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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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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瀛海三淺 春帶

九、瀛海三淺

春帶

我於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中國人原來是這樣理知的一個民族,紅樓夢裏林黛玉亦說的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卻不說是真心愛我的人一個也難求。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雖仳離訣了的兩人亦彼此相敬重,愛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是百年亦何短,寸陰亦何長。桃花扇裏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絕情緣,兩人單是個好。這佛門的覺,在中國民間即是知,這理知竟是可以解脫人事滄桑與生離死別。我與一枝曾在一起有三年,有言賭近盜,奸近殺,我們卻幸得清潔無礙,可是以後就沒有與她通音問。李白詩「永結無情契」,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的人。
日本的少婦是比少女美,因為她的女心一生無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樹,而她是生在松樹蔭下的蘭蕙,幽幽的吐著香氣。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卻是入贅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贅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頭有阿婆,她不是一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獨愎,連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幫在頭裏,敢與一枝平等。因此一枝沒有為妻的成熟,甚至也沒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皮膚生得白,而且她走路的姿勢像小女孩的可憐相,路上生人還當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父親是當她還在女塾讀書時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個女兒,當她如珍寶,父親若在,亦不會給她找這樣一個男人的。
歸途在大阪,堺,名古屋,幾處商工會議所演說。在堺參觀紡織工廠,正值星期六下午休假,機器間惟有兩個女工在灑掃,陽光照進來,那女工好像是在人家裏灑掃的悠悠情意。

(六)

相守越風濤,相約舞陽春。
一枝我敬她是日本婦人,日本民族的偉大,使我此來日本,抵得過昔年玄奘到印度。玄奘學印度文明,果然是不可以談戀愛,我對於日本,卻真要感激一枝。而我見著日本的好人好東西,都是出於無心。
我與一枝凡三年。一枝也不知啼泣過多少回,我也不知生氣過多少回,濃愁耿耿都為她。但是後來到底不能了。一枝不能嫁我,而我後來亦另娶了。
我與一枝的事沒有告訴池田。上次我問起姓蕭的,池田道,他與人|妻同居,破壞他人的家庭。池田自是心直。但我每在新聞紙上看見現在的日本人稍稍越軌就一敗塗地。為了遊興。為了邪戀。現代社會裏人們的一點點道德,也像他們的一點點薪給一樣,你要揚眉吐氣便休想,你要闖禍自殺便有份。像我這樣身在外國,沒有根蒂搭攀,單靠朋友間彼此敬重,對於男女間這樣的事尤其要小心。但是不然。我倒要做個強者試試,看是不是如此容易就統統壞了。
覺得日本的仍是日本,中國的竟是中國。我寧愛的櫻花是高花,而隨處開在里巷,開在沿電車線路的旁邊,好像人家雞犬都在雲日裏。
且說我這回遷居,也是借的日本人家的房間。這家母女三人,敗戰直後那幾年裏全日本的生活很苦,使這位四十幾歲的婦人變為剛硬,她的兩個女兒,大的新近進了銀行勤務,小的也就要高中畢業了,都是標準化得沒有內容,我與她們不大合得來。敗戰後日本的英雄美人一耙平,這也有一種曠蕩,原來可以是平民的清華貴氣,但現在的是這樣一種社會,在那裏正經只能變為藐小,而調戲又只能變為卑鄙。

(五)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講,池田同行。行前兩天我與一枝小有意氣口角。新近一枝彷彿在想甚麼主意,對我不好明言,她大約是在想要與我斷絕。看她這樣不樂,第一次使我感覺她是大人。北海道紛紛揚揚的下著大雪,我在火車上無時不想著近來與一枝的事,想著就正襟危坐,因為濃愁,反為寂然如水。
日本過年不及中國人過年繁華,先沒有散入千門萬戶的爆竹。日本人過年也有親友的熱鬧。西洋人聖誕節與新年連在一起,送禮物必是刻意苦慮擇定的紀念品,我總覺不如中國人的送盒擔,單是雞魚時鮮之物。日本人親友間送禮,意思也與中國的相仿,只是儉約些。日本人家的門松非常好,有一種清冷冷的喜氣。街頭與電車中婦女只見是和服翩躚,也真有開歲遊春的感覺。日本婦人繫在當胸與背後的帶,使她的人變為像紙剪帛紮的。腳下白足袋草履,所謂草履,有一種卻不是草編的,底紙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托在盤子裏,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覺天下無事,他們元旦去參拜神社曰初詣,好比從祖先以來到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還在初初起頭。
我凡出門,一枝不能為我整裝解裝,如人家婦人的服侍丈夫,因為環境之故。但我是向來從妻子都沒有過怎樣被服侍的。一枝會指壓,我都不要她按摩。我甚至不慣被愛,卻仍如我小時在胡村所見,男耕女織,是夫婦就是夫婦,沒有所謂愛不愛的。
我如何可以不看重人世的憂患。古來遊戲天人之際者,如李陵的亮烈,諸葛亮的謹慎,和圖書他們亦寧是有淚如傾的人,只是他們不見得當真哭泣罷了。而我給朋友寫信,亦從不咨嗟一聲,並非自制,卻是只為面前的紙張筆墨都這樣靜好。解憂不是解決問題,或辦妥了一樁事情就可以,而寧是在與問題或事情本身無關之處,如窗外的一草一木,室內的一桌一椅,對之只覺我與萬物歷然皆在,當下就有著個安心立命了。解大憂是要以格物。
在日本人家借房間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親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個六疊的房間,靠近後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齊眉的侍候,還給洗衣裳,早晨進來掃除,晚上臨睡時進來攤好被,放下帳子,然後再拜掩扉而去。日間是她在廚下,或在做針線,稍為有一歇空,就記得送茶來,有時還有點心。若有朋友來看我,她來敬茶敬點心是不必說。
我相識一家名門,父親是日本當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親身邊。我去看她父親,都是那小姐出來敬茶上酒饌。她經過人客旁邊時斂身斜趨,翻若驚鴻原來是生於敬。而我亦怕會使她不安,連不敢逼視她。曹子建在人前見甄后,只覺她「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禮義之人。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親,吊梢眼,俊俏之極,變得都是英氣。
春雨瓦屋庭樹皆淨,我一人在房裏,席地就窗口矮几前趺坐,小病心事如水。無端想起了王昌齡的詩: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兩意。而且自此一枝變得像大人了,她不再對我作太多的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聽我的話。
我是從一枝,纔曉得小菜場與百貨商店有著萬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二)

(四)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買小菜時帶便買一隻盤子,她卻買回來了兩隻,到我房裏來一轉,笑道,「盤子買壞了。」我去到起坐間,阿婆果告訴我說一枝只曉得價錢便宜,不會買東西。一枝在廚下炊飯燒菜,好像小女孩做錯了事情,聽見大人在說她,她亦不分辯,她亦不介意。我拿了那一對盤子來看,是青花彩釉,有庶民的平常無奇,倒是覺得好。阿婆於翌日自去貼錢換得了一隻盤子,形制缺一隻角,但是我不喜那種風格化了的雅緻。
我在房裏寫文章,猛不防一枝進來,跳到我背後一蹲身,說道,「好去吃飯了。」我纔回顧,她卻早已坐在几側燈前,眼睛裏都是笑。她忽然感觸道,「但我不是輕浮的呀。」見我信她,纔又歡喜。我立起身來抱她一抱,她叫一聲,「我的好人,」端詳著我臉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我就死。真的,你說一聲,我此刻就死。」
轉瞬過年,她把天井門窗都撣了塵,備辦年貨,?糍紅豆魚鮮蔬菜買足,安排敬神祭祖,與新年裏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這樣,有多少憂喜在裏頭,但是真實不虛。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捲珠簾春恨長,
對此無邪人,煩憂忽可理,
六月七月,長長的暑天,白晝靜靜的人家,一枝在廚下,時或有小販沿門叫賣。八月盆踊。殘暑仍如夏夜,街上遠遠就聽見鼓樂。
一枝舞得生澀,但是生澀亦好,因為這裏更有她的人。我看過能樂與歌舞伎,但另外還有一種舞,如序之舞與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劍道的人穿的,素面執扇而舞,動作簡靜大方,連不覺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的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這樣,在舞與日常動作之間。
翌日到登別溫泉。日本的風景太像風景,我是凡到一處即刻會有想要住下來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風景區,風景區與工業區一樣的太專門化。可是地獄我還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溫泉的山谷叫做地獄,登別地獄在山谷中,那裏一派白霧瀰漫,遍地佈滿硫磺,寸草不生,隨處皆是孔穴,硫磺水晝夜汩汩沸湧,一舉步都要當心。遊人約二三十,行走時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薩。記得馬一浮與人書云,「生此亂世,如人行荊棘斷垣中,各有自身莊嚴,」何況我在日本還有閭閻人家之好。
一枝沒有這樣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夠規準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現實。最現實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願與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裏。世界上惟中國的戀愛故事,每每是仙子謫下凡塵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愛許仙,寧是愛的那人世紅塵。
春天電車線路邊櫻花開時,我在車站接著了一枝,兩人步行到我的住處。她穿的鵝黃水綠衫裙,走得微微出汗,肌體散發著日曬氣與花氣,就像她的人是春郊一枝花,折來拿進我房裏。一枝的臉,原來好像能樂的女面,平安朝以來經過洗煉的日本婦人的相貌,一枝除了眉毛不畫在半額,其他單眼皮,鼻與權靨,神情無有不肖,連嘴巴微微開著也像。但是比起這種典型的美,我寧是喜愛她此刻這樣的走和_圖_書得熱起來,面如朝霞,非常的世俗現實。
我原是鄉下孩童出身,至今天氣變化與人事驚險不能使我病,病多是因為自己做人有欠缺。並非那一樁事情做錯了,而是在一些極小的地方對自己不滿了。每逢這樣的時候,甚麼都無用,惟有等自己想明白了,倒也不是悔改,不知如何,當下就又灑然,病也好起來了。
我不能忍受人與人有阻隔。如果可能,我願意迎合勢利拐騙者,迎合赤腳抬轎者,迎合剛硬無內容的婦女,迎合凡與我說話不通的人,總要使得說話可通。但我和有些人到底落落難合。我為此心裏切切,如云「悲悲切切」,只是沒有悲,而且我仍是我自己的罷了。我是這樣一個天涯蕩子,所以對一枝有感激。
我自出亡金華道上以來,常恐人世的大信失墜,那時好得眼前人有秀美。今在日本,有一枝也一樣。但是遷居後,一枝要隔幾天纔來看我一次,常時未免太清寂,甚麼事情我便要去多想。雖說知天可以不憂,達性可以忘情,但我有時仍會心裏解不開。因為憂患是這樣的大,因為這裏是要看你做人的修行。我如今做人,真可比淨飯王的太子入雪山修行,中間有一時期,他曾失去了三十種相好,八十種莊嚴,叫人看了心疼,何況我還比他是個世俗之人,又焉得不有時而憔悴。
我把來在心裏過了好幾遍,只覺就是寫的我對中華民國的思慕,並且對我自己這個人愛惜起來。聊齋裏有一篇白秋練,那女子因思慕湖水成疾,要她的男人為三誦唐詩「楊柳千條盡向西」,當即病若失,我很能明白這種不切題的好。
我去清水市,一枝來房裏幫我整好行裝,我立起來在房間中央,執著她的雙手,她微微仰起頭看著我的臉,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說道,「你走後我冷清,」我安慰她,「三兩天就回來的。」二人就是這樣的單純的思慕。
隨後來了春天。六朝人詩,「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來到的日子,草還是黃的,卻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難辨,可是水面風來,已是不同,這彷彿紅樓夢裏賈寶玉問林黛玉的話,「是幾時接了梁鴻案?」也彷彿是我與一枝的事,是幾時起的愛意?如此分明而難辨。
四月櫻花天氣。中山優大野信三古田常司等邀我到村山看櫻花,好花好天氣,出來看花的人漫山野,婦女競試新粧,男子載酒歌舞,彷彿中國漢唐盛時。但我辨味劉禹錫的竹枝詞:
元旦開筆,我磨墨執筆,舖好宣紙,寫了一張條幅,要一枝也寫一張,即把前日她做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漢詩,她照著寫道:
一枝每朝來我房裏掃除,我總請她在几側稍稍坐一回。我日語只會說一句兩句,攀談時用筆寫,亦不過三五句。先是我問起她的男人,她答說男人對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這樣老實的答話,只因她對我敬重,而她亦真是無邪。當下我只覺肅然,一切都是這樣的好法,連我的壞念頭亦壞得來新鮮。
到洞爺湖已傍晚,我就進了旅館,並不急於想要眺望,雖然湖水之聲即在窗外。帝王垂旒我未見過,我只見過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禮勿視,連好東西亦不隨便看,因為風景雖好,可是她的人還比風景貴氣。那窗外湖水之聲分明知道我已來了,但是我還比湖山難覿面。翌朝跟宮崎及池田到湖邊走走,我亦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紅樹團團圓淨,我沒有上去。
斜抱雲和淨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我與一枝到新宿御苑去看櫻花,但是兩人只顧說話,還比看櫻花要緊。歸途在新宿街上吃點心,我與一枝早已不分彼此,但兩人這樣到點心店裏坐下來又別有一種新意。西廂記裏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大約自古昔以至現在,食真乃大事,夫妻也要在這裏得到證實。當下兩人吃過點心,走向車站。經過刀劍店,我站住看一回。經過糖食店,一枝買些糖食回家給小孩。
一枝家裏種的葡萄比市上的遲,往往都是頒贈親友鄰舍,雖然統統摘了也只得二三籃。還有是柿子。今年這些草木之實都變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兩年,前庭不過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講究的,前庭不種花,惟是水木清華,對著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灑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沒有這樣講究,我記得柿樹就也種在那裏,而且結實不大。狛江村中山優家,連他院子裏種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為貧,但亦是中山優的氣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處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傷害,最是她與我的事危險潑辣,她這樣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詩裏的,「衛青不敗由天幸。」
還有是因為說起簷際的葡萄,我問一枝可曾有過戀人,她答說有過。是她剛畢業女塾的那年,有個醫科大學的學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為贅婿。後來他結婚了,婚後他還來過一次,一枝敬茶上饌,他只與阿婆說話,一枝在廚下,兩人m•hetubook•com•com甚麼也沒曾表明心跡,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自那時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記。」而她與那人是連執手亦沒有過。一枝的人好像是春雪初霽時牆根的蘭芽,尚未臨風開放。
這裏只說有一年春天,我閒遊冰川,在冰川神社恰巧有舞獅子看。音樂只是鼓和笛,那笛聲非常高,細細的,卻震得人耳欲聾。神社的庭中硬泥地上,分四隅站著四個年青女子,自頭至頸,戴上一架花燈似的東西把來遮沒了,和服春帶,和服是棉布質地,橙黃一色,下襬一欄青色印花。她們各人手執兩支咫尺長的竹管,好像是做拍板用的,其中大約是灌的銅片錫片。她們隨著笛聲,向左前斜進一步,又退回來,向右前斜進一步,又退回來,每左右足伸出時,雙手也隨著身體伸出,把兩支竹管左手的按在右手上,擊一下,右手的按在左手上,擊一下,「撒拉!撒拉!」;獅子只一隻,是男人扮的,青黑色,從當中空地上舞起,舞到站四隅的女子身跟前,偎偎依依,一個又一個的舞過去,繞過去。
但是一枝得知我的歸期,又在車站接我。火車到上野,還要轉車纔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車站,一枝在那裏已經等了二小時了。她穿和服,披著大圍巾,好像霞帔,立在月台上。日本的少婦在車站或街頭等人,那種安詳,使人想到尾生之信。還有日本少婦乘電車,不競座位,只安詳的立在扉側,低頭向壁,連風景亦不看,好像新娘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過是這樣一個尋常婦人。她在車站月台上接著我,下午釀雪的陰天,兩人只是覺得親,卻不是戀愛,乃至不落夫婦,不涉成敗。一枝但說信取到了,我亦但說些途程,告訴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一枝為人|妻,不能離婚嫁我,亦不必有恨。那男人雖然一無出色,但亦萬民與豪傑同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嘗見一枝在前廳為家人做針線,雖是裁剪的一塊廉價的衣料,她亦一般的珍重。下午的陽光斜進來,院屋閒靜,外面隱隱有東京都的市聲,天下世界皆生在這裁剪人的端正妙嚴,她的做人有禮敬。
早晨一枝進來我房裏掃除。我臨窗趺坐,對著新洗抹過的几面,上放著紙與筆,紙如池荷,筆如菡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語。我請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几側跽坐一回。我愛這樣低的窗檻,低的几,低低坐著的人,在簷際葡萄的葉葉新陽裏。
漸漸夜氣愈深,台下看的人愈來愈多,天上的星月,街上的電車,暑夜裏一個天下世界皆在燈籠與鼓樂聲中流去。這盆踊也是多帶海洋之氣,舞兮謠曲皆有些兒蕩。
與君度千山,又越萬重水。
金焦兩點,劫後山容申舊好,
惠比壽驛前廣場上搭台,台的頂層像印度式的塔,中層下層周圍低欄舞廊,圓徑可十餘丈。台上層層燈籠。又從廣場四角椓柱牽繩張到台上,亦懸空掛滿燈籠。初秋晝長,吃過夜飯天色尚早,就已開始。頂層一人擊大鼓,播音機放送民謠,少男少女數十人走上舞廊,應著鼓樂的音節起舞,如推如引,如翱翔,一隊女子間一隊男子,像走馬燈的舞過去。女子多是當地人家自十一二歲至十七八歲的女兒,皆艷服長袖,人如櫻花。男子亦穿和服,惟是庶民裝束,赤腳草履,衣裾拽起塞在腰裏。這種庶民,好像從古以來天下都是他們的,連沒有朝代的間隔。如此中層下層同時起舞,舞過去又舞回來。至第三匝,舞回原處,鼓樂聲停,舞者散下,台上惟餘明晃晃的燈籠。隔得數分鐘,鼓樂又作,又舞如前,如此一遍又一遍。舞隊中尚有扮故事的,好比中國燈市台閣扮八仙過海,但他們是扮的漁樵。
我與一枝竟是兩人都沒有遠慮,且連愛情都尚未有,如中國民間舊式結婚,洞房花燭單是喜氣而不激動。舊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見。日本人於元旦這一天去參拜神社叫作初詣,我與一枝相識尚得幾天,連彼此的人都尚未打聽清楚,亦好比是初詣。
萬家食貨,舟中水調似承平。
大約也是因為時勢的緣故,前此我與之有夫妻之好的女子,皆不過三年五年,要算與玉鳳最長,七年。但即或只是邂逅相見,亦已可比有人在南山松樹下看見了金雞,或那個朝代出了真命天子,有福份取得了紫大山上的兵書寶劍,這樣的難逢難值。
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個月,回來卻見一枝病臥在床,半邊腮腫了起來,這種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鄉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她懷在胸口貼肉小衣裏,算著日子等我回來。我出外也心裏念著她,竟寫信給她,她以為這是不可能的。
轉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與她去看歌舞伎。這一天她亦特為穿和服。與她在一道,使我對於東京都這個現代大都市只有是好意。一枝在女塾讀書時,父親還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爾來十hetubook.com.com餘年,今日纔又與我同道出來,使人對於歲月也只有是好意。
中國畫裏有畫一株牡丹,旁邊畫一塊石頭與荊棘來相配,但不知一枝與阿婆與那男人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的相配。她結婚以來,於今十年,前半都在戰爭中。美國飛機來轟炸時,一家疏開到金澤,一枝背了小孩沿街賣柿子,趁錢幫貼家用。一枝後來向我說起,我不禁要心疼她,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頭賣柿子也像在堂前應對嘉賓,而且那一籃柿子也是自家院子裏結的,並非她真的懂得販賣水果。
以前慧文的嫂嫂說阿哥於女人是「好歹不論,只怕沒份,」她這話大約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來,常時看見女人,亦不論是怎樣平凡的,我都可以設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裏當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買小菜回來,總帶一串葡萄回來與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錢,這份私情就值千金,況又兩人這樣天天在一起,還不是夫妻是甚麼。即如此刻我看她梳粧,只覺雖是人世的大憂患,到了她這裏亦像小小的口紅,粉盒,梳子,夾髮針,無一不好。我寫了一首詩贈一枝,詩曰:
兵敗英雄盡,國破王風墜,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一枝去銀座購物或去何處訪親友,一年中也不過一二次,平時在家只管家務,買菜購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這樣的簡靜,纔現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與一枝虛華,買給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著與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鏡。有時我還去小菜場看一枝買東西,小菜場一天裏於午炊晚炊前有兩陣忙頭勢,一枝雜在人群中立於魚肆菜攤前,總不追越奔競,等著見店夥的人手稍空,纔說「お願いします」,像纔被父母與先生教出來的小女孩的規矩。我不禁想起曾國藩題在揚州十二圩的對聯:
隨著日子多了,我也越來越心實,二人商量結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離婚,這個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運動時代的解除婚約與離婚,日本人該如何也來一次像這樣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宮外苑,我與一枝看紅葉,我就把中國五四時代青年對家庭尊長的態度說給了一枝聽。可是當下我無因無由的覺得了五四時代的清潔只是中國的,日本若有像這樣的新事,亦畢竟異致。
住在一枝家兩年,後來我遷居,不能再與一枝天天在一起,有時就難免憂愁滿目。一次陰雨連旬,池田久無信來,我忽忽遂病。不是為與一枝的事。而是我的日常情意荒失。至於要不能格物了。原來故國山河之思,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徵信只在於現前我對人對事物的好情懷,可是我如何竟會忽然覺得心智短絀,對自己也霧數不可喜了呢?
在洞爺湖時,池田寫家信,我亦寫了一張明信片與一枝,寫得極簡單公開,等於只是報告了程期。我與一枝相識,至此亦還不過半個月。
日本真是神之國,日本的肴饌就像是供神的。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條大紅的裙子攔腰繫在衣衫外面,非常鮮潔的顏色,臉上只是正經與安詳,而因是年青女子的緣故,雖然素面,亦似聞得見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則是神。印度有隻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罷起舞,舞到中間,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來,與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強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與一枝還比這個更好。
我愛在一旁看一枝開衣箱,她尚留得幾襲品級很高的和服,是她為女兒時父親做給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裏一世,而取出來穿時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這樣。我開口向一枝要東西只有過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她就給了我,上繡著金線鳳凰,是她做新娘時用的,其後我寫今生今世,就用它來包文章稿子。
我從來亦未見過有像這樣好的獅子舞,那一天真是好運氣,以後我還常常想起,但是沒有特意打聽什麼節日要再去看過。這就可比是我的對一枝。古人說不貪夜識金銀氣,我是對於愛情亦不貪。
兩人經過百貨商店,站著看一回。一枝並不想要甚麼,她說單是觀看已好。她說,有幾次我買了小菜,想著回去炊夜飯時光尚早,順便進去幾家商店涉覽,阿婆問我耽擱怎久,聽我說了,不信道,「你又不想買,也有個可看的?」又說起她在女塾讀書時與同學去買東西,她一買就買了一件最貴的,付出五塊錢,同學都驚異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見她用錢,卻這樣大派!」
五月鯉幟飄飄。我與池田到京都,在嵐山溪石邊,我心裏想幾時總要帶一枝到這裏來一來。但我不喜二條城,中國三國演義裏的英雄與平民甚近,日本可是太平記裏的武士,乃至源氏物語裏的美人,都太專門化,那二條城的威力有重壓感。我亦不愛奈良的東大寺,太繁褥了。倒是那大佛是和*圖*書唐朝工賈渡來所造,為日月所照,風掃石壇階無塵,使人只覺古往今來,他鄉故國,皆只是一個顯豁。我佩服的是桂離宮的庭院,那池塘實在造得有本領,一派海洋之氣。日本的鯉幟,好處亦在使人只覺閭閻人家,與五月的天空皆是海洋之氣。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
灑掃庭戶淨,日色亦如洗,

(三)

三月三女兒節,日本家家供人形,一枝先一晚上已把來擺設好了,翌朝我纔細細的看。是一個龕,形制像朝廷,中有許多小小的塑像,天皇與皇后南面坐,前列分左右文武百官,下來稼穡工賈,男女伎樂,背景是高天原,一抹旭日如櫻花之色。這本來是天下世界的壯觀,卻都成了小女子的喜悅。
我到清水市龍雲寺去住了半年,開手寫「今生今世」。而我如此獨自住在佛寺裏,亦算是與她分苦之意。一枝到時候有信來,還寄來餅乾,給我寫文章夜深肚餓時好當點心。信裏說這只當是貧者的一燈獻佛。她擔心我是不是生活費發生了困難之故。她這關於生活費的一言,即刻使兩人的情意有了份量。她沒有一點兒怨,沒有一點兒疑,沒有一點兒要求。女子的謙卑原來是豁達大氣。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應對笑語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盤捧點心盒的動作,她臉上的正經竟是凜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掃地煮飯,洗衣做針線,做無論甚麼她都一心一意。空下來她到起坐間跽在阿婆旁邊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聽話。
這回病起後,她覺得做著家務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靜,男人上工去了,孩子上學去了。一枝在廚下我也跟到廚下,寫寫文章又尋去到她身跟前。早飯後洗好碗盞,一枝梳粧,我在旁邊看她。問起昨天買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試擦了,無人自己對鏡一生懸命的學習,為要使你歡喜,說出來都難為情。」我說,我要與你結婚,一枝卻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現在這樣子就好。」我的問是自己亦知道不夠誠意,而她的答亦是,怎麼可以這樣不作打算!她梳梳頭又笑,「你說我生得好看,從此對鏡自己端詳,果然還好看似的。」
因為提到柿子,一枝說起敗戰直後沒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來的皮,鄰舍都來討去熬糖。彼時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裏亦種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與一枝在就近散步時她指給我看過。這樣的房子一枝的父親遺下有五宅,敗戰後阿婆把來三文兩束賣掉了四宅,還把一枝的和服多賣給了鄉下人,換了食糧了。說起種種,一枝可是沒有一點追惜。她對於阿婆,對於亂離的時勢,都只是一個婉順聽話,過的日子簡直沒有遠圖似的,如「長安少年無遠圖」,這裏的氣概是自有大信,幾乎要飛揚跋扈了,所以她與我的事亦纔能有這樣好的糊塗。
我又愛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時穿西裝衫裙,有事則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艷在裏面,穿的時候與脫的時候特別有女體的清香。那襯在裏邊的是桃紅,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繡銀織襦袢,廣袖大帶,一層一層都是女心的喜悅。但一枝對於現代東西都有一種謙虛,她穿西裝衫裙也好看。而有幾次她是為舞給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我與一枝在燈火人叢中看罷回家去,路上月色滿地。一枝說,「方纔你沒有覺察,我立在你身邊儘看著你,你的眉目神情竟使我膽怯起來,想著自己配不上你。」又走得幾步,她在月亮地下停下來,執著我的手,她的身高只到我眉毛。她稍稍舉頭,面對面看著我,只覺天上的月亮這樣高,我的人這樣近。她說,「你莫拋棄我的呀!」我答,等到可以回中國,我與你到胡村去上墳。而此地是日本,一枝的父親的墳,秋天我與一枝去上過。
尚有好女子,委婉仍敬止,

(一)

春江月出大隄平,隄上女兒連袂行,
我借住在那家亦二年,一枝倒是心思安定。她頭一趟來看我時,與後來逢年過節,她都買盒點心送與那房東,因為我既在她們家居住,寧可客客氣氣。一枝給我買來一床被面,一條毛毯。她來了就兩人在房裏吃午飯,是方纔我去接她,在驛前買來的麵包牛乳水果。洗了棉被,也是她帶了針線來給我翻訂好。
我搬過去第三天,晚上請阿婆與一枝看電影。在電影院裏,一枝傍著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曉得壞。後來一枝說起,她道,「那晚臨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過的地方,想要對自己說話,想要笑起來。」
我是陽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礦及造紙廠演說,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識宮崎輝,他請我遊洞爺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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