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今生今世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九、瀛海三淺 良時燕婉

九、瀛海三淺

良時燕婉

匹夫廉立,秦王可斬。
秀芳一心只為撫養兒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侍丈夫,無不盡禮,與那嫡妻亦無間然,吳家的小叔輩都與她這位大嫂親熱,說將來娶妻只要能像大嫂。她的處理家務及燒小菜,都是那時候學會的。秀芳小時,母親每怪父親把她寵壞了,父親道,「不要忙,大起來她自會得曉得的。」她今做人,即立志要做到不被人家說一句不好。她的兒子生得聰明,好相貌,轉瞬兩歲三歲了,又轉瞬四歲五歲了,小人兒也像大人的懂事,曉得娘的心思。這是真的母子之親。她只願兒子在天下人之前有面子,爭為娘的這口志氣,遂使這小小孩童亦曉得母親是明亮而不溺愛的。
愛珍自此只是無思無慮,無憂無愁的過日子,學起唱京戲。她是唱小生,起四郎探母裏的楊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輕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覺得他的富貴,而只覺得他的清華,不覺得他的權力,而只覺得他的英氣。眾人都驚異,吳太太怎麼初學就唱得這樣好法。她是唱出了她自己的人。此外吳太太是到朋友家裏打牌,對周佛海太太,熊劍東太太,黃吉等,她只是爽爽落落。
而亦惟有這樣的人世的風光,纔是開創新朝的革命的真性情。
四寶夫婦待李士群夫婦要算得盡心。李士群的太太葉吉卿樣樣都要她為能,樣樣都要她為先,吳太太都讓讓她。不為怕她,不為有所貪圖,而只為世人有各式各樣,吳太太待人,好比是江河之水曲折貼地而流,卻也不覺得自己有何委屈難伸,做人本來是要這樣纔有深意。饒是這樣,李太太還要妒忌,因為無論李士群有怎樣的權力,葉吉卿亦妻以夫貴,總比不得吳四寶夫婦在上海人頭上的風光。吳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貼心貼意,士群凡托她做一樁甚麼事,她都爽爽氣氣,切實有信義。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況且士群也要算得是個英雄,他倒真是歡喜吳太太的。可是愛珍這個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歲時的一片光明迷離,著不得男女之愛,而且她調皮,看見不對會得脫身。亦因她待士群的親情敬意,正能克邪。

(五)

女監裏與吳太太同房的除了李太太葉吉卿,還有交際花藍妮,日本婦人中島成子。還有被關了進來不久獲釋的商人婦。李太太進監後變成滿頭白髮,看守外頭的警察有時聞名來窺望,他們自己淘裏在問,明明有一位漂亮的少婦關進來,怎麼不見,卻有個老太婆在那裏?原來早先李太太的頭髮就是染的,今天憂急,自然半白也變成全白了。現在藍妮她們就戲呼她為阿奶,呼愛珍為大囡,又或只叫她阿大,這位阿大是夜裏一覺睡到大天亮,在牢裏她亦凡百事情鮮活得會跳。她利用抽水馬桶洗衣裳,用塊磚頭把垢穢的搪瓷馬桶磨得爍清,連被單都洗得。她用餅乾盒子當鏡子梳頭,照樣梳出橫S頭人人愛。同監房這幾個人凡做甚麼,及有調皮事情,皆奉她為頭,女監的禁卒是個小腳婦人,兇得要死,但是總不能使愛珍就範,幾次叫去要罰她,愛珍對答起來,終又罰不到她身上。愛珍還給這位更年期的女禁卒算好她停經後月經的週期,向同房預告死老太婆今天的脾氣,等一回果然應驗,大家來得個開心好玩。
其後愛珍就去福生開酒吧。愛珍初來日本時手頭尚有錢,為李小寶的緣故用去了。而還有是因為慷慨,見人為難,就借錢給他,也無憑據期限利息,到頭被喫沒了。以前在上海,民間自有禮義,吳家又有聲望地位,縱使有小人想要喫沒也不敢,原來人間是要有威嚴,纔可不用憑據。可是現在國家喪亂,在外華僑就多無這樣的忌憚了。好在愛珍亦喫虧得起。我對於小人不免要一刀兩斷,愛珍勸我不要,讓人去好花自謝。她總不拉破他人的臉皮,所以雖怎樣的小人當著她的面亦多少知恥,大事情對她不起,小事情還買她的面子。所以愛珍到得那裏,還是比人一倍有人緣熱鬧。她在這樣的亂世,而能使小人亦多少保持禮義,真可比女媧補天。
我從廿幾歲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會自言自語,說出一個「殺」字。我原來也很多地方像黃巢。在日本坐電車,我每每把車票在手裏捏皺了,因為心熱,不安靜之故。在家裏我是每每跡近無聊,無事只管會叫,「愛珍呀!愛珍呀!」愛珍又要做事,又要答應。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裏有想要掉新鮮的意思。」愛珍笑道,「呵呵,你的良心這樣壞,自己都招了。」又道,「只要你有這個膽。」愛珍在廚下,我站在門檻上,嘴裏還唸,「我與你又無記認,又無媒證,要賴賴掉也容易。」愛珍道,「你敢再說一遍。」我就再說一遍,愛珍笑了。我又幾次三番說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話,愛珍卻道,「好啊,你揀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廟。」惟一回我說,「我想想做人無趣」,竟連自己聽了亦疑心是真話,愛珍在喫飯的人,當即放下碗筷,淚如雨下,曰,「你這樣說,那麼我做人為何?」我趕忙安慰她。又平常說話之間,提到生死,她道,「你若有個短長,愛珍也跟了你去了。」
妙珍讀書,是與她肩下的妹妹在啟秀女中。父親特為定打一部雙人包車,到學校來回接送,因為打得特別大,同學都叫它老爺包車,妙珍幾回向父親生氣,父親道,「你聽她們?你只管坐得落位。」當時上海新作興皮鞋絲|襪,總是她先穿。後來簡太太還說,妙珍在家在學校,是甚麼穿戴都她為先。簡太太是在啟秀的同學,出嫁南洋菸草公司簡家,與妙珍一直要好。妙珍讀書,聰明而不用功,人生是可以好到讀書不是為學問。
愛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遊於魯,魯人不知,鋤而殺之,孔子往視之,曰,麟也,為之掩泣。真幸喜愛珍依然無恙。後來一回是愛珍在福生剛剛開了一月酒吧,夜裏正上市,麻藥課忽又來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揚揚,像風雨無情,摧了蜘蛛辛苦織成的網,她只說,「可憐呀,可憐呀!」而我在東京,翌日纔知情,到麻藥課辦公廳去探望,她見了我紛紛淚落,悲怒激越,當著麻藥課的諸眾向我說,「我是最愛體面的人呀,他們為甚麼幾次要拉破我的體面!」可是官司過後,她隨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進來房裏,把帳本與錢鈔一放,衝過來一躍撲到我身上,雙手抱住我的項頸,身體懸空盪起。這是她老做,她的人又大,我險不被撲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見她這樣頑皮,我心裏喜慰,不禁要流淚,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的臉,這回她瘦了好些。
卻說彼時玲弟長成十五六歲,她爺買給她一部湖綠色汽車,自己開開。玲弟就是愛穿衣裳,愛跳舞。吳家是豪門,而亦是清門,這位吳家大小姐竟沒有一點上海灘上的壞風氣。上海的大商家與仕宦之家,多有些帷簿不修,白相人卻最忌亂了兄弟姊妹淘裏的閨門。玲弟到得那裏,你也叫她師妹,我也叫她師妹,都來趨奉,外人更有誰敢動她的壞念頭,只見上海的人頭世界好比南海菩薩那裏的紫竹林,隔斷了凡塵,縱使游絲飛花到得她跟前,亦只是春天長長的日子,甚麼事故都沒有發生。吳家的是真富貴,吳太太與玲弟出來,雖只如或游水滸,或戲洲渚,亦好像是有警蹕辟道清塵。邪祟遠離,吉祥止止。
愛珍前次被拘捕調查,還說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該與小寶住在一起,但後來一次連一點因頭都沒有,也拿她關了二十天,愛珍氣得哭了。中國婦人本來激烈,我是愛珍一哭就會起殺心。
人世蕩蕩,恩怨歷然,

(一)

世事如此多失誤,真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玲弟會失誤,因她本來如同仙子,來到塵世是新人。中國民間每說神仙在天上犯了失誤,下謫塵寰。在於天上,或瑤池王母娘娘那裏,亦還會有失誤,果然仙境是亦要這樣纔更可喜愛。但下謫塵寰的人,仍又犯錯誤,如李太白,如楊貴妃,如白蛇娘娘,如梁山伯祝英台,飲恨無窮,卻不是更下謫黃泉,而是仍返天上歸位。玲弟亦好像這樣的只做了二十幾年人。
大凡女人一從了男人,她當即把兩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愛珍的肯定中另有她的才氣飛揚,所以不使我想到對她的責任,與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壽。
吳四寶是南通人,他的父親在上海成都路開老虎灶賣白滾水,巷堂人家來泡水,一文錢一大壺,取得錢都投入毛竹筒裏,朝夜三場忙頭裏只聽見豁朗朗一片聲錢響,四寶從小就調皮,他來幫手腳,揩油得十文錢就去逛城隍廟。彼時的物價,兩文錢喫得一碗油豆腐細粉,有十文錢可以喫幾式點心,還看了西洋鏡。不久父親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寶卻甚麼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來講公話,總算代他爭回了一些東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帶他在跑馬廳牽馬,姊夫是大馬伙,他做小馬伙,後來他給一個英國人開汽車。
她曉得娘是要面子的,她的娘不比普普通通的娘,自己在吳家做女兒到如今,有這樣好的爺娘,與肩下一個弟弟堃生,人生貴重得好比祝英台與嫂嫂打賭,埋在樹下的大紅緞子。祝英台去杭州讀書,嫂嫂說她三年工夫必定抱了外甥回來,若應了嫂嫂的聲口,緞子就朽爛,後來祝英台讀書三年回來,掘起緞子大紅全新。玲弟只怪自己不好。
她叫四寶藏起來,一切她出面,寧可把錢去好了苦主。苦主覺得事情已隔多年,且死者原亦有錯,今對方既已如此說了,於死者亦有了交代,於生者亦有了安排,且見這位吳太太說話行事這樣漂亮,只覺萬事應當是這樣了結的,就依言上租界會審公堂去告,追吳四寶到案,卻由苦主當官指證姓名雖同,不是此人,就此銷了案。愛珍這裏就倒轉來告探長與捕頭拆梢,得法官當庭斷結,永絕後患。
又道,「我小時臉圓得人家都叫我盪鑼。我母親因尚未有兒子,把我打扮男裝到十一二歲,被男同學恥笑,回家來向父親吵鬧,纔改轉姑娘打扮,彼時母親方病,等病起,見妙珍換了裝,還怪父親。」可是走路動作,就沒個姑娘腔,原來愛珍的美就是女人男相。母親常拿表姊來比罵,一樣的姑娘,人家就斯斯文文。愛珍道,「惟有父親總幫我。母親要我穿尖口襪子我亦不|穿,母親罵道,你雙腳將來還有人要!父親卻勸道,你還是由妙珍。其後姊妹淘中卻還是我的腳樣頂好」。母親見表姊腳上的鞋子,問知是她自己做的,瞧著妙珍在旁,就又有話說。妙珍聽在心裏,看在眼裏,一聲不響自己買了料子來,關起房門做鞋,素日她也不拿過針線,此時她也不向人求教,過得幾天就一雙新鞋著在腳上,叫人見了都驚。愛珍的做人有志氣,從小已然,她凡做一件事,未做成之先總不到處說。至於愛珍的一雙手,那也是從小強,做什麼都一看就會,而他人要學她是怎樣亦學不到家。
愛珍一生真是恩怨歷然的,但因人世蕩蕩,故不小氣罷了。只看她連與李士群夫婦都不決裂,人家說不共戴天之仇,她卻與恩仇共此世。她是與天下人同在。人家不了解她,她不分辯是她的俠氣。而亦不決裂,則是她的能行於無悔。她不過是經過這一番,曉得了就是了。雖愛珍喫官司時,一股冤屈之氣,她悲痛發怒得急淚如雨,亦仍只是個直道,而且如火如荼,遂使人世不可有陰慘殘酷。論語裏亦說以直報怨,但是還有這種感情的如火如荼更難得。
可是上海人都知道吳四寶回來了,這樣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擁,老爺出巡,有鳴鑼喝道,白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鑼鳴鞭放銃,單是錚錚男兒本色,亦所到之處,驚動萬人。彼時就有租界的探長捕頭來講斤頭,為四寶的人命官司未結。愛珍當下答應出一萬銀圓了事,捕房的人見對手是女人,答應得爽脆反為錯了,必要一萬二千圓。愛珍道,「這是你們不漂亮了!」她就一個錢不給,寧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
愛珍此時倒反神志清靜。從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軍在上海抗戰,虹口流彈亂飛,她的母親說過,一個人只要心思正,子彈會來避人。愛珍想今生沒有做過壞事,今天如要死於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在汽車裏端然不動,玻璃的碎片飛濺得她一身,她怕飛著眼睛,用手掩住臉。
她卻曉得勸解母親,說名實不能雙佔,父親既常在母親房裏,此外對於諸母你就不必再爭,彼時妙珍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父親把錢莊的摺子交給她,要做衣裳打首飾可以隨意,但妙珍從不獨愎,若今天買了一樣甚麼,她必也分給諸母姊妹。她從小在家裏就為王,卻曉得天下人的衣食不可我一人要光,天下人的面子不可我一人佔光,不可當著場面上摘人台印,也要給別人有條路可以走走。這亦是她生來的性情,以此家裏人都要聽聽她,便是她大哥哥的嫂嫂,也敬重這位小小年紀的姑娘,有事可以和她商量,妙珍的這種大人氣像紅樓夢裏的薛寶釵,但是薛寶釵沒有妙珍的頑皮與喜氣。
四寶一見妻子無事回家來,趕快叫人去普善山莊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點香燭謝神佛祖宗蔭祐。一時四親八眷,弟兄淘裏與學生子都趕來慰問,看見吳太太的坐車彈痕如蜂窠,人竟會無恙,大家驚奇不置。就有沈心姐與弟媳婦及過房女兒等圍隨著吳太太,幫她整髮換衣,把頭髮打開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屑,大衣袋裏一顆子彈,更不知是怎樣進去的。此時偌大的吳公館,黑壓壓的都是親友與家人,連到沒有隙地,吳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兩大碗飯一喫,只顧敘說剛纔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說話的聲音又響。她是正當人生得意的極盛期,便怎樣的驚險也都成了是能幹,是慶幸,得千人讚歎,萬人傾聽。
這幾位年青女子各有愛珍的美,至少是各得其性情的一節。愛珍的美原是生在中華民國一代的眾女子中。但愛珍的美是還在性命中洗煉出來的,她做人是滾過釘板來的,別的美貌女子近她學她,是好比歐陽修的明妃曲:
我問四大金剛當中誰生得頂好,愛珍說是胡寶玉。我又問她生得如何好法,聽愛珍說了,我可以想像,原來名妓比名伶更有世俗的現實,不像名伶的人身成了藝術品,而是像良家婦女的深穩風流,只可惜一樹春光盡皆為花,就不結果了。愛珍道,胡寶玉後來嫁了杭州開綢緞莊的小開,財物被騙,脫離了回上海。她常來看我父親,燒了小菜,裝在提盒裏拎來,名為看我母親,她知道我母親最得我父親愛寵。她來了便搓搓麻雀牌,父親有時也陪她搓。我聽了不禁微有悵然。我岳父與胡寶玉,一個是世事根蒂著實之人,一個是淪落紅塵不遇之身,這裏的一片真情,卻在女的只是知禮,並無要求,在男的只是相敬重,因為人世平等,這裏連不可以是感觸傷懷,悲惋抱歉。
前輩大白相人黃金榮,是當租界捕房的探員出身,惟他卻有氣概,像鄆城縣押司宋江的行事。杜月笙是秤水果出身,繼承黃金榮做清幫老頭子。他們雖然結托中國民間,但是著重還在租界當局,不過把兩方面的意思圓轉溝通了。要到吳四寶,纔不買租界的帳,他結托中國民間,以與租界當局分庭抗禮,亦非合作,亦非對立,而要說合作,也是合作的www•hetubook•com•com,要說對立,也是對立的,總之大丈夫處世接物,自然響響亮亮。這等於潛移的租界革命,而與之廓然相忘。中國人是特有一種與世相忘,如辛亥起義,是以革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戰,是有一種歲月相忘,乃至敵我相忘,彼時上海民間與租界亦有這樣的一種相忘。

(七)

兩年後吳太太來日本,住了兩個月又回香港,她臨走前一天我纔接得她的信,心裏一驚喜,當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轉來轉去總有一小時,尋不見她的住處,已經打算作罷了,卻見路邊有警察崗位,試問問看,豈知就在近頭。所以人之相與,彷彿有天意,我若這次尋不著,就不會再去,吳太太不會再寫信,以後的一段姻緣也就沒有了。
但是後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只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我老婆扮起比你還好看。
那年六月裏我患盲腸炎,住在下高井戶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愛珍服侍,還有咪|咪小女兒也曉得服侍爺。咪|咪是一年前纔由池田帶她從香港來日本。來秋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腸。我住樓上單人房間,樓下是普通房間,熱鬧如許多人家同住,來看護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買冰,愛珍每下去見了,都說與我聽。樓下那些病人割過盲腸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飯,家人在整治給病人吃的肴饌,簡直沒有禁忌,愛珍都一一看在眼裏。她是於他人的事有心有想,前住在新宿時與她遊御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風景。本來大學裏說的在親民,也就是愛珍這樣的,所以世人亦與她親,有朝一日回上海,她還是頃刻之間叫得應千人萬人的。
因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吳四寶的女人,個個領了盆。原來白相人的處事,無非是個待人之道,譬如處理這件事情的方法,即只在於如何待苦主,如何待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還有處理事件的方法。想起來,共產黨的不好,即只在處事而不知待人,又今時世界的危機這樣嚴重,亦是美俄他們只在處事而不知待人。
小寶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寶小十五歲,繼娘叫她小妹妹,生得高個子,奧凸臉,歌星周璇與簡太太也是奧凸臉,所以拍起照相來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就只性子急,不大會理事情,頂會買東西,不曉得心疼錢,自己開汽車請繼娘去淺水灣吃海鮮,到海邊游泳場趕熱鬧。還有是去青山。她自己無事,夜裏開汽車擺渡到皇后道去聽唱申攤。她還是舊式腦筋,婦人以丈夫為天,世界就都安定,她有小寶這個丈夫,況又她比丈夫年紀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連趁丈夫在風頭上,私蓄一點錢下來亦不會。她待繼娘,還比親生的女兒孝順,待堃生就好比嫡親姊弟,惟對咪|咪她著實吃醋。婦人本來是像小寶女人的只要敬重丈夫,孝順繼娘就好,不必顯能的。後年小寶在日本出了事情,在獄三年,他太太在香港澳門,錢沒有錢,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戲裏的正旦落難,苦得有情有義,到底被她等著了丈夫釋放回來。女子無才便是德,有爺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襲新衣珍藏在箱子裏,一旦有事拿出來穿,都是新的。婦人無才是元氣保存,男人如寶刀易折,存亡續絕時要靠婦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時的才幹把人生先來疲敗用舊了。
而愛珍亦不到得那樣的無知覺,早在上海她家裏時,但凡眾人中有我,雖然與眾人一樣,雖然亦不走近她,她總覺得我與眾人相異,而與她是這樣的相近。我提起從前,愛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氣與我也合不來。我又想你不夠魄力。」我問她怎見得我無魄力?她道,「纔來與我說要去重慶,後來卻沒有去。」但我不去其實是我的倔強。我說,「所以你不曉得我,」又要不樂起來。愛珍卻不理,她道,「這些年來我每見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應小姐說起蘭成的脾氣至今不改,愛珍道,「所以我與他還是分開住兩處的好,若住在一起,總是叮叮對對,不得和順。」其實我與愛珍經過重重風浪,兩人成了一條性命,也該可以悟徹了,豈知不然,雖現在我對愛珍,亦她的有些地方使我一時難以承認,乃至不樂,乃至不安。原來誰也不能怪誰,不知又是誰像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叫人與之相處不慣。愛珍笑道,「我不能濃粧,從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們吵著把我打扮來試過,我本來皮膚白,臉如銀盆,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馬懿,叫人汗毛都豎起來。再點胭脂,也不知是俗氣,也不知是火氣,總之嚇殺人。」她倒也自己曉得。
可是玲弟到底年紀輕,聽了他人的說話。當抄家時,吳太太把財產帳單與保險箱都交出去了,但也還有一筆金條與首飾存在一知人處,即是愛悅她的那位銀行界的朋友,值得十幾萬美元,想著將來總也還可以過日子。玲弟卻輕聽人言,拿來變賣了做生意,來造公寓房子。她也是看了那時重慶的人剛回來,上海的房子最喫香。她自幼來到吳家為女,不知道金錢的確值,與前途生活的保障到底需要幾何,她想下去長長的歲月,弟弟還小,現在輪到她做女兒的應當起來擔當,他年母親獲釋,好家計有個根蒂,也使母親可以安心。豈知國共內亂的形勢日非,上海的地產暴跌,況她又是外行,變賣金飾作鈔票價錢,再付建築的材料與人工等等費用,正在通貨貶值如水瀉,損失得無從話起,結果造的房子只可半途而廢。這些她都不敢對娘說,因娘關照過不可動用,娘在獄的幾年裏的日用開銷,娘另外有給女兒安排好了的。
但是可惜了玲弟。也是這小人兒有志氣,也是她的偉大。
羅衣起舞亂桃李,仍指南山松柏心。
愛珍被關在南市監獄裏。戴笠先來傳見她與葉吉卿,果然是名不虛傳,這位吳四寶太太來到這樣的地方,亦依然安詳清吉。她見著戴笠亦如見著世人的無阻隔。戴笠倒也客氣,說兩人的案子等他飛回重慶一趟,轉來想法子。戴笠一生只知權力,今天纔知人間真有貴人,他也第一次說話這樣心意誠實。戴笠飛機跌死後,佘愛珍與葉吉卿的案子就散淡無取,只是隨眾出庭,每次有新聞記者特寫,連同照相刊登。
我在東橫買得赤慳素振一挺,愛其有日本刀之形神,題句曰:
然後捕房亦派人來慰問。吳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國人政治部長大鬧,必要工部局賠償汽車,保鏢與那巡捕一命對一命死了,但是保鏢的出喪要在租界通過,由捕房致祭,以為謝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應,從此七十六號的人可以帶武器過租界了。
愛珍原也不聽我的話,而她的不聽話,也許還比順從更好。昔年她在上海,抗戰勝利前一年,我即告訴她要準備逃離,但是她為人上慣了,她的風度如山如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靜,而且她把重慶來人看得太好了,以為他們總也要問問人家有錯沒有錯,人家蔣總統是做到了總統,他豈有個亂來的。便是戴先生,愛珍亦當他是人,豈知把她來下獄了三年半。財產也是戴先生叫開出去,她就都開出去,答應從中可酌量發還生活費的,結果也都沒收了。提到戴笠亦稱先生,我很聽不慣,但愛珍的是白相人派頭,白相人第一對於人世有敬,看重對方的身份地位,雖背後亦不連名帶姓的叫。
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
天下惟有做白相人不是可以學得來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經過多少場鴻門晏。秦舞陽年十三,白晝殺人於市,人莫敢近,四寶初起時亦正當這樣的年紀,但他不過是白晝遊於市上,心思熱,愛管人家的閒事。原來英雄美人的亦不過是閒愁,王者之興亦不過是愛管閒是非,乃至釋迦度人,唐僧取經,亦皆不過是這樣的心思熱。他又出落得好一條大漢,幾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拋到河濱裏去,後來捕房反為來與他結交了。他十六歲,就領得租界的護照,佩帶手槍,提起馬立司路小四寶,人人皆知。
玲弟是她的爺死,她還像做春夢的糊裏糊塗。及至抗戰勝利,吳家被抄沒,娘被關起來,她纔奮發。吳太太初被逮捕時,堃生亦一同下獄。十二三歲的小人曉得甚麼,他們也關他!第一天喫牢飯,堃生接得一盂在手,眼淚直流下來,卻怕娘看見傷心,只把臉朝著墻壁。堃生後來是戴笠批了,總算釋放了,便與阿姊住在外邊。每次家屬接見,都是玲弟來,有時也帶兄弟一道。
她長成十六七歲,上學校來去,多有少年追逐。而她也不怕,也不避,覿面就罵,一口大道理,罵這班人沒有爺娘的家教,不曉得用功上進,卻來釘女人。她不知男女之事有何好。父親因她做女兒被寵慣了,怕難做人家的媳婦,特為培植一位故人之子,在東吳大學讀書,意思是要招為女婿,將來還可讓讓女兒,焉知妙珍必不要。那人寒暑假來佘家住,妙珍只不理睬,他到學校後寫信來,妙珍亦不看不答。凡此別無理由,就只是不要老公。她美到如此,卻連不甚知覺自己是女身。
四寶在上海參加汪先生的和平運動,七十六號奉丁默村李士群為頭,初時主體卻是四寶夫婦,所以陽氣潑辣。四寶當警衛大隊長,內裏都是愛珍管事,那些衛士都怕吳太太,見了她個個樂於聽命。無論七十六號的隊長處長課長,上至丁李周佛海,旁及滬杭寧一帶軍隊的司令官,如丁錫山程萬里等師長,皆叫愛珍做大嫂或大阿姐。外頭上海有身產財產之人,皆曉得這位吳太太重人情面子,做事漂亮。
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佘氏愛珍來歸我家。而她卻說,你有你的地位,我也有我的地位,兩人仍舊只當是姊弟罷,此言我後來笑她,但她仍不認輸。愛珍是共產黨南下,上海陷落前不久保釋出獄,飛到香港,住香港兩年,轉來日本,與我遂成夫婦。要說不好,當然是我不好,我對她到底存著甚麼心思,說真也真,說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沒有把事情來想想好。至今兩人看著看著又歡喜起來,我道,原來有緣的只是有緣,愛珍卻道,我與你是冤。
卻說在上海的那十幾年裏,簡太太色|色照顧鍾先生,當他是丈夫服侍,有幾次可成做交易失敗,還拿簡太太的首飾去抵補,然後又贖回來還簡太太。可是兩人還是分開住,顧到簡家的名聲。朋友亦都知道,不過不說穿,便是簡太太與愛珍這樣知己,鍾先生亦常來吳公館打牌,可是都不說起她與鍾先生的戀愛。他們兩人的事本來有些不應該似的,然而真有人世的約於禮。莊子說的天地之間有存而不論,就是好比他們兩人的事。而朋友之間,連簡太太與愛珍這樣的親密亦不說,又真是人之相知,在相知心。他們兩人的事,真是大人之事。
我去拘留所面會,愛珍被一個警察開她出來,在鐵柵窗裏坐下,那種派頭,亦好比是在畫堂前,於鼓樂中行步,於眾賓上頭就坐。愛珍是後來她在店裏賣酒,立在櫃台裏與使用人一起,亦風神仍如當年,她的華麗貴氣是天生在骨子裏。這樣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貴貧賤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虜北去,道中作詩,有云,「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我逃難在溫州時讀了很震動,但是心裏不以為然,今更好得有愛珍在現前。
經過北伐,四寶想官司的事總也事過境遷了,他纔帶了女兒回上海。是年他三十九歲,去時是三十三,正應了看相算命人說的三十三,亂刀斬。他就是這番回來,與愛珍結了婚。當初多少箱子衣裳及喫用之物,一家一當都交託阿嫂,那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這也罷了。後來四寶好了,那嫂子仍來求他照應,一個人本來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問愛珍,彼時四寶又得新做人家,即刻手面闊綽,他從北方回來倒是有錢?愛珍道,是靠朋友,白相人走到那裏要帶錢,就不是白相人了。四寶有高卿寶這班朋友。還有謝葆生,是四寶當小馬伙時的夥伴,後來開浴場,開麗都跳舞廳,四寶幫他好多忙的。他們最愛結拜弟兄,四寶是大哥。
這三年半工夫,外頭世界上滄海桑田,有的人已經人身都轉投胎過了幾趟。愛珍出得監獄回家來,不但南京政府一代人已事跡成空,連當年從重慶勝利回來的國民政府也已在要向台灣撤退,雖然蔣中正新當選了大總統,上海閭巷斜陽,道路皆言共產黨要來了。愛珍在愚園路的舊家已無,自有女兒玲弟借好房子等她回家來。一班學生子與過房女兒都歡天喜地,送來新借樓房裏用得著的家具,曉得師娘是用慣好東西的。過房女兒是爭做衣裳給繼娘,都揀戰後最時新的料子。以及柴米油鹽,時鮮蔬果,日用銀錢,都有人送來。愛珍的人就好比娘娘,受人世香火供養。
愛珍關在裏頭時,外面亦有人趕趁玲弟,說有二千兩黃金可以運動得判無罪。愛珍教玲弟答他,「先得我媽出來了,憑我媽的一句話,那怕要四千兩黃金亦不難,現在我做女兒的去奔走錢,人家都要擔心我年輕,不知來說話的人靠得住靠不住。」那人一聽口氣,就曉得對方不是好哄騙的。愛珍是甚麼都喫虧得,惟有做阿瘟不來,這是白相人的本色。錢太太是人老實。她今也是借房子住,惟有舊時一個老媽子還跟她,經過這樣大的刺|激,惟因她的人端正,窮苦也好比王寶釧玉堂春,或者好比販馬記,可以編得一齣戲,被千人嗟惜,萬古留名。錢太太記牢吳太太的生日,如今她別無東西可禮,惟在箱子裏翻出一塊衣料來與吳太太,表表意思。
愛珍真是貴人,因為她的眼睛裏無賤役。我聽她講說,只覺來飲酒的美國空軍與陪坐陪舞,出去旅館陪歡的日本姑娘,我亦可以與他們如與普通人的沒有阻隔。老子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從來打天下就是亦要與小人為伍的。是故世界若尚有繁華,愛珍總是繁華之人。她開這爿吧,收拾得無一處不清潔響亮。雖然外國語是難事,也會給她搞得通,而且姑娘們與配酒的都與她相親。那些人雖是娼妓一流,原來亦要人拿正大待她們,何況還肯知疼著熱。愛珍說待人是以心換心。而她還有說是人騙人,雖親生女兒亦不過騙騙爺娘歡喜,就已經是好的了。這兩句話就有一個禮樂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義。

(三)

吳太太保釋回家來之後,隨即就是舊曆三月初九她生日。學生子與過房女兒頭天晚上就來陪繼娘暖壽。到了正日,他們都衣冠筆挺,打扮得花枝招展來給磕頭。他們送來四桌酒菜,蛋糕也是先施公司定做,頭號頂大的。李士群太太來賀生日,見了這般熱鬧,想起自己出獄後的冷落,她的生日與吳太太的前後腳,早得幾天,卻連她侄媳婦亦不來上門。世人的富貴榮華,往事如夢,真要流淚。但吳太太還有今天,都是她會得做人。李太太道,「我不及你,」說時眼圈一紅,但她當即又笑道,「今天吳太太的好日子,我理該是歡喜的。」她向來霸氣,量小妒忌,今天卻有一回兒她真的心裏對吳太太感激。
愛珍被拘留時,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陽裏街上的電車與前面層層大廈,紫氣靉靉,如蓬萊仙境,可https://m•hetubook.com•com是我想著愛珍,唉了一聲,不覺停下腳步,面前的街景就像雷峰塔的搖了兩搖,因為白蛇娘娘被鎮之故。京戲裏落難之人穿的襤褸衣裳,亦是簇新的緞子質地,原來人的貴重,果然是這樣的。
至於四寶看重愛珍,那也不只因為佩服這一樁。愛珍是凡百人事上頭皆明亮公平。四寶逢有學生子打架來告訴,他先入為主,先來告訴的便宜,後來告訴的喫虧,幾次都是愛珍來擺正。起先四寶還氣沖沖的不以為然,但是後來變得他總叫學生子,「你去與師娘說去。」白相人本來好漢不聽婦人之言,四寶卻凡事聽愛珍,沒有一點不自然,因為他是真的白相人,所以本色。四寶不識字,從愛珍學起來,吳雲甫三字他簽名來得個等樣。每天早晨還在床上,他先看報,由愛珍解說給他聽,然後他下樓去,就當著學生子及來客稱能,講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甚麼新聞,頭頭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從討了師娘,果然是錦上添花,人前顯貴。
白相人的富貴榮華,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祿壽三星來照臨,喜氣如水。吳四寶夫婦即是這樣的無憂無慮,十分知足。這裏叫人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其中男女耕作,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民國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這樣。
彼時汪先生剛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慶的人就來暗殺這邊,這邊七十六號亦襲擊那邊,第一次打導報,第二次打大美晚報,吳太太都同道去,因為說有女人可以順經,吳太太一次還到麗都舞廳去蹤跡對方的暗殺分子,後來又有幾次士群命她聯絡重慶某方面的密使及共產黨新四軍的密使。她做這些,那裏曉得利害,而寧只是青春的頑皮。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過照片,或說了有甚麼標記,她總不會失瞥或弄錯人。士群每讚賞說,「吳太太不做特工,還比受過特工訓練的有本領。」但她只如三笑姻緣裏的秋香,一個人被她在何處見過,她總記得起來,好厲害的一對俊眼。詩經裏的「美目盻兮,」,想不到原來亦是這樣厲害的。
翌年四寶做四十九晉一生日,與吳太太的生日,併在一起,擺酒唱戲做堂會三天,京戲荀慧生麒麟童,越劇傅全香姚水娟,及申曲的名角都到,酒席總有幾百桌。正當三月初,愛珍穿一件醬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風牡丹,剛開到八分,沒有遮攔,而自然含蓄不盡。她首飾亦不多戴,只帶一隻鑽戒,二十克拉。華堂張宴,她來到人前那股風頭誰亦不及。別人的富貴多是限於一格,惟有吳家的是上自王侯將相,下至負販走卒的人世風光無際。
原來夫妻頑皮也是我們,但若真有個風吹草動,便迴護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詩,「身留一劍答君王」,一樣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想起四寶,不禁要笑起來。
白相人就是手段殺辣,對瘟孫屈死本來不必客氣,如天地不仁,因為一落容忍與被容忍,即做人總不得漂亮,古來蕩子皆在這一點上近於黃老。又生意人與土財主,是也有些不入調,四寶常說生意人蠟燭脾氣,你拔他一根毫毛,他也痛徹心肺,你斬掉他一隻大腿,他倒也不過如此。對這種蠟燭脾氣,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是也要把點顏色他看看,使他曉得曉得,是他的錢值錢,還是人家的言語值錢。
第三年,小寶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請繼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幣一千三百元,而且那邊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開銷。白相人就是講闊,尤其小寶,他也不知人事艱難,他也不知物力艱難,不管他是小時貧窮,靠奮鬥靠運氣纔有今天的,這種不知艱難其實是他的元氣。人的元氣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與物力的艱難的。抗戰勝利直後,小寶也逃過難,其後且在日本吃過官司,他都精神上不受打擊,沒有一點疲倦萎靡,脾氣也終是不改,叫人拿他無法。彼時儘管有繼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個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斷了,但是也無用。吳太太且也不想如此,因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寶又不是三歲兩歲,所以還是另外住開清爽。
吳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無心事,過的日子如花如水。這裏也有一班太太小姐們你搶我奪的只要與她在一淘,喜愛她燒的小菜,喜愛她的人華麗爽氣。簡太太從美國回來過香港,與吳太太相敘,她不喜住在美國。簡太太與鍾可成在美國結婚後,似乎有一種悵然,並非結婚把多年的愛情幻滅了,而是住在紐約的公寓裏不像一份人家。中國人結夫婦是說成人家,夫婦要生在世上人家的風景裏。可成又是做的交易所投機生意,像打仗一樣,風險這樣大,總是心熱,下寫字間也是到夜總會去賭,這樣的人像壯士一樣,只可以有愛人,而不宜於室家。過去他在上海,便是簡太太有家,他無家。今在美國,可是連簡太太亦沒有家了。她要擔心可成的生意的風險,又明知在美國有財產的華僑婦人追求可成,雖然過去在上海時亦一向是如此的,可是今在美國沒有世上人家做她的人生的深穩。
後來四寶離開那英國人,另外立起場面,兩三年中,正在順風頭上,但是又焉知發生了人命。事情是他那前妻不貞,他不該說了一句憤激話,有個學生子就去闖禍,把那男人劈殺了,為此四寶到北方避風頭。他只寶貴一個女兒,還只六,七歲,他帶了走,把上海家裏的東西交託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東督軍張宗昌那裏投軍,後來國民革命軍北伐,他加入白崇禧的部隊打到北京,都是當的機器腳踏車隊隊長。當時他拍的許多照相,穿的老棉襖,完全是大兵,卻也到處結交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中華民國的朝氣,從督軍割據到北伐的那一段,總總是天意人事,吳四寶卻只如唐詩裏的:
這首詩雖然是戒荒淫,卻與「山中無甲子」一樣,有悠悠人世,千秋萬歲之感。而後來是不知何年代,忽然抗戰勝利了。日本降伏的那一天,吳太太接到電話,她還說這可好了,又焉知重慶的人回來辦漢奸,把她也下獄,抄沒財產。在南京政府這邊相當有地位的人,吳太太與有往來的,此刻忽然三三兩兩暴露其身份,原來是重慶派來做間諜的,又還有是新近纔與重慶搭上了關係的,若男若女,都鼻子翹得百丈高,開出口來,只有他家是人面前的人,除了他家,天下人都要殺頭了。吳太太一見這種情形,就寧可喫官司,也不向他們求教。又還有是來獻殷勤,說自己的妻妾是戴笠的情人,要做上海敵產接收委員了,叫吳太太把財產過戶在他的妻妾名下,可得保全,吳太太卻寧可統統開單子交給了政府,總不做塞狗洞之事。如果她被殺,財產被沒收,那是政府理曲,她失敗亦如金石擲地一聲響。
小旦小旦你莫扮,
冬天吳太太又來日本,李小寶亦來,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約一星期去看吳太太一次,她那裏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吳太太我亦不托熟,心裏想她燒的好菜,但是沒有要過。惟一次我與小寶說起粽子,正值舊曆過年,除夕吳太太在灶間裹粽子,裹好了就來煮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國人夫婦就是生在這種過年過節家人的親情裏,不另外有愛情,但眼前這位吳太太不是我的妻,也該是我的姊姊。
愛珍言她小時父親叫她搓麻雀,那天是胡寶玉來,父親與女兒說,贏就歸你,輸不要你出,散場輸了兩塊銀洋錢,客人一走,她去房裏大哭,父親怎樣哄也哄她不好。她是這樣一個惜物之人,人世的得失在她都如火如荼,她的錢物都是鮮活會得跳的,所以她的待人慷慨有這樣的聲音顏色,一出她手,凡百都成了響亮。
白相人只是不作逆倫之事,不作欺侮孤兒寡婦之事,此外只要心思好,做甚麼都無礙,他做的有些壞事只是等於頑皮。本來善惡二字在西洋人便成罪福,在中國民間卻只有是非,而且人可以對它調笑。是非分明,而亦可以相忘。是非分明是人世有限的面,是非相忘則是無限的面,人世有限而亦無限。白相人是無惡不作,眾善奉行。如三國志演義裏有讚曹操的詩,曰:
吳太太頂親的朋友是簡太太,兩人同在啟秀讀書時就要好。簡太太的男人早故,當初結婚時就有病,花燭是為了沖喜。她男人的同學鍾可成,兩人在美國留學一道回來,因一個病重,婚事都請他料理,簡家是上海有數的大家,鍾可成留學還受他家栽培,視如子侄,所以與簡太太就相愛了。簡太太的娘家夫家都是有名望的大人家,面子上不能有再婚之婦,公婆亦明知就裏,只是不說穿,且仍分了長房的財產給她。那鍾可成真是好角色,做交易所大去大來,人又聰明,膽量又潑,而且正直,對著杜月笙他都說話不賣帳,對著李士群夫婦他亦會當面批駁。戰時重慶要人在上海的財產多是託他經管,他處在這樣複雜的環境,對汪先生這邊的人與在上海的日本軍,都不覺有甚麼要講應付,實在是他的才氣非凡。他又相貌生得好,上海多少女人傾倒於他,他為了簡太太,十餘年來終不結婚。直到抗戰勝利後,世事大變了,他兩人纔去美國成了夫婦。鍾可成在美國仍做交易,越發大風大浪,一次蝕了二百萬元美金,後來又翻回來。
我與愛珍雖已成親,但她還是強著,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及其後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下。原來夫婦的相敬愛,亦是生於義氣。
小寶還是那付老樣子,一點不改,他這人還是有竄頭的。他不及前輩吳四寶,是四寶比他心思細,調皮的地方比他調皮,要緊關頭比他信實穩重。李小寶這回是上了別人的當,而且有些地方變得不寫意,似乎繼娘還欠待他好。但愛珍仍給他設法了保釋的費用及買飛機票的錢,然後叫堃生通知小寶女人不用來信,有點像一刀兩斷。愛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願明心跡,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人本來各有自身莊嚴,愛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簡太太與可成生前那樣敬重愛珍,那樣深的交情,這對夫婦若在,曉得今天愛珍的艱難,幫忙閒話一句,但是愛珍也沒有想到這些上頭來重新惋惜。對於知己尚且如此,對於不知己,她是更譬得開。她只是做事有手腳,待人全始全終,若覺得不好相與,就此後少來往,不像我的決裂。她是好比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人家後來回頭想想還是她好。
秀芳的兒子養到九歲頭上,已經讀書知禮,學堂裏的先生與街坊上人見了無有不愛,可惜就在是年春天染上猩紅熱夭殤了。這年輕為娘的,當然摧臟哭泣,她哭的都是熱淚。此後她還在吳家住了二三年,那嫡妻亦病故,然後忽然有一天,她離開那吳家回來娘家了。她去時廿一歲,回來三十二歲。她這回也是把吳家的東西都留下,不帶走一件。那男人再三來求,她只不見。
後來秀芳嫁吳四寶,是她自己看中,而且爺娘也贊成,行了三媒六聘,自此她纔出面。啟秀女中的同學都驚怪她好嫁不嫁,嫁個白相人。她卻喜愛白相人爽快,做事有膽量,重人情體面,到處喫得開。白相人的行為,說壞就壞,說好亦好,這也合於秀芳的性情,她是對於人世的好事壞事都有一種頑皮。還有是秀芳也小心,嫁了吳四寶,好使先前的男人不敢再來糾纏。

(六)

平常我愛易經,愛其無儒與黃老之分。孔子之時,儒與黃老始分,但直至漢初,亦尚儒俠未分,故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貢,而孟子亦後車數十乘。後來分為讀書人與白相人,讀書人常貧寒,白相人常繁華,而漢唐以來開國英主與將相,即多是白相人出身,沒有讀書人出身的。白相人喫四方飯,所以總希望天下人皆好,到處有弟兄朋友,逢有事情,閒話一句,上海人所謂喫得開。這樣的人世行於無礙,纔真是文明。現代西洋技術組織的社會,人像珊瑚小蟲,竟然建設起了珊瑚島,亦那裏還有人氣,惟獨中華民國的上海,雖一般是現代人的大都市,而仍能有人情意思,如高山流水,所以出來得白相人。
那男人被秀芳寵慣了,不能再有第二個人服侍得他這樣好,所以後來他就不再娶。他也要算得是愛秀芳的了,落寫字間回家來,一步亦離不得她,可是秀芳不喜他的小氣,不耐煩男人對自己妻子的這種私溺之愛。但她在吳家盡禮盡心的十二年,也要算得有貞情,焉知她一決絕起來會如此不留情,一段惡姻緣如此一解就解脫了,不留一點陰影或傷痕,她的一生依然如太空皎潔無事。這裏的有情無情何分別,她寧是像天仙的只為一念心熱,謫在塵凡,而後來是緣盡則去。
愛珍算得小心謹慎,但還是招了這些麻煩,這只可以說是她的命,誰叫她生得這樣調皮呢。她道:別的也都罷了,我只求老佛爺保祐老公,也教俺夫妻們自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給我賸清了「山河歲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腸。她為與我兩人可以生活,去開了一個酒吧。
但是古人好像並沒有這樣現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覺杜撰出來的。
卻說戰前四寶夫婦本來日子過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個春夏秋冬,過年過節像個過年過節,上海凡有新鮮東西上市,總是吳家先穿著喫用。這份人家的喜氣是人來客去不斷,各碼頭都有朋友。幫會裏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錢遊得十八省,凡到一個碼頭,你只要上茶樓,把茶壺茶盃依照一種擺法,自會得有人走過來動問,問你斫何山之柴,飲何江之水這一類的隱話,對答無錯,他即會與你依輩份見禮,留你一宿兩餐,贈你此去到下一碼頭的盤纏。小角色尚且如此,何況吳四寶。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墳,從京滬鐵路趁火車,過江過壩搭船,一路都有學生子與弟兄淘裏祇候接送,張宴高會。到得南通,故鄉是故鄉,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語,大家都得到他的好處。南通尚有四寶的姊姊家,常來上海走動,到時到節送來南通的吐鐵,銀絲魚,柿餅,還有是學生子送的。這些東西,愛珍都親自點檢,喜愛其有故鄉的好意思,遂覺這裏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葉的了。
愛珍的量氣大像她父親。她父親拿錢周濟人,從不再提,或許某人今已生意興隆了,借去的錢也該來還了,父親卻道,「人家剛剛好起來,也要讓他有個安排舒齊,沒有人不想做場面上人的」。父親用的包車夫,父親總關照廚子分自己的飯菜給他。民國初年的新興大產業家其實最有一種平民精神,與對於財物的活潑明理,乃至其娶妾宿妓,亦是真真知道女人之美。我的岳父佘銘三公家裏即一妻數妾,愛珍的生母是第三房。愛珍的相貌像父親,父親生得長大白皙,享壽八十,齒如編貝,耳目聰明不衰。民國初年上海長三堂子有四大金剛,皆傾心於他。
她有了身孕,父親要她到香港叫醫生取掉,就此出洋留學。而她不慣於這樣的善後法,不慣於承認做錯了事情的卑屈感,她是生來不帶一點陰暗有禍的感情。吳家曉得妙珍要離開上海,那男人的娘急得來求懇,說她的兒子要自殺,她做娘的對爺不好交代,也只有死,母子兩條性命都在她身上。這都是有己無人的心想,惟有他家的母子之間m•hetubook•com•com及老夫婦之間是推板不起,便不管人家的小姐也該被尊重。但是秀芳就去到了那吳家。
我有一個大缺點是君子的潔癖。我從小學以來受的教育,對於鴉片海洛因,感情上有一種不可饒恕。可是看了李小寶這次,他竟沒有一點抱愧。連愛珍說起小寶這次的事來,亦沒有一點道德上的責備。我聽了詫異而且生氣。但小寶這樣的態度是對的。日本報上常有犯人被警察押走,雙手掩臉的照相,這都是善良之人,可是這樣的善良之人遇見毛澤東就統統完結。中共可以輸出鴉片海洛因,亦無傷大雅,而我以君子的潔癖來憎惡,在氣魄上就被毛澤東所笑。
還有是慧英與繡椿。在東京的中國亦多有叫愛珍為過房娘,惟慧英是點起紅蠟燭磕過頭,投過紅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蘇州人,是個美人胎子,行動得人憐,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煩膩了,見了她就是得了解放。她膽小而強橫,卓天搗地,就是這個卓頭勢吃她不消,又明知她愛說謊話,到處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兇頭勢,不肯讓人,但我與愛珍亦還是喜愛她。她原是好人家的小姐,做了好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時起,如紅杏搖蕩春風,至今香夢沉酣,奢侈糊塗不醒。這十餘年來,上海蘇州經過朝代變遷,她的身世亦經過流離變故,而她尚在妙年,亦還是不管天高地低,不知人事艱難。
吳四寶後來開交易所,但他自己從不買空賣空。愛珍是戰時儲備銀行副總裁錢大魁叫她拿金條房地契做押款,利用鈔票跌值,轉手可以賺進,她都不做。有個學生子必要她做紗布交易來一腳試試,也是托托師娘的財氣,討個彩頭之意。愛珍只答應得一聲,第二天,就報告賺了四萬元。問師娘要結麼,她叫再博一記,第三天賺了十二萬元,結了送錢來。她還不要,說自己不曾出過一文,那裏就好當真受起賺頭來了,那學生子說叨師娘的光,他也帶賺了錢了,這一份必定是師娘的,愛珍纔取了。一二不過三,她就只做了這樣一次,再也不做第二回。一則因為她不貪,要這許多錢何用,二則投機與她惜物之心不合,她可以千金散盡無吝色,總要散得錚錚響,投機可是輸贏都使財物蒙受委屈。這是後話不提。
小寶夫婦當然孝敬吳太太,而亦是吳太太待他們好。吳太太來香港時多少帶有一點首飾,賣了將款子就幫助小寶,起初小寶也是沒有甚麼錢的。拿錢幫忙,容易弄到感激而不歡喜,要像吳太太與小寶夫婦的感激歡喜,真也難得。吳太太拿錢幫小寶,小寶夫婦亦送來吳太太的開銷,且買東西來孝敬,若要算起來,無形中有一種兩不吃虧,雖然吳太太還給的多些,所以都不是無功受祿。好比張愛玲,我與她為夫婦一場,錢上頭我先給她用的與她後來給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平,雖然她給我的還稍許多些,當然兩人都沒有計算到這個,卻彷彿是天意。吳太太與小寶夫婦的來去,雙方都是有人情華麗。所以亦是白相人最曉得,那一邊都不可以有德色,若有德色,那就是不寫意了。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江月墜秋波,東方漸高奈樂何。
愛珍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說起來她男人單身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一日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遲得一步,李小寶因麻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調查。我向來懶怕動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飯,到檢察廳,到麻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連同到入國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動。雖然結果無事,但是那兩三年裏,有幾個強調刺|激的出版物還到時候又把愛珍的假名來登一登,有一個雜誌「全貌」,且說到了我頭上來。
一天風和日暖無事,孔子要幾個學生子言志,子路說的是,「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白相人即是這樣的窮做窮,決不寒酸。又子路與人鬥,正纓冠而死,白相人也是頭上一頂帽子,身上一套衣裳,腳上一雙鞋子,必定整潔。這種慷慨整潔裏自有一種心意平正,好好比石濤的畫,一派野氣,而溫潤簡靜如玉。白相人皆敬祖先,信仙佛,信時運流年。而因凡事有天老爺,他們做人倒是穩紮穩打,不作投機之事,膽子大歸膽子大。
繡椿的婚姻不稱心,到底分離了,娘家在上海又都靠她,也要算得憂患,而她過的日子卻又與憂患亦不切題似的。她是吃慣穿慣,只曉得要打扮好,且迷住在幾隻麻雀牌。而她亦說要節省,生活問題使她驚,要自己出發做生意了。
吳太太到香港,頭年住在李小寶家。是九龍廣東街店面房子,樓下開上海百貨公司,都是小寶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帳。小寶夫婦叫吳太太繼娘,親熱義氣的不得了。
南京是外交部長褚民誼招待她遊中山陵,她也到過丹鳳街石婆婆巷來看我。那時我當法制局長,家裏可是簡單得像中學教員的一樣,記得是春天,忽一日下午吳太太帶了她的女侍從沈小姐來到,我又喜歡,又敬重,只覺得這樣的客廳與她諸般不宜,連沒有留她多坐一回。鎮江是吳太太有學生子在當地方官,接師娘在他家裏住了兩日,鎮江的風俗大約像蘇州,早晨蓮子桂圓白木耳燕窩,點心要上好幾道。午飯有一種銀絲魚,透明如水。愛珍是丈夫在時享丈夫的福,丈夫不在了亦還有本身之福。
愛珍從小愛喫田螺,一天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得早,親自到廚房裏看看,只見大盆裏養著田螺,有螞蟥游出來,驚問誰買這樣的東西來喫,廚子答是三小姐的,父親道,「這還了得,快快倒掉!」關照以後不許。但是妙珍照樣喫,簡直像生番。還有是一年夏天小姆媽生傷寒症,老法不許喫東西,她只得叫妙珍偷偷弄西瓜來喫。夏天西瓜總是論擔的買,妙珍在堂前間與家人們喫西瓜,趁人一個眼錯不見,她已用腳滾了一個西瓜過門檻,抱了去給小姆媽,日日如此,她那裏知道厲害,可是小姆媽的病竟因此特別好得快。原來雖醫生的話,亦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說妙珍蠻不蠻?
愛珍見我常常發脾氣,她亦不對嘴,惟一次她臨摹麻姑仙壇記學字,寫寫又不依照碑帖了,我見她是寫的,「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
婚後頭兩年裏,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氣,毒言毒語說她,說她與我稱不得知心,如昔年說玉鳳。而她不像玉鳳。她聽了不當一回事。本來做了夫妻還有甚麼知心不知心,豈不是無話找話?中國民間舊時姻媒,單憑媒妁之言,連未見過一面,成了夫婦,纔是日新月異,兩人無有不好。這種地方愛珍比我更是大人。
四寶二十幾歲,給那英國人開車的時候,娶妻生子,僱的一個奶媽卻為貪圖一付金鐲頭,放火把那嬰孩燒死了,四寶雖覺事跡可疑,他倒亦不難為那奶媽。上海人閒常說起吳四寶,只當是怎樣厲害的一個人,焉知是看他看豁了邊。他的忠厚本色,還有他逢到像這樣的事情,會忽然灑脫如同天意,他這就不是個不勝其情的人。所以四寶還有他的靜。
鍾可成是日本人所說的勝負師,他做證券投機,生活在現代都市的最尖端。我想起我自己下碁。我有一種愁,一種恨,總是心不平,卻彷彿無聊,這時就去下碁,把感情發洩在機智與勝負。我的下碁其實是背後別有正經事情要做。鍾可成的投機或亦如此,背後有他的正事,但因勝負又勝負,把這一天的時間全部浪費了。乃至與我相知相聞的這一代青年,他們原來亦心裏擱著要為中華民國幹一件正經事情,卻去做了革命鬥爭的勝負師,如敦煌北魏壁畫的生命激烈流轉,使我愛惜無明。
一天我聽見愛珍在電話裏回答夏家那女的,「一個人活在世上時,人家不知她的心,等她死後,纔會曉得她是怎樣待人的。」當下我不以為然。常時愛珍被我見怪,她也不分辯,只說:「你把我蘿蔔不當籃裏菜,等我死了,你就會想愛珍,想也想不完,」她這話好像傷心,其實像李延年的歌:「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一樣的激烈。可是對夏家那女的也犯得著這樣說?原來愛珍是與一代人皆披心瀝膽。弘一法師教人敬僧,不可因其是高僧或破戒之僧而生分別,孟子視途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創業之主乃與市井之徒相披心瀝膽,故能得天下,愛珍對於世人便有這種廣大平等。
愛珍小時叫妙珍,是過房給觀世音菩薩做女兒的名字。還有個名字是秀芳,我覺最適合於她,她也生得頎長白皙,秀如蘭芽初抽時的白茸茸,芳如六月裏荷花的大朵有香氣。兄弟姊妹中惟她從小最被父親寵愛。上海初作鋼絲橡皮胎包車,妙珍纔兩歲,即知每天下午到這個時候去坐在大門口,等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定要父親抱她坐在包車裏去兜一轉,纔肯罷休。及稍稍大了,父親還是處處迴護她,母親看不過,罵父親道,等你上寫字間,我收作她。可是父親會得趕快放龍呢,說你要當心媽要收拾你了,妙珍這一天就變得乖乖的,凡事識相,使母親無可打她。她還會和父親頂撞。一次為小的弟弟喫飯時哭,妙珍要打他,父親道,他還小呢,妙珍就據理說父親不該縱容,氣得三天不見父親的面,放學回來只關在房裏不出來,明明聽見父親向人問起「妙珍呢」?她亦不睬,後來還是父親到她房裏來叫她,纔算和解了。
愛珍也同四寶去上墳過。有愛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夾道縱觀,真所謂三月上墳看姣姣。漢書裏李膺與郭林宗同舟,岸上來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卻是人世尋常皆可以有這樣的風光。他們大家都留心看這夫婦兩個,女的怎樣待男,男的怎樣待女,這樣的天上人,卻又只是人世的禮義之人。愛珍是好比「小喬初嫁了,」來到這裏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覺的對他更加愛惜,更加安心了。四寶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雙雙回來上墳,謁祠堂,會親友,好像今天纔發見愛珍是他的妻,時時刻刻照顧她,克盡男家待新婦之禮。上墳去的阡陌上,上墳回來親友的華堂張宴,皆只為這春風牡丹人。四寶說與愛珍,「回南通上墳,我一輩總不脫班,但後輩怕沒有這樣虔心,我與你百年之後即葬在上海,也為子孫近便。」他今正當極盛之時,卻怎麼就與愛珍說起死則同穴之事來?他的意思我曉得,是像古人說的:
吳家的小姐玲弟,她與肩下的弟弟堃生,二人都是從小領來的。吳四寶與前妻原生有一女,帶她到北方避風頭時,把她寄在一個朋友家裏,那朋友開皮鞋店,也是親熱為好,做了高跟鞋給她穿,還不過是十歲的女孩,走路一別,挫了腳骨,卻瞞著大人不告訴,及後醫來醫去醫不好,那骨頭竟會得蛀空。及四寶娶了愛珍,一家至親就是夫妻女兒三口,這女兒也是得人憐,百事曉得。她爺為醫這個女兒,不知花了多少錢,至十三四歲到底身死。玲弟領來時已經七,八歲,堃生是喫奶時就抱來。原來愛珍昔因子宮外受孕,施過手術,從此不育,四寶安慰她說,二十四孝中幾個是親腹子?對小輩也只是以心換心。他人對領來的子女要隱瞞,四寶夫婦卻不然,玲弟有幾次悄悄周濟生身之父,傭婦來說,愛珍道,「儘管由她,她有這樣的心思,將來對我也不會沒有情義。」又人家說想望依靠子女,愛珍是快快不作此念。她待玲弟堃生無有不寬大柔和,但是響亮殺辣,不為市恩招怨。她待子女,就是待世人的肝膽相照。而小輩亦因爺娘是這樣,自然親熱攏來,曉得聽話,曉得敬重。
愛珍因笑道,我父親有藍頂子。你有沒有看見過藍頂子?我父親凡過年拜祖宗就把它戴起來。小時不知藍頂子是甚麼品級,但知是官身,我問父親,是怎樣得來的,父親道,是捐來的,我當即告訴兄弟姊妹們,父親的藍頂子是捐來的,大家都驚異。這小孩的驚異待說是諷刺,卻又不是,倒是使大人無奈,只可以笑,想要斥責當然不可,連想要任便再答小孩一句甚麼話都不可。今天愛珍在廚下燒小菜,我和說著又笑起來,說道,「藍頂子拿錢可以捐得的?」還是那種小孩的驚異與頑皮。
南市監獄裏,樓上男監,樓下女監,都是漢奸犯,出庭時遇見,亦偶然打得招呼。一回是萬里浪,見了叫吳太太,他道,「你們不要緊,我是要去喫露水了。」萬里浪原不是個東西,他向來許多事對不起吳家,後來李士群把七十六號全部交給他管,當上海特工站主任,真真是殺人綁票,偷汽車,無所不為。李士群一死,他就反臉問李太太要歷年特工經費的積餘,全靠吳太太纔把事情擄平了。這回抗戰勝利,重慶的人一來到,就利用他來裏反出,逮捕沒收南京政府的人身與財產,威風得不得了,豈知兔死狗烹,他還不是也一樣被削官入獄?但現在他與吳太太叫應,總也是人與人相見之禮,吳太太當然也好好的回叫應他。
秀芳卻又不是就進了那吳家門,而是住在外頭等於小公館,養有一子。吳家隨即另娶了媳婦,也不知是他那母親不敢向他爺說呢,還是一家做鬼?對那樣的人家實在甚麼都不可信,甚麼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問。她是既然這樣做了就不悔,原來她出來時就不要娘家的一樣東西,亦不與爺娘見面。而後來是被嫡妻曉得了,老頭子也說這件事對不住銘三哥,纔把秀芳亦接到家裏。她在吳家十二年。
前一晌玲弟對娘說起過,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平林曉花,好看得不得了,她歡喜得伸手去採,卻見花都萎了。夢由心生,她是早有死志。但她的死是積極得好像一劍答君王,因為她做女兒的曉得愛珍這個娘做人的真價值,她維護娘,是維護人世的尊貴。玲弟說過,她說,「姆媽嗄家都在謠傳共產黨要來了。時局這樣翻覆,再要逃難,做人想想真沒有意思。」她不願把人來這樣輕賤如兒戲,所以她的死又是像忠臣的死於社稷,不肯逃走。
堃生有過一次被娘打,那是他爺死後不久,家裏請的先生來了,他在樓上不肯下去讀書,因不喜那先生的人相與穿著。這一頓打,無人可以勸解,隔了許多天,身上還是一條條瘀青,傭婦給他洗浴,洗一回傭婦流淚一回。愛珍就有這樣辣手辣腳。堃生小時本來說話老得燒不酥,後來漸漸大起來,卻變得無口,要他說話,好比金言。也是因為經過喪亂,他小小年紀,還比大人看得世情透澈。他就是人老實,孝順娘親。如今他在香港考進一家大紡織廠做事,年年有得陞遷,總算為娘爭口志氣。這是後話。
吳太太的一只炒辣醬是沒有閒話講,還有是她做的泡菜,大家喫了都說鮮潔,那樣簡單的做法,卻他人看了樣子照著做,亦到底難傳授。吳太太燒的洋蔥牛排,那種好法,在別處就怎麼也不能喫到。她又傳授一班太太們喫田螺,她炒的田螺,大家都爭搶,錢先生他們回家來見了,說「怎麼這樣鄉下氣,野蠻!」嘗得一嘗也說好喫,要討添了。這班太太們是吳太太今天在那家,就大家都到那家,好比愛珍的肉是香的,恨不得把她臠切了大家分了去做香袋兒。
名譽的事,我不甚在意。一個人的名譽若那樣容易就會被毀損,那也不是甚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了不得的了,我連佛經裏的護法都為法委屈,何況護名。而且我的名譽在日本人中已經太好了。開漢朝四百年天下的劉邦,未起時即名譽不見得好,連蕭何亦不信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舉,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譽,這毋寧是我這個人已經快要沒有出息了。借這回來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沒有被打破多少。
可是又焉知十九歲那年,她被飲醉酒上了一個男人的當。那人姓吳,他爺也當買辦,與佘家原是通家,因想她不成,故串同女眷出此下策。而她翌日竟會沒有知覺,有這樣糊塗。也不是不知覺,是她的性情如此,天坍下來當棉被蓋,雖遭逢了怎樣的大事,亦只當下端然一思省,理它呢?一回兒就自好了。她不信不伏,也不驚懼計較。她簡直可比不知人世有風浪,像孫悟空的不知天上的高低,了得了不得。禪宗有泰山崩墜,東海之水沸翻,莫教濺溼老僧袈裟角的話,其實可以好到只是這種女孩兒家的天驕。愛珍一生便是於世事明確,而於人生糊塗。
欄街福來三月三,
結了婚頭兩年裏,我與愛珍叮叮對對不絕。本來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常之清,現在卻好比落了凡塵,而且她依然不聽我的話。我今纔知道愛珍在香港時的風光,這都是她自己說起來的,不防我聽了會多心,她這樣一個聰明人,竟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從來亦沒有看重過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倒是與我成了夫婦,恰如說的:
我問愛珍,彼時何以要這樣委屈,她答道,「就為那男人的娘來說,關係他們母子兩條性命。」那也信得的?還同情他們?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筆筆皆真,這種真,真到是女兒家的糊塗,亦是她後來做白相人的風光,如春陽無邊際。做人本來是這樣,對人對事情尚有於分別真偽之上的一種平等,縱令萬物皆偽,亦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興,不作區區分別,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經裏說的「天下文明」了。而亦沒有人能像愛珍的肯喫虧,所以她一生的富貴榮華亦非他人所可羨望。她的肯喫虧,並非為贖罪的犧牲那樣心理,而是一種謙遜,一種慷慨。
她為來為去還是為了娘。關於那些東西,娘回來是問起過,也沒有一句重言,是玲弟自己覺得交代不過。她又因看了這幾年的人情世態,對娘更加痛惜。一日她說,「做人想想有些事都是空的。姆媽待人,心都挖得出來,但是有幾個人曉得。以後姆媽總要保養身體,我們家也只有一個弟弟。」她與堃生是姊弟非常親的。豈知她這說的是遺言,隔得沒有幾天,玲弟就服安眠藥自殺了。等到發覺,已經救不轉,娘在跟前叫她,她亦昏迷不省,惟喉嚨裏的尚是嗚嗚哭聲。多少日子以來,她是有淚不給娘曉得。
翌年春天,我與愛珍遂成了夫婦。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腳得要命。那天我從清水市回東京,當即去看吳太太,下午好天氣,家裏沒有他人。我向吳太太歎了一氣,說道,「火車經過鐵橋,我望著河水,當下竟起了自殺之意。」男人追求女人說要自殺,最是可厭可笑,我也說時自己明明覺得在裝腔,如今提起,渾身汗毛管還要豎起。愛珍聽我這樣說,她倒是當即承認,說道,「你不可這樣,我今後還要望你呢。」她本來最會這樣的拿話勸人,說的又安詳又明達,可是此刻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裏泛著笑意。隨後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起一隻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裏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著實難被收服。
中日戰爭纔起,東南迅即淪陷。四寶有個結拜弟兄陳光宗在湖南當師長,調來防守錢塘江。他與四寶頂要好,發下來的餉銀都托四寶採辦軍需,四寶都是自己開汽車走滬杭公路送去。及後撤退,要四寶跟去,四寶不去。那陳師長是因撤退時炸毀了錢塘江鐵橋,被蔣委員長下手令槍斃了。
卻說吳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聽說吳太太就在廣東街,當晚去訪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話要說,見李小寶那裏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館裏看看。而她竟肯去我處,我實在感激歡喜。在旅館房裏,先是兩人坐著說話,真真是久違了,我不禁執她的手,蹲下身去,臉貼在她膝上。隨後我就送她回去。我滯在香港凡五個月,但是去見吳太太也只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窮途,不肯向她表示知己。
看戲獃獃看小旦,
疾病本來霧數,又正值黃梅天,陰多晴少,好得愛珍不忌便溺汙穢,她把凡百收拾得爍清,病房裏也好像一份新做人家。誰說世路窮蹙,不看看愛珍的做人響亮,做事山鳴谷應?她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殼,但我亦不怎樣感激,因兩人皆沒有憂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愛珍已把家裏灑掃佈置得眼目清亮,床被單都洗過,好像是做了官回來,馬騰人喧。
開酒吧我本來不喜,但因是愛珍的事,我纔亦不反對,總之家計若到了要緊關頭,有我是男子漢應當養妻子,她要開店且顧由她去開。如此愛珍與咪|咪便住在福生,我一人仍住松原町。那酒吧的建築倒是大,愛珍住的房間朝東南,她便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說,「等店裏生意再好些,賺得錢了,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只有笑。愛珍是對於大樓大屋與小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平等。
還有是玲弟愛上了一個男人。此事傍人不曉得底細,大概總是她上了人家的當。彼時玲弟已二十幾歲,大姑娘十八變,本來的圓臉逼出了俊秀之氣來,且是一雙眼睛生得好,長長的眼睫,就像淺瀨急湍裏的陽光陰影,都成漣漪。她看著你時,只覺她的人與你的人各正性命,沒有遮攔。那男人是有妻室的,玲弟與他不能結婚,生了一個女小孩,養在那男人的家裏。這件事她又是娘跟前說不出話來。
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吳太太有一次真驚險。租界巡捕因誤會衝突,向她的坐車開排槍射擊,她隨帶的一個學生子保鏢被彈而死,而她竟安然無恙。這事的起因還是林之江他們闖的禍。七十六號這班人坐汽車帶手槍過租界,巡捕來查,他叫巡捕上車同到捕房去講,焉知是開到林之江家裏,給那巡捕結結實實的喫了一頓生活纔釋放。又或者是在鋼甲保險汽車上通了電流,故意引惹巡捕上來喝令停車,用手來開車門要盤問,被電流一彈彈得老遠,跌倒在地,等爬起來要開槍,那汽車已開走不見了。所以這回對吳太太的坐車如臨大敵。
吳四寶是清幫,拜小阿榮做先生,但四寶也不靠投門牆出身。國民革命軍北伐後,上海是杜月笙當令,惟有四寶,除非杜先生叫他,他纔到杜公館,他自己總不湊上去。他不喜杜公館一班白鼻頭軍師與二爺們。四寶於在上的人皆不去趨奉,惟人家叫著他時,他總謙恭,執晚輩之禮。我不投人,人來投我,這就是志氣。四寶自有他的一班結拜弟兄與學生子。
我自從與愛珍結婚,真是謫墮了紅塵。愛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為違反入國管理法令被拘留,還有兩次是受李小寶麻藥嫌疑的連累被拘留,結果都無事出來了,而我所受的驚恐,彼時簡直像被五雷擊頂。我又哀痛,又發怒,經過此番,還比經過政治亡命更為看破了浮世。並非厭煩了,覺得沒有意思了,而是人生實在莊嚴,斷絕戲論。
這時卻聽見英國巡捕的一個頭腦在說,車裏是個婦人呢,想必已經死了,命令停止射擊,他走近來看,卻見是吳太太好好的坐在車裏。當下正欲說話,卻見滬西那邊塵頭起處,七十六號的大隊人馬趕來,是剛纔有人看見回去報告,林之江一班狠將聽說大嫂被人欺負,連機關槍都背了來,這邊巡捕一見也緊張起來,兩邊展開陣勢,要放排槍機關槍衝殺。吳太太趕快下得車來,揚手向自己人那邊叫,「不可開槍,不然亂槍真要打死我了。你們把槍都繳給巡捕,這不是動打手的事,有外交可以講。」眾人依言,簇擁得吳太太回來。
及我要密航來日本,熊太太拿給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托吳太太以二百美金賣掉,就做我的路費。大衣在吳太太處擱了幾天,說沒有人要買,仍拿回去。我只得向吳太太開口,請她幫忙錢,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吳太太在梳頭,我坐在旁邊聽她分說她的環境不比從前,她給了我港幣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對姊姊的聽話。人家說李小寶如何吃得開,你請吳太太幫忙,她一定有辦法的,但我相信吳太太。後來那路費仍是熊太太給了六百元,另外一個人幫了四百元,合起一千二百元港幣,纔得成行。
那痧藥水,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濟眾水,為此被控訴,結果也官司還是這邊贏。對方請的律師是名律師,這裏早晨先去電話,叫他識相就不要出庭。他不領盆。等他從法庭出來,六月天紡綢長衫,油紙摺扇,正要上汽車,忽一人手拎西瓜往他頭上一蓋,糞汁淋了他一頭一臉,逃都來不及。不是那癟三逃,是那名律師尷尬得逃都來不及。等他到家,又去電話問他味道好麼,他夾起尾巴不敢再則聲。這律師其後於戰時也來吳家走動,有時打牌,愛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但是他並不知。白相人做出來的事就是動不動又頑皮,只不作興下流,所以上得台盤。
小姆媽是妙珍從小由她帶領一處睡,妙珍每天早晨的辮子也是小姆媽梳,一回卻因小姆媽身上有喜了,眉低眼慢,懶得動彈,還躺在床上,妙珍卻必定仍要她起來給梳辮子,撲在她身上歪纏,因此竟墮了胎,你說闖禍不聞禍?好得小姆媽也不怎樣責怪她,舊時婦人的謙遜,就有這樣豁達。這裏卻使我想起胡村的堂房哥哥梅香,他小時去外婆家拜年,與群兒為戲,放火燒野草竟燒焦了一具暫厝在近邊的棺柩,雖然喜得屍骨未動,亦已經是闖下了潑天大禍。可是聽見人家來報,外公卻也不驚。鄉下老法,外甥大似皇帝,而村人又都是同姓,何況新年新歲,沒有個不可以講開的,世上如此無滯,所以人可以是天驕。
那時吳太太也有個男朋友,是在重慶系銀行做事的。常買衣料送吳太太,他上寫字間落寫字間,行動都打電話報告,三日兩朝來吳公館。那人是有太太的,那太太也是愛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連握手都沒有過,吳太太卻也心喜,一種私情,彷彿只是晨起梳粧好了,自己身上的一股香氣。她就索性只是糊裏糊塗遊玩過日子,南京鎮江她都去玩了。
還有鄧繡椿也叫愛珍姆媽。繡椿原是航空小姐,她做人許多地方像愛珍,直直爽爽,不小氣,所以到處有人緣,男朋友女朋友都與她好,她卻又是好不調皮。她生得瘦削,又是廣東女子皮膚黃,又青春自身是個奢侈,不曉得保養,又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尖端,犯胃病與失眠,饒是這樣,亦笑起來使人覺得她臉如滿月。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人風光欲流。她一點也不用功,我送她一本「山河歲月」,她說看了不懂呀。她連張愛玲的秧歌亦看了不懂,這纔是不可饒恕,但我隨亦釋然。她只是與讀書無緣罷了。
舊時要好姊妹惟存錢大魁太太,現在很苦。那時她但要救得錢先生,把所有金條與她的這麼多首飾統統捨了,結果還是人財兩空。錢大魁奉周佛海之命把中央儲備銀行的庫存點交重慶來人,陳公博的自白書中亦強調此點,說點交的現金準備為中儲券發行額之倍,故能際此大變而民生不動,不料國民政府接收後乃以二百折一收換中儲券,東南民間遭淪陷之餘,翹望勝利,勝利了,反會萬民的財產遭此洗劫,是何理也云云。而錢先生被槍斃,又豈是錢太太的夫妻之情能救得。彼時是勝利之後,殺人如麻。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玲弟是為要面子,若照左傳裏的古時君子來說,她可說是善於補過,但不如說這是白相人小姐的氣概。她也柔腸千轉,她也慷慨決絕,她對於娘,對於弟弟堃生,對於她的男人與女兒,她都沒有遺書。本來是如此,她的做人知道的總歸知道,不知道的也就罷了,那裏用得著遺書。她是等到娘保釋了,又拜過了娘的生日,然後纔就死。
是非功罪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

(四)

可是她輕輕年紀,這樣殺辣,這點倒是像娘,所以亦惟有愛珍曉得自己的女兒是死得偉大。愛珍總想想自己關在提籃橋那三年裏,玲弟帶著兄弟在外頭多少苦楚,依時來探監送飯,沒有脫過娘一次班。除了那回有兩星期她不來,堃生來,只說是姊姊身體不好,不知她是生產。
四寶娶妻得秀芳,歡喜得不得了,常說自己是個粗人,討得一個這樣好的家主婆,已是十分知足了,愛珍這個名字便是他取的。而他亦果然是民國世界上海白相人中第一條好漢,雖然不曾讀過書,人是聰明極了,見別人眉眉動動,就曉得是為甚麼事情。他這樣一個實心人,言語質樸,但是自有佳趣妙意。他的性格可比雷霆霹靂,卻又細起來極細,調皮起來極調皮,掮木梢他來,做阿瘟他不來。他愛世俗的聲色狗馬,而他不嫖不賭。四寶這個人是有他的清。賭是早先他也逢場作戲,後來被愛珍強制過一次,上賭場去賭的事也就沒有了。他不嫖,是說我的家主婆還比婊子好。溫州有隻民歌:
慧英在日本兩年,也是卓天搗地,有事就來尋姆媽,愛珍亦喜她的親熱,叫她小眾生,無有一處不照應她。直到他離婚回香港,愛珍雖有些地方不以她為然,亦吃不消她的煩頭勢,但是仍處處顧到她的體面與前途,臨行她還向姆媽開口要些甚麼,做姆媽的總做到全始全終。梁漱溟先生戰時在重慶北碚辦有勉仁書院,這勉仁兩個字就是愛珍的會做人。慧英到香港之後,有人見她日子過得很好。她來過兩封信,愛珍不曾回得,去年她託人帶來兩雙繡花鞋,愛珍就托原手帶給她一把傘。愛珍待人不膩。便是親人,她亦只要曉得對方生活是好的,同在這世界上,就如桃李不通消息也罷了。
後年李士群毒殺吳四寶,像趙匡胤天下成了,就來斬鄭子明。一次潘三省做生日,擺酒做戲,陳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村上戲台扮呂布,唱了白門樓,必要吳太太也上台,吳太太就演了賀后罵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動於心,與人說吳太太真厲害,她還罵人。而我倒是想起了白蛇娘娘與法海之事,那法海和尚只為盜憎主人,物惡其上,佘愛珍好像白蛇娘娘的妖氣,李士群可是雖有天兵天將亦無意思,上海人頭上的風光還是於他無份。愛珍這樣強烈的人,四寶會遭此大變,她當下像孟姜女哭萬杞梁,險不哭倒了長城,但是她能忍,人家來說是李士群藥死的,她反為撇清,不承認有這樣的事。她的能忍,是對人世愛惜無盡。彼時士群的衛隊有的仍是四寶的學生子,來與師娘說要為先生報仇,吳太太道,「你們不要,你們若做出來事,師娘先就不好做人。好花讓他自謝。」她說的好https://m.hetubook.com.com花讓他自謝,還比老子說的「不敢為天下先」來得好。吳四寶雖死,他的喪葬亦還是風光,吳太太過的日子亦還是歲月悠長。比起後來李士群也被熊劍東毒殺,死得那樣黯淡,做人真不如凡百看開些的好。士群死後,部下皆反,林之江等要為難李太太,愛珍還保全她,說林之江男子漢大丈夫不向孤兒寡婦報仇,纔攔阻住了。是要有愛珍這種氣度,所以能人世不傾動。
許多事情只能說是時運,大約我交進四十九歲是大敗流年,那年春天我,愛珍,李小寶,及士奎夫婦遊日光,我與愛珍新為夫婦,是我拗氣,她要我同拜觀音菩薩我不拜。五月小寶就出事,以來兩三年,諸般不順經,但也官司到底過去了,連小寶也保釋回澳門去了。
吳四寶即為書生所深惡,但是為上海民間所艷羨,有他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一種興發之氣。
吳太太還有是與錢大魁太太要好,常去錢家打牌。錢太太卻說與吳太太知道,她到錢家亦是再嫁,前夫是銀行家,錢先生也在那銀行裏,年輕位置低,有一段兩相情願的追求情節。如今錢先生當了中央儲備銀行副總裁,當初貧寒出身,也多靠了錢太太手頭一點底子。婦人的私情,在當時的多少為難之處,成功之後卻覺得本該是這樣的,因為兩人都是正經的,如今錢太太追敘那一段情節時,就只是個端然。小時我每被母親叱道,「大人在說話,小人不許吵,」錢太太與吳太太即是這樣的兩個大人在說話。可是隨即搭子來齊了就打牌,都是女太太們,一面講論燒小菜做點心。
我先在家裏肚痛,還對愛珍強,說那裏就會是盲腸炎了,所以送病院遲了,手術後變成腸胃麻痺,到第五天始喝米湯,第七天始吃粥,頭幾天腸裏的瓦斯放不出來,晝夜喊痛,簡直危殆,輸了三次血。我向來對於病是硬漢,這回因有愛珍,我還是不逞英雄,寧可做小孩,愛珍說我是一點也吃虧不起的。
愛珍出獄後,共產黨已在目前了,她還不想離開上海。是一個過房女兒問孔祥熙家別到了一張飛機票,纔催了她走,她甚麼亦不帶,還當是到香港去一趟又可以轉來的。這種地方,我說愛珍到底是婦人,於政治沒有先見之明。但是愛珍不買帳,她道,所以戴笠會飛機跌死,重慶來的那班人會又逃往台灣,你看共產黨下去也不會好的。我聽了只覺政治也許當真是不關智謀之士,而寧在於民間的這種直道。她落難亦是火雜雜的,都是今天。往事我不問她,她就從來不說。她亦不拿過去比現在,她亦不提昔年幫助過某某人,後來都無良心,她亦沒有一回感觸過世態人情炎涼。她是度量大,不作短氣之人。
玲弟生的女兒與咪|咪同年,抱來過家裏,只說是同學的小孩,吳太太還奇怪那小孩的相貌與玲弟會這樣的相像。是那日本婦人中島成子在獄中生的,吳太太受人之託,獲釋就帶領出來當女兒一般。這也是給玲弟一個刺|激,她想如果好好的,今天當然是外婆認外甥,更親似咪|咪。
還有蘇成德也被槍斃,七十六號的舊人要算他臨死態度漂亮。最不喫格是丁默村,丁默村調任浙江省主席不久,即逢抗戰勝利,他比別人趕在前投降輸誠,維持秩序,聽候接收,重慶初時發表他威風顯赫的名義,也是利用過了拿他來殺頭,上刑場時他已經顫抖嚇倒在地。蘇成德是山東大漢,在南京當特工兼警察總監,他的小太太是共產黨員,他本人也思想開明,但因他不是黨員,故不能像胡均鶴的從共產黨得到避難的指令。蘇成德在樓上男監,因某種機會,有時與樓下女監叫喊得應,他看見吳太太總叫應,尊一聲大嫂,叫獄卒送餅乾過來。看守的警察許多原先是蘇成德的部下,其中還有是他的學生子。
如此出庭又出庭。而有幾次是為做干證,有幾個漢奸犯,法官要吳太太李太太指證其昔年犯行,庭上兩人都推說不知有那樣的事,可以開脫總開脫人家。吳太太自身的案子也生不出花樣來,本來丈夫已死,要裝筍頭也不是這樣裝法。後來弄到有幾次開庭是為有些人不要臉,捏稱產業被吳家霸佔,但是事情真的只是真,假的只是假,到底明白了是無實。不覺光陰荏苒,轉瞬數月已過,判決下來,愛珍是有期徒刑七年。那天她出庭聽了宣判回監房,大家見她臉上笑嘻,猜她是可獲釋放,即或判罪,大概亦不過一年半載罷了。愛珍叫她們再猜,眾人詫異道,難道會是兩年三年?愛珍纔說了出來。當晚李士群太太嚇得通宵睡不著,想她自己一定會被判得更重。愛珍只是氣長,不過是被判七年,此後做人的日子長著呢,還著實有得可以打算。焉知李太太倒反為輕減,只判五年。七年五年愛珍都不計較。而後來是關了三年半保釋,兩人同時出獄。
死得最漂亮的是梁鴻志。論讀書人,恐怕汪先生過了要算他,他當年成立維新政府,與今日他上刑場的從容赴義,其實都有他的闊達明理的肯定。他在南京政府是當監察院長,這回也關在南市監獄,出庭時遇見吳太太總問好,雖然朝代都翻了,彼此皆在縲絏之中,而吳太太亦仍和平日一樣叫他梁院長。他說,「吳太太你不要驚慌,你們女流不要緊的。」他說的那樣安詳,完全是長輩對於弟媳婦兒媳婦的安慰。
吳太太那天是出去看醫生,還做頭髮。車子開到靜安寺路大西路口,那裏有英租界的巡捕堆疊沙袋為堡壘,盤查往來行人,上來喝令停車,要查手槍護照。吳太太叫保鏢把槍交出,等會不怕捕房不送還。保鏢不肯,說先生派我跟師娘為何事,槍被繳去,還有面子?正在爭持,豈知那巡捕手裏的槍就一聲響,打著了保鏢。吳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並非存心。說時遲,那時快,保鏢只叫得一聲師娘,「彭!」的還過去一槍,那巡捕就倒在車輪邊馬路上死了,保鏢是死在車上前座。當即別的巡捕都趕來向著這汽車開槍,隨後捕房出動應援的大隊也趕到,一時槍彈如雨。
李小寶原是上海白相人,在香港仍幹他白相人的營生,雖然此地不比在上海,並無根底財產,亦名氣好像火發的烘烘響。他極愛朋友,凡朋友開口,他送錢來得個快。他就是糊塗,人家來與他商量甚麼,他都答「好呀,」不去考慮這件事的輕重大小,行得行不得,連繼娘在旁看著也要氣他。他是重情面,不能拒卻,且他是個無思無慮,天坍下來當棉被蓋的人。在他看來,天下無阻難之事,樣樣東西都嶄,惟有要他拒卻,說一聲不好,這纔是最最為難。他也是南人北相,生得長大,他的頭臉是虎形,虎眉高吊,虎口咧開,笑迷迷的帶點滑稽。
至今我與愛珍,兩人是一條性命,饒是這樣,亦兩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爭,一點不為甚麼,只為我生來是個叛逆之人。而且我總是對於好人好東西叛逆。
有姓夏的一對夫婦,刻薄成家,與人併開料理店,人事不和,要愛珍救他們一家一當,連兒女七條性命在內,趕著愛珍叫姊姊,又趕著我叫大哥。但一等到利用過了,即刻就反臉傲慢傷人。那酒吧便是夏家賣給愛珍的。我發怒與這對男女一刀兩斷,但是只有更壞。這種地方,我不及愛珍量大。所以去年愛珍生日,他們為設宴,雖今年他們亦還叫兒子拎來一隻蛋糕。可是,對我今年的生日,那夏家就全不賣帳。
玲弟的男人原是醫生,玲弟臨死,他趕來床前晝夜施救,號哭得水漿不進口,還帶了玲弟生的三歲女兒來抱頭送終。當時吳家許多學生子痛悼師妹,白相人豈是好惹的,要與那男家不肯干休。可是吳太太說,「你們不要。你們妹子生前為顧體面,纔走了這一著,如今她還停在板頭,難道倒去拉破她的臉皮?況且還有玲弟的骨血留在那家,也要顧到小輩好做人。」如此纔把事情平了下去。愛珍的這番話無關生死,最曉得玲弟的到底還是娘。
簡太太在香港住了一晌又去美國,翌年就死了。他們住在公寓裏不僱娘姨,雖然在美國人工貴,亦是可成與她有一種新思想,倒並非因為僱不起。他們夫婦且學美國人的分房睡,所以有一天早晨可成發覺簡太太已死,說是心臟病,也不知是甚麼時候斷氣的。每天都是簡太太做早餐,昨晚她亦沒有異樣。她可能是自殺的。可成奉喪回香港開弔,悲慟號哭得不得了,簡太太生前有情有義,死後總算得丈夫這樣哭她。喪葬畢,可成又去美國,不久也病死了,是與朋友去夜總會,正在門口簽名時猝倒,連沒有遺囑,遺產遂亦無從知道。可成這個人,我毫無理由的覺得他他好像北魏敦煌壁畫裏的,好大的氣魄,但是不對。
愛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熱烈歡喜的告訴我,「剛纔我去後園,捧著一面盆溼衣裳要曬,穿著一雙木屐,雨後泥地一滑,半個身體都已經傾倒過去了,心裏一震,趕忙把腳收住,仍舊給我站住了。」我聽了亦覺果然應該稱能。愛珍又多有詫異。如一次春天,她對我說了又說,「店裏窗前小院裏的草木都爆青了!過得一夜看看,雨後都爆青了!」一交春天,愛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吳家如此豪闊,還在跑馬廳自己轄有馬,此外好開不開,開著一爿理髮店,雖然不靠此為生,亦是對於人世生計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龍鳳鎮裏金鳳姑娘的豆腐店,遊龍戲鳳裏李鳳姐的酒飯店,四寶夫婦亦與街坊小家小戶是同淘伴。店裏的師傅都是揚州人,愛珍也幫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著實有興致。還做痧藥水,每年夏天發到鄉下去普施贈送,只覺上海的夏天,四處鄉下的夏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後輕衫纖縷見肌膚,聞得見汗香。
翌年吳太太自要搬到加寧公寓,小寶按月送去開銷港幣一千元,蓉然仍晨昏去定省,看需要甚麼就買了送過來。她自己愛的就是衣穿,見有好料子要剪,總先揀繼娘所喜歡,買了給繼娘的,然後買給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吳太太五十歲生日,就是小寶夫婦在香港給她做的,擺酒開戲,還有鄧國慶也來變戲法給師娘上壽,鄧國慶原是吳四寶的學生子,帶了一付班底剛在南洋出演魔術後回港。吳太太在香港還有若干學生與過房女兒,過房女兒中有的還著實得法,小寶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學生子,此外逃到香港來的上海幫中有錢人,誰不知道吳太太,而且李小寶在香港吃得開,他們就都來湊熱鬧,依照輩份,紛紛磕頭拜壽,作揖道喜,禮堂上福祿壽三星高照,龍鳳燭高燒,照著正中紅緞子上綴的金紙大壽字,今天的吳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
而愛珍的頑皮亦得了報應。一日她去出庭,正值外頭家屬排班等候接見,她就在甫道點起腳爬得老高在窗口望,不料高跟鞋旗袍一絆跌下來,腰骨損在蓄水缸沿上。她趕快爬起,照常出過了庭回到監房,睡到半夜裏纔啊喲一聲痛醒,那種痛法,可比被一棒打死,血肉模糊在地,五馬分屍也不過是這樣熬法,同監房的幾個人都慌了,挨到天亮,叫醫生來看,一根肋骨已斷,給打了止痛針,敷了藥,綁上了繃帶,吩咐只可躺著,多少天不許動。但她照樣起來行動,而那條肋骨後來竟又生好了。愛珍算得是金枝玉葉之身,焉知她是這樣的蠻。
自與愛珍結婚,我這裏就常有女子來往。一個是應小姐,她在香港開有一爿小店,賣日本的小些頭東西,如飾物人形之類,來日本是為辦貨。應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她是個柔和硬氣人,待人心思好,我問了她的別後種種,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親。她今年還只三十二歲,她的人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應,對愛玲。可是我也不悔。與應小姐是天上人間重相見,該是悲喜都淨,但她這樣來做做客,我隨又會言語衝突起來,好好的一句話,我也會肝陽火旺。應小姐與愛珍說起我時,倒是她們兩人越發成了知己。
四寶與愛珍新做人家,住在環龍路一條巷堂裏,那巷堂的風水又好,朝向又利,住過的幾家如陳果夫等都興旺,吳家亦好像火發。有個曹聾彭會看風水,吳家一直相信他。戰前的錢,四寶為人家了事情,進出多是萬數,他的人情又大,手面又闊,一年裏頭,單是四時八節的送禮,就夠開銷有得多。惟有師娘總是體恤人心,見有學生子或親友境況艱難的,收了他的禮,寧可加倍塞錢給他。四寶是今天有了進帳,就給妻買了衣料首飾回家來,把餘錢也如數都交給了妻。愛珍手裏,錢財銀子著實經經過,一生旺夫旺財之相。她到英商匯豐銀行提取十萬元,當時被招待到經理室奉茶點款,真是現代上海大人家的人,她纔年紀三十出頭,腰身極細,向來清素打扮,穿高跟鞋,有時與四寶及一班朋友從靜安寺路步行到外灘,走路還勝過男人。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
愛珍哭玲弟,是哭女兒,是哭知己。玲弟曉得娘歡喜珍珠,首飾有的她變賣了,惟有珍珠一顆不少。她一日取出來與娘看,說將來姆媽百年之後好貼身綴了去。現在愛珍就統統把來綴在玲弟的壽衣上給她陪殮。玲弟睏的棺材一般是楠木的,與她爺的一式。時局這樣艱難,吳家且已無錢無勢,玲弟的喪事還是辦得體體面面,也為玲弟做人一世,生前待娘,爭氣孝順,不比人家的女兒。而且愛珍的做人就是有手腳,從來喪禮不苟且是生民的大信。當下在上天殯儀館開弔發柩,素衣如雪,來送喪哭泣的人這樣多,道傍觀者還以為誰家的福壽老太太,及見神主遺像是這樣一位姑娘,都感歎流淚。玲弟是雖然死得年輕,她也有她的福壽。
堃生從小會得理東西,做事情有手腳,有長心。五六歲時傭人逗他,「弟弟,你有的衣裳穿不著了,不去給人?」他卻道,「我要留著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給兒子穿不是好,怎麼就給人了!」他與玲弟,姊弟二人從小有各人的房間,他曉得依時依節自己開箱子換行頭,卻總穿舊的,新衣裳捨不得穿,甚麼都留個有餘。原來也是,東西有著在那裏即是心意,不一定要用它。他這樣做人家,但不貪,吳家多少學生子來趨奉,他沒有自出主意要過一樣東西。吳家左鄰即是李士群家,士群的兒子小寶比堃生年上年下,十一二歲的人閒常亂開手槍,眼睛裏沒有人,堃生卻曉得凡事讓讓他,他有志氣終不到李家去玩。堃生是不管人家的閒事。人家逗他,「弟弟,你媽歡喜阿姊,家私都要給阿姊呢。」你猜他是怎麼回答,他道,「給阿姊是應當,」這也沒有人教他。惟有人家逗他說你媽要嫁人呢,這點他頂小氣,聽不進。
黃吉是潘三省的太太,潘三省還有個王三妹,一次在潘家酒席場面上,來賓中那位非常霸氣的太太要替王三妹主張,倒使得潘三省面子上不自然,偏是吳太太拿話幫了黃吉,當即平定。黃吉京戲唱得很好,相貌是臉的上半部得生得美,可惜沒有地角,若拿手掩了下半部,單看她的額角眉毛眼睛,那聰明漂亮是好比會說話兒一般。她先是王曉籟的妾,如今嫁了潘三省亦是聞人,但從早年就有個留學生追求她,那男的是個文靜有真情的人,等她等到了如今,後來黃吉到底跟了他了。潘三省也夠漂亮,一直到分別都敬重她,是平時買給她的東西都贈與她。黃吉自此果然拋卻繁華。與那男人一心一意做家常夫妻去了。

(二)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