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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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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雁蕩兵氣 旅於處

八、雁蕩兵氣

旅於處

易經裏有西南喪朋,東北得朋,彖日,「東北得朋,乃以類行,西南喪朋,亦終有慶」,好像就是說的我,我在中原的朋友都盡,今在溫州卻竟有了這些新的知人。又我教的一班裏有個女生王愛娟,十七歲,家裏一股洋派,她的作文與她的人聰明豔極,好像愛玲,不可有一點委屈遷就。她肩下還有個妹妹,則活潑像炎櫻。我每次見了王愛娟,想起愛玲,兀自高興得意,著實壯了膽氣,但隨又幾乎不笑出聲來。前此我有愛玲,仍要引逗小周秀美,現在愛玲已不要我了,我反為想想是莫轉王愛娟的念頭,因為惟有她纔是與愛玲相犯的。我就這樣的且只顧教教書,溫州地方也依然是風花飛墜鳥鳴呼。
易繫辭,「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我今即是生於中華民國的變動憂患,「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我與秀美此番受的驚嚇,亦要算得會窮開心。而「震驚百里,不喪七鬯」,卻又只是個端然。我教步奎你也讀讀。步奎的未婚妻肖梅尚在浙大讀書,要明年纔畢業,兩人信劄來住,常會無故叮叮堆堆,一次肖梅半個月不來信,步奎發急發怒,來我房裏,像小孩的要哭出來。我勸解他,他亦不聽,正當此際,門房送來了信,他一面拆看,一面已笑起來。我就羞他,唸道,「同人,先號咷而後笑。先號咷,何可解也。後笑,亦可羞也。註曰,出在易經。」步奎詫異道,「易經裏焉有這樣的話,一定是你編造出來的。」
覆了十分杯,數語便成輕別,念劫短長休問,又柳絲堪折,來禪樓閣好簾櫳,幽恨燕能說,已夠杏花臨影,負一彎黃月。
溫州多佳節,今年攔街福我是一人去看,在百里坊劉景晨先生家裏,婦女們都站在門外巷口,看一隊隊的花燈迎過,我與劉先生在西廂房清坐,只覺院子裏與坐在廂房裏電燈下的主客,亦像外面街上的一派佳節喜氣。此後是端午,溫州城外,有河江處皆擊鼓划龍船,還勝過紹興,因為此地是濱海之民。七月七夕,我不曾留心得溫州人供雙星是怎樣的。我是年年此夕雖然記得,卻每每好像無心無想的把來過了,原來乞巧就是這樣無所得的。今年中秋,我已進溫中教書,是日到街上走走,只見許多攤頭賣供月的小擺設。過後與劉先生說起,劉先生道,「我家裏幾個女兒供月,往年還盛些,今亦這種小擺設沒有誰家及得。」我聽了深惜中秋夜沒有去劉先生家看看。劉先生剛毅威猛,他偏亦喜愛民間的這些。
同事中我與徐步奎頂和-圖-書要好。步奎也是新教員,他纔畢業浙大,是瞿禪的學生,卻學的西洋文學,第一天由瞿禪介紹我認識。西洋文學我見過愛玲的,今見步奎把勃朗寧,沙士比亞,與歌德當作大事,我只略與他說說,就已使他驚伏。我因勸他丟開思想與感情,來讀中國詩,先從杜甫起。他很聽話用功。
為米為鹽亦本色,灰塵之中鬥清好,
這首詩他很喜歡,裱了掛在樓上房裏,後來解放軍常來他家裏,見了亦說好。馬驊是解放後當了溫州新華書店的主任委員,我與他就疏遠了,人生一緣一會,當初的友誼想起來總還是清潔的。而且當初有過一次,步奎來說馬驊恐有被行政專員公署逮捕的危險,因為還是我在溫州士紳界有面子,所以告訴我,我就想到如果出事總要救他。現在我是與共產黨不兩立,但當初我待馬驊那樣,還是沒有咨嗟失悔。
向我殷勤勸茶水,數椽瓦屋尚可寄,
客來不能具盤筵,時妨言談幼|女牽,
我也與她們話說南京上海,話說外面的時勢。但我說時勢要大亂,兵災與飢饉將使千里無人煙,她們聽了竟亦不驚動。原來她們是生於天下世界的,而我說的則只是國際的與國內的局面。她們又是生於禮義的,而我說的兵災與飢饉則只是感官的,她們當然聽不進去這實在使我憬然。後來我在雁宕山看見三五支隊經過村落人家,竟像民歌裏的問答,他們與耕夫村婦連不說國際的國內的局面,卻自然與天下人生於世景,有仁有義。從來王者之間,乃至張角黃巢之眾初起時,皆能與民間無隔,彼此說話聽得進去,這就是大學裏的「在親民」了。
況有煌煌一代人,休嗟還鄉作遊子,
這是他避日寇至虹橋,天五為築來禪樓居之,又傳寇至,蒼皇避往大荊時所作,但好像就是寫的我離開漢陽。
是年有閏九月,兩個重陽節,劉先生很高興,好像是彩頭。是日他畫了一幅紅梅給我。曹操蘇軾也是喜歡討彩頭的。劉先生與我說韓愈的詩好,我想是因為二人骨力相近,其實他許多地方像蘇軾。他且是腰輕腳健,好天氣出門總是步行不坐車。他去楊家,有時順路進來溫中看我,他一到就是上客,在走廊裏遇見校長與教員www.hetubook.com.com,都是後輩。他還帶我去過郭公臺,來去有七八里路,我走在劉先生後面,只覺溫州城裏的街巷都有了份量。郭公臺在海壇山那邊,城外一條鬧街的盡頭,面臨甌江口的一個阜邱。劉先生說溫州城相傳是晉人郭璞勘定的地形。這邱雖小又低,底下巖骨卻直下千尋,江水海潮至此而迴。我隨劉先生登了上去,只見風起浪湧,溫州城竟也像石頭城的雄偉。從來江山形勝,還是因為有人。
還有徐玄長,我也是由瞿禪天五介紹認識。他是樂清舊家子弟,年已五十,在家裏仍稱少爺,書畫金石,絲竹吹彈,無一不會,且是個心平氣和人,我惟嫌他有點熟,鋒稜倒了。步奎常到他家唱崑曲,徐玄長吹笛,他唱貼旦。去時多是晚上,我也在一淘聽聽。崑曲我以前在南京官場聽過看過,毫無心情,這回對了字句聽唱,纔曉得它的好,竟是千金難買。
不知中原幾何遠,但覺兵氣到窗前,
吳清源家裏不設碁盤碁石,與人對局,月不過二回。日本圍碁九段阪田榮男答記者問,他亦殆無擺碁譜之事,惟新聞碁每天過過眼,新手的發見亦是在對局時,並非先曾研究好。記者問他,到了高段,若仍像當初的用功不斷,豈不更進步?他答並不如此。而學問無段,我只是年來會得很少看書,惟對當今的人與事物比從前留心,要說用功,恐怕只是在自己寫文章時。知識欲也是一種貪,我偶或讀書,湊巧有一句兩句讀到了心裏去,就已歡喜不盡。讀易經我即如此。
林綿雙辮俏人意,莫洛明眸照街新。
十年奔走成何事,生男育女累懷抱,
莫洛先生正年少,娶得林綿甚窈窕,
仙樹成灰佛塔存,紛華見盡道彌尊。
暑夜我與外婆住的房門破院子裏好乘涼,雖然斷垣頹簷,總也是石砌的堦墀,各人掇把竹椅條凳,圍著一張小桌子散散的坐下來,外婆阿嬤與我,還有前院小學校長的太太,後院打紙漿人家的媳婦亦一淘,她們都是剛收拾了碗盞,洗過了浴。地面與屋瓦的日曬氣漸漸收盡,先是風一陣陣吹來,當風處蚊子就少。有幾夜是滿月夜,有幾夜微月一鈎,www.hetubook.com•com只見繁星如沸。杜甫詩裏有「河漢聲西流」,真是好句。
隔日夏吳二位復來,徵求我願否到溫州中學教書,適值我外出,他們只立在房門口簷下缸灶邊與外婆說話,外婆當即滿口答應。果然溫中隨即送來聘書,自此我纔是個有根蒂來歷的人了,我趕忙寫信去告知秀美,好叫她也高興。
那晚瞿禪講的,先是說詩分兩派,一派沉著頓挫,以杜甫的北征為代表,一派悠揚婉轉,以白居易的長恨歌為代表。我就聽在心裏,久久思省。原來開太平盛世的文章,如初唐北宋。皆是悠揚婉轉的,而庾信的賦則又是開了初唐的,白居易的詩則又是開了北宋的。沉著頓挫易流於楚辭,寧是悠揚婉轉更得詩經之正,但亦怕會流於無氣力。其實兩派皆是詩經的,司馬相如的與李白蘇軾的詩,即得其全,而不落兩派的痕跡,故能是人世的大明終始。
撚指間溫中開學了。我搬進去住,仍要看看那房間的外周,是否一旦事發,可以跳窗越垣而遁。校長金嶸軒,我把他當長輩,他已六十之年,卻仍保持五四運動以來教育的清新。我處處自己小心。無求無爭,同事皆說我脾氣好。我且要把知識收起,當心好不要於不知不覺之間流露出威嚴與慷慨豪爽,要裝得是個未見過大場面的人,和許多同事們一樣。我每日上課三,四小時,星期日還到楊雨農家當家庭教師,餘下來即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外婆那裏,是隔得兩三天,我去看她一次。
九月重陽,記不得楊雨農的生日是不是就在這個月裏,惟記得是日都在楊家,劉先生的壽詩頭兩句是:
真是好詩,卻因劉先生是長輩,他給我看詩,我惟敬謹持誦,不可以說讚揚的話。是日在楊宅宴罷回來,我送劉先生一陣,走過公園邊,見臨崖有古塔老樹,塔並不大,樹已焚餘,劉先生言此塔此樹,自兒時已見其在此,日寇之時,樹被空襲。我聽了只覺人世滄桑,今日卻又是天氣暖和澄清,看那樹時,雖然枯死,依然奇姿矯晴空。我與劉先生走,總是稍為走在後面一點,此刻看著劉先生這個人,無端想起了「碧梧棲老鳳凰枝」。
我房裏掛起字畫。一幅是劉先生寫的曹操「對酒當歌」,及他畫的一幅紅梅。還有徐玄長畫的荷花。及瞿禪寫的詞,詞曰:
我去回拜夏吳兩位,且去謝了劉景晨先生。對劉先生,我不好輕易說謝謝的話,卻只能算是稟告。夏吳二位,我是這回纔看清楚,瞿禪的相貌有點像羅漢,天五則長身白皙,皆是可親的人,說話行事,愈是久後,愈叫人敬重。是時尚在和-圖-書暑假期內,一晚溫中請瞿禪講長恨歌,我亦去聽。瞿禪講完出來,我陪他走一段路,對於剛纔的講演我也不讚,而只是看著他的人不勝愛惜。我道,「你無有不足,但願你保持健康。」古詩裏常有「努力加餐飯」,原來對著好人,當真只可以是這樣的。
閑卻干戈理襁褓,放下彩筆入廚灶,
我聽步奎唱遊園,纔唱得第一句「裊晴絲」,即刻像背脊上潑了冷水的一驚,只覺得它怎麼可以是這樣的,竟是感到不安,而且要難為情,可以看張愛玲的人與她的行事,這樣的柔豔之極,卻生疏不慣,不近情理。我又聽姓潘的唱亭會,是小生唱,第一句「月懸明鏡」,我聽了只覺真是皓月無聲,那圓正清健都是志氣。
天五說瞿禪還講過一次詩,題目只一個字「轉」,可惜我未聽得。我就想像轉即曲終奏雅。杜甫詩新婚別,那新婦想要不顧一切跟了去,一轉卻是「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只得忍住了。出征詩寫老年從軍,怨苦之極,焉知底下卻是「男兒既介冑,長揖恐不揚」,一股神氣樣子,叫人好笑。此所以能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原來止於禮是有餘,世界上惟漢民族能如此壯閱活潑喜樂。又瞿禪講詩,多只是講的章法句法,而形式亦即是意思無限,我皆聽在心裏。我是比人能聽話,而且只顧會看那在說話的人。瞿禪的說話與他的人就是悠揚婉轉,會調笑的。
秀美住在學校裏,人人敬重,先是金校長待她如賓,徐步奎更對這位張師母執小輩之禮。秀美帶來一張蠶種,分給了女生,教她們等到明春如何養蠶。但她對女生與對男生一樣,無事不招攬,她與人相處就是這樣的清好。我又帶她去吳天五家與徐玄長家,都是主人主婦出來堂前敬茶陪客。秀美道,「這回真是過的夫妻的日子,我做人亦稱心了」。中國文明是「夫婦定位」,她在人世就有了位。
出巷相逢揖親鄰,仍是當年自在身,
徐步奎心思乾淨,聰明清新,有點像張愛玲,但是我很心平,因為他不及愛玲。他因我與瞿禪是儕輩,亦敬我為師。他謙遜喜氣,卻不殉人殉物,他的人如新荷新葉的不可挫揉。他且又生得美,一晚在校長室開校務會議,電燈下他與諸人一淘坐著,唯他齒白唇紅,笑吟吟的像一朵滿開的花,我只顧看他,不禁想起小周。
我是高中二年級級主任,帶領我這班學生遠足到茶山,秀美亦同去。茶山離溫和圖書州三十里,已近瑞安縣境,來去水路,我們包下了小火輪的一隻拖船。秀美在埠頭買了水紅菱,到艙裏分給學生喫,他們都謝謝師母,船到了上岸,走去還有里餘,學生排隊到了山腳下,纔散開各人自便。是日山野晴暖,我與秀美走到山腰亭子欄檻邊看瀑布,當初逃命,想不到以有今天的日子。但是我心裏仍似喜似憂。及回學校,燈下秀美舖被,我且看些書,一看看到易經的旅,「旅於處,得其資產,我心不快。象曰,旅於處,未得位也,得其資斧,心未快也。」我不禁笑起來。秀美回臉問我笑甚麼,我說給她聽了,她道,「出頭的日腳總有的,且慢慢的來。」
從步奎我又相識了馬驊。馬驊又名莫洛,夫婦戰時在大後方辦左翼文學刊物,歸來家徒四壁,我見了他幾回,不禁愛惜,買過十隻雞蛋送他,叮囑他要注意自身的營養。可惜這樣的好人都被共產黨取去。我與他論文學,他倒是敬重我,當然他亦不能違反黨的紀律。我去他家裏,夫婦以給小孩喫的新蒸米糕盛了一碟請請我,我寫了一首詩送他,詩曰:
忽一日午後,院門口進來二人尋問張嘉儀先生,我驚得魂靈出頂,想著莫會是來查緝我的,可是既無逃處,亦只得出見那兩個都穿白紡綢長衫,我驚慌中不能辨認人品,而我房裏湫隘,就把他們請到阿嬤房裏。坐定,二客自道姓名,一是吳天五,一是夏瞿禪。天五道,「夏先生在浙大教書,暑假回里,昨天我們兩個到劉景晨先生處,回家把張先生的稿本一夜讀畢了,今天是特來識面致敬。」我聞言纔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但兀自餘悸惝怳難制,應對言語失次。左良玉微賤時犯法,逃於營伍,被侯司徒夜訪,驚匿床下,原來竟是真的。
十月,秀美來。她在蠶種場,今年的秋蠶製種已了結,這回她是與我住在學校裏,同事與學生皆叫她張師母。我們買了火腿與茶葉,夫妻雙雙去劉家。第一次去劉先生不在,太太出來相見,兩位小姐劉萊劉芷在溫中讀書,是我的學生,姐妹捧茶出來,行過禮侍立。太太我還是初次識面,她五十幾歲,且是生得秀逸安詳。她與秀美說劉先生與年青人難得投機,惟每稱道嘉儀先生,秀美就代我謙謝。第二次去,劉先生在家,太太亦仍出來相陪。劉先生完全是長輩對小輩的和樂,還遞香煙與秀美。秀美很高興滿足,回來時路上她道,「今天見了劉先生,我胸口頭好像有一股氣飽飽的。」詩經裏說「既飽以德」,大約就是這樣解釋的。翌日,劉萊送來家製的糯米粉,我與秀美拿這粉到外婆家裏做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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