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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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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新行動

一次新行動

「六弟,你說得對,該做的事就要做,不能再三心兩意!現在,你就去通知自治會的幹部們,今天晚上開會,由你來報告破裂的經過,再看看大家的意思。要行動,最好就在這個星期日。不要再推拖!不要再猶豫!」
「怎麼著?你說我們校長是你的親弟弟,那你就是我們校長的親哥哥囉?哎喲,我們以前不知道,今兒才第一次聽說,不知者不怪罪,你原諒我們這一遭,好不好?往後我們再也不敢囉!」
我把頭搖得像貨郎鼓,硬是裝糊塗,王老闆卻也並不在意,依然是笑瞇瞇的:
他不躲不藏,大大方方的叫人把我們帶領進去,臉上一直是笑瞇瞇的。聽我們表明來意,他也一點兒不覺得驚奇,更沒有絲毫的困惑,好像我堂哥所說的那些詞兒,他早就知道,而且放在腦子裏思索過多少遍了。
我也算是胆大皮厚的了,別的事兒難不住我,就是怕被弄到台上耍寶,尤其是對著自己的老師和同學們,台下都是熟人,我會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堂哥卻天生是一位演說家,他態度大方,聲音宏亮,而且很會表達感情,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切齒撫膺,只聽得全場師生都哭腫了眼睛,工友老王也忘記了打鈴,讓他一講就講了兩個鐘頭。從此之後,他在學校裏成了風雲人物;而我,小禿兒跟著月亮走,也著實沾光不少。凡是認得他的,必定知道我是他的弟弟;凡是認得我的,也必定知道他是我的哥哥。就這樣紅花綠葉的襯托著,我們哥兒倆漸漸在校園裏掛出了招牌,扯起了旗號,什麼活動都缺不了他,也少不了我,表面上常常是由我在領導,背後出主意的往往是我堂哥,我是胳臂,他是頭腦。這次新行動也是如此,扛大旗、打衝鋒的事兒由我來做,他在幕後調兵遣將,運籌帷幄,是真正的導演兼主角。
「這是我私人的事情,你犯的什麼疑心病?儘管放心,我絕不會因私廢公。」
「哦,敢情你就是隻身千里、從關外跑回來的那個孩子!我聽很多人說起過你。尤其是我家那個丫頭,——和你是同班同學,對不對?……她頂佩服你了!說你忠孝雙全,智勇兼備,簡直就把你比成一個身懷絕藝的少年俠士。咱們既是親戚,又住在一座城裏,直到今天才看到你,這真是——嘿,嘿,嘿,幸會,幸會。」
說是有人感激我,卻又不告訴我那是誰,這豈不成了隱名埋姓積陰德,專為的修行來世?當時我如果要脅他:「你不說?我不去!」那倒是很好的機會,可惜那段路太近,出了校門,就是書院胡同,我還來不及轉動這些壞念頭,就已經到了那家「東洋百貨公司」門口。
男的說:「那恐怕很難。就拿這次行動來說吧,為了你,我真是不願意和令尊鬧翻,所以,我曾經到洋行去拜訪他,說了許多好話,可是,他一句也聽不進去!」
男的說:「我就是怕你吃苦!令尊是個不通情理的人,和我又生了這段嫌隙,只怕他不肯放過咱們。」
「我饒不了他!我絕對饒不了他!」
「您不是沒犯法,只是不認罪。您犯的罪名叫作『資敵』,為了私利,而甘心做日本人經濟侵略的工具。如果現今法律上沒有這一條,將來總會訂出來的。至於您欠稅不欠稅,我們倒是不清楚,只知道您現在替日本人賺的每一文錢,對自家同胞都是一筆債務,如果不及早回頭,將來總有還不清的時候……」
「表伯,我勸你還是信了的好。不錯,校長管教學生,哥哥管教弟弟,這都是應該的,可也得自己先做出個樣子,行要行得正,站要站得直,倘若是自己不成材,上操不正下操歪,那可怎麼個管教法呢?再說麻,國家有國家的制度,社會有社會的組織,家庭有家庭的倫理,要管也是一級管著一級,大的上面還有更大的,誰也不能胡作非為,否則,總會有人處置他的。一校之長也得按照規矩行事,並不是愛開除誰就開除誰。表伯,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王老闆也把臉色一冷,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
女的說:「你放心,我不會屈服的!」
「……是你父親親口講的!難道沒有這回事?」
原以為這位大老闆奸狡似狐,不容易一下子把他逮住,一聽說有學生來找,必然會派人擋著攔著,設詞推拖,讓我們不得其門而入。我這番猜想,真是把他太小看了,事實上這隻狐狸是成了精的,他比我想的更厲害了十倍,根本沒有把兩個上門找碴的學生放在眼裏,大概他料定了我們年輕識淺,不會有多大的神通,只要他稍稍的騰挪變化,我們就抓不住他的尾巴。
「問什麼呀?你的話還沒有說完哪!」
五哥低頭悶聲的責備我:
「你們一進來,我就認出了你們是楊府的兩位少爺,可能兩位還不知道吧?咱們楊、王兩家是有一段親戚關係的。」
「要不要先報告弓老師?」
最後的一個大場面是焚燬日貨。王老闆的那家「東洋百貨公司」,幾乎所有的貨物全是「大日本製」,能摔的摔,能砸的砸,也有些砸不爛又摔不破的,就統統扔到大街上去,打算在那裏就地焚燬。一位年老的巡警急忙上前阻止,他倒不是不准我們放火,而是因為街道太窄,要燒的東西又是那麼一大堆,萬一風助火勢,延及兩側的房屋,那可就弄得不可收拾。可是,全城只有兩條大街,寬度都是一樣的,那有個合適的地方呢?那位老巡警替我們想出了主意:「衙門口呀,那地方不是挺亮敞的嚒?場子大,兩旁又有丈把高的磚牆,就是有些火星兒迸出去,也不會燒著燙著誰。我看那地方挺合適,各位要是同意,咱們就把這些東洋貨運到那裏,再來點火不遲。」就這樣解決了問題。好在衙門口離這裏不遠,大家一齊動手搬,也誤不了多少時間。正在搬運著,王老闆手下的一位店員又來告密,說是那家洋行的後院,有幾間房子被當作倉庫,囤了不少貨物。我帶著大隊同學趕過去一瞧,喝,只見幾大間房子都填得滿滿的,比公司裏陳列出來的東西,多了好幾倍。要不是他內部的人走漏消息,這大批的日本貨豈不成了漏網之魚?同學們興高采烈,把這些「燃料」都從倉庫裏搬了出來,衙門口的那堆「營火」就燒得更熱,大家圍著它跳呀、唱呀,一直到它灰飛煙滅,變成一堆垃圾,我們才高唱凱歌,整隊回校。
路上,我抱怨說:
他一邊說,一邊向我堂哥上下打量著,從腳看到頭,又從頭看到腳。臉上雖然是笑著的,卻笑得很虛假,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法,尤其最後那三聲「嘿,嘿,嘿」,聽上去就像是不懷好意,連帶著他說的那些恭維話,都不像是由衷而發,讓人聽著頭皮發麻。
女的說:「不要這麼悲觀嘛。也許,我爹受過這次打擊,人會變好了哪。」
「這一位是誰?是哥哥還是弟弟?」
最後一句是問我的。本待不搭腔,可是,我自幼受的教養,又不准我這麼不懂禮,猶豫了一下,我肅然起立,按照規矩,朗朗的說:
「你,你就問他,——在他膝下,到底,到底有幾個女兒?……」
「怎麼啦,五哥?你牙疼啊?」
我試探著:
輪到他說話,他就顧左右而言他,一邊打哈哈兒,一邊跟我們拉關係,套近乎:
炸藥早已經埋在同學們的心底,導火線是一封從鄰縣縣立中學寄來的信。我生平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道寫這封信的人是誰,如果我能揪出他來,那怕是在這四十幾年之後,我還要把這筆舊賬結算清楚,先向他說兩句「多承教誨」之類的客氣話,再給他結結實實的一頓狠揍,他這封信真是寫得可惡透了。首先,他把他們數日之前的一次「忠勇事蹟」,作了誇張性的報導;接著,又舞文弄墨,對我們「貴縣」和「貴校」冷嘲熱諷,甚至還帶著幾分威脅挑釁的味道。信上說:
「兩位少爺要買點兒什麼東西?我們店裏全是真正的東洋貨,價廉物美,要什麼有什麼。」
堂哥點頭示可,我總算還有點兒頭腦,不用三猜五猜,一猜就猜著了。
我催促他:
「我知道你們不會善罷干休,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也該知道我王某人不好欺負!別倚仗著你們學生人多,我這裏養的打手也不少,三山五嶽,什麼樣兒的英雄好漢都有,你們要是膽敢到這裏來聚眾鬧事,我也就對你們不客氣……聽清楚了沒有?呃,你們給我好好的記著,不管年老年少,命可只有一條!」
我也不作停留,趕緊的往外追,追到書院胡同口兒上,才和他拉齊了肩膀。
他的反應好古怪,我氣成這個樣子,不替我化痰順氣,反而往我喉嚨裏灌涼水。我一時語塞,把該說的話都忘啦,楞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說:
「你氣的什麼?難道人家說的不對嗎?」
最使他傷心的,就是他期盼的兩個奧援都沒有及時出現,他的親胞弟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這是他不知道的;那位縣太爺呢,縱然聽到消息,大概也懂得眾怒難犯,不敢在這樣的場合露臉。行動臨近結束的時候,倒也來了幾個巡警,不但不抓人,反而站在一旁鼓動我們,替我們巡邊壓陣。這麼一來,我們倒不好提前收兵,而王老闆的損失自然就更加嚴重。他那兩間門面,只差著牆壁沒有被推倒,屋頂沒有被掀掉,經過兩三個小時的肆虐,也已經門窗殘破,桌椅損毀,狼藉滿地,面目全非了。
奇怪的是,堂哥絕頂聰明,竟然會聽不出這話裏頭摻假,把假話當作真話聽,臉上露出平日裏受人恭維的那種神色:三分無奈,七分難為情。而當王老闆說到那家「那個丫頭」的時候,堂哥的一張臉變得通紅,好像忽然得了什麼傳染病,發冷發熱,渾身不自在。我看在眼裏,暗暗感到奇怪。
我向他請示:
開大會的時候,眾代表熱烈發言,說詞各有不同,目標卻很一致,都要求立時立刻,開出大隊人馬,對那兩家漢奸商號痛加撻伐,犂庭掃穴,該砸的砸,該燒的燒,務必行動徹底,不可稍存姑息。等到眾代表都已經說了話,我堂哥才舉手起立,獨排眾議,提出他的辦法。他主張先禮後兵,由代表會派人去拜訪兩家商號的東家,要求他自即日起停止營業,店內積存的「東洋貨」,或自動銷燬,或退回原處,如此,既能保全鄉親們的情誼,又可以避免無謂的損失,同時也藉此機會,表明心跡,恢復名譽,摘下那頂奸商的帽子。倘若忠言逆耳,那東家不肯接受,我們再繼之以積極的行動,以免不教而誅,落下擾民的惡名。堂哥的一席話,說來娓娓動聽,可是,以當時會場的氣氛,他這個提案根本不受歡迎,幾乎沒有被通過的可能。全仗著堂哥的口才好,又有耐性,一遍又遍的委婉解說,才終於說服了眾代表,暫時壓制胸中的怒火,後提議,先表決,勉強把堂哥的提案通過。接著是,派誰去呢?一位同學惡作劇的說:「原提案人當然非去不可,另一個要以自治會的主席最有資格。」好,那就是我。堂哥拋出的繩套,一繞再繞,終於繞到我們哥兒倆自家的脖子上來了。自己畫出來的道兒,堂哥當然不好推辭,我呢,明知不是什麼好差事,也只好捨命陪君子,水裏火裏走這一回。
那封信是當天晚上貼出去的,第二天一大早,校園裏就沸沸騰騰,吹起了一陣龍捲風,同學們義憤填胸,紛紛自動請纓,把自治會的辦公室圍了個水洩不通。我立即宣告:本日午餐過後,召開代表大會,如何採取行動,將在大會中決定。
這幾句話往外一擺,等於是不遮不蓋,只差著沒有把「漢奸」二字給搬出來。王老闆終於沉不住氣,再也端不穩他那「表伯」的架子,他勃然大怒,吹鬍子,瞪眼睛,像一隻日本大狼狗似的,向我聳毛示威:
這次行動是由我堂哥一手策畫的。他還鄉的那年暑假過後,只經過一次口試,就成了縣中的插班生,到底是哥哥,還比我高著一個年級呢。他也的確有本事,功課雖然並不出色,卻很受師長們重視,開學後的第二個紀念週,校長就讓他登台演說,把他在「東三省」的遭遇,以及他還鄉途中一路上的見聞,向全校同學作了一次報告。
「表伯,您不能再考慮考慮嚒?」
男的又嚕囌了一大篇,似乎是在開講一個新的題目,心火越燒越旺,聲音越提越高,我終於聽清了最後兩句:
我追上去問他:
「我考慮個屁!」王老闆惡聲惡氣,把他那副支離破碎的假面具完全撕毀:「是你們上門欺人,我難道就怕了你們?既然敢做這種生意,當然就早有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倒要看看是你們兇,還是我狠!」
「子不言父諱,家父的名字——上景,下岱。」
「你氣的什麼?要想不受氣,先得自己有理。這件事情,本來就是咱們不對。行動太慢,顧慮太多。自己該做的事情沒做到,怎麼能怪人家要來越俎代庖?咱們是該有一次行動了!是不能再做縮頭烏龜了!」
「誰?」
我正起臉色,硬梆梆的說:
那店員一看來的不是主顧,也就立即換了臉色:
我堂哥就有這個本事,他要是決定不多說,那就用盡任何勒索央告的法子都無效,跪下去求他也是白饒。我跟了他好長的一段路,從自修室回到宿舍,他還是不露一點口風,只說:
他說話的口氣,真像是周公瑾復生,諸葛亮轉世,羽扇綸巾,談笑用兵,整個的戰局都在他掌握之中。堂哥足智多謀,我是信得過的,只是,這一回所遭遇的難題,大非往常可比,真是這麼簡單就解決得了的?我實在有些懷疑。既然校長那一關都不成問題,還有誰能阻止我們?堂哥卻仍然在皺眉苦思,露出一副憂心如焚的樣子,似乎在校長先生之外,那另一個人擁有著更大的權勢。
跟王老闆耍了這一陣嘴皮子,我們說我們的,他說他的,根本說不到一塊兒去,實在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話不投機,多說無益,何必站在這裏聽他的虎嘯猿啼?我懶得再費唾沫,只揮揮手,向他笑笑,就算是告辭了。
弓老師是我們的「舍監」,這職位就相當於現在的訓育組長兼管理組長。在校園裏,學生的一舉一動,從宿舍到自修室,從伙食團到廁所,事無鉅細,都和他有關係。學生自治會就是由他直接監督的。弓老師是一個老好人,沒有什麼學問,也不知道他是學什麼的,除了「舍監」的職位,還教一年級的音樂和體育,教音樂他看不懂五線譜,也不會彈風琴;教體育更是可笑得很,既不懂各項運動規則,也不會當裁判吹哨子。每逢上體育課,學生愛玩什麼就玩什麼,打球的打球,摔角的摔角,他在旁邊看著,只要不出人命就好。學生們到學校以外搞什麼運動,如果事先向他報告,十回有九回通不過,他會想出各種方法使你自動放棄;可是,如果你不聽他的勸告,或者事先根本不對他說,等到事情做出來了,他也無可奈何,甚至有時候還甘願揹黑鍋,向校長承認學生的行動是經他准許的,誰要處罰學生,他就先辭職。同學們都知道弓老師的脾氣,卻也不肯太讓他過不去,大家自我約束,絕不會無緣無故的違犯校規,倘若有誰故意的「人善人欺」,不把弓老師放在眼裏,那是會引起眾怒的。堂哥決定這件事不向弓老師報告,就表示他有決心做到底,等到弓老師「傳」我去問話,他自然會教給我如何說法,我猜他是要把責任往全體同學身上推,「國人皆曰可殺」,弓老師您怎可不俯順「民意」?大概三言兩語的就應付過去啦。頂多嘛,我這個自治會主席做出一副認罪領責的樣子,低頭瞑目,站在弓老師面前,讓他罵上幾句,他也就消了氣。
弟兄倆就在校園裏大聲嚷嚷著,一點兒也不避諱,剛好校長就從我們身旁走過,他聽到了的,卻不知道我們是說些什麼,只是很威嚴的掃了我們一眼,就施施然走向校長辦公室去了。
「你說的那另一個人是誰?」
「哦,原來你是景岱表弟跟前的。這麼一論,咱們的關係更近,不但是親戚,我和景岱表弟還是同學呢。我比令尊癡長幾歲,算起來,你得叫我一聲『表伯』。」
我站住腳,https://m•hetubook•com•com扭回頭,怪笑著說:
這聲音好熟呀,——莫非是我五哥?
他這些說辭,早在我們的預料之內,反駁的話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我等著堂哥張嘴,堂哥卻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心虛氣餒,不便啟齒的樣子。迫不得已,我只好頂上去:
「你們給我站住!念在王楊兩家有點子親戚關係,在你們做錯事情之前,我要再問你們一句:曉不曉得你們的校長是誰?他是我的親胞弟!只要你們對我有一星半點兒無禮,我就叫他掛牌開除了你們!……」
「我去找一位同學,要他照計行事。」
有一天,下了晚自習,我到處找不到五哥,正想一個人回宿舍去,忽然聽到在黑漆漆的教室裏,有一男一女在竊竊私語。
堂哥很失望的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艱難舉步,跟著我往外走——
退到街上,堂哥反而埋怨我:
新鮮事兒也有,卻不是從我們手裏發起的,大城市進行得如火如荼,鄰近幾縣也都聞風響應,一連多日,報紙上全是這一類的消息,我們看得心動手癢,再也按捺不住,這才連夜集會,傾校而出,把縣城裏兩條大街的許多家店舖,搞得鬼哭神嚎,天翻地覆。
我們弟兄倆,平日相處,我對他的稱呼只有一個:「五哥」,他多半是喊我「小六兒」,很少使用「六弟」這個正式的稱呼,除非是當著生人,或者是比較嚴肅的時候。所以,我聽他這麼叫我,就趕緊聳起了耳朵,靜候他的吩咐。他卻忸忸怩怩的說不出口。
「不是親兄弟,可也差不到那裏去!」王老闆透露了一個很驚人的消息:「我告訴你們,縣太爺快要和我結成兒女親家啦,他家的少爺要娶我家的小姐,只要我點頭答應,這件事兒是說成就成。兩姓合婚,豈不是比親兄弟更近了一層?如果你們真敢胡鬧,我就叫我親家公派人來保護我,把你們一個一個都關進了大牢!……」
「開過會之後,就應該有行動了。校長那一關該怎麼過?是硬闖呢?還是喬裝改扮?您要是想不出好主意,這盤棋就必輸無疑!五哥,我可一切都是仰仗著您!……」
「不必。」堂哥回答得很爽脆:「信是寫給學校自治會的,你是自治會的主席,把這封信貼在自治會的公告欄裏,這在你的職權以內,用不著經過弓老師。等全校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他自然會找你,那時候,他就是想阻攔,也已經來不及。」
女的靜默,足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後,她聲調平穩的說:
堂哥像蜜蜂兒似的嗡嗡著:
「小六子,你照著我的話去做。第一步,先把這封信貼出去,讓全校同學都知道這件事。」
我和我堂哥兩兄弟,相貌很肖似,脾性大不同:我熱,他冷;我愛動,他愛靜;我遇事存不住氣,多少有些毛毛躁躁的,他卻是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很有一副老謀深算,謀定而動的大將之風。甚至於兩兄弟在一塊兒說話,我也比他快著兩個拍子。本來我們是同年的,就由於這些性情上的差異,倒像是哥哥比弟弟大了好幾歲,雖然他的個子還沒有我高,當我們站在一起,初見面的人,也很少這麼問我們:「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似乎從氣質上便一望而知:我輕浮,他沉穩。對於他這種「哥哥型」的性情,我不是不佩服,也知道這是我所欠缺的一項長處,只是嫌他有時候「穩」得過了頭,教人受不住。就譬如現在吧,我氣成這個樣子,他還是像一壺燒不熱的冷水,說起話來,照舊用他唱慣了的四分之四,豈不把人急死?說到最後這兩句,右手鬆鬆的握起拳頭,往桌面上輕輕一敲,語尾才算用上了驚嘆號。能引起他如此「激烈」的反應,已經是非尋常可比,「不能再做縮頭烏龜了!」敢情他也覺得這四個字很刺耳,我還以為真是有著唾面自乾的風度,人家罵什麼,他都不在乎哪。有他最後這兩句話,我知道不用再給他吹風搧火啦,這表示他已經下了決心,不會再有變化,至於事情該如何做,他自然能想得出辦法。
可是,我心裏並不得意,因為我算得出照這樣走下去,如果沒有什麼妙著怪招,下一步準是死棋——
總不會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吧?我等著他往下說,他卻很突兀的住了嘴,稍作猶豫,拔腳就走,一直走出了洋行的大門。
學校裏也很安靜,校長先生雖然受到他哥哥的勒逼,他自己上當中計,自然也很生氣,本來要找兩個領頭兒的——就是我和我五哥囉——開刀,掛牌開除是不至於,記一兩個大過在我們的名下,他是有這份兒權力的。事情發生之後的兩三天,校園裏就流傳著這樣的謠言。我和五哥也已經想好對策,表明態度,要是只記個警告什麼的,我們就頂著;如果他非記大過不可,我們絕不接受,寧可自動退學。慷慨悲壯的等了一陣子,這謠言並沒有成為事實。聽說是宋老師領頭兒堅決反對,其他老師們也都仗義執言,校長先生難違眾議,這才不了了之,而我們哥兒倆也就福星高照,安然無事。
女的又說:「還說你不怪我,這幾天,你可曾看我一眼?我故意的從你面前走過,你也全當是視而不見!」
我死拖硬拽,好不容易的才把堂哥拉了起來,他卻可憐巴巴的向王老闆央告著:
唯一的煩惱是在五哥的心裏,那是我無意中發現的一個大祕密——
這豈不是把我們說成了強盜?那也好,只要他曉得厲害、曉得我們不好惹,也就夠了。談判破裂,不必再多費唇舌,我向堂哥發出「撤退」的信號,堂哥卻癡癡呆呆,好像被王老闆這一陣嘷叫給催眠了似的,對坐在屁股底下的那張太師椅子,竟似有些戀戀不捨,我扯了他一把,他還是不肯站起來。
說罷,就精神抖擻的走了出去。
「不要緊的。沒有關係。只要我們心志堅定,互相信任,誰也阻止不了我們。往後,可再也不要這麼小心眼兒,冤枉人了!」
我冷著臉說:
同時,我也覺得十分不耐,照這樣寒暄下去,倒像是我們弟兄倆閒著沒事兒,專程探望親戚來的。我們一進來的時節,就已經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話都是打過草稿的,縱或臨時漏掉一句兩句,也絕不至於教人聽不明白,王老闆應該知道我們還有下一步棋,也應該知道我們下一步棋不走則已,一落子必有殺著,他絕對是應付不了的,卻為什麼這樣不憂不懼,淨跟我們拉關係、套近乎呢?可能這就是他的退敵之計,用「親戚」這根繩子把我們牢牢拴住,他大概認為,這就會使我們動不了手。如果他真是打這種如意算盤,那未免把我們看得太簡單。我要讓他明瞭這一點,否則,他還以為他的妙計有了效果,真是把我們套牢了呢。
「你這是去那裏?」
「六弟,我先走,你回去問他一句話——」
照「紅樓夢」的寫法,底下是一句很現成的話,男的應該接口說:「你死了,我當和尚。」五哥素來不看小說,所以他就不知該如何接法,悶了一陣,我聽見他咬牙切齒的低聲咆哮:
「我再問你們一句,你們曉得不曉得,當今本縣的縣太爺是誰?」
堂哥還是那副腔調:
從我這副腔調,他當然聽得出我是有恃無恐,不在乎他祭出來的法寶,這大概很出於他的意料,氣得他連連跺腳,哇哇大叫:
對王老闆所透露的這件新聞,我絲毫不感興趣;至於他最後所作的威脅,抓人坐牢云云,我不是完全不信,可也一點兒都不驚心,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我或許還會覺得挺好玩哪。縱然作不成「烈士」,總算有此一段經歷,將來在校刊上寫一篇「入獄記」什麼的,好好的替自己吹噓吹噓,不也很有意思?
堂哥這番話說得不亢不卑,合情入理,但凡是一個聽得懂中國話的人,都應該了解我堂哥的心意,他是真想化干戈為玉帛,不和這位「表伯」傷了和氣,所以才這麼輕風細雨,委婉陳詞。可是,從王老闆那一臉不屑的神情,我看得出堂哥是在「對牛彈琴」,枉費心機。王老闆也算得是一位知識份子,讀過舊典籍,受過新教育,他當然聽得懂這番話,聽得懂而又www.hetubook.com.com不以為是,那就只有一種解釋:這番話中的正理不能使他信服,他所信服的是另外一套荒謬而卻能自圓其說的歪理。
女的說:「如果他變不好,那也影響不了我,反正我已經拿定了主意,大不了還有一死!」
女的說:「真要是被逼到那裏,死也就不是什麼可怕的事了。活著受他的管轄,死了他就管不了我啦,對不對?所以,我已經有了準備,寧可一死,也不會負了你!今生不能,還有來世!……」
堂哥性情高傲,又最看不起王老闆這一號的人物,我想他是不肯多說話的,那就只好由我來代他發言了。可是,我這裏才剛張開嘴,卻發現他竟然一改常態,今天的話比誰都多,而且還挺懂禮貌,一口一聲的叫「表伯」,我聽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的又說:「只是,我擔心你,如果我死了,你可怎麼辦呢?」
上面所說的那幾樁舊案,都是從「前輩」們手裏接下來的,雖然輪到我們上場,也曾「轟轟烈烈」了一陣子,到底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牛頭不對馬嘴,這算什麼回答?比人家大文豪曹雪芹寫出來的詞兒,可就差遠了去啦。我聽了,直生氣,恨不得衝進教室,附耳密語,教他把剛才說的話「擦」掉,重新再說一次。不過,我知道這是沒有用的,時代不同,身世各異,不管怎麼用心教,我五哥也變不成賈寶玉。而他以王老闆的獨生女作為他初戀的對手,也實在選得不合適,公私糾纏,愛恨交加,這豈不注定了的是一齣悲劇嗎?怪不得我五哥在這次行動中表現得如此軟弱,原來他惹上了這些煩惱。我雖然沒有嘗過味道,卻曉得這種味道不好,不然的話,我五哥這幾天也就不會疾首蹙額的害牙疼了。
家鄉本來是一個自給自足的農業社會,所謂「自給自足」,並不是什麼東西都有,而是有什麼才用什麼,自己不出產的,大概就不是生活所需,缺了那一項,也不見得就活不下去。所以,在入於民國十多年之後,縣城裏雖然也有不少店舖,卻沒有一家賣的是「外來的東西」,雜貨店裏寫著:「……山珍海味洋廣雜貨一應俱全」,那只是依照行規,應該寫那些現成的詞句,實際上賣的都是土產;要找從遠處來的貨物,恐怕要到中藥店裏才有,也無非是老山參、川當歸、藏紅花……之類,因為這些藥材各有各的產地,別處縱然也能種植,藥性卻有差異,是不能用來治病救命的。至於大輪船運進來的「洋貨」(文明詞兒就叫作「舶來品」啦),前幾年在縣城裏根本看不見它們的影子,當然也就不發生抵制不抵制的問題。而在我們進入中學之後的那兩三年間,情況漸漸不同,先是在幾家店舖裏出現了日本貨的踪跡,也不過是些毛巾、手帕、汗衫、襪子……之類的小東西,價錢賣得很便宜,但從它的質料和商標上,可以猜得出它的來歷。不久,縣城裏又添了兩家大生意:一家洋行,還有一家「東洋百貨公司」。洋行是專門替日本人收購棉花的,我家鄉原是棉花的盛產地,一汽車一汽車的運了出去;那家百貨公司更是明目張膽,在招牌上就告訴了你,它賣的都是「東洋貨」。而且,這兩家商號選的地段兒真好,都設在鐘鼓樓下,縣衙門口,我們學校所在地「書院胡同」的一左一右。兩塊大招牌,都做得非常醒目。從我們學校往外走,「書院胡同」是唯一的出路,除非是你走路不抬頭,一抬頭就到那兩塊招牌對著你齜牙咧嘴的冷笑,實在教人受不了。起初,聽從師長們的勸告,我們儘量忍著,一直忍到——再忍下去就會發瘋,就會出人命,這才像黃河決堤似的,終於爆發了這次火辣辣的新行動。
「可是,咱們畢竟還不是大人,力量也有限得很,如果有人和咱們作對,拿父親的威權逼迫你,你又怎麼能抵抗得了呢?」
「到這裏來找我們東家,可見你們跟他不夠熟哇。他不在公司,吃住都在洋行裏。噯,你們找他幹啥?募捐呀?我勸你們省省吧,都是本鄉本土的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錯,我們東家財大勢大,他可也是有名兒的一毛不拔,出錢的事兒,誰找他也白搭!……」
「叫你去問,你怎麼不問?」
「既然是親戚,您又是長輩,剛才我們的建議,就請您多考慮考慮,最好就照著我們的辦法做,既可顧全親戚的情誼,又能減少您的損失。」
……風聞貴縣漢奸猖狂,日貨充斥,而貴校同學明哲保身,不聞不問。仿烏龜之馱殼,縮頭縮腦;效野兔之入窟,畏首畏尾。大時代之青年,當仁不讓;新中國之兒女,見義勇為。信到三日之內,倘貴校同學仍高臥隆中,按兵不動,吾等將結隊入境,越俎代庖。願助一臂之力,不憚百里之勞。迎風佇候消息,勿謂言之不預也。……
「嘿,嘿,嘿,謝謝兩位大侄子的好意。不過,我剛才沒有聽明白,好像你們是勸我自動關門收攤兒的意思,為什麼呢?我王某人做生意規規矩矩,一不犯法,二不欠稅,為什麼不准我繼續營業呢?」
「五哥,快說呀,你叫我回去問他些什麼?」
「什麼計呀?」
「抵制洋貨」,這在擴展國際貿易的今天來說,是有些不合時宜了,而在四十多年以前,也就是對日抗戰爆發的前幾年,這四個字曾經是一句很響亮的口號,使那一代的年輕人熱血沸騰過。所謂「抵制洋貨」,主要是抵制來自日本的「東洋貨」。說起來真是可恨極了,日本軍閥窮兵黷武,要來亡我中國,一方面在佔領了「東三省」,成立了「滿洲國」之後,又在各處桃釁,逼著我們非得提前應戰不可,另一方面卻仍然把中國看作它貿易上的顧客,各類貨物,大量傾銷,在軍事侵略之前,先實施經濟侵略,然後再把從中國榨取搜括的金錢和原料,製成長槍大炮,來攻佔我土地,殘殺我同胞。「抵制洋貨」的口號叫喊很久了,卻沒有多大的效果,日本人開設的「株式會社」仍然在我全國各大都市繼續開張,掛著太陽旗的大輪船也照常在我國各大港口進進出出,通行無阻,運來的貨物暢行全國各處,就連位置偏遠、交通不便的地區——如我故鄉的那座小縣城,也有各色各樣的「東洋貨」充斥,使我們自己的工業飽受打擊,在剛剛創辦之際就一蹶不起。這種情勢,稍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會感到憂懼,年輕的學生更是頓足捶胸,咬牙切齒。漸漸的,憤怒的火焰越燒越高,口號也就變成激烈的行動了。
這個威脅,被王老闊當作回馬槍、殺手鐧一般使了出來,對我和堂哥卻不發生絲毫的作用,因為這不是祕密,我們早就知道校長先生和這位王老闆是什麼關係,否則,他的洋行公司那能一直開設到今日?倒不是怕得罪了王老闆之後,會被學校當局掛牌開除,慢說校長先生不是那種公報私仇的小人,就算他是的,他也奈何不了我們。一則,這種愛國運動正在各地風起雲湧,和罷課、遊行、鬧學潮大不相同,按不上違規犯法的罪名;二來,如果只是少數幾個人,也許他狠狠心,來一個「殺雞儆猴」,而這次行動不發起則已,一聲號令,必然是人人爭先,個個奮勇,全校的學生都有份兒,一個被開除,大家齊上路,最後,必然是不了了之,否則就會造成另一種結局:學校關門,校長辭職。事實上,我們過去所以按兵不動,不是畏首畏尾,怕王老闆的惡勢力,而是「投鼠忌器」,替校長先生留點兒面子,於是才不能放手施為。王老闆不了解這些情勢,竟然還狐假虎威,拿他當校長的弟弟來壓服我們,真把我們看成無膽無識的小孩子了。
五哥在書桌前落座,兩手捧頭,似點非點,似搖非搖。以我們當時的年歲,牙齒還沒有出齊,又加上貪吃,酸甜苦辣冷熱生硬都一概不忌,牙疼就成了最慣見的症候之一,同學們當中,常常有一隻手摀住嘴,半張臉腫得像西紅柿,說話也吸吸溜溜的,就像五哥現在這個樣子。
這一次行動,所贏得的勝利很完整,沒有留下一點兒後遺症,首先,我們發現:這次新行動和那幾樁和-圖-書舊公案的最大不同之點,就是我們獲得地面上老、中、少三代的支持,老年人點頭,中年人拍手,比我們更年輕的小學生們,一羣一羣的聞風而至,起初圍在外頭看熱鬧,後來就索性參加了我們的隊伍,我們做什麼,他們也跟著做作麼。可以說,整個的縣城裏,除了王老闆和他的幾個狗腿子,對我們的行動,沒有人不贊成。民心如此,那位被王老闆稱作「親家公」的縣太爺,也就只好裝聾作啞,任由我們在他的衙門口燒起一把大火,他也無可如何。這麼一來,不但「烈士」做不成,我那打好腹稿的「入獄記」也就胎死腹中,永遠沒機會寫了。
「在情理上應該如此。」堂哥很勉強的作著解釋,稍停,又很神秘的加了一句:「別抱怨啦,兄弟,這樣做,有人會感激你。」
本鄉本土,世代久居,凡是門第相差不多的,一路論上去,很少不是親戚。就拿我來說,這種「驢尾巴吊棒錘——一表八千里」的表伯、表叔,我就算不清有多少。學校裏大部分的老師,在講堂上師生相稱,私下裏接觸,該喊什麼就喊什麼,不是表伯,就是表叔,甚至還有該叫「表爺爺」的;學校以外,那就更說不清楚。正因為人數太多,所以就不希奇了。叫了也是白叫,並不覺得特別熱火。不過,別管親戚遠到什麼程度,「表伯」總是長著一輩,像王老闆這種人,要我尊他一聲「表伯」,真覺得他不配,於是我就含糊其詞,像蚊子一樣哼哼唧唧的,稍稍用嘴唇示意,就把這個尷尬的場面給應付了過去。
信是寄給學生自治會的,而我,偏偏不早不晚,剛剛當選了自治會的主席,這封信是我就任之後所接到的第一封「公文」。打開一看,氣得我幾乎當場暈厥。一張臉皮(我的一位助手在事後向我形容著),就像開染坊似的,頃刻之間,變換了五六七種顏色。
「校長那裏不成問題。你想,一校之長,他有他的立場,咱們這是愛國行動,他能阻止嚒?只怕把他夾在中間作難,還得我來替他解圍。我顧慮的不是校長,要是中間只有他一個人,這事情倒也容易,可是,那另一個人才真使我為難呢!」
縣長的姓名,我們當然是知道的,也聽說過有關他出身背景的一些傳聞,卻猜不透他會和王老闆有什麼關係,因為這位縣太爺不是本鄉本土的人,而且是三個月之前才剛上任,大家都還對他陌生得很。
我聽了就更加納悶:像這種光明磊落的愛國行動,怎麼會有公私之分?抱著這個謎團上床,對我的睡眠確是大有影響,我要說是徹夜不寐,那是我說話太誇張;不過,上床之後,輾轉反側,思索了大半個小時總是有的。久思而不得其解,最後決定放棄,這才闔緊眼皮,沉沉睡去。
男的聲音很低,而且帶著怒氣,說的話就不太清楚,嘰哩咕嚕的,不知道他在嘟囔些什麼。
這段話,女的是使用一種十分溫柔的口氣,而顯示出她有著一種十分剛強的意志,我感動得幾乎流淚。那時候,對談戀愛一事,我還不通竅兒,往古現今的戀愛故事倒是讀了不少。例如,就在這個學期,我利用上「英語」課的機會,又把「紅樓夢」溫習了一次,而有著很多的心得,特別是對於書中「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裏錯以錯勸哥哥」那一類的回目,我越來越入迷,看著那些纏綿悱惻的情話,未嘗不心嚮往之。五哥和我同歲,本來以為他是跟我一樣的「老實」,誰知道他竟然玩起這種把戲,而且還把我緊緊密密的蒙在鼓裏。細想想,這也沒有什麼奇怪,一棵樹上的花兒還有個先開後開,究竟人家是個哥哥嘛,比我大著整整一百天哪。
「就算他說得對,也不能拿整個的核桃往別人嘴裏硬塞,這麼噎人哪?噎死了人不償命嗎?………說什麼結隊入境,願助一臂之力,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又說什麼當仁不讓,見義勇為,哼,都是些假仁假義!我,我,我越想越有氣!」
我正想反唇相譏,堂哥在一旁替我助勢,聲音雖然冷冷的,措詞卻嫌太客氣:
上面我說過,我家鄉的那座縣城很小,——真的是很小,不是我客套。縣城裏,只有從東門通往西門、從南門通往北門的兩條街道,筆直的,在縣衙門前十字相交,中心點就是那座高高大大的鐘鼓樓了。要不是有那座鐘鼓樓和每隔幾步就矗起一座的石牌坊阻隔著,我敢說,你站在東城門外頭,就可以讓兩隻眼睛穿城而過,和西城門外頭的鄉親打招呼,喊話也許是聽不到,比手勢一定能看得很清楚。這麼小的一座城,當然談不上繁榮,不過,由於人烟稠密,街道兩側的店舖排得緊緊的、齊齊的,看上去可也並不冷落。那些店舖,都是相傳了多少世代的老字號,幾百年前賣什麼,現在還是賣什麼,甚至連門面上的木板和櫃台都沒有換過,到處斑斑駁駁,連稜角都磨成圓溜溜的了,越發顯得殷實可靠。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件事情,我儘量做得緩和,做得周到,他要是仍然不能原諒我,那也沒法子了!」
堂哥跟著我往外走了幾步,仍然像是有一樁放不下的心事,向我放低了聲音說:
那王老闆還不肯放過我們,在背後吆喝著:
一邊說著,一邊扯起我飛跑。
王老闆滿臉堆笑,特別透著親熱:
我莫名其妙的說:
五哥心境已經轉好,大概是牙也不疼了,向我回眸一笑,眨眨眼睛說:
我抓緊那封信,衝到我堂哥的自修室去。他是我御口親封的「同學會高等顧問」,遇上這種事情,當然得讓他也跟著傷傷腦筋。我把信紙往他面前的書桌上一鋪,就大聲喳呼著:
一個悶葫蘆兒打不破,我今兒晚上如何能睡得著?他往外走,我就在他屁股後頭,跟著非得問他一個水落石出不可:
那家「公司」,雖然我們不曾在那裏買過什麼,當它剛開張的時候,總還到裏面蹓躂過;這家「洋行」,一個星期裏頭不知道要從它門口經過多少趟,卻把它當作日本人的「租界」,從它門口走,總要快跑幾步,以免一時按捺不住,撈起幾塊磚頭往裏面丟。今天來辦交涉,這還是第一回走進它的門檻。叫作「洋行」,其實它裏裏外外,裝潢陳設,都還是老店舖的氣派,只不過更講究了一些。它的前身,原是一家錢莊,據說已經開了好幾代,入民國之後,官辦的銀行把生意搶走,私營的錢莊就漸漸運轉不開,在上一代老東家的手裏結束了營業;有幾年間,這座高大整齊的舖面掩門閉戶,什麼生意都沒有做,一直到去年秋天,老門面重新開張,錢莊改成了「洋行」,說是做運銷出口生意的,其實營業的類目只有一項:專門收購本地出產的棉花,供應給日本人開設的紗廠。生意做得很大,只要有人肯把棉花賣給他,不管數量多到什麼程度,他都能照單全收,一口吞下。照從前的老觀念,做生意嘛,就是貿遷有無,將本求利,把東西賣給誰都沒有關係,而且,當時中日兩國之間,雖然戰爭迭起,糾紛叢生,政府也並沒有禁止通商的法令,進口日本貨,或是替日本人收購原料,都落不下漢奸的罪名。這是就法的方面來說,你對這種人根本就無可奈何。也就因為這個緣故,學生們對這種唯利是圖、賣國通商的行為,越發的深惡痛絕,幾乎到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堂哥一向是反日抗日的激烈份子,這次卻主張什麼「先禮後兵」,要來向這種奸商曉以大義,實在有些匪夷所思,真弄不懂他這樣委屈了自己,又連累了我,究竟是為了誰。一走進這家「洋行」的門檻,我就有一種血液沸騰、筋脈怒張的感覺,恨不得立即動手,見東西就摔,見人就揍,打它個落花流水,方解我心頭之恨。可是,既然陪堂哥來了,而他又正扮出一副「劉皇叔過江招親」那種誠惶誠恐的神情,我這個「一身是胆」的趙子龍,也就顯露不出「長坂坡」的豪勇,只好捏緊拳頭,暫時的忍耐著,跟隨在堂哥背後,且看他怎樣的唸咒畫符,捉妖降魔。
「公佈這封信是第一步,第二步又該怎麼走?是不是由自治會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召開一次會議?」
男的卻死命的往牛角尖裏鑽:
「我懂得你的意思,你在罵我是漢奸,是賣國賊,對不對?好小子,你才多大年紀,就想出頭露臉的來管別人的閒事,你管得了嗎?不錯,我是和日本人在做生意,那又怎麼樣呢?國法都不禁止,你就想來掐我的脖子,扯我的後腿?呸!別的人也許怕你們學生,倚仗著人多勢眾,胡作非為,我可不在乎!就憑你們兩個小毛孩子,說話也不怕閃了舌頭,竟然要封門閉戶,收了生意不做!告訴你,門兒都沒有!我倒要看看你們敢把我怎麼著!是打家劫舍?還是殺人放火?」
「反了!反了!你們這樣子,還像個學生嚒?再狠,也只是個學生,難道當校長的管不了你們?我就不信!」
「找不到正主子,你和一個夥計吵什麼?人家不是告訴咱們地方了嚒?別淨在這裏磨菇,怕的是打草驚蛇,給咱們一個不照面兒,這一趟豈不是白來了?」
「將來,你會知道的。」
堂哥匆匆忙忙的把信看完,卻冷冷的橫了我一眼,問道:
「這也不怪你們,幾代以前的老親戚,年輕的一輩當然是論不清楚,回家問問尊長,自然有人對你們講。——令尊是那一位?」
和他家有親戚,我倒是知道的。不過,知道了也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認了親戚,難聽的話就更不好說了。
「你就是為這件事情恨我?不理我?那你就太傻了!也太不了解我了!不錯,是有這麼一回事,那又怎樣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夠定了我的終身?那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果然,他稍作思索,就下達命令說:
一大篇金玉良言,王老闆聽得進去的大概只有兩句:「一級管著一級,大的上面還有更大的。」就是這兩句話觸動他的靈機,他本來已經有些氣餒,這時候又有了新的依恃,氣焰更冒高了幾尺:
男的——真是我五哥,聲音也比較正常了:
「調虎離山之計!」
王老闆還在繼續咆哮:
我問他:
男的說:「不要說這種可怕的話!」
「哎,五哥,你說的那另一個人到底是誰?縣長?省主席?……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別把我悶死囉!」
「你是耳朵裏塞著驢毛?還是你故意的裝作聽不見?」
這次行動,雖然是倉促發起,卻做得有聲有色。全校一百幾十位同學,除了幾個情形特殊的,全體都參加了。大致分作兩組,一組管宣傳,一組管「戰鬥」。管宣傳的以女同學為主,演講、貼標語、唱愛國歌曲;「戰鬥部隊」以童子軍棍為武器,是真準備給那些漢奸狗腿子一頓迎頭痛擊的。可是,到了那裏一看,王老闆所說的「打手」,原來就是他洋行和百貨公司的職員,只交手了一個回合,有的臨陣倒戈,有的抱頭鼠竄,可憐王老闆只落得一個眾叛親離的場面。他像瘋狗一般,在人羣中咒罵叫喊,推拉阻攔。氣喘如牛,臉紅得像豬肝,真擔心他會得心臟病或腦充血當場死掉,雖然他罪有應得,卻不是我們的本意。幸好沒有發生什麼悲劇。
「五哥,您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想出這個餿主意?這叫作與虎謀皮,不會有結果的!您要事先跟兄弟我商議商議,根本就不必多此一舉。」
這段話,我是一邊跑著一邊說的。為了跟上五哥的步伐,我跑得很急,說得也怪累。他卻似聽不聽的,自管低著頭疾走。一直走進學校的大門,他才放慢了腳步,我側目斜視,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十分怪異:兩道眉緊鎖,半片臉扭曲,還從牙縫裏絲絲的直抽氣,好像是在忍受著什麼痛苦似的。
他嚕囌個沒完,我氣得向他瞪眼,卻被堂哥一把扯開,從那家「東洋百貨公司」倒退了出來。
五哥卻忽然發了脾氣,狠狠的罵了我兩句:
女的軟語相慰:
所幸王老闆並不挑剔,轉過臉去打量著我堂哥,再扭回頭來問我:
我綽著王老闆的口氣:
「什麼都不要,是專誠找你們東家來的。」
五哥的調虎離山之計,果然高明得很。不過,也是事有湊巧,一個現成的機會讓五哥給利用上了。他班上一位同學的哥哥,前幾天,家裏送來幾張請帖,其中有一張是給校長的,那位同學似乎和校長之間有點兒私怨,本想把帖子扣在自己手裏,不把它送到校長室。五哥知道了這件事,就把這樁任務交給那位同學,要他以喜帖作餌,務必將校長「調」出城去。那位同學姓劉,家住離城二十五里的「旗杆劉樓」,是本縣的望族,祖墳的風水很好,出了不少人物;遠的不說,就是入了民國以後,也還有幾個在外頭當官的。那位同學的伯父,在省政府教育廳當科長,正是校長先生要竭力巴結的對象。五哥向那位同學一再叮囑:「就是要下跪哀求,也得把校長弄走!」大概用不著費多大的勁兒,校長先生就自願上鈎,坐著馬車出城去喝這杯喜酒,一來一回整整五十里路,等到他喝得醺然半醉,從鄉下趕回城裏,我們的行動應該全部完畢,他就是想替他老兄撐腰架勢,在時間上也已經來不及,五哥的調虎離山之計就達成了目的。
回到自修室,我關心的問著:
還好,他牙疼的毛病並不十分嚴重,只不過疼了那麼幾分鐘,就漸漸的能夠克制,正是垂頭喪氣,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忽而蹶然起立,引吭長啼:
王老闆聽完堂哥的自我介紹,恍然大悟,捋著他的「仁丹」鬍鬚說:
「五哥,您瞧,有人寫這種信來,真是氣死人囉!這分明是有意找碴兒,看咱哥兒們好欺侮哇!」
一個年輕的男店員笑臉迎人,又打躬,又作揖,把我們迎接入內,殷勤相問:
「莫非他也是你的親兄弟?」
「我不是不了解你,而是知道你有一個唯利是圖的父親,他既不懂什麼叫作孝悌忠信,當然更不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情,如果他一心想高攀這門子婚姻,你,蘭香,你又如何能掙扎反抗?又如何能逃得脫他的手掌心?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都說我足智多謀,遇到事情能拿得出主意,可是,這件事關係著我一生的幸福,我卻是一點兒主意都沒有!顛顛倒倒的,像一個白癡!」
女的說:「事情是你領著頭兒做的,事前,我沒有阻止你,事後,我也沒有抱怨你。你還要怎麼樣呢?難道一定要我擠在人堆裏,去燒,去砸,你才滿意?不管怎麼樣,他總是我的父親呀。」
他先是搖頭不答,繼而又長吁了一口氣,像老和尚說偈似的唸了兩句古語:
從「公司」到「洋行」,中間只隔著「書院胡同」的出口,「公司」在左,「洋行」在右。由於距離太近,幾步路就到,我還來不及換掉那一臉的氣惱,人就已經站在「洋行」的門檻裏頭了。
「你是說,只問問他有幾個女兒?就這麼一句話?」我笑起來:「咳,這不必問他,問我就行啦。那位王老闆有兩個太太,大太太不會生養,二太太也只給他生了一位姑娘,就是和你同班的那個王蘭香。她是王老闆的獨生女,除了她,再也沒有別的女兒。這件事兒,全城皆知,都在背後說,王老闆是一個老絕戶,沒有人接續他後代的香火,真不懂他還要賺這種昧心錢做什麼。剛才呀,我就想當面這樣問問他,大概是不忍心太刺傷他,話到了舌尖兒上,又被捲回去啦。和這位王老闆比,咱們是心腸太軟,臉皮子太薄,該說的話不好意思說,該做的事情不好意思做,實在是沒出息,又怎能怪惡人得勢?我看哪,咱們往後也得往臉上蒙一塊牛皮,往心裏裝一片鐵甲才行,把這些不好意思都給收起來,用惡人的法子懲治惡人,那才管用!不然的話,就什麼事情都做不成,只好當一個薄皮兒脆骨的濫好人吧!……」
問題不在弓老師,而是在校長那裏。這個關鍵,我和堂哥都知道得很清楚,卻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否則,「書院胡同」左右兩側那兩塊大招牌,早就給摘了下來,又何至於拖到今日?現在堂哥決心採取行動,就不能不先想到這一層,可是,我看他的臉色,一直是風緊雲密,大概也沒有什麼「錦囊妙計」,到時候出師不利,豈不弄成了虎頭蛇尾?那才丟人呢。
堂哥輕描淡寫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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