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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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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孤雁

天外孤雁

原來我這位堂哥是帶著一身熱孝回到家鄉的,就在半年之前,他爸爸——我的二伯父才剛剛去世,是死在日本軍閥手裏的。二伯父當年不得親心,隻身漂泊到了關東,仗著年輕體健,能寫會算,不出十年,硬是赤手空拳的打出了天下,在瀋陽城的老西關,從小夥計熬成大老闆,一個人開了三爿店:綢緞莊、皮貨行、還有一家專賣山東土產的雜貨舖。生意發達之後結婚成家,娶了一位高麗姑娘,婚後生下一兒一女,兒子就是從天外飛回來的這隻孤雁,妹妹比他小著三歲,被母親帶回高麗去。本來,我這位堂哥要獨自返鄉,他母親也不同意的,可是,他記住二伯父臨終時遺留的一句話:「讓孩子回老家。」不管母親如何攔阻,他拿定了主意,怎麼也不肯放棄。逼得急了,他不惜頂撞母親:「跟你回高麗做什麼?我是中國人!」
尤其是東城牆根下那幾十頃荷花,正開得又肥又大,有的粉紅,有的雪白,從那傘一般的蓮葉叢中亭亭而出,把這一帶的景色點綴得更加富麗。這樣的景色,「關外」地區大概是不常見的,堂哥扶著城樓上的欄杆,屏聲止氣,遠觀近視,久久,不發一語。
我趁此機會說了幾句討好他的話:
在我們家鄉,「下關東」是窮人們的一條活路。有那家裏頭人丁多的,男孩子長到十六七歲,實在待不下去,家裏的長輩就給他收拾一套行李,讓他到「關東」去闖天下,有的十年二十年之後發財還家,也有的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去不回,渺無信息,不知是生是死。這種情形由來已久,「下關東」幾乎成了鄉人們的一句口頭語,特別是那些家境窮苦而又不肯安分守己的「壞孩子」,對「關東」地區更是嚮往之至。所以,你要問起「關東人」的祖籍,會發現來自山東省的移民要佔到百分之七八十。像我們那種家庭,竟然也有人「下關東」,不知別人觀感如何,在我來說,我是深深的引以為榮。自從曉得二伯父在「關東」落戶定居,我就把他看作一個傳奇性的英雄人物,甚至幻想著有一天在家鄉實在悶不過了,也來個萬里尋親,投奔到他那兒去,他一定會收留我的。我之所以對我這位堂哥一見如故,一半是由於他自己的不平凡,另一半大概也因為他是二伯父的兒子。那天,我堂哥驀然在家裏出現,聽大人們說他是單身獨自「飛」回來的,我心裏就暗暗納罕:這位二大爺可真度量大,心胸寬,萬里迢迢,關山阻隔,他怎麼放心讓他的兒子一個人往回「飛」呢?想想我自己平日所受的那許多限制,越發覺得委屈:我那老爹和二大爺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兩個人的性情怎麼會如此的不相似?後來,把從大人們那裏偷聽到的零碎話頭兒拼湊在一塊兒,我才漸漸弄明白這整個事件的情節,而我對我這位遠來的堂哥,在感情上也就更為複雜了。
如果你天性多疑,看到這裏,也許你忍不住替我們擔憂:「既然毫無憑證,不怕有人冒充?」我謝謝你的一片好心,可是,這只證明你不了解我們家裏的情形,所以才有此一問。事實上,凡是當時在場、或是事後知道詳情的人,對於這個問題,都不會有絲毫疑慮。雖然他出生外地,十三歲才第一次回家,而且他穿的那身衣服就像個「假洋鬼子」似的,說話的腔調也不對,可是,當我和他站在一起,任何人看到他,都會一眼認出他是我的兄弟,那些「表記」是掩蓋不住也冒充不了的。我們這一家人,大概是由於父系遺傳因子太強的關係,從我曾祖父到我們這一羣小蘿蔔頭兒,模樣兒都大致相似,各人從母系那兒分別繼承來的,最多不過是稍黑、略白、微胖、較瘦……這一類小小的差異,大輪廓差不到那裏去,套一句家鄉人常用的俗語:「都像一個模子磕出來的」凡是從我和圖書們老寨子出來的子弟,在家鄉方圓三五十里路之內,不論識與不識,對我們的身世都能一望而知,好像臉上打著烙印似的。就因為彼此身上都有著這些骨肉相連的標誌,所以,我和我這位堂哥雖然是第一次見面,面面相覷,就如同攬鏡自照一般的熟悉,不必等長輩們細細介紹,我立即就承認他是我家中的一份子,未能確定的只是輩份和行次。從個頭兒上看,應該他是弟弟才合理,敘起年庚,兩個人都是壬戌年出生,屬狗的;再說起生辰,他五月端陽,我八月中秋,也都是趕在一個大節日出世,他只不過比我大了整整一百天而已。然而,就是這百日之差,注定了他是哥哥,我是弟弟,亦步亦趨,一輩子也趕不到他前頭去。
自從我這位堂哥報到歸隊,在爺爺的分派下,我也添了一份差事,因為在眾家兄弟當中,論關係,要數我跟他最親;論年紀,也要數我倆最接近。我堂哥回家的頭半個月,家裏熱鬧得像開什麼展覽會,那些遠親近鄰,都趕來看「寶」,整日價熙來攘往,絡繹不絕,倒把我們家裏的正主子給擠開了,想和他多說幾句話都辦不到。半個月過後、家裏才安靜下來,爺爺把我叫到跟前,指著我堂哥,向我囑咐說:「小五兒,不,我是說,小六兒啊,今兒家裏沒有客人,你領著你哥哥出去逛逛吧,教他熟悉一下家鄉的情形。好好的領著他,別光顧得自己玩耍!」那口氣,倒好像我是哥哥,他是弟弟,而且還差著一大把的年紀,把他交到我手裏,要我負責他的禍福安危。只憑這幾句話,就可以知道爺爺他老人家是多麼偏心了。
在爺爺面前,我唯唯諾諾,什麼話也不敢多說;而出了大門之後,我的主意可比誰都多。那天,我「領」著堂哥走遍一城三關,好玩的地方都逛到了。而且,我存心向雙方炫耀,拐來拐去,故意往我那些小嘍囉的家門口繞,打一聲唿哨,屁股後頭就又多了一個。我要堂哥知道他堂弟——就是我——在家鄉很有點兒勢力。那些小嘍囉們有的比我大著好幾歲,可是,有智不在年高,他們都還是聽我的;另一方面,我也要嘍囉們瞧瞧,這位近半個月來轟動全城的新聞人物,並非別個,乃是我的堂哥。這樣做,內心當然是很得意的,臉上也就不免流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得意忘形之餘,便順嘴胡溜,把自己平日的所作所為,揀了幾件得意事,向堂哥吹了一氣。原以為那些故事會把堂哥唬住的,那知道他竟然聽不進去,我越是說得精彩,他越是皺緊了雙眉。
十三歲那年的秋季,我像是一下子長大了似的,開竅了似的,一塊頑石,忽然有了靈性,有了知識。現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有此一變,並非無因自至,而是由於那年秋季,在我生命史上發生了兩件大事。
自我出生以後,一直過著糊糊塗塗的太平日子,到我十三歲而止。
「五哥,你堅持要回老家,這件事兒算是做對啦。天地雖大,什麼地方也比不上老家好哇。你看,這城窪子裏的風景蠻不錯吧?」
母親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悲悲切切的把他送上火車,而他竟然一路有驚無險,就這樣冒冒失失的「飛」了回來。叩別之際,他母親曾經威嚇他說:「你父親是被他家裏趕出來的。事隔多年,他寫信回家,家裏還是不理他。你這樣千里萬里的趕回去,怎麼知道人家一定會要你?」
這些話,他當時根本不理,可是,當他漸行漸近,心裏越虛,直到爺爺老淚縱橫的把他摟在懷裏,他才知道一切都是多慮,他生來就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雖然他口音特別,服裝怪異,也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他身分來歷的憑據,那都完全沒有關係,這個家庭仍然會接納他的。
小孩子就有這種本事,容易餓也容易累;吃也吃得飽,睡也睡得熟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在,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從「關東」來的人,而且,這個人就是我的堂哥,過去從老師嘴裏聽來的「故事」,都是他親身經歷、親眼看到的,在他的瞳孔裏映著影子,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那些「故事」就一下子落了實,這一來,才像是春雷驚蟄,使我從矇昧迷茫中有了知識。……
我沒有翻查皇曆,不知道那天是犯了什麼煞、什麼忌,無緣無故的,當著我許多小夥計,挨了這麼一頓訓,真是沒有面子。可是,當時我也不敢回嘴,一來他是哥哥,有這份管教弟弟的權力;二來他的氣勢懾人,說的話又很有道理,也教我無話可回,只好直著脖子把它吞嚥下去。我的那些小嘍囉們也都心服口服,一個個低著頭,塌拉著眼皮,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出,比上課的時候還規矩。
「你是說,二大爺也向你提到這片城窪子?」
沒想到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倒挨了他一腳。他忽然爆炸似的向我大叫:
「我當然要回來!我的根在這裏,不回到這裏來,教我到那裏去!」
好像是在回答我剛才提出的問題,他遠來是客,我不能和他賭氣,只好敷衍了他一句:
我用了「太平」二字,用得並不合適;事實上,像我這種年歲的人,都是生遭亂離,一出世就聞得到硫磺味兒,就聽得見槍砲響,外患頻繁,內亂不斷,那來的「太平」景象?不過,我把我十三歲以前的那段日子,稱之為太平歲月,也不能算是大錯。正因為我的家鄉是一處小地方,位置偏僻,風氣閉塞,無論就政治、軍事、經濟……那一方面來看,都不是一個重要的所在,這種地方在亂世反而有了好處,什麼事情都比那些大地方慢了幾步,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我們這裏還照常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會受到多大的驚擾。在內戰時期,那些有力量爭城掠地的大頭目們,對我們這座古怪的小城,也都沒有多大興趣,雖然在離我家鄉不遠的地區,就有過幾次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這邊攻過來,那邊趕回去,我們縣城裏卻連整營的軍隊都不曾駐紮過,更沒有誰拿它當作一個爭奪的目標。因而,它在長期戰亂中,逃過許多劫數,從外界傳來那些驚天動地的大消息,也會在人們口頭上講說一陣子,就像是講說著「山海經」的故事;有時候,戰火蔓延到近處,火線離我的家鄉不過幾十里路,轟隆隆的砲聲清晰可聞,也只不過是像天外的春雷,使人們心頭微感震顫而已。故鄉那一片小天地,真像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似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照樣的雞犬相聞,往來種作,把亂世當太平日子過。十三歲以前的我,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因為無知無識,所以無憂無慮,一個吃、喝、拉、撒、睡的渾小子,裝在腦子裏的記憶,無非就是過年穿新衣、端節吃粽子、中秋吃月餅……之類的瑣瑣細細,可以說沒有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有人說,那樣日子就叫作「幸福」——凡是叫作「幸福」的東西,都是這樣淺薄、瑣碎、無意義,並且還帶有幾分幼稚的。照這種理論,我得承認我確乎有過一個十分「幸福」的童年,從出生到十三歲。
罵得我無話可答,只好楞楞的望著他。
從那幾千里以外的「關東」,怎麼會忽然跑來一個堂哥?我也是疑惑了好久,才漸漸摸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兒。從前,只曉得三位「大爺」當中,「二大爺」是一個空缺,打我一出世就不曾見過這位伯父。有一次貿然的問爺爺:「有大大爺,有三大爺,怎麼沒有二大爺?」爺爺本來正在笑著,被我一問,臉上就變了顏色,啞著嗓子說:「問他作什麼?他,死啦!」小孩子心眼兒實,就把這句話當了真,誰知道做爺爺的也會騙人?原來當我問那句話的時候,我那位二伯父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好的活著,只是在爺爺心裏,有子不肖,活著也如同死了,早已經不承認還有這個兒子。當年,這個兒子是被他老人家一頓馬鞭子給打跑的,從此遠遊不歸;有些年完全斷了消息。後來,鄰縣一位從「關東」發財回來的鄉親,帶回來一個口信,說是我二伯父已經在「關東」生了根,好像還混得很不錯的樣子,給爺爺奶奶帶回來兩件皮襖,幾斤人參。爺爺本來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對這個兒子像是傷透了心,既不|穿皮襖,也不吃人參;甚至還不准家人們當面說情,背後議論,連奶奶都因此挨過幾場罵。我那次貿然問話,雖然惹得爺爺不高興,並沒有罰跪挨打,已經算是夠運氣的啦。就這樣,二伯父的消息在家裏成了忌諱,孩子們更被瞞得緊緊的。又過了幾年,我那位堂哥——二伯父的兒子突然在家裏出現,這則故事才算有了結尾。三十年前趕走了一個兒子,三十年後回來了一個孫子,爺爺把這個孫子攬在懷裏,緊緊的摟著,渾身顫抖,滿臉是淚,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心裏是什麼滋味。
我這位堂哥雖然和我同歲,本事可比我大得多,他是獨自一人,萬里迢迢,而且冒著一路烽火,經過許多崗哨,從「關東」摸回家鄉來的。只憑這一點,就足夠我心悅誠服。正因為我自己生成一副野性子,不能安安靜靜的被關在教室裏,得空兒就溜了出去,只要能享受半天自由,回來再領罰受責,挨戒尺,跪冷地,一切在所不惜;可是,我活動的天地能有多大呢?不過就是那裏城外廂,再加上城牆外頭一大片浩浩蕩蕩的「城窪子」,偶爾率領眾嘍囉們,在一日之內,走完那繞城五十里的長堤,餓得飢腸轆轆,累得氣喘吁吁,就已經算是了不得的「壯舉」。想想,也不過就像是驢拉磨似的,圈子拉得再大,轉來轉去又回到了原地,能有什麼意思?比起我這位堂哥,簡直就像小麻雀碰上了大鵬鳥,雖然不願意承認心裏有點兒自卑,對他的滿腔敬佩卻是由衷而發。還不止是我,就連我們那位「排頭老大」,這幾年一直在省城裏唸高級中學,被認為見多識廣的,相形之下,也顯得忠厚有餘,還外帶著幾分土氣。其他的眾家兄弟,那更是提都不必提。
我安慰他說:
大概他也覺察到自己的性子太急,可是,話出如風,想收回去已經來不及,臉上略略的帶出一絲歉意,訕訕的扭過頭去。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
堂哥虎的轉過身子,用一根食指點住我的前額:
「小六兒,你給我記住,這種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的呆話,往後你少說!人多頂什麼用?要齊心協力才行!不在乎日本人狠不狠,只看咱們爭不爭氣!要是中國青年都像你這個樣子,以後的災難還有的是!吐唾沫是淹不死日本人的,你懂不懂?說大話也救不了國家!眼看著就要國破家亡啦,你還以為這是太平盛世?……」
這第二件事,說起來可就不大得意了。幾乎就在我考中「榜首」的同時,我在家裏的地位忽然被降了一級,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位堂哥出來,雖然論年歲只比我大了幾個月,但在我們那兄友弟恭、長幼有序的大家族裏,哥哥總比弟弟高了一個頭,把我從「小五」擠成了「小六」。我出生於一個人口上百的大家族,五代同堂,自曾祖父似下,就沒有分過家。祖父老弟兄五大房,有的住城,有的住鄉,平時分爨另炊,各人過各人的,逢年過節,都還回到離城十里路的那座老寨子裏去。父親那一輩,我還能記得清楚,計有三位「大爺」(就是伯父),十四位叔叔,連父親在內,總共是十八位。說到我這一代,親兄弟、堂兄弟和從堂兄弟,簡直是成羣結隊,究竟有多少個,我可就說不出一個確實的數目。(聽到此處,你可能嘲笑我說:「笑話啦hetubook•com.com,再多也總得有一個數兒啊!」)當然不是人數多到無法計算的地步,而是因為叔叔們都年歲不大,有的更是新婚不久,都正在陸續的添了進口;有時候,半年不回老寨子,就會發現我們這支「隊伍」又往後伸長了不少。就因為「後之來者」太多,每年都會增加好幾個,也就懶得記數了。
這種情況好有一比,好比作一大羣家養的鵝鴨隊中,忽然從天外飛落一隻孤雁,雁原不比鵝大,當牠昂然而立,卻另有一股子瀟灑出塵的靈秀之氣,把這些會走不飛的家禽,都給比了下去。
最後,我帶著他走上東城門的城樓。農曆六月底,正是城窪子裏一年當中最熱鬧的節季,一大片濃淡明暗的綠,掩映著上下俯仰的天光水色,可算得風景幽美。
照說呢,正站得好好的,忽然被人搶走位置,擠得踉蹌後退,我就該大發脾氣,對這個闖入者還以顏色,狠狠的踢他幾腳,擂他幾捶,可是,我終於還是捺下了自己的性子。一來,像我們那種人口上百的大家族,最注重規矩,不但做晚輩的要服從長輩,就是同輩的兄弟,做哥哥的也與生俱來享有許多權利,做弟弟的只有俯首貼耳,你要是不理會這一套,自然有家法懲治你,我是領教過的,而且不只一次,早就把這條禁忌刻在心底。再則,我這位從遠方回鄉的堂哥,也確乎很有做哥哥的資格,他入隊不久,就很快的征服了我。是他,撥去我眼中的雲霧,掏出了我耳中的泥土,使我變得耳聰眼明,看清了許多過去不曾見過的東西,想通了許多過去不曾領悟的道理。這種心智上的進益,才是真正的成熟,自覺得由「小五」變成「小六」之後,在極短的時日以內,脫胎換骨,洗毛蛻皮,把以往的童心稚氣,都一概收起,這才真正顯出「大人」的樣子,不只是生了一副大手、大腳、大腦殼而已。
你要問我這個堂哥是從那裏來的?嚇,他來的那地方可遠了去咧。那天,因為他的到來,使得家裏像過年一般的熱鬧,到處都有人在嘁嘁喳喳的說話,小孩子插不進嘴去,只能站在一旁偷聽,只聽到大人們一再重複著兩個字:「關東」、「關東」。「關東」就是「關外」——山海關以外,也就是地理教科書上所說的「東三省」,這些,我都知道。還知道「東三省」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遼寧、吉林、黑龍江,地大物博,盛產的是森林煤礦、大豆高粱,外加「關東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當時,「九一八事變」才過去不到三年,日本鬼子在佔領了「東三省」之後,又正在出兵攻打山海關,報紙上天天有這一類的新聞。老師們上課的時候,放著教科書不講,常常在黑板上畫著地圖,向我們作時局分析,說到悲憤處,老師哭,學生也哭,教室裏一片愁雲慘霧。不過,哭歸哭,畢竟是年歲還小,渾渾噩噩,糊糊塗塗,只曉得國難當頭,「小日本鬼子」窮兵黷武,貪心不足,要來亡我國家,滅我民族。在小小的心靈裏,也曾經熱血沸騰,悲憤填膺,激發起從軍報國的壯志,恨不得立時離家出走,去到深山古剎尋求名師,練就一十八般武藝,再到戰場上去大顯身手,單打獨鬥,殺它個七進七出……這些意念,有一半是小孩子的幻想,在腦海中旋生旋滅,時沉時浮,出現的時候也仍然閃閃爍爍,模模糊糊,實際上,那些新聞對自己究竟有多大意義,並不能很具體的說得很清楚。當那一陣涕泗滂沱的大激動過去,這些意念又一沉到底,還不是照常的胡吃悶睡?
「這地方是真好,和爹告訴我的,差不了什麼。」
反正不管這支「隊伍」長到什麼程度,我們站在「排頭」的這幾個,早就被編了號,當定了「老大哥」,地位穩固,不會動搖。何曾料到,排在「第五號」位置上,已經站了十多年啦,忽然來了一個從中間「插隊和_圖_書」的,一下子就擾亂了秩序。「小五」變「小六」,這倒也沒有什麼,只是過去叫的人叫慣了口,聽的人也聽熟了耳朵,猛然一改,還真是有些適應不過來。
他來了以後,不但搶走了我原來的位置,把我從「小五」擠成「小六」,而且,在爺爺這一房,我那「長孫」的頭銜也被他奪了去?這在我們那個「半封建」的大家族裏,對我一生前程都有著重大的關係。這都不提,最教人嫉妒的是,爺爺對待兒孫的態度,一向是十分嚴肅,現在卻像撿了一隻鳳凰蛋似的,噓拂呵護,無微不至,比起我平日從爺爺那裏所受到的待遇,何止高了十倍?
「你放心,小日本兒再狠,也打不到咱們這裏來。咱們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那些狗雜種給淹死嘍!」
奶奶更把這個「沒爺沒娘的孩子」看成心肝寶貝,吃在一起吃,(還一筷子一筷子的夾著肉往嘴裏餵呢!)睡也睡在奶奶屋裏,木槅扇外面特別安了一張床榻,還指定一個老媽子在夜間照顧他,怕他掉了床、踢了被,或者是作噩夢、發囈怔什麼的,簡直把他當作離不開人的奶娃子啦,其實,都已經十三歲了呀,比我這個「新科狀元」還整整大著一百天哪。不過,儘管我的口氣有些酸溜溜的,可也不能昧著心不說幾句公道話,老實講,對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來說,被溺愛太深或被看管太緊,不論施與者是何許人,爺爺奶奶也好,法官獄吏也罷,都不能算是一件好事,那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使你不能暢暢快快的喘氣兒,實在夠難受的。也許有人會喜歡這種待遇,我這位堂哥卻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不曉得怎樣拒絕,便只好勉強領受著,而從他的眉宇眼神間,可以看得出來他內心的無可奈何。
「不止是這裏,凡是家鄉的人,家鄉的事,家鄉的風景……他都說了又說,要我牢牢的記著。所以,早在沒有回到家鄉之前,這裏的事情,我已經知道得很多了。」堂哥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平穩,臉色卻嚴肅得像個成年人:「就因為地方好,才會引起日本人的侵略。關外也是好地方,可是,現在卻已經落到日本人手裏了!」
第一件事純粹是屬於我自己的,與別人沒有關係。那年暑假過後,我就要進入中學,而且,在縣立中學的入學考試中,我糊里糊塗的得了一個「榜首」。這本來算不得什麼大事,因為我們那所縣中創設不久,規模甚小,每年招生,報考的人數不滿一百,錄取者只在三十名以內,榜單上用鴨蛋般大的字,還寫不滿一張白報紙。真正的才俊之士,都到府城、或是更遠的省城唸省中去。我這樣解釋清楚,你就會知道,做那種「榜首」實在也沒有多大意思,正應了那句俗話:「矮子隊裏選將軍」,我只是比同考的人稍稍高了那麼一點點而已。不過,當時的情況比較特別,各級學校入學考試似乎都沒有學齡的限制,反正是小學畢業升中學,中學畢業升大學,就像爬樓梯一樣,一層一層的爬上去就是。一般鄉下人家的子弟入學較遲,大多是先在私塾裏讀幾年經書,家境好的,再到城裏升入高等小學,有些人小學畢業的時候,就已經十八九歲。至於我,是佔了「書香門第」的便宜,十三歲唸初中一年級,現在看起來算是正常,在當時被認為是「早慧」,很教人刮目相視,更何況又在近百人當中考了個第一名呢!那些被我壓下去的同榜,都比我年長了一大截,其中還有不少人是已經娶過媳婦、有了兒女的。這麼相形之下,我自然也就被抬舉了起來,在大人們眼中,不再拿我當小孩子看待。而人呢,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別人怎樣看待你,你也就怎樣要求自己,於是,就在那短短的一兩個月裏,我就像一棵澆了水又施了肥的小樹苗兒,一下子冒高了幾尺,居然亭亭而立,張牙舞爪的,大有摩天凌雲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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