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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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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漢臯解珮 抗戰勝利

五、漢臯解珮

抗戰勝利

我出走是接收後第三日,留信給袁雍。信裏說,「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今後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上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寫好交給訓德,等我人走了纔寄出。
訓德自上回我病,她晝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時局這個樣子,她更覺得親的只是親,大難當頭,女子有愛,是會有這樣的豪橫絕世。我好比兵敗垓下,但我自然不會像項王的悲歌慷慨,卻與訓德一似平日,喫飯時我留心她勸她加餐。是時八月向盡,天氣仍暑熱,晚餐後早寢,窗門開著,關熄電燈,月亮照在床前地板上,還照進帳子裏。永吉房在隔壁,他回來穿過我房裏,訓德在帳子裏坐起來叫了一聲關先生。我登革熱初愈,身體無力,心裏只是安靜,但待訓德仍如新婦。訓德見我如此,忽然悲慟道,「蘭成,我愛你!」她這樣叫我,說出愛字,還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這一聲的重量,但我沒有一點悽涼,心裏仍是靜靜的,亦不說安慰她的話。
重慶的人來了,我要讓位,亦不過是如此。中華民國的事,桃花開了荷花開,我們去了新人來,亦不是我們有何做得不對。我辦大楚報纔九個月,今日離開,像宋人的詞兒,「掛蹻楓前草草盃」,這草草正也有著水遠山長。
我的計劃,武漢是重慶人東歸的要道,他們被拒,惟有派軍隊沿長江下來攻打,如此就延阻得兩三個月,可望東南半壁起來響應。重慶的大軍來到,我們當然抵擋不住,其實我們放棄武漢,讓開一條路讓他們的軍隊過去,而我們則退保鄂贛湘三角地帶。他們要急於爭取南京上海,且對付共產黨,必不留下主力軍來徹底打擊我們,我們可站住。站住得五個月,隨著形勢的變化發展,他們即再也不能消滅我們了。這本是我要開辦軍事政治學校的主旨,惟現在時間來不及,只可用這些現成軍隊,此外我且問日軍要了一萬人的武器裝備,用來增強我們的戰鬥力。
夏天池田來,留數日又回南京,他來是助我籌商開辦軍事政治學校,打算於十一月裏成立。池田去後,我忽身體不佳,想是前此五月裏多暴風雨,日日來去報館,被雨淋了之故,但自己尚不覺得。一日下午,醫院裏靜得好像天下世界和*圖*書毫無事故,私一人正在房裏寫社論,也沒有拉警報,忽然一個炸彈落在對岸武漢,像居庸關趕駱駝的人用的繩鞭一揮,打著江水,打著空氣,連這邊醫院院子裏的石砌地,連開著窗門的我房裏,都平地一聲響亮,我大大的震駭,看窗外時,青天白日,院子裏及廊下沒有人。聽見遠處有一隻飛機飛去。自此我變得無故膽怯,夜裏睡在床上,風吹房門開動,我也害怕。這是因為身體虛弱,還有是因為時局急轉直下的預感。
於是來了決定的一天,八月十五,日本天皇廣播降服詔書。是向午時分,我在江漢路街上人叢中聽見,出了一身大汗,走到報館,日軍報道班已送來電訊。但我隨又心意自然。還有是蔣主席的廣播,說一切寬大為懷,大楚報都把來登出了。隨即我去看報道班的某上尉,他患登革熱新癒,坐著與我說話,一點氣力也沒有,壁上掛著一幅太平洋的地圖,他無意中抬頭瞧著,那緩慢的眼光隨又移開,心裏似明似暗。我強笑道,「但是日本軍的遺跡,那裏將有許多新的民族國家出來,」他聽了連微喟亦不,因為這些都已與日本沒有關係了。
我不想到有病,故亦不說。惟嫌女傭燒的小菜不合口味,有時要訓德燒一只,但亦沒有想要她服侍我,我雖或對她口出怨言,原不過是說說好玩。訓德在診療室工作時,每抽身來我房裏喝茶,轉身又去,一次我寫社論寫得一半,倚在床上休憩,見訓德進來,我叫她小丫頭,要她給我倒盃茶,她不理,再問再不理,我覺不樂,這一半是因為身體不好,肝火旺,一半亦是假裝生氣,遂冷然道,「那你就出去!」訓德翻身逕出。
是日半早晨,訓德為我燒搾麵乾,我小時出門母親每燒給我喫,是像粉絲的米麵,澆頭只用雞蛋與筍乾,卻不知漢陽亦有。我必要訓德也喫,她那裏喫得下。我道,「你看我不惜別傷離,因為我有這樣的自信,我們必定可以重圓,時光也是糊塗物,古人說三載為千秋,我與你相聚只九個月,但好像自從天地開闢時起已有我們兩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經相識了。而別後的歲月,則反會覺得昨日今晨還兩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樓下房裏,你在廊下與人說話兒,焉有個嗟闊傷遠的。」訓德聽我這樣說,想要答應,卻怕一出聲就要淚落。
我少和_圖_書年時有詩,「神卞施一擊,墮甄不再視」,如今一擊不中,即當遠颺。我對於鄒平凡亦不惱怒,對於起事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對於袁雍他們亦不鄙夷,對於此地日本友好,亦不惻念。我連對於自己此去千辛萬苦,亦只平然。
雄雁一翅飛千裏,雌雁難過萬重山。
渡漢水時,我把隨身帶的一枝手槍沉於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漢陽城,對岸漢口的街市,與渡船上挑籮挾擔的販夫販婦,使人緬想詩經裏文王教化南國當年,且喜今天皆這樣的現前,無有滄桑,亦無生離死別。我只覺此身甚親,訓德甚親,故又離別亦是真的,如嵊縣戲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
我隨亦起身去報館,訓德立在診療室面前的廊下,我一直走過,連正眼兒亦不看她。出後醫院大門,走得幾步路,我想想卻又轉回,樓上樓下找了一回,都不見訓德。我就在房裏且把那半篇社論來寫完它。記得是正午,診療室已下班,我耳畔彷彿有啼哭之聲,疑心是訓德,幾次停筆細聽,一跳跳起來又去找,這回找到了地下防空室,這防空室還是新的,有太陽光照進來,果見訓德一人坐在長條櫈上哭,見我纔住聲,抬眼看著我道,「你不來,我還要哭的,」說時淚花晶瀅的一笑。我道,「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兩人還並肩在櫈上排排坐了一回,纔攜手出來,回到我房裏。
我對世人的賢不肖有一種平等觀,惟神道的霸佔貪婪與穢褻,及巫魘的禁忌,則我對之決不留情。而且我對於凡是風格化的東西亦不喜。但是我向訓德批評啟無,訓德只是聽,不怒亦不言。上次我回上海,啟無與訓德說我是決不來了的,訓德雖不聽,亦不去想像他的卑鄙,她是對世人都有這樣的尊重,甚至對於神道,亦只以人情處之,且並不當他是神道,所以她的眼睛裏不惹邪祟,如言「聖人出而萬物睹」,自然沒有鬼神。
勝利時的確有像清晨的空氣,但是清晨亦隨即要有人事,我不信重慶的人回來會做事眼明手快。抗戰勝利是天意,他們卻貪天之功,以為己力,眼見天意又將離他們而去,我正可以平視他們。現在他們穩住南京政府的官吏,如湖北省主席葉蓬亦被發表為第七路軍司令,要他維持鄂贛湘hetubook.com•com秩序,聽候接收,但明明是埋伏著殺機。匹夫不可欺,我倒要與他們別別苗頭。我遂與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宣佈武漢獨立,趁葉蓬尚在南京,連夜把他的特務營繳械,一時李太平師汪步青師皆來歸,連同各縣保安隊,擁兵數萬,拒絕接收。
京滬等地自勝利的當日即放鞭炮,普天同慶,但武漢猶在驚疑,我們一度獨立,亦是要使人知道中華民國一代事未許輕狂。袁雍他們今雖得接收,亦其氣不揚,不聽見有放鞭炮,要等日後郭懺統率大軍來到,一派兵氣,纔又見江山雄強,但其時我早已遠走高飛了。纔接收的那幾天裏,我尚去報館,但到一到就回來。醫院裏變得荒荒的。醫生亦不來,院長亦不見,護士小姐們不堪冷落,家在本地的多回去了。護士長偶或到我房裏來一來,亦彼此沒有適當的話可說。袁雍送來國民政府的大信封,內有聘任狀,我看了一笑,華中共產黨軍李先念那裏有人來聯絡,要我投過去,我亦不見。我現在只是要安排訓德。
「踢腳班班,班過南山,南山撲碌,四龍環環,新官上任,舊官請出。」
新時如花開 舊時如花謝
前面來到清水灣,只見雙雁戲沙灘,
翌日接收,武漢郊外國府的游擊隊及縣市政府纔也敢開了進來。我在醫院,與訓德到廚房後小天井裏,把我寫的社論稿子焚燬。聊齋裏鳳仙焚覆,祝曰:
忽一日,兩人正在房裏,飛機就在相距不過千步的鳳凰山上俯衝下來,用機關槍掃射,掠過醫院屋頂,向江面而去。我與訓德避到後間廚房裏,望著房門口階沿,好像亂兵殺入或洪水大至,又一陣機關槍響,飛機的翅膀險不把屋頂都帶翻了,說時遲,那時快,訓德將我又一把拖進灶間堆柴處,以身翼蔽我。生死一髮之際,她這樣的剛烈為我,可以沒有選擇,如天如地,在她的面前,雖空襲這樣超自然的大力亦為之辟易,我連感激的話後來亦一直不曾對她說,大恩不謝,真是這樣的。飛機去後,漢陽街上撿得機關槍彈的彈頭,像罐頭蘆筍一樣粗與長,人人咋舌。我們到醫院樓上去看,二樓三樓的樓板上亦落有兩粒hetubook.com•com,是從東邊的水泥鋼骨的牆壁外側穿進來,打到西邊牆壁的裏側,一半嵌進在那裏。
袁雍是國民黨中央委員,重慶派來的接收大員,到已多日,卻無人理他,只得住在一家倉庫的看守人房間裏,與南京上海的接收大員一到即八面威風,不能相比。他道,「我催鄒軍長,鄒軍長對接收已無問題,他說問題惟在胡先生,總要請胡先生幫忙,使我對中央也可以交代。」他還解釋了許多。我纔知鄒平凡變了,已事不可為,遂答說,「那麼你們可以接收。」他問日期,我道,「現在已午後四時,明天你們就開始。」說罷,我忽然有了怯意,略略向他表明了南京政府諸人不可一概而論,希望國民政府回來以不殺為祥,當下我且打了一個電報給在重慶的陶希聖。這些都可笑,但亦是我有對於危險的現實感。而武漢獨立了十三日,至此遂告終。
前些日子我給錢訓德買衣裳,但她去到漢口街上回來,仍是給我買了一套羊毛襯衫袴,及一塊浴巾,一隻鬧鐘,她自己的東西甚麼亦沒有買。現在我又好好的向她開說,把我的薪水買了金子給她,連同上次陸續交與她收藏的幾隻戒指,湊起約有十兩,她只得接受,但是她說等時局稍微平定,要把這錢交給我上海家裏的。我又把一包食米叫車夫載在包車上送到訓德家裏,也喫得三兩個月。時已薄暮,醫院裏暝色荒愁,裝米的蔴包有洞,抬出我房門外階沿時漏出許多米,訓德執燈,與我在地上撿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兩人的心意。
珍重不曾著 姮蛾來相借
其後我的健康自然恢復了,便不再那樣的驚駭。啟無已於舊曆六月中旬離去,報館的總務我親自來管,倒也不覺得缺少了一個人。啟無原是請假回家裏去看看,要再來的,我順便託他在南京上海北平物色軍政學校的教官人材,但他走後我即發見了他在銀錢上頭欺心,他來信我就不理。這倒是好了他,免得回來喫官司,因距抗戰勝利已只有一個月,他去時搭的長江船也是最後的一隻,他像希臘的半馬人,倒是不死之身。
我與訓德說,「我不帶你走,是不願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換名,但避過兩年,我將可出頭做事,不出五年,又可用現在的姓名,至遲到那時我必來迎你m•hetubook.com•com。我走後必輿論汙人,但你明白就好。朝代還要變。我與你相約,我必志氣如平時,你也要當心身體,不可哭壞了。你的笑非常美,要為我保持,到將來再見時,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我只憂念此後將繼續通貨貶值,你家裏生計艱難。往常我給你錢物,你總不肯要,我心裏敬重,現在我都給你,約夠你添補家用兩年。我此去甚麼都不帶,你不可再說不要。還有一箱衣裳留在你處,窮乏時你也可賣了用,雖然不值幾個錢。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交給你的那怕是一根草,你亦重之如千鈞,但你不要固執,東西算得甚麼呢?總是人要緊,既做了夫妻,且不在乎定情之物,何況這些。我們雖未舉行儀式,亦名份已經定了。此番離別,譬如人家出門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裏妻子也安心等待。好花總也看不盡,又如好衣裳不可一日都著盡,要留到慢慢著,我們為歡方未央,亦且留到將來,我們還有長長的日子。」
我的文章亦像這樣的不曾用過,就此交還於天。
等我在房裏喫過麵,起身要走,訓德撐不住痛苦道,「你平日只顧我,自己無享受,你此去喫苦,無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門要講順經,我要你對我一笑。」她只得忍淚,抬眼看著我的臉,嫣然一笑,比平日更艷得驚心動魄。她隨又痛哭道:「我不能送你了,」這樣淚人兒似的送出去給人家看見了不好。我忙說你不要送。她只送到房門口。我走到廊下還回頭望她一下,知她轉身必哭倒在我床上,但是我竟出醫院而去了。
我計劃成立軍政府,臨時先成立了武漢警備司令部,鄒平凡為司令。葉蓬聞訊趕回來,我要鄒平凡逮捕他,他在飛機場附近青山過得一宿,翌晨就又逃回南京去了。可是軍政府到底不曾成立,因為起事纔得三,四日,我即傳染了登革熱,登革熱又叫戰墩熱,當時武漢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傳染,我徧身疼痛,高熱,連茶水都不進,如此一星期,無日無夜只是迷迷糊糊的睡,惟依稀省識訓德在床前服侍我。等我起床,鄒平凡已應蔣主席之召,飛往重慶回來,秘密投降了,起事時大家說好不單獨妥協,現在他就只礙著我,但又不好說,惟勸我也見袁雍。
我最後一次讌集報館全體職工,諸人見我端坐飲酒如平時,他們遂亦不起複雜的感情。有隻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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