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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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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二

白狐

「爺,夫人說,她喜歡白姑娘喜歡得不得了呢!她說,說什麼也得留下來,她怎麼也不放白姑娘回家去了呢!」
沾襟淚點空如雨,和淚緘封,憑誰將寄?
……
「你父親一直靠唱曲為生嗎?」
唯有陰風吹野憐,慘霧愁煙起,
雲鵬抬起頭來,頓時間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少女正從門口輕輕的、緩緩的走進來。她渾身縞素,從頭到腳,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帶、白緞鞋,髮髻上沒有任何珠飾,只在鬢邊簪著一朵小白花。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雲鵬心中陡的一動,聯想起了什麼與白色有關的東西來。但他立刻就擺脫了這種雜念,當然哪,人家剛剛喪父,熱孝在身,不渾身縞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頭垂得那樣低,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頭和那兩排像扇子般的長睫毛。她低低襝衽,盈盈下拜,口齒清晰的說:「小女子白吟霜叩見縣太爺。」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詩的吟,冰霜的霜。」
縣衙門在全城的中心地帶,一棟氣氣派派的大房子,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守著門。知縣府邸就在衙門後面,上起堂來倒十分簡單。知縣府是全城最講究的房子了,前後三進,總有幾十間屋子,畫棟雕樑,中間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大花園。
聽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到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為出發點,則納妾未嘗不可。於是,弄玉買了好幾個水蔥一樣的標緻丫頭,故意讓她們侍候雲鵬,挑燈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雲鵬偏不動心,反打發她們走,寧願用小書僮喜兒,弄玉也就無可奈何了。私下裡,丫頭們稱雲鵬作「鐵相公」,說他有鐵一般的心腸和-圖-書,也有鐵一般的定力,怎樣如花似玉的人兒,他都不會動心。現在,這個「鐵相公」就坐在書房中,百無聊賴的看著元曲,這時,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雲鵬皺了皺眉,抬起頭來,他看著葛升說:
「唱曲兒的姑娘帶來了,爺。」


「奴才不敢說。」
「是的,爺。」
流浪天涯兮涉風霜,哀親人兮不久長!
方授衣,遠懷愁幾許?

「有人給她錢嗎?」
「哦?」雲鵬沉思著。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現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謝老爺大恩!」吟霜俯伏在地,再起來時,已淚盈於睫了。跟著喜兒,她低著頭,退出了房間。雲鵬動容的看著她盈盈退去。站在屋中,他有一剎那的神思恍惚,接著,他才發現老家人葛升仍然站在房裡,正侷促的望著他,欲言又止。
「是這樣,爺,」葛升更加囁嚅了。「您聽說過——有關——有關狐狸報恩的事嗎?」

雲鵬點點頭,不自禁的低歎了一聲。聽身世,也是個好人家的女兒,只是時運不濟而已。看她那模樣,也頗惹人憐愛,聽她身世,又境遇堪憐。雲鵬回過頭去,對喜兒說:
「回稟爺,圍觀的人多,給錢的人少。」
白吟霜順從的抬起頭來,兩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向雲鵬,那烏黑的眸子,那樣深,那樣黑,又那樣明亮,那樣晶瑩,裡面還盛滿了淒楚、哀切、與求助!這是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呵!那種眼光,那份神情!惻惻然,盈盈然,楚楚然,動人心魄。雲鵬費了大力,才能讓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分開。然後,他注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雖然www.hetubook.com.com脂粉不施,她的皮膚細膩如雪,再加上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更顯得眉目分明。白吟霜,好一個名字,她有那份純淨,也有那份清雅!「你父親過世了嗎?」雲鵬問。
「可是——可是——」葛升結舌的說:「這個白——白姑娘,她那雙眼睛,可真像——真像您救了的那只白狐呵,偏——偏她又姓白,可真——可真湊巧呢!據我看啊,這白姑娘,會成為咱們家的福星哪!」
「不,奴才不敢。」
新鬼銜冤舊鬼呻,弊形成灰燼,
一時間,他有些神思恍惚,闔上書,他陷入一陣深深的冥想中。書僮喜兒,在一邊靜悄悄的扇著扇子,不敢打擾他,看樣子,主人是要睡著了。房裡燃著一爐檀香,輕煙繚繞,香氣瀰漫。綠色的竹簾子低低的垂著,窗外有幾枝翠竹,有只蟬兒,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著歌。片刻,蟬聲停了,屋裡更靜,卻從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女性的歌聲。雲鵬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側身傾聽,那歌聲淒楚悲涼,唱的是:

無限傷心事,教人怎不斷魂?……
那歌聲含悲帶淚,唱唱停停,婉轉淒切,令人鼻酸。而在歌聲之中,又夾著許多嘈雜的人聲和嘆息聲。雲鵬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對喜兒說:
家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淪落兮傷中腸,
然後,歌聲一變,唱的又是:
白日易昏,剩水殘山秋復春!
「喜兒,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誰在唱這樣悲慘的曲子?有沒有什麼冤屈的事情?」
「如果我給你錢,讓你安葬了父親和-圖-書……」
「喜兒,帶這位白姑娘進去,見見夫人,問夫人願不願意留下來作個伴兒?」
「別胡說!」雲鵬呵叱著。「哪來這麼些迷信!」他背著手,走到靠內院的窗前去。卻一眼看到弄玉的貼身丫頭採蓮喜孜孜的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好名字!」雲鵬喃喃的說,盯著她:「你抬起頭來吧!」

……
「不用多禮了,站起來吧,姑娘。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
雲鵬已把家眷接了來了,夫人名叫弄玉,長得非常雅麗,而且溫柔嫻靜。如果說雲鵬還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過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一個叫秋兒,八歲,一個叫冬兒,六歲,從此,就沒再生育過。因為沒兒子,弄玉比誰都急,常常勸雲鵬納妾,但是,關於這一點,雲鵬卻固執無比,他常對弄玉說:「生兒育女,本來就是碰運氣。倒是夫婦恩愛,比什麼都重要,我們本不相識,因父母之命而成親,難得彼此有情,這是緣份。如果為了生兒子而納妾,那個姨太太豈不成為生兒子的工具?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幹!」
「什麼敢不敢說的!有話就直說吧,別吞吞吐吐的!你反對我留下這個白姑娘嗎?」
夏日的午後,總是倦怠而無聊的。雲鵬坐在他的書房中,握著一卷元曲,不很專心的看著。他的小書僮喜兒,在一邊幫他扇扇子。上任已經半個月了,他已熟悉了這個樸實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恬淡而淳樸,很少紛爭,也很少打鬥。半月以來,他只解決了一兩件家庭糾紛。縣太爺的工作,是清閒而舒適的。這縣城名叫楊家集,為什麼叫楊家集,已經不可考,事實上城裡姓楊的人家,比姓什麼姓的都少,想當初,這兒必定是個趕集的市場。和-圖-書現在,這裡也有上千戶人家,而且,是個小小的皮貨集散地。因為皮貨多,外來的商賈行旅也很多,於是,酒館、飯店都應時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戲班子,變戲法兒的,耍猴兒的……也常常到這兒來做生意,所以,這楊家集遠比雲鵬預料的要熱鬧得多。
「是的,爺!」
雲鵬心裡又一動,坐正了身子,他說:
荒涼涼高秋時序,冷蕭蕭清霜天氣,
「什麼?賣身葬父?」雲鵬驚奇的。
怨嘹嘹西風雁聲,啾唧唧四壁寒蛩語,
雲鵬怔了一會兒,這白吟霜,她可真有人緣呵!想著葛升剛剛說的話,再想起半月前黑夜裡那只白狐,他忽然有些心神恍惚起來,而在心神恍惚之餘,他腦中浮起的,是白吟霜那對烏黑晶亮的眼睛。
「是的,爺。」葛升鞠躬而退。喜兒走過來,依然打著扇子。一會兒,那歌聲就停了,再一會兒,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
「是呀,她說她跟著父親走江湖,父親拉琴,她唱曲,誰知到了咱們楊家集,她父親一病而亡,現在停屍在旅邸中,無錢下葬,她願賣身為奴,只求安葬她的父親。」
「你是什麼意思?」雲鵬皺起了眉。
「是,爺。」喜兒應著。
「爺,」葛升慢吞吞的喊了一聲,悄悄的抬起眼睛,看著主人,壓低了聲音,他輕輕的說:「您不覺得,這個——這個——這個白姑娘,有點兒不尋常嗎?」
「是的,爺。」喜兒去了,雲鵬仍然坐在那兒,聽著那時斷時續的歌聲。越聽,就越為之動容,歌女唱曲子並不稀奇,奇的是唱詞的不俗和愴惻。片刻之後,葛升和喜兒一起來了。垂著手,葛升稟報著說:「爺,外面有個唱曲兒的小姑娘,在那兒唱著曲子,要賣身葬父呢!」
香夢迴,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和圖書
酹椒觴把哀情少伸,望尊魂來享慇勤!
雲鵬感慨的點點頭。「葛升!」
「那麼,是什麼呢?」
野花如繡,野草如茵,
「你去把她帶進來,我跟她談談。」
念骨肉顛連無告,只得將薄奠來陳,
「葛升,你有什麼話要說嗎?」他問。

萬里羈魂招不返,空落得淚沾巾,
「不是的,爺。我父親以前也念過不少詩書,出身於讀書人家,而且精通音律。只是門戶衰落,窮不聊生,父親也是個秀才,卻在鄉試中屢次遭黜,從此看淡了名利仕宦。家母去世以後,他才開始帶著我走江湖的。」
「哦!」吟霜愕然的抬起頭來,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雲鵬。「稟老爺,我母親早已去世,家鄉中已無親人,我跟著父親,多年流浪在外,和家鄉早已音信斷絕。所以,求老爺恩典,若能安葬老父,並求老爺也收容了我。我願留在老爺家,侍奉夫人小姐。我雖不嫻熟針線工作,但可以慢慢學習。」雲鵬凝視著那張雅致清麗的臉龐,沉吟久之。然後,他又問:「我剛剛聽到你唱歌,是誰教你唱的?」
「我父親。」
「小女子願為奴婢,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白吟霜立即跪了下來。「別忙!」雲鵬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問你葬了父親之後,能夠回家鄉嗎?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
「聽說過,又怎樣呢?」雲鵬不安的叱責:「那都是些不能置信的道聽塗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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