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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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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涯道路 震來虩虩

六、天涯道路

震來虩虩

我們到碼頭去時天尚未亮,漢口的大鐘叮叮噹噹,夜氣森嚴,街上暗處有日本哨兵上來盤問,見是軍司令部的汽車,敬禮而退。及至江邊,見傷兵都在排隊點名,為時甚久,上船已東方發白,江水都是震彩。我小時到杭州去讀書,過蒿壩換船要走一段路,日頭初出,月亮尚在天邊未沒,真是日月並明,而現在我亦仍像初出茅廬,去到外面天下世界。
可是時經一週,谷大使與軍方面討論不決。時乎時乎,我該急退,遂提出另一建議,趁日軍今尚物資金銀在手,保留我們日後再起的政治資金。此亦討議不得結果,因為這樣大的數目無法存放或隱藏。我不能再等待束手被擒,真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了。走之前我寫了一篇文章,交與池田。
我去盥洗時到舷邊立一回,船在中流行,兩岸遠樹如薺,依稀有炊煙人家。抗戰勝利的感覺不是熱鬧,卻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不可以有甚麼聯想,那裏的炊煙人家將如何作我隱身之處,亦竟無從安排。人世於我的親情如此分明,卻毫無狎玩姑息,我不禁微有悽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過是一敗。天地之間有成有敗,長江之水送行舟,從來送勝者亦送敗者,勝者的歡譁果然如流水洋洋,而敗者的謙遜亦使江山皆靜。
我走後不過十天,京滬各地即開始逮捕審判漢奸。淪陷期間上海有隻流行歌,聽了要失笑,開頭的兩句是:
淪陷區民間亦說汪政府是偽政府,汪政府得勢時叫人參加,多有遭了拒絕的,但因來勸說的人是親友,拒絕也有個委婉,又或是不相干的人,那亦不要激他發怒。及汪政府傾覆,對親友落難了還是護惜,或見鄰裏人家有容匿逃犯的,無怨無仇,亦就和圖書不說閑言。做人應當如此。不然的話,你雖有正義,但你以正義來傲慢無禮,你就先已不好了。而被判漢奸罪人的家屬,則探監送飯,事已如此,亦只有安慰,沒有責備。處了死刑的領屍收葬,墓前祭祀仍是親人。這份情,這份禮,不因亡者生前為人如何而有增損,所以雖有壞人,亦人世終不劫毀。而彼時那班法官,則如今又何在呢?
九月五日到南京,陳公博已出亡日本,周佛海為京滬衛戍總指揮。周佛海早通重慶,此時遂行逼宮,陳公博行前曾召開緊急會議,陸軍部長蕭叔宣與江蘇省主席陳群主張舉兵反抗,散會後蕭叔宣出門口即被周佛海的人擊殺。陳群是歸宅後自殺。現在南京已由重慶的副參謀長冷欣帶了兵來接管,惟尚賴日軍在維持秩序。
漢奸原亦應當辦。但是有人可以如中華民國自身,經過淪陷與收復,其實並不失節。即使自己亦以為失了節的人,只要不做過份之事,也該分別輕重,因為法律的輕重分寸可以是人世的理致,好像詩律的細。而且是非一朝事,當時汪夫人在法庭上慷慨答辯,旁聽的人就都鼓掌,上海人還拿周佛海的案子打賭,猜他會不會被判罪,當著這等鼓掌與靜聽的人面前,法官已幾次下不得台。
第三天我改扮日本軍少佐,由憲兵隊佐官三人陪同坐火車離開南京到上海,谷大使為我安排匿居虹口一日本人家。清水與池田來看我,叫我安心,等到與谷大使同機飛往日本,我道,「谷大使還能平然歸朝述職麼?」日本人是沒有對外國敗戰的經驗,大禍當頭都糊塗了。又有兩隻日本兵艦逃走,秘密來邀我同乘,我亦謝絕,後來一隻被美國兵艦截回。前此日本友https://m.hetubook.com.com人要我趕去還來得及,可以雜在隊伍裏同行,我亦好得沒有去。又有要我與他們坐一隻漁船,飄到日本的那一個島都可以,但是我要逃還是逃在中國的民間。
我進日本陸軍病院,住的將官房間,翌晨冷欣派人帶了翻譯來慰問傷病兵,來我房門口宣述蔣主席的德意,那人說一遍,翻譯覆一遍,致敬而退,而我是傷病者,可以臥床不理。晚應日本憲兵隊秘密招餐,詢知各大使及岡村寧次大將皆已往上海。座中問我如何看麥克阿瑟與日本,我說,「情形要比你們現在所想像的嚴重百倍,但是日本有二千六百年的歷史,且二十世紀無亡國。」
那篇文章是「寄語日本人」,意思說,「我今出亡,此後歲月,與你們一樣生於憂患。太平洋戰爭與汪先生的和平運動,多可反省,但亦自有其陽氣的一面。歷史不在於悔罪,而在於荊棘中檢善拾福,莫以今日故,遂忘夙所親也。自茲中國將內亂,此身未死,尚得重論。國際亦美俄將衝突,東南亞將出現許多新獨立國,五年後日本可擺脫敗戰的束縛,十五年後國勢可以恢復。不必報仇雪恨。恢復亦非戀舊,固知天命惟新,又海水自然無宿穢,大則能淨耳。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仍期各愛體素,他日相見,何殊平生。」池田拿去翻譯了寄到東京,當時他們不敢登載,及後我再到日本,日本人尚多有保存。
但也不過是這樣問問,並不一定要答案,這問的人可真有春天的爛漫。現在抗戰勝利,上海人一團高興,重慶回來的人卻說你們沒有功勞,為甚麼開?為什麼唱?你們還有罪呢!本來可以是隻歌的,也變了是法庭的問話。本來人事亦有必定要和圖書問明究竟,褒貶落實的,像孔子作春秋,可是他們的亦非春秋大義,而是來了神道對世人的審判,行使起原子炸彈那樣的,舊約裏耶和華那樣的超自然的大威力,要有生之倫都驚嚇,地面裂開,南京政府的人都生身陷入地獄,不但偽官,還有偽民,一網達三萬數千人。陳公博林柏生等被從日本解回,雨花台先是葉蓬丁默村被槍斃,周佛海亦入獄,惟他熱淚滿面。在南京,是汪先生被掘墓毀屍,汪先生的女兒在家裏供祀遺像亦被憲兵干涉。在上海杭州乃至紹興這樣縣城裏,連偽商會的小職員也奔逃無路,為要振頓民族紀綱,險不山河土地亦成了偽的。惟有工人彈硬,纔沒有被審判在日本軍佔領時期開電車火車,運轉工廠機器,資敵的罪名。
花兒你為甚麼開,鳥兒你為甚麼唱
聯合國軍中國戰場總參謀長何應欽發出命令,武漢的飛機火車及長江船舶全部集中聽候調用,不得擅動。只有一隻日本傷兵船開往南京,我即搭這隻船,由日本總領事館軍司令部及憲兵隊各派一人護送,與我皆改扮傷兵。行前我見了富岡秘書,託他帶信與訓德,富岡交了永吉,永吉卻未交到。
我離開虹口,是青芸來接,至愛玲處一宿,沒有叫兒女來見。翌日即轉杭州,渡過錢塘江,不再回頭。我只帶一兩金子,一隻包袱,裏邊換洗的衣裳,青芸為我趕織了一件毛線衫,路上好穿。訓德的一張照片亦交給青芸收好,隨身不帶。出亡真是大事,我連沒有甚麼話要囑咐青芸,青芸最知我心,她亦不愁不懼不悽涼。惟對愛玲我稍覺不安,幾乎要慚愧。她是平時亦使我驚。洛神賦裏有翩若驚m.hetubook.com.com鴻,西廂記裏有驚艷,紅樓夢裏林黛玉初見賈寶玉,喫了一大驚,及史記裏韓信拜將,一軍皆驚,還有天際烏雲帖裏的隴上巢空歲月驚,我從愛玲纔曉得人世真是這樣的令人驚。但我當然是個蠻橫無理的人,愈是對愛玲如此。
上海早晚飛機不斷,重慶的兵將與美國軍人絡繹來到,但我不肯輕易就逃,魚兒驚走,也要撥刺一聲,激起浪花,獅為百獸之王,正月裏綽獅子,舞罷而去,也要搖頭擺尾,時或一掉身。我經由池田向谷大使提出書面建議,要在華日軍拒絕投降,而與南京政府的軍隊合編,建立於中國民間,變成中國的革命軍,加以政治的運用,可使重慶知禮,延安亦不得乘虛,美國見日本尚有在國外的軍隊未降伏,亦不敢欺壓日本太甚。又這是中國的事情,美國不能那樣隨便派兵來登陸或投原子彈的。
渡過錢塘江,在西興公路坐紹簫公路汽車,與小販工匠村人村婦作一起,看他們這樣的活潑新鮮,人世一切都真實,我不覺坐得更端正起來。是因為敬。是因為我有憂患。赤壁賦裏,「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愀然亦感情不蕩逸,卻容態更加端正起來,我小時只知順口讀過,現在纔曉得他的好。
前幾年我去日本,船在上海楊樹浦要啟碇時,乘客都出來立在船邊,岸上日本人一隊隊唱歌揮旗相送,船上播音機開起「君力代」,樂聲與黃浦江水一同在舷外流去,天上白雲移過高桅,那巨大的船身已離岸緩緩開走了,他們的海洋國家真亦使人神往。但現在這隻傷兵船過長江悄然行駛,另是一種莊嚴。我鄰席臥著個赤痢病人,便穢都由看護婦過來服侍,而我竟亦不畏惡。臨死時看護婦頻頻叫他「遠藤樣」,這樣和*圖*書年紀輕輕的。於是拿來一面日本國旗蓋在他身上,敗戰的苦難的祖國,國旗亦尚護他的兒女。同艙的人們連不驚動,亦不歎息,一種親情,到得浮華都盡,對世上萬事像參禪的似有所悟。
船艙裏我們與許多傷兵的舖位排在一起。看人家敗戰,我惟心裏敬重,且我亦憂患方始,人變得柔和了。他們都很靜。我因是冒充傷兵,避免開口。他們的大鍋米飯極甘香,連湯與肴都有一種像齋供的淨,佛法眾三寶,大眾之食原是天人饌,承他們亦分配與我。在船上三日,過九江蕪湖等碼頭,日本居留民團擲下船來一蔴袋一蔴袋都是餅乾,卻連一陣說慰問與道謝的小小熱鬧亦沒有。一則船亦不停,岸上的代表不到艙裏來,艙裏的傷病兵更不探身望一望岸上,惟立在船頂的人接取贈物罷了。隨後拿進艙裏分給大家喫,我亦有份,他們喫時,惟有切切之意,縱使想要激動,亦已甚麼言辭都不相宜。他們連鄰席的人早晚在一起,亦少有交談。
九月二十日,我住的這家日本人家的主婦引我上三樓,移開衣櫃,有壁穴可通頂閣,我不懂她說的日本話,只知是國民政府的人近日要來調查日本居留民,她教我屆時到頂閣躲藏。我謝謝她,當時心裏很難受。我若被捕,寧可像晁錯的衣冠斬於市曹,亦不願被從床底下,或置物間拖出來。又翌日,我遂出走了。
如今國民政府逃到台灣,大陸又是另一夥神道,但他們也要金漆剝落的,徒然造成白骨如雪。桃花扇裏的高僧,當明朝亡時大清兵來了遍地,他在佛寺做法事追薦,為生者祈永息刀兵,為死者解冤氣戾氣,一時忠臣義士奸惡小人的亡魂皆來佛前得了超度,我想日後能回大陸,也要在杭州昭慶寺做這樣一個水陸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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