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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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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漢臯解珮 大隄行

五、漢臯解珮

大隄行

陽曆五月我又回漢陽。飛機場下來,暮色裏漢口的閭閻炊煙,使我覺得真是歸來了。當下我竟是歸心如箭,急急渡過漢水,到得漢陽醫院時,諸人已經喫過夜飯,護士小姐們及啟無永吉都來我房裏熱鬧一堂,一面廚房裏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燒飯。我一面與他們問答,說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處瞟,到底問了護士長,「小周呢?」她答纔在樓上的。原來小周聽見我到來,她一鼓作氣飛奔下樓,到得半樓梯卻突然停步,只覺十分驚嚇,千思萬想,總覺我是一去決不再來了的,但是現在聽見樓下我竟回來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萬真的,與世上真的東西一對面,把她嚇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樓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裏,還兀自心裏別別跳。
我們纔斟得兩盃茶喝了,忽聽得拉起警報,燈火一齊熄滅,眾人都散。我們出來到星月下,在琴臺的側門口石磴道那裏還立了一回兒,等等警報仍不解除,纔亦走回家去。到得街上,店家都已關門早睡,月亮地下兩人牽著走,訓德手裏執一枝荷花。及至醫院,護士長她們還在樓下我房裏等警報解除,大家說話兒。我房裏有月亮照進來,緊張空氣中,光陰在無聲的流過,大家說的亦不過是里巷新文,乃至鞋頭腳面之事,而眼前這些尋常兒女亦正是江山一代人。「月亮彎彎照九州」是這樣的民www•hetubook.com.com間,所以纔出來得八年抗戰,後來還出來得人民解放軍,擊鼓渡長江。
一宿無話,翌日即又諸事如常,好像我從未離開過。小周亦又容貌煥發,惟比以前有了一筆心思。我說起在上海時與愛玲,小周忽然不樂道,「你有了張小姐,是你的太太?」我詫異道,「我一直都和你說的,」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塗。但是此後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與她說結婚之事,她只是聽。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顧慮時局變動,不可牽累小周。這事其實難安排,可是我亦不煩惱。
我隨即到二樓護士長房裏,眾護士小姐相隨,她們上去叫小周,小周纔來了。她卻把我交給她保管的一面鏡,與兩條香煙都拿了來。我拉她到身邊,她就挨我坐下。我見她臉兒黃黃的,簡直不美,我心裏竟是不喜。她沒有話要說,亦沒有話要問,因為她已在我身邊了,反我問她,她纔仰面看著我的臉道,「我瘦了。」而我當下竟亦不去想像別後她的淚珠,甚至沒有憐惜,因為人在眼前即是一切,這一刻的光陰草草,連不可以有感情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煙短了兩包,是一次關先生斷了香煙,夜裏無買處,我給了他一包。還有應城膏鹽公司的董事長陳志遠來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我說你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坐得一歇,我也開了一包香煙敬客。」這樣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顧命之重。而別後肝膽,亦只可以是說的這些。
此外是琴臺,又叫伯牙臺,我亦來了漢陽很久,纔發興一人去尋訪。西洋歷史上沒有類似的故事,一則二千年前他們的大夫不能想像可與樵夫為友,二則高山流水有知音,先要有人世如高山流水,而西洋只有社會。且他們多著個神,又焉能與人為知音。印度亦枉為有他心通,但動不動說五濁惡世,有了個慈悲,就不能有義結金蘭。日本人忠義,但不懂得他人的心意,縱有俠情亦非知音,他們且又必定造起深邃的神社,豎了許多石燈,叫人感動,也不能有像琴臺的建築。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可歌可泣,但是琴臺造得這樣軒暢響亮,築基郊原上,下臨月牙湖,四面大風吹來,只覺是在青天白日裏,無跡可求。我記得好像是連碑記題詠亦沒有。
別的地方我們很少去,我是來了這麼久,連武昌的黃鶴樓也沒有到過,惟鸚鵡洲一人去過幾次,起先也是信步,像武陵人的緣溪行,忘路之遠近,走到了纔知是鸚鵡洲。鸚鵡洲尚有漚釘獸環之家,是木商,向來瀟湘江沿流而下的木材皆集於此,現在戰時雖冷落了,亦感情上仍有太平時世的物阜民殷。禰衡墓我走過hetubook.com.com看見,因已薄暮,暝色四合,我只從祠柵門口張了張,不曾進去得,但也為之稍稍佇立了一回,其後雖又幾次走過,但我都沒有進去。禰衡其人,是漢朝日月山川的使人憬然不可以近玩,他墓前的大路單單是走過,已經心裏滿滿的,那裏還可以近攏去遊觀。惟中國歷史上有這樣的人,不像西洋那種殉教徒或先知的傲慢,卻自然韻裂金石,聲滿天地。
六月荷花開,下午五點鐘醫院裏下了班,我與訓德去琴臺,先到月牙湖坐小船。撐入荷花深處,船舷與水面這樣近,荷花荷葉與人這樣近。回棹時天已昏黑,琴臺的燈火鼓樂來水面,我們便上岸到了那裏。琴臺暑天有茶座,遊人如織,遇見李師長帶了衛兵亦來喫茶,對我招呼,但我只與訓德到廊下一角揀個座位,叫了一壺茶,分兩個盃,恰像店舖的年輕夥計的行事。元明劇曲小說裏常有說「天可憐見」,我們就是天可憐見兒的兩人,在燈火人叢中只是覺得親。
剛纔她聽見樓下我已回來,竟這樣驚動,而現在當著人前她挨近我坐著,卻又這樣的不怕難為情,人生原來尋常事亦可以是聲裂金石,而終身大事亦可以是但有婉順自然。我一面仍與護士長她們話契闊,一面執小周的手,見她戴有一隻金指環,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那一點點錢她卻有這樣的用處。
轉瞬舊www.hetubook.com.com曆端午。是日訓德回家去。漢陽人家都在過節。上午日頭花照進我房裏,只覺是濕濕的,庭中輕煙疏淡,節氣就有這樣的正。訓德下午即又來醫院,雖小小的往返,亦是人歸娘家,心在夫家。她卻買來一塊手帕送給我,這手帕與她的心思,亦像節氣的正。
那梢公與水爭持,駕船如馭劣馬,到了千鈞一髮處,連喫奶的氣力都使了出來,我留心看他的臉,卻不見有慘厲之色,他臉上的是聖賢當著大事,誠意正心的潑刺,這潑刺是斬斷一切思慮感情的奢侈,何況神鬼,中國即這樣的凡人駕船馭車,亦心正力正,與萬物可以如擊鼓催花,記記中節。
五月裏醫院後門口江水平隄,水氣寒森森。唐宋人詩文裏有一句是「大江流日夜」,看它滿滿的流去,卻因浩渺,成為迴環雜沓奔走,而江心雲日下照,又疑是萬頃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黃土塊無數,有這樣的靜謐。又一句是「濁浪排空」,雖是晴天,醫院的後院門開向江水,亦院子裏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連坐在房裏的人亦變得容貌端敬,只覺是不可以玩物。此時卻仍有大船傍岸行駛,駛過醫院後門口時,那黯赭色的風篷就像一隻大鳥,翼若垂天之雲,遮影了我房裏。
漢水本來碧清,與長江會合,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覺心裏委屈難受,還沿漢口迤邐數裏,兩種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漢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https://m.hetubook.com.com八人,多是肩挑負販之徒,蘿籮擔擔,我來去報館渡河,總與他們一道。但現在漢水亦因上游山洪大至,變成混濁的急流,渡河很危險,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為二人,撐篙又搖櫓,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輕舉妄動。此地離長江口不到半里,是漢水最下游處,水流的急勢被長江的主力一阻,發生許多亂流與漩渦,在渡船的船舷外沸騰,那赭黃的水看著厚厚的,使人不能相信翻了船會死。
記得正二月裏漢陽人做棒香,一種土黃,一種深粉紅,攤於竹簟上在郊原曬香,遠看還當是花,我非常喜愛那顏色,原來土黃有這樣好,深粉紅有這樣好,竟是從心底裏與之相知,連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親,有人世的這格物便是親,而許多情理上難以安排之處,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訓德,她的慣會歎氣,自說好氣又好笑的,其實有她的君子樂命。
五月將盡,纔又連日好天氣,江水漢水都退落。忽一日半下晝我到三樓小周房裏,這還是初次。小周的人從來不施脂粉,不|穿花式衣裳,她房裏亦簡單到只是一床一桌一椅,沒有女人氣,卻窗外長江接天,一片光明空闊,連愛情亦不可以有,可惜那房間太小,雖然房門口還有欄杆可立。不如下去我房裏,又或是去江邊沙灘上走走。我們並肩在沙灘上走時,我總看看她的腳,穿著圓口布鞋,合人的心意,不禁又要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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