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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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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樁舊公案

幾樁舊公案

夜間這一場,情況大有改善,到底是有了舞台經驗,演員們不再像白天那麼慌亂。可是,奇怪得很,戲演好了,笑聲卻減少了,戲裏有幾處高潮,應該是使觀眾大受感動的,他們卻木木的面無表情,偶然發出幾片怪笑,也總笑得不是地方。演到打架那一場,兩個演員照著排練好了的動作,一來一往,毫無差誤,台底下卻亂鬨起來,有人大聲喊叫:「往下摔呀,往下摔呀,怎麼不往下摔?」這才知道鄉親們聚在這裏,原來不是為了看戲,而是看笑話、看熱鬧來的。依他們的意思,最好我們每一個演員都從台上往下飛,都摔得少胳臂沒腿,成了殘廢,才能使這些鄉親們滿意。體會到這一點,我們就像從赤道跳到北極,從烤爐扔進冰庫,心灰意冷,血凝氣結,實在難受極了。自命是「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的聖人,卻被人家看成會滾鐵環、會翻觔斗的猴子……有幾位同學一進後台,來不及卸粧,就委委屈屈的哭了起來;別的人不哭,是因為心裏的創傷更厲害,不流淚,流血。
為了這個案子,每一個人都殫精竭智,吃苦受累,想最高明的主意,作最周密的設計。蒼天在上,我們真是盡了力的。然而,心思白費,汗水白滴,在接過來的幾樁舊案之中,就是這個案子交了白卷,毫無成績。是不是因為我們使用的方法不對?大概是。就拿宣傳這一項來說,我們就做過十分可笑的事:寫標語。十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夜晚,同學們犧牲睡眠,聚在自修室裏,一邊烤火,一邊工作,作文好的負責撰詞,書法好的專管題字,其他的同學也都不曾閒著,磨墨的磨墨,扯紙的扯紙,那情景,倒像過年的前幾天寫春聯,大家做得興高采烈,也真像過年一般。有些詞句,是我編的,我到現在還記得:「只要你有心,寫字並不難」、「學會讀和寫,萬事不求人」等等。有些同學貪圖現成,甚至把一些老詞兒也給搬了上去,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看起來倒像是在替自己作宣傳了。寫字的同學最辛苦,一邊呵手,一邊烤筆頭兒,寫一個字要花寫十個字的工夫,一直忙到天亮,才算交了差。天亮之後,就急不可待的分頭去張貼,北風凜冽,幾乎把手指頭都給凍了下來。貼到最後一幅,已經是近午十點多鐘,漸漸有人圍攏來看,一位同學忽然犯了疑惑:「他們看得懂嚒?」……看得懂還叫作「文盲」嚒?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我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笨,多麼蠢,簡直要比那些圍攏來看熱鬧的鄉親們更混沌,他們是盲於目,我們是盲於心。寫字給不識字的人看,這真稱得上是千古奇談!更奇怪的是,昨夜忙得人仰馬翻,怎麼就沒有人想到這疑點?為了自己的愚笨,我們幾個人不禁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陣。周圍那些憨厚的面孔,雖然不知道我們在笑些什麼,卻也好心的陪著我們一起笑,笑得那樣單純,那樣天真……
除了講演,我們還異想天開的演「文明戲」,那更是搬石頭砸腳,自討苦吃。同學們沒有會演戲的,老師們也不會,倒是有人在台下看過,可也弄不清楚燈光是怎樣打,佈景是怎樣搭,粧是怎樣化……總而言之,沒有一個明白人就是了。不過,這也有個好處,既然連我們都不會,台底下的觀眾當然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大家都是破天荒頭一回,那就不怕他們挑剔,沒有高個子比著,也就顯不出自己長了一對短腿,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大家越想越有理,越想越有勇氣,原先那些疑慮就一下子煙消霧散,一致議決:「幹!」就這麼瞎子摸象似的,連猜帶想,也居然解決了一切面臨的難題,於是決定了演出的地點和日期,先把風聲放了出去。地點沒有什麼好選擇的,全縣城裏只有火神廟前院有一座磚石砌造的戲台子,一年當中,也偶然有幾次酬神戲,另外的三百幾十天都空在那裏。日期定在某一個星期天,早晚兩場。選在星期天,是為了我們自己方便,在那個時代,星期天只對公務員和學生有意義,其他各行各業,仍然抱著一本「皇曆」行事,才不管這些「洋規矩」呢!消息傳出去之後,反應竟是出乎意外的熱烈,好像全城的人都在期待這個日子快些到來,好讓他們大開眼界。這當然是因為故鄉的風氣閉塞,學生演戲,就像大姑娘上花轎似的,可算得百年不遇的盛事;再加上,故鄉那座縣城,生活簡樸,秩序安定,比城窪子裏那一汪子淺水還要平靜,縣城裏連個營業性的戲園子都沒有,平時,根本談不上什麼娛樂,有人家娶媳婦兒或者大出殯,都能驚動半城的人去看熱鬧,現在聽說www.hetubook.com•com有戲可看,又不用花錢,不管是什麼戲,他們都表示了莫大的興趣。無論如何,這對我們都是一種鼓勵,我們就緊鑼密鼓的搞得更起勁了。演「文明戲」要有劇本,自己不會編,只好找現成的,是從一份社教性的刊物上剪下來的,劇名叫作「瞪眼瞎子」,是講說一僩人不識字的各種苦楚,內容很充實,情節也夠精彩的。
你如果也迷信,聽了我這裏所說的,一定會連聲唸佛,「罪過罪過」,一方面替我們祈求恕罪,一方面替我家鄉那些神靈感到抱屈:怎麼不大顯神威,教我們這些狂妄無知的小子受點兒報應呢?我告訴你,你聽仔細,上面所說的,都是四十多年以前的舊事,有些事發生得更早,也許已經過了半個世紀,當時主其事者,要比我還大著十歲二十歲,現在如果仍然在世,都成了七八十歲的老頭子。「老來始悟少時非」,可能他們是不肯承認這筆舊賬的。其實,承認了也不會有損於他們的清譽,降低了他們的道德,因為,此一時,彼一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什麼年歲有什麼舉動,什麼時代出什麼人物,這也算一種「定律」。人既然年輕過,當然就不免做出一些年輕人才肯做的傻事。我認為,一個人曾經做過那些傻事,這不是「非」不「非」的問題,跟名譽、道德的建立也毫無關係,最多只能說那是一種幼稚、不成熟的行為而已。也就是說,那些青澀酸苦的滋味,乃是一個人在少年時期所必備的,如果有人一出世就滾圓怔亮,香馥馥,甜蜜蜜,像一隻熟透了的大蘋果似的,那才叫不正常呢!我這話,你說對不對?
戲如期上演了。鄉親們的確是很捧場,離開演的時間還有兩個鐘頭,人就越來越多,平時十分冷寂的火神廟,這天顯得好熱鬧,有些後來者找不到合適的位置,索性就爬樹上牆,牆頭成了他們的特別包廂。說起來真慚愧,實在辜負了鄉親們的熱望,觀眾越多,演員就越緊張,人還沒有出場,隔著布幔一看,乖乖,到處黑壓壓,都是人頭呀!每一顆人頭上面都還長著兩隻大眼睛,骨碌碌的轉動,那麼不懷好意朝著台上直瞪,看了實在教人膽戰心驚。有些演員被推著送上了場,一出場就什麼都忘啦,只會渾身發抖,嘴唇抖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兩條腿抖得不會走路。負責提詞兒的人躲在幕後,急得熱汗直流,提詞兒的嗓子越來越大,這一下,簡直就成了演雙簧啦。有一場,兩個人在戲裏打架,打人的還沒有出手,該挨打的那個,不知道怎麼腳板兒一滑,人就飛到了台底下,幸虧有許多人頭頂著,不然的話,廟院裏是青石板鋪地,可就估不透會摔成什麼樣子!……戲演得糟到不能再糟,而效果卻出奇的良好,台下笑聲如潮,比什麼京朝大角都叫座。這可真該謝謝他們,都是些忠厚老實人,人不親土地親,肯對我們這般包涵,這般容忍,否則,如果他們認真起來,或者一哄而散,或者尖聲怪叫喝倒采,——以我們演出的情形而論,這都沒有什麼不應該,——而我們那天可就下不了台。
那一陣子,好像造成了一種情勢,「信教敬神」和「知識學問」是對立的,你只能從二者之中選擇其一,有此則無彼,是既無法折中也不能妥協的。四五十年前那一場學生與神靈的大戰,是學生這一方贏得了勝利。你如果懷疑;這怎麼可能呢?我可以向你分析,這大概是由於兩項因素:一方面,當時的年輕人勁道兒很夠,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有充分的信心和魄力,正如孟子說的:「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能具有這股子氣勢,可以做忠臣,可以做烈士,進行一點點移風易俗的工作,當然是游刄有餘。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家鄉的人比較講理,神也比較講理。你辦理一件事,不管打交道的對手是誰,也不管他有多大的權勢或是多大的力氣,只要他肯講理,事情總是比較容易成就的。在我的家鄉,正因為地瘠民貧,生存不易;而北國苦寒,又多災多難,現實生活中有太多太重的壓力,以致幻想就成為一件奢侈的事,鄉人們不是不信神,(不信神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廟呢?)但他們信神而不至於入迷,也就是說,他們對待神靈的態度本來就是很有理性的,在他們的觀念裏,神靈也只是一個職位,就如同縣衙門裏有一位為民父母的縣太爺,學校裏有許多教書的老師,先要自己熱心負責,做好職位上該做的事,然後才有資格使用那項官銜,領取那份薪水;如果神靈曠廢職守,甚至落到顛沛流離難以自保的地步,這神靈也就不值得「敬」了。因為他們心裏是這樣想的,所以,和_圖_書當學生們奉命行事,把那些神靈作了各種處置,他們冷眼旁觀,並不出面阻攔,頂多不過詛咒幾句:「你們得罪了神,神饒不了你們!」後來看看那些神靈並沒有什麼報復的行動,搬神像的人都無災無難,而到廟裏上學的小孩子們,也都快快樂樂,不曾有過頭疼發熱的毛病,這場人神大戰的勝負既成定局,他們也就不再提這件事,照常過他們的苦日子。可以這樣說,四五十年前在我家鄉進行的那次「社會改革」,是由於神靈的謙抑遜避,學生們才有機會得寸進尺,終於獲得勝利。四五十年過後,想起家鄉那些神靈們的聰明正直,那些善男信女們的通情達理,還教我懷念不置。
「老案子」之一,是「查小腳」。說起來實在教人氣惱,「天足會」一類的組織,是早在清末就已經有了的;纏小腳的害處,可以說盡人皆知;在上海那些大幅年畫上的「摩登仕女」,也早已經是清一色的大腳片兒;可是,我的家鄉卻十足是一處落後地區,有些守舊的婆婆媽媽們,對這股子新潮流硬是不肯接受,硬是要把自己當年吃的苦頭,再向自己的女兒、孫女兒「報仇」,一直到民國二十幾年,我故鄉的縣城裏,還有一些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兒,兩隻腳被裹腳布纏得折骨掉肉,在奶奶、媽媽手裏受盡了荼毒!一想到老師所說的:「幾百年來,咱們中國人之所以這樣文弱,和女人纏腳有很大的關係……」我心頭就禁不住有一把無名火燒起,恨家鄉的風氣閉塞,民智不開;恨那些老女人的頑固守舊,愚昧無知。「查小腳」的運動,不知道是由學校發起,還是由官府授權的,反正背後是有人支持,而我們也真正賣力氣,每個星期假日,都分別組成幾隊,由老師率領著,浩浩蕩蕩的開往四鄉去。往往一日之間,早出晚歸,奔波數十里,只累得力竭聲嘶,唇乾舌焦,臉上出油,腳底磨泡,而奮鬥的對象,就是年輕婦女小小「金蓮」上的那兩條又臭又長的裹腳布!……
調查的結果,使我們師生相顧失色,領導我們作調查工作的那位孫老師,更幾乎嚇成了神經病,見了人就說,說了又問:「你相信不相信?呃,你相信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不相信又能怎麼樣呢?大家驚心動魄之餘,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幸運,而又肩負著多麼沉重的責任。於是,同學們踴躍獻身,以民胞物與的情懷,悲天憫人的胸襟,不惜荒廢自己的學業,要去幫助那些不識字的人,把他們的眼皮撐開,把他們塞在心竅裏的茅草掏出來,讓他們能讀、能寫、能思想,讓他們有頭腦、有見識、有學問,成為一個泱泱大國的新國民。
至於「消滅文盲」那一案,當時的情形可就並不這樣樂觀。不容諱言,咱們中國自古就是一個多文盲的國家,一直到幾十年前,私塾為公立學堂,情勢也並未好轉。民國二十五年,我們在老師的策劃下,以東西南北四個區各選兩座村莊,作了一番調查,很驚訝的發現,就在我們那號稱文風鼎盛的鄒魯之邦,一個大字不識的「老粗」,竟然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而另外那些以「知識份子」自居的,事實上也不過是略識之無,或是稍通文墨而已。全縣大學畢業的所謂「高等知識份子」,算來算去,湊不足二十位。這一項不必挨門挨戶的去調查,因為這些人都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人人皆知。
這次演戲之所以失敗,事後檢討,原因很多,劇本寫得不好,也是一項很重要的因素。主題是強調不識字的痛苦,那位劇作家卻又犯了讀書人的大毛病,在文字上耍魔術,他以為——我們也以為他編織得很巧妙,劇中充滿了感人下淚的笑料,可是,要想欣賞那些妙處,必須認得那些形體近似、語義雙關的字才行,不識字的那能聽得懂?譬如,劇中有這樣一段情節:一個鄉下老憨(就由我飾演),接到他哥哥從外地寫回來的一封信,信上說做生意失敗,要弟弟匯錢去救急,如果沒有錢呢,那就「或賣我的地,或賣你的地;賣了你的地,把我的地給你。」鄉下老憨不識字,去請一位教私塾的冬烘先生替他唸信,冬烘先生也識字不多,而且常唸白字,把信中的「地」認成了「他」,唸起來就變成這樣子:「或賣我的他,或賣你的他;賣了你的他,把我的他給你。」鄉下老憨問道:「我的他是誰?」冬烘先生說:「傻瓜,你的他就是你老婆呀!」鄉下老憨大惑不解:「我哥哥怎麼讓我賣老婆呢?」冬烘先生推想著:「那大概是因你嫂子比較老,想賣也沒人要,所以,你哥哥才出了這個主意。『賣了你的他,把我的他給你。』算起來,你也不算吃了大虧。」……這樣的情節,https://m.hetubook•com•com應該是很能逗笑的。我們排演的時候,常常把旁觀的同學笑得肚子疼。可是,要欣賞這一類的趣味,首先你得知道「地」和「他」這兩個字怎樣寫、又怎樣相混的,對一個不識字的人來說,「地」是田地,「他」是老婆,這二者之間有太大的距離,怎麼樣也扯不到一起,鴨子聽打雷,他們怎麼能笑得出來呢?劇本不能引起觀眾的共鳴,演了等於不演,看了等於白看,又怎能不失敗?
另一件「老案子」是「剪髮辮」,對象是那些以前朝遺老自命的老先生。做這件事情,我們的手段比較文明,不像「查小腳」那樣打草驚蛇,而是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在東南西北四座城門洞裏坐等。說起來,這又是一種很難解釋的心理狀態,二百幾十年以前,清兵入關,為了不肯改變髮型,犧牲了許多人命,血跡斑斑,有史乘志書可供考證;二百幾十年過後,原先喊出「要髮不要命」的異族已經被推翻,正可脫去胡兒裝束,恢復大漢衣冠,有些老年人對腦後那根豬尾巴,頭頂那塊馬桶蓋,卻十分留戀起來。入民國二十多年,我家鄉六十歲以上的老先生,蓄髮留辮的人,幾乎佔了一半,這豈不是奇談?「剪髮辮」運動,前些年就曾經雷厲風行,無奈這些老先生視髮如命,又大多讀過幾年私塾,記得幾句孝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要想把他的髮辮剪掉,簡直就和割他的腦袋差不了多少。這樁「案子」交由學生來辦,也有一些礙難,試想:凡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少年子弟,誰家裏沒有一兩位這樣的長輩?他拿錢給你繳學費,你卻掉轉頭來剪掉他的辮子,天下事那有這個道理?而中國的宗法社會又怎麼能容得下這種悖逆?你要是拎著一把大剪刀,專剪人家的,不剪自家的,那在情理上也說不過去。「言不順則事不成」,所以,這宗「老案子」就一直懸在那裏,比「查小腳」更難執行得徹底。
不止個人發育成長的情況是這個樣子,大而至於整個的國家、社會,又何嘗不是如此?譬如說吧,現在咱們強調的是「信仰自由」,各種宗教在台灣地區幾乎是應有盡有,甚至連那些吃鴨蛋、拜石頭的邪魔外道,也都此起彼落,生生不絕;實在是夠「自由」也夠「繁榮」的了。而在四十年、五十年以前,我們喊的口號是「破除迷信」,把敬神信教的人都稱之為「愚夫愚婦」,害得一些老太太們進廟燒香都要偷偷摸摸的去,年輕人更把廟宇看成「禁地」,避之則吉,唯恐稍稍靠近它就會沾上一個「愚」字。
我說它失敗,是指在當時不能立竿見影的看到效果,事實上,效果還是有的,只不過來得太慢了。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事業是百年大計,本來就不能望其速成的,就像種樹一樣,總得先把它種下去,它才會一分一寸的長,終於長成參天巨木,遮下一大片蔭涼。樹木的成長,首先需要有一個讓它往下扎根的地方,如果腳下的土地太磽薄,它縱然勉強能長,也不容易長得好。根扎深了,還需要有陽光照射,雨露灌溉……各種條件的配合,一樣兒都不能缺少。興辦教育,啟迪民管,比種樹更艱難得多了。興建幾座校舍,那只是有形的,也是最容易的一部分;在校舍破土動工之前,先要完成許多預備工作,卻需要一大段很長很長的時間。四十多年以前的那樁公案,所以會落得一敗塗地,就是因為當時的時機不對。要想提高民智,先得解決民生上的許多問題,正如孔子所主張的「富之而後教之」。而當時的情形,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實在太苦,幾乎到了衣食都不十分周全的地步,也正如孟子所說:「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我們真是操之過急了。
向不識字的人作宣傳,寫標語當然是行不通的,於是我們就改換方式,利用村集廟會的時間向他們講演。這種方式的效果當然比較好,面對面的說,用的又是家鄉方言,而且還力求粗淺,「聽得懂」是絕無問題,但也只限於「聽得懂」而已,聽懂了之後,問題可就多了。
那些老先生們也明知自己的辮子不合「法」,於是就想出一套陽奉陰違的障眼法兒,出門的時候,把辮子盤在頭頂,再弄頂大帽子一戴,蓋得嚴絲合縫,從外面怎麼也看不出來。這根棒子傳到我們手裏,雖然其中頗不乏足智多謀的狗頭軍師,可也想不出什麼妙計。只是一想起來那根辮子所代表的意義,就恨得牙癢癢的,知道這件「案子」關係重大,絕對妥協不得,鬥智鬥不過他,最後只好訴之以蠻力。每四個人編成一組,隱身在城門洞的暗處,凡是有老先www.hetubook.com.com生出入,就注意他的頭部,發現了可疑人物,四個人一齊出動,把他團團圍住,先是兩個力氣大的,一左一右,上前緊緊攙扶,然後是一位高個兒或是身手靈活的,從正面接近,飛身一躍,把帽子叼走,後面的那個要眼明手快,動作俐落,趁著老先生驚魂不定,左手抄起髮辮,右手咔嚓一剪刀,就使得那根代表著二百六十年異族統治下奴顏婢膝的「豬尾巴」齊耳根而斷落。動完了「手術」,四個人排成一列,恭恭敬敬的向老先生唱喏:「張爺爺,李爺爺,實在對不起,為了國家的體面,不能不得罪你。我們向你道歉,我們向你賠禮。(有那表演過分的,索性就連說帶作:『我跟你作揖!我跟你下跪!我跟你滿地打滾兒!……』)我們都是你的晚輩,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你要實在是氣不過,別悶在心裏,傷了自己的身子,就拿我們幾個出出氣吧!」這一套「先兵後禮」,大部分時間是管用的。那些老先生受了突襲,留了幾十年的「豬尾巴」被人截去,賸下來的滿頭亂髮,向周圍紛披而下,髮長及耳,倒也整整齊齊,就像現在中學女生那種「清湯掛麵」的樣式,說難看嘛倒也未必,只是乍看著有幾分滑稽。這種形貌上的變化,對一個老年人來說,確是難以適應的事,剪掉他一根髮辮,雖然不痛不癢不傷皮不動肉的,在他的感覺上,卻跟斷臂折腿無異,會當作這也是身體上的一種殘廢,從此之後,再也不能趾高氣揚,頂天立地。傷心當然是夠傷心的,不過,男人到底不同於女人,總不能說哭就哭,說掉淚就掉淚,於是就記起了那自古相傳的一字訣——忍,事已如此,不忍又能怎樣呢?辮子已經剪下來了,難道再一根一根的接上去?這是他們數十年風霜雨露、天災人禍訓練出來的性格,安天知命,逆來順受,那就沒有過不去的橋,沒有走不通的路。當他們驚魂初定,曉得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反而鎮定下來,跺腳,歎氣,吸溜幾下鼻孔,這都是免不了的。也不過如此而已,然後就露出一臉冷漠,搶過那根剛剛被剪掉的辮子,看都不看,一下子揣在懷裏,施施然而去。
有一次,另一位同學在台上主講,我和別的同學在台下「巡邏」,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扯住了我:「他在說些啥?要教給俺寫信?」我向他解釋:「是呀,你只會寫字,自然就會寫信啦。」他搔搔頭皮:「給誰寫信呢?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又沒有人出遠門!」我說:「你可以寫給遠方的親戚嘛。」他咧開了嘴巴:「最遠的親戚離俺家只有五里路,一陣小都就跑了去啦,那還要寫信呀?」說罷,就掉頭走開了。我沒有喊住他,因為,再往下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也有人聽懂了我們的來意,在人羣裏大聲嚷嚷著:「要俺學寫字?好哇,跟誰學?」在台上演講的同學趕忙說:「只要你肯學,我願意教你,免費!」那人卻一下子變了臉色,往地下吐口水:「跟你?呸!說了半天,敢情是想佔俺的便宜!不算算你才幾歲年紀,就想來當俺的師父!」越說越有氣,拍手打掌,露出一副要揍人的樣子。台下的聽眾本來不少,被他這一攪和,就紛紛散去。諸如此類的問題多多,都是我們事先沒有想到的。演講者不能有問必答,這就減弱了說服力,一個地方只能講一次,下次再來,他們曉得這些年輕人是「賣」什麼的,就再也不肯靠近,似乎我們所「賣」的東西,跟他們全無關係。
也許是適逢其會,許多事都趕在一起,我升入中學以後的那兩三年,實在是夠熱鬧的,甚至於可以用得上「轟轟烈烈」這四個字。有些事情是「老案子」,但由於學長們推行不力,除惡未盡,經過幾年沉寂,又有了復甦蔓延之勢,如今落在我們的手裏,仍然大有發揮的餘地;有些事情是新興起來的,正因為沒有前例,我們才可以大刀闊斧,率性而為,不會有什麼顧忌,受什麼牽制。那些行動,到底有多大效果,老實說,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當時覺得有很充分的理由非那麼做不可,於是就那麼做了,而且做得光明磊落,氣壯山河。而由於外務太多,當然就不免妨害了正課,但我們並不在意,反倒認為中學生的生活就應該那個樣子,應該那樣有聲有色,應該那樣多彩多姿。
有些「老案子」,是在民國初年就已經發動了的,很可能我們這些小將都還沒有出世呢。在那些通都大邑,或許已經有了很好的成績,而在我們家鄉,什麼事都比人家慢了好幾拍,所以這些「老案子」才有機會落在我們手裏,也可似說是到了我們手裏才把它完成了的。這一點,使我們感到很得意。
還有兩件「老案子」,一是和_圖_書「破除迷信」,一是「消滅文盲」,因為這兩件案子性質相近,常常是合在一起,「併案辦理」。關於「破除迷信」這一案,在我們接手之前,已經有了很好的成績,四鄉有許多大廟,幾乎全部被改成「鄉村小學」,黌宇巍峨,絃歌不絕,鄉下的貧窮子弟也都有機會讀書了,文盲當然也就越來越少。
堂哥從「關外」回鄉,是在民國二十三年的夏季;而我也是在那個暑假裏,從一個無憂無慮的渾小子,一下子進入多愁善感的少年時期。
為了強國強種,向女人的裹腳布宣戰,這題目夠冠冕,夠堂皇。可是,有了大題目,卻未必就能寫出好文章。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當時所表現的那種蠻橫、魯莽,只知執法,不知守禮,簡直處處都是「敗筆」。無怪乎那些鄉下的婦道人家,把我們恨得咬牙切齒,說我們是一羣「從城裏來的土匪」。所到之處,雞飛狗叫,掩門閉戶,避之唯恐不及,有如大難將至。我們的手段,也真如盜匪一般,只要被我們發現了目標,也不管對方是小媳婦兒,還是大閨女,再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那些古禮,一湧而上,如虎似狼,把對方按倒在地,先脫掉她的弓鞋,然後就連扯帶拽,把那丈把長的裹腳布給解了下來,大門頭上敲兩根釘子,用裹腳布替她家裏「掛綵」。在我們來說,這是一種俠義式的拯救,讓她從此之後恢復天足,不再為那兩條裹腳布受苦;可是,被拯救者卻像遇到強|暴似的,認為這是事關名節的奇恥大辱,哭哭鬧鬧,尋死覓活,要跳井的也有,要上吊的也有,弄得一個村子裏愁雲慘霧,鬼哭神嚎。有兩回,果然就鬧出了人命,苦主抬著棺材進城,停靈在學校門口,要我們校長先生還他一個公道。發生了這種事情,誠然是很掃興,卻不能因此而放棄那宗救國救民的神聖使命,過不了半個月,在校長先生的默許之下,我們又重整旗鼓,組隊下鄉了。
你要問我:那些神靈那兒去了?既然你有此一問,我只好實話實說,有些神靈命運不濟,遇到激烈份子,泥胎被拉倒,木偶被燒掉,少數銅鑄石刻的佛像,也被運回縣城裏,孔廟側院有一排房子叫作「古物陳列所」,和那些商彝、周鼎、秦磚、漢瓦……擺在一起,當作藝術品供人觀賞去了。也有些神靈走了一步好運,主事的人不為已甚,目的不就是為了騰出房子辦學校嚒?反正廟宇夠大,房屋夠多,辦一所鄉村小學根本就用不了,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就憑這一念之慈,替神靈們留了餘地,把全廟的神像統統集合在後殿裏,雖然稍嫌擁擠,該坐的坐,該站的站,總還算各有各的位置,看上去就像是神靈們正在召開大會,籌商對策,該怎樣應付這個新的變局,大概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就連那原先看守山門的護法韋馱,空自長著一副那麼高大的個子,也仍然雙手合十,一臉的沒奈何。總而言之,「破除迷信」這個老案子,是在別人手裏開了頭兒,由我們收的尾,一篇文章作得清順流利,人神之間,和和氣氣。
幸虧我活得夠久,過去好幾次瀕臨於死而僥倖未死,終於熬到了這個時候。現在,老百姓的生活已經夠好,教育方面也有著了不得的建樹。文盲,不能說是完全沒有,在整個人口的比例上,總是一個極少數;尤其是卅歲以內的年輕人,你如果能找到一個大字不識的「老粗」,那要算很特殊的個案了。儘管有人批評教育方面有很多缺失,例如,學生程度不齊,學術水準偏低等等,這都是事實,然而,瑕不掩瑜,這些缺失並不能遮蓋它整體的光輝。我中華號稱文明古國,卻從來就不是一個教育普及的國家,現在我們獲致的這種成就,在歷史上是空前未有,這對於我們國家的前途,必然是大有好處——年輕人啊,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更不要認為咱們中國自來就是你現在所看到的這個樣子!就拿「消滅文盲」這個案子來說,我曾經為它徒勞心力,我曾經為它絕望的哭泣,而認定它不過是一種好高騖遠的「空頭理想」而已,是永遠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可是,才不過四十幾年,我們就已經把理想變成事實,這真是了不起!如果我們在四十幾年以前就做到了這些,後來那許多大禍巨災,根本就無從發生——或者雖然發生了也不會釀成——或者雖然釀成了也很容易撲滅……果然如此,一部中國現代史就要重新改寫,而我,也就不必對你說這些題外的廢話了。
我們夜以繼日,利用一切可用的時間,很費力的排練著,準備把這一炮放得像春雷一樣響,把那些蟄居冬眠的「小動物」喚醒,要牠們從泥穴土洞中探出頭來,睜開眼睛,看看外面這個變化劇烈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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