而由中國出面。當下見池田悲憤,我亦陪陪他,明知不能,仍真心想望再得一年半乃至一年。可是中國人與日本人不同,中國人覺得雖成敗現實,亦仍如天地未濟,遂有一種洗然之氣,少有悲憤驚痛。
我即歡喜愛玲生在眾人面前。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書得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驚服。又有www.hetubook.com.com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看人看出身,我就與她們說愛玲的家世高華,母親與姑母都西洋留學,她九歲即學鋼琴,她們聽了當即吃癟,愛玲有張照片,珠光寶氣,勝過任何淑女,愛玲自己很不喜歡,我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叫他也羨慕。愛玲的高處與簡單,無法與他們說得明白,但是這樣俗氣的讚揚我亦引為得意。
動身的一天,我整日在醫院不出去。小周向來避嫌,我的事有僮僕傭婦在做,她總不搭手,今天她卻一心在廚房給我洗衣,我說交給女傭洗好了,她必不肯。到了下半晝,衣裳都洗好曬出,我與她去後門外江邊散步。現在我與她說去上海有那些事,幾時必定回來,她卻只是靜聽,反話正話都不說。我們走到臨江人家背後堆有蘆蓬的沙灘上,小周千思萬想,口裏就只唱歌,是一隻流行的:
唱時她的臉只是個端然,她的沒有受過技術訓練的聲音裏都是她的人。斜陽如金,在沙灘上移過,我與她並肩走,一面只管看她的腳,她的腳圓緻緻,穿的布鞋十分好式樣。
天亮時飛機已近九江。我看著身上穿的青布罩袍潔白生輝,是小周昨天所洗,想起在漢口漢陽的四個月,竟是將信將疑。劉伶阮肇入天台,武陵人入桃花源,其中桑竹雞犬,往來種作,男女衣著,都與外面人一樣,有這樣的真實分明,且平凡得不可以想像是遇仙。

(一)

隨後我到上海,一住月餘。與愛玲在一起,過的日子只覺是浩浩陰陽移。上海塵俗之事有千千萬,陽台下靜安寺路的電車叮噹來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東風桃李水自流。我與愛玲說起小周,卻說的來不得要領。一夫一婦原是人倫之正,但亦每有好花開出牆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塗得不知道妒忌。
南宋張孝祥詞,「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我對汪先生與他的一朝人,已恩怨都淨,有思慕亦寧和圖書只是反省。漁樵閒話裏的反省。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後,我偕新夫婦遊西湖,到了三潭印月。旅館裏有省府派來的警衛,出眾要放步哨,但我隨即都叫免了。如此我纔可以一人去浣紗路上走走。戰時杭州市一條惟浣紗路邊楊柳如舊。想起太平時世,桐盧富陽與餘杭塘棲的水陸負販皆來於此,雖不必有嚴子陵錢武肅王微時那樣的人,但亦塵俗穩實有一種平康安樂意。而興亡之感,竟非嗟歎無常,倒只是反省,看見了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浣紗路邊的楊柳,如同三潭印月的照水欄杆,如同我仍是昔年來杭州遊學時的蕊生。

(二)

陽曆三月裏我要回上海,早幾天就與小周說了。小周笑吟吟道,「這是應該的,家裏人接到信,已在翹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張小姐哩,也看看青芸哩,也看看小弟弟小妹妹哩。」又道,「漢口這樣地方,你此去不必再來了的。」她卻不是說的反話。我說我必定就回來,她似信似疑。一晚幾個人在護士長房裏,護士長與王小姐她們說話玩,我與小周則並並在護士長的床沿,我們說我們的,我又說起回上海的飛機時日,因為看她總無惜別之意,因問,「我走後你可想我,」又言,「我只去兩個月,你但照常,夜裏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裏,你可以數數日子等我回來了。」她道,「你走後我就嫁人。」我裝生氣把她一推,她起去坐到一張帆布椅子上,我瞑目躺在床上,聽見她咳嗽,我亦不理睬。她是前晚出去接生感冒了。後來她牽腸抖肺大嗽起來,我只得起去給她撫按,等她咳嗽嗽止了,我笑道,「我還想拼的,拼你不過。」她不答,只安然傍著我,這裏都是小姐們,她亦不避,眾亦不驚。
我在南京救他出來的廖越萬,現在當了杭州特工站主任,在他的新公館裏為我們設宴洗塵,那廖太太我見她竟是架子大,幾位廳長夫人到來,她是主人,能坐著不起身,也要算得辣手。後和圖書來我纔知廖是仍在給重慶做工作,所以看不起汪政府的人。那廖太太卻請我到她房裏坐,親自捧茶。及開宴,到有陪客省府各廳處長及市長,歷代新朝草創,原是市井之徒,惟眼前他們總不是江山一代人。酒後廖越萬給我看一件宋瓷,必要送給我,我卻沒有要他的。
開會在樓上,到有約二十人,多是青年,覺得像在教堂裏。開會中間,忽又拉起警報,隨即聽見摜炸彈,一記一記的鈍聲打到大地的心裏,我正起立說話,幾次停下來等飛機的爆音從頭上過去。飛機時遠時近,這天的空襲時間很長,警報久久不解除。這亦是一種真實,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實,如云無明亦是一種實在。
我這次來南京,見了陳公博,他今繼汪先生為代理主席,問我時局的前途,我答戰事已近末梢,國事尚在草創,意謂此間政治尚欠下工夫。他道,「我意重在建軍,每說七分政治,三分軍事,我覺得應當倒轉來,七分軍事,三分政治。」陳公博是親身經歷過北伐,所以說這話,但他亦未必就曉得民間起兵。可是跟汪先生的人,如陳公博且已迷惘,能吏如周佛海梅思平陳群等,更像已經看破紅塵,其他社會上受過學校教育的青年,又渾身都是主義理論,汪先生當年又有誰可與共天下事?可與共天下的只有是民間新起之人。
我們兩人在一起,只覺眼前的人兒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實。愛玲亦不避嫌,與我說有個外國人向她的姑姑致意,想望愛玲與他發|生|關|系,每月可貼一點小錢,那外國人不看看愛玲是甚麼人。但愛玲說時竟沒有一點反感,我初聽不快,隨亦灑然。我們原來是與眾人並生。愛玲使我想起民間說觀世音菩薩到一處,要醵資造橋濟人,她化身為持楫女子,立在船中,宣言有能以銀錢擲中其身者,許為夫妻。岸上人擲錢滿船,皆不能中,不妨呂洞賓出來調皮,他喬裝乞丐,摸出一文錢給擲中了,觀世音菩薩知道不好,當即飛昇。這玩笑開和-圖-書得有傷大雅,編這樣的故事即是對觀世音菩薩不敬,但是民間很喜歡這故事,沒有那樣的傻子追問後來觀世音菩薩有沒有嫁給呂洞賓,或呂洞賓該受何種處罰。
汪先生遺言墓前種梅花,他的皎潔與得時代節氣之先,是像梅花。他是個好動的人,但又文靜。他飛揚跋扈一世,而沒有傷害過人,破壞過事,連他的宣佈對英美宣戰,事實上亦不曾損動人間一草一木。梅花占先,不及在後的桃李漫山遍野,但這也是各人的緣會,都不必比羨,不必咨嗟的。

(四)

我與青芸住在環湖旅館,廖夫婦每朝必來請安,廖太太便給青芸梳粧,她以娘家人自居,好像嫂嫂服侍姑娘出閣。我不喜特工,不指望廖夫婦倒是有人情的。後來抗戰勝利我出亡,廖在上海參加接收工作,我家裏他也還肯照顧。
「郎呀,郎呀,我的郎」
喫過夜飯收拾行裝,都是小周親手整理,替換衫袴襪子手帕,面巾牙膏,都細心摺好放好。飛機是天未明起飛,因武漢附近上空,怕遭遇重慶與美國的飛機。我要到後半夜纔過漢水去飛機場,此刻理好行裝,且與護士長她們閑談,恰值燈火管制,放下窗簾,房裏點起蠟燭。小周因為日裏辛苦,在我床上靠靠,卻就和衣睡著了,也真是離愁濃重呵。春夜寒冷,我給她輕輕蓋上一條被。及至要動身,我不忍叫醒她,護士長道,「小周醒來見你走了,沒有叫醒她,她會哭的。」我走進去且看一回她睡著的臉,然後俯身叫醒她。她一驚坐起,身上睡意暖香,迷迷糊糊的。她與護士長送我到大門外,此時門外已無人行,亦沒有路燈,我坐上包車,她們站在門口,用手電筒一直照我轉過石板舖的街道彎角,看不見了為止。
汪先生去世後,南京的官吏皆落於窮途末日,他們勾結重慶,成了半公開。我出席過一次宴會,到有次長及立法委員六,七人,是專請安徽抗戰區司令官李品仙派來的一位參謀。我見他們卑屈奉承,那參謀亦像此間諸人和圖書的身家急命都要靠他來救,我就偏不敬他酒。但是也交了言。我說抗戰是要勝利的,日本必敗,他道,「這是大後方的信念,總在今後兩三年裏。」我道,「我還比你看得近,但是我不投奔,亦不受擒。我只希望蔣先生愛惜抗戰,要想到還有內戰在後。可惜南京無人。」他道,「這個絕對不會,那時國人誰還願意內戰?共產黨若動,國府軍兩星期就解決它。」我只以一句話收束,「不這樣簡單,」也使他知覺我是看不起他。
我到南京,汪主席已病故日本,運喪回來,葬於明孝陵附近,我不曾去祭奠,但自深念微喟。汪先生到底是一代江山才人。他見人時的熱情,平正親切,比起西洋民主國的政治家的專講給人好印象,他的是更有對中華民國一代人的照膽照心。他的聰明,受時代感應,是像埋律管於地中,節氣動則葭灰飛出。凡有他的地方,就有風光,平常一句話,經他說就動人。他初到上海召開國民黨代表大會,籌備國民政府還都,有幾個人遲到,我想汪先生要不樂了,焉知他致開會辭時卻一股熱情的說,「中華民國今天舉行這樣莊嚴的大事,遠道同志連來不及的亦都趕了來。」眾人聽了,頓覺會場上如紅日滿窗,晴空萬里無雲翳。這不只是說話的技巧,實在還有中國民間在佳節良辰的吉祥止止。

(三)

愛玲也是喜歡在眾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說要出席一處時事座談會,她竟亦高興同去。我們兩人同坐一輛三輪車到法租界,舊曆三月艷陽天氣,只見遍路柳絮舞空,紛紛揚揚如一天大雪,令人驚異。我與愛玲都穿夾衣,對自己的身體更有肌膚之親。我在愛玲的髮際與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團成毬,在車子前後飛繞,只管撩面拂頸,說它無賴一點也不錯。及至開會的地點,是一幢有白石庭階草地的洋房,這裏柳絮越發濛濛的下得緊,下車付車錢,在門口立得一回兒,就撲滿了一身。春光有這樣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曉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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