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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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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

大地震

我聳聳膀子:
「請問,你有幾位兄弟?」
「試都沒有試過,你怎麼知道這辦法不靈?除非你自己不打算走!當然啦,去參加抗戰總免不了要吃些苦頭,比不上留在家裏當少爺來得舒服!」
她卻不肯讓步:
真要是這樣走了,從此流浪天涯,赤條條無牽無掛,瀟洒倒是真夠瀟洒;大概在我的思想中,很久以來就存在著這樣的憧憬,過去沒有受到慫恿,所以它就靜伏不動,現在聽了這些話,我感覺到它在我的心頭左右衝擊,上下翻騰,再也控制不住它。只是為了表示自己還有些理智,我勉強按下心頭的狂喜,喃喃自語:
「我是說,你根本就辦不到!」
有這件事情佔住了心思,一時之間,甚至沖淡了我對時局的注意;而不久以前,為了做不成「流亡學生」所引發出來的那種懊喪的心情,這時候也似乎大為減輕,覺得五哥的話言之有理:要參加抗戰,何必離開家鄉呢?
事後,總算從明白人那裏,聽清楚當天夜裏發生的是什麼事;又知道地震是一種最可怕的天災,牆倒屋坍,山崩地裂,比起「鬧鬼」更要來得厲害。就在那一夜之間,我們那座小小的縣城,就倒坍了幾百間房屋,葬送了幾十條性命。幸好我家那座學屋,雖然很陳舊,卻也夠牢固,還禁得住搖擺,否則,那天夜裏我和五哥都打定了主意,要以正克邪,說什麼也不會跑出來,別說它倒啦坍啦,就是從屋頂掉下一根木條或者磚塊,砸在腦袋上,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你說那有多冤枉?
「不要難過,孩子,這是天意。」
當時我是被情勢所迫,只好出之一走,心裏可並沒有賭氣鬥狠、從此不再來的念頭。可是,自從發生這件事情之後,我卻發現宋老師那裏真是不好去了,每逢接到通知,也曾厚著臉皮,鼓起勇氣,權當沒有發生什麼事兒,照常的去參加聚會,一路走著,一路給自己加油,離宋老師的大門越走越近,越覺得自己臉熱心跳,而且頻率漸漸加快,溫度漸漸升高,步子也就越走越慢了。到了宋老師的大門口,我實在是拖不動腳,抬不起手,終於還是過門不入,臨時改換了目標,就那樣穿戴整齊,到孔廟跨院裏打拳劈刀去了。
「小六兒,你別惱,留在家裏有什麼不好?你也別怕耽誤了讀書,要讀書也不一定進學校,在家用功自修,還不是一樣嚒?」
「不錯,是有的。」
「有一件事情,我還是告訴你的好,過去不告訴你,是怕落了痕跡,反而使你們不自然,怕見面。現在,人已經去世,就不必再瞞著你了。你知道的,巧兒父母雙亡,由我來教養,等於是我的女兒一樣。所以,她的終身大事,我不能不張羅。我覺得,你和巧兒很相配,原有意把她許給你,巧兒自己也同意……。」
「小六兒,你記牢,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要保持鎮靜,別哭,別叫,別跑,萬一落在別人眼裏,拿來當笑話說,咱們可受不了!」
「還沒到時候,我去找過,一隻都沒有。別的鳥兒倒是很多,你又不要。」
那小伙子也顯得非常興奮,一把抓起我,要去向同行者介紹:
「不把握現在,那會有將來?你總不會像老一輩的人那樣迷信,遷徙、出行,還得翻查皇曆,選一個黃道吉日吧?」
事情是有的,小時候,我還跟著那位老夫子唸了半本「論語」呢。老夫子姓周,本來也是鄰縣的一位財主,只因他天性好賭,而又每賭必輸,一份家產就漸漸的耗盡,最後又遇到「郎中」,連僅賸的一座店舖也輸給別人,只落得「掃地出門」,無處存身。太太上了吊,兒子也離開家鄉,自謀生路去了,只留下他孤苦一個,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的,被爺爺收留在家裏,成了我們幾個小毛頭的啟蒙老師。事實上,這位周老夫子心志衰竭,神經也不大正常,根本不能教書,是因為爺爺和他相識,同情他的際遇,所以才假教書為名,給他一個棲身之處。只過了半年的光景,他就一病不起,死在這間學屋裏。他生前就常常自言自語,唉聲嘆氣;他死後,這學屋被閒置了很久,偶然有人從院牆外走過,聽到學屋裏有些動靜,也許是風吹窗櫺,也許是階前蟲鳴,聽到的人神經過敏,硬說那是周老夫子的聲音,硬說那聲音和周老夫子生前的自言自語、唉聲嘆氣是一個樣子……這則故事,平時我是不肯相信的,五哥也和我一樣受過新知識的洗禮,對「科學」有著極堅定的信心,當然也認為這故事是荒唐無稽,否則,他就不會接受我的提議,叫人把學屋收拾出來,跟我一同住在這裏。不過,說是完全不信呢,那是在平時,那是在豔陽高照的白日;像現在這種時刻,又發生了不可解釋的怪事,我們的信心就似乎有了空隙,從裏往外一股一股的冒著冷氣,脊背上的汗水也涼颼颼的。
「這根本不成問題。你沒有衣服,我有,替換著穿就是了。至於吃的,我們一人省一口,你就挨不了餓。既然志同道合,還分什麼你跟我?」
「日本鬼子並不可怕,過去,是咱們自己的人太不爭氣。這場仗,只要咱們肯打,就一定能打贏的!不過,保國衛鄉,這可是人人都有份兒,誰也不能退縮,誰也不能逃避!要抗日,不一定跟著政府往後退;要拚命,不一定要加入正規的軍隊;留在家鄉,總會有很多可做的事兒!」
他說的話很玄妙,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聽懂了沒有。再問他,他也不肯多說。大概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心裏也是模模糊糊,並不確知自己究竟要做什麼。
說得冠冕堂皇些,我這樣做叫作「棄文就武」,從此多練筋骨,少用頭腦。打拳劈刀,對我來說,倒不算是新功課,早在六七歲的時候,我就下場子練過,只是後來升入中學之後,反而生疏了。五哥的根基不如我,但他的興趣極高,看他打起拳來那種咬牙切齒的樣子,你會說他那不是在練功夫,而是跟自己拚命來著,好像他恨不得一時三刻,就把師父的本領全部學到。有時候,在師父的指派之下,我和五哥下場子對打,起初是我讓他,後來就漸漸平手,偶爾我精神分散,用心不專,還難免會結結實實的挨他幾拳。每逢他佔了上風,竟然對我毫不留情,打得我火氣上升,也就不再禮讓,抽冷子給他幾記狠的,兩個人的身上都常常腫一塊、瘀一塊,要勞動師父推拿揉搓,替我們治傷活血。
一直到今日,我仍然欠著巧姐兩隻「紅下頦兒」,而地下白骨已朽,往事真如煙霧。
聽我發牢騷,五哥還安慰我說:
「好吧,兩隻,我答應你。」
「我說的就是這條官道!你既然決心要走,那還猶豫什麼?顧慮太多,也許你一輩子都走不了!倒不如當機立斷,腳底板兒抹油,一,二,三,開步走,咱們一齊上路!」
「偶然的,總還得去一次。」
那小伙子嗤嗤哼哼的冷笑:
瞧五哥的神情,他自以為是十拿九穩的,猜中了我的心事;殊不知,他這一猜,剛好猜到反面去。照他的猜想,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參加什麼詩酒之會,完全是為了宋老師的那個寶貝外甥女;五哥何曾猜想得到,我是為了她才過門不入,才棄文習武的。依我平日的脾氣,我絕對不肯受這種誣蔑,必然會大呼小叫,把真相說將出來,奇怪的是,現在我卻不想否認這件事,自管把頭一低,故作神祕,不言不語。
其實話是他先提出來的,說「這學屋不太乾淨」,不就是「鬧鬼」的意思?可是,當我這麼挑明了一問,他大概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身分:一個受過科學教育的現代青年,怎麼能如此迷信?要想完全不承認吧,內心虛弱,又說不出硬話,就越發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用的是一副「梅蘭芳」式的假嗓子:
我初中畢業,是在民國二十六年,正好趕上盧溝橋「七七事變」。
巧姐安葬之後,只要一得閒空兒,我就往「城窪子」裏跑,希望能早些捉到兩隻笨鳥,把這筆債務還掉。可是,我發現,鳥兒並不笨,要比人聰明得多了,人類不知如何趨避災禍,鳥兒卻知道。自從發生了地震,那些北來南去,把「城窪子」當作旅館的候鳥羣,顯然的滅少了很多;其中有種,簡直就不見踪影。這種現象很怪異,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我想,牠們的旅行是一種法則,絕不會停止的;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為了避禍,牠們改變路線,繞道飛行。這種說法太玄妙,也似乎把鳥兒們的智慧估計得太高,可是,且看牠們的同類——那些祖居世守的烏鴉和喜鵲,每當地震發生之前的幾分鐘,都譁然而驚,一下子飛上半空,在那裏大嚷大叫,盤旋不落,好像知道災禍是從地底下來的,半空中才是安全的場所。鴉鵲們這種表現,是我親眼看到;那些擅作飛行、見過大世面的候鳥們,智慧自然更高。人類之外,被認為比人類低了幾等的生物,似乎都有這種趨吉避凶的本能,倒是人類自己,自居為萬物之靈,卻把這種本能喪失了。
最後,還是宋老師和宋師母老公母倆合力勸住了我。臨走,宋師母又抓住我的手,很貼己的對我說:
「算了,別替我傷腦筋了。但凡是腳底下有一條路,我就不會賴在家裏不走。你放心好了,早晚我會走的,希望將來在後方,或是在軍隊裏,咱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
那年的夏天似乎特別長,已經到了農曆七月底,應該是「金風送爽」的季節,氣候卻還沒有轉涼。
「還有一回,我一個人到大堌堆上去打獵,碰到一隻好大的山貓,獵槍沒打響,是倒過手來用槍托子把牠砸死的!幾乎被牠咬傷了呢!……」
說真的,我本來是不想哭的。可是,被宋老師這麼一催,不知道怎麼的,我鼻子裏有一根筋就酸了幾酸,酸出了兩大串眼淚;我喉嚨裏有一塊肉就緊了幾緊,緊得我幾乎不能喘氣兒,如果我硬是要忍住不放出聲音,可能就會把我給憋死;就這樣,兩下裏一湊和,我真的就放聲嚎啕,哭出聲音來了。而且,不哭則已,這一哭就哭得噓噓嗬嗬的,呼天搶地,把我這一陣子憋在心裏的窩囊氣,都藉此機會,一洩無餘。
「嗨,又不是殺來吃,要那麼多幹嘛呀?一隻就夠啦。……唔,也許,兩隻吧,一雌一雄,要牠們成雙作對,牠大概就更快樂,更愛唱歌了。」
「小六兒,是你嗎?」
「哭吧,孩子,要哭就儘管哭吧!太上忘情,其下者不及於情,鍾情正在我輩。不必管什麼名分,不必管那些世俗之禮,要哭,你就哭個痛快吧!」
五哥坐在地下抖抖縮縮的問著:
他說著,眉飛色舞,顧盼自雄,就像是一隻醜小鴨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天鵝,說到那句「你瞧」,還擺出了一個姿勢,竟然有幾分搔首弄姿的味道。
他緩過臉色,笑得像「孟嘗君」似的:
「你不會哭啊?你不會鬧啊?你不會拿著草繩、切菜刀去抹脖子上吊啊?爺爺、奶奶沒有不疼孫子的,爸爸、媽媽沒有不愛兒子的,對不對?只要你自己下定決心,耍耍賴,發發狠,他們不點頭,你就來個七天不吃飯,三天不喝水,看他們是願意留下一個死的?還是寧可放走一個活的?」
我以為她是記掛著我答應過的「紅下頦兒」,就老老實實的向她報告:
不理會五哥的勸告,我依然得空兒就往「城窪子」裏跑,對我的嘍囉也催逼得急如星火。一個綽號叫「臭嘴」的夥伴,實在被我逼不過,就把他養了三年的一對「紅下頦兒」拿來充數。其實,這對鳥兒原是我三年前捉來送他的,平時又常看他把鳥籠子在手上提著,所以,我一看就認出了牠們。「臭嘴」卻發著血淋淋的大誓,硬說是他當天下午才捉住的。剛捉住的鳥兒和養熟的鳥兒完全不同,他那能瞞得過我?我心裏明白,故作不知,領了他這番好意,準備第二天把牠們送到「巧姐」那裏去。
我扯開喉https://m.hetubook.com.com嚨向他大叫:
「那就是我!」我呻|吟著:「我就像一條受傷的蚯蚓,躺在這泥窩裏,等著敵人從這土地上走過去,用他那帶刺的馬靴把我踩死!……」
說到最後這兩句,調門兒升高,又恢復了他做哥哥的權威。反正我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就照著五哥吩咐,挨過去和他坐在一起。
「豈止是會?我是專家呢。」
我急忙應著:
他常常對我,以及我的那些夥伴們說:
「沒問題的,我答應你。你打算要幾隻?」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
「要不要揀出幾本,你留著作個紀念?」
「不,我不要。我只要『紅下頦兒』,和從前那隻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這種觀念是自古就有的呢?還是由於民國初年軍閥割據,軍隊變成了私人的武力,只用來爭權奪利,視人民如草芥,「二尺半」被稱為「老虎皮」,才使得老百姓畏懼猜疑,而拉長了軍與民之間的距離?如果真如那些長輩們所想的,一旦國家有事,軍人善盡衛國保鄉之責,各安其位,各守其分,那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就像二十九軍的「大刀隊」,在長城南北,拚死阻敵,那麼轟轟烈烈的,以中國軍隊之多,前仆後繼,日本人又怎能以小欺大,不把漢唐舊邦放在眼裏?無奈是有些軍人在平時耀武揚威,到了國家用人之際,卻自動的丟城失地,甚至於為了保存實力,而靦顏事敵,藩籬盡撤,長城自毀,中國又怎能不亡呢?當時以第三路總指揮兼任山東省主席的韓復榘,就是這樣的一個軍閥頭子,他本是西北軍馮玉祥的舊部,是在前幾年「中原會戰」靠「倒戈」起家的,「七七事變」一起,他又故技重施,採取「不抵抗主義」,日本鬼子還沒有進入山東省,第三路軍就自動撤退,把津浦路上的幾座大城,連同省會濟南市在內,都不費一兵、不折一卒的拱手讓敵,這教老百姓去倚靠誰?老百姓自身也並非全無武力,別的地方我不曉得,單說我們故鄉鄰近的幾縣,因為平時常鬧土匪,民間就自動組成制度嚴密的「聯莊會」,紅纓槍,大刀片兒之外,新式的手槍、步槍也有的是,每年冬季「亮團」,我親眼見過集合起幾萬人的那種大場面,排隊演練,也相當的壯觀,這些武力不能用來和日本鬼子拚死一戰嚒?當然是難操勝券,不過,如果每一省每一縣都團結禦侮,用血肉保衛自己的鄉土,步步為營,處處防堵,縱然不能使侵略者縮手回頭,最少也得讓它每佔領一城一鎮,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它就會曉得中國人不好欺負,更不敢誇下海口,說什麼三個月裏頭亡我中國!可是,中國的老百姓實在太善良,太懦弱,面臨著亡國滅種的慘禍,竟然縮頭束手,但求自保,敵人尚未來到,先把武器藏好,燒的燒,窖的窖,怕的是將來被日本人發現了,追究起來,罪名不小。當然不至於人人如此怕事,可是,那些在社會上、家族中居於領導地位的長輩,卻大多都是這種心理。年輕人處處受著挾制,動彈不得,也只好躲在長輩們背後,暫時收起心頭的怒火,讓熱血在體內凝結,讓眼淚凍成冰塊……
巧姐地下有知,看到我這樣的耗神費力,而仍然達不成目的,大概她會原諒我的。使我為難的倒是五哥和幾個夥伴們那裏,我今天要做的事,他們全都知道,如果這兩隻準備作犧牲的「紅下頦兒」,怎麼帶來的,又怎麼帶回去,對他們可怎樣解釋?好在這廟院寂寂,沒有別人,我不如打開籠門,把兩隻鳥兒放走,空籠子還給「臭嘴」,他們一定想不到我會大慈大悲,做了這一件行善積德的好事,也免得日後受他們的譏刺。對,這是一個瞞天過海的妙計,雖然不誠實,卻能保全我的面子。可是,當我把籠門打開,那兩隻「笨鳥」就是不肯出來。我把牠們丟出籠外,跺著腳,作著威嚇的手勢,要牠們遠走高飛,那兩隻笨鳥卻一點兒也不知道自由的可貴,對這隻破鳥籠戀戀難捨,我走到那裏,牠們就飛到那裏,亦步亦趨,跟著我離開水龍寺……
對他的熱心相助,我十分感激,而且已經把他引為知己。古人有所謂「傾蓋論交」的故事,大概就是像我和他這個樣子。我抓住他的手說:
巧姐是一位溫柔端莊的姑娘,從來不曾聽到她放大嗓門兒說一句話,聲音總是那麼柔柔的,細細的。今天,她似乎真的生氣了,也許是我來的時辰不對,正碰上她鬧情緒,眼前又沒有別的人,就拿我當作她發怒出氣的「靶子」:
怕給人家看笑話,結果卻做了大傻瓜。所好的是,那天夜裏的傻瓜很多,鬧出來的笑話更是五花八門,什麼新鮮事兒都有,像我們弟兄倆的想法和作法,還算是比較「正常」的哪。
初震是發生在深夜裏,情景最為怪異,也最為滑稽,但由於根本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所以,雖然十分狼狽,倒是並不畏懼。我和五哥睡在學屋院裏,一排房子五大間,三明兩暗,弟兄倆各據一端。那天深夜,我正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從床上掀了下來,平著身子落在方磚地上,摔得屁股好疼。我茫然四顧,不見人影。而當時睡意甚濃,也就顧不得找人打架,嘟噥了幾句,還爬回床上去睡。及至第二次又被掀下來,這時候頭腦比較清醒,我才發現原來是那張古舊的頂床在作怪,它好像日久成精,有了靈性,竟然和我開起玩笑,一邊格格吱吱的發著怪聲,一邊搖搖擺擺的全身抖動,就像一匹不受約束的馬駒子似的,連蹦帶跳,非得把我掀下地來不可。接連被摔了兩次,我已經沒有睡意,心頭一把無名火湧起,和身撲了上去,跟那張木床進行一場角力,它朝上甩我,我往下壓它,僵持了一陣子,感覺上它似乎平靜了些,卻猛然來了個大動作,把我整個兒甩離床面,往方磚地上摔落,我才相信它真是成了精了,有了神通了,光憑我這副潑皮大胆是制不住它了,這麼想著,不由得心虛膽怯起來,頭皮一炸,兩條腿發麻,趕緊的掙扎著往外跑。大廳裏黑漆漆的也沒有個燈火,衝到正門口,剛好和一個人體撞了個滿懷,雙方的衝勁兒都不小,彼此仰面撞倒,又怕又疼,都失聲喊叫,才知道被我撞倒的是我五哥。
她用細細白白的手,往廊廈裏一指:
那天,我一個人在東堤口打轉,碰到幾個從北幾縣逃亡出來的學生,由一位老者護送,在官道旁邊的茶棚裏歇腳。由於年歲相近,身分相同,就和他們一見如故的聊上了。
我答應送給巧姐一對「紅下頦兒」的,雖然有一陣子沒有到宋老師家裏去,對這份兒承諾,我並沒有忘記。事實上,以我當時的心境和年歲,我對捕鳥養鳥一事,早已經失去興趣,居然又再整舊業,重施故技,在這城窪子裏流了好幾身汗水,不為別的,就為著要捉兩隻上等的「紅下頦兒」,給巧姐送去,她那裏正有一隻空鳥籠子在虛位以待呢。
還有一樁最糊途的事哪,巧姐之死,對宋老師來說,如失高弟,如喪愛女,內心自是有著一種割肉刺骨的痛苦,使他哀慟不已,甚至他還恨不得所有的人都來陪著他同聲一哭,竟然慫恿我說:
「一會兒走,一會兒不走,你這個人有什麼毛病?」
各家的情形不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些話,我以為他會聽不懂;或者是,聽懂了,也不會寄予同情。那小伙子卻是玲瓏剔透,絕頂聰明,而且人也還算厚道,他聽清了我的難處,倒是並不認為有機可乘,說一些輕薄話來奚落我,反而安慰我說:
「你可是有一陣子不來了!」
「也好,那就統統燒掉。有了這些書陪她,巧兒應該不寂寞了!」
「不是床的關係,是這房子有問題。」五哥似乎已經作過一番深思熟慮,說話的口氣卻有些躲躲閃閃的:「小六兒,你也聽說過這學屋不大乾淨,對不對?好像是說,有一位老夫子死在這裏,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兒?」
就因為我在這方面繼承了宋老師的衣缽,學生的成績就是老師的驕傲,你想,他怎麼肯輕易的放過了我?在學校裏,我就常常被他逼著作一些額外的作業,他有了新作,一定要我「步原韻奉和」;更有一些他不肯執筆的應酬文字,己所不欲,推之於人,硬要我這個童子代筆捉刀,當然,有毛病的地方,他會指點我重新寫過。這些額外負擔,的確使我獲益匪淺,但也耽誤了我不少玩耍的時間,對我其他方面的發育,可能是有過不良影響的。當初在他門下,自然得一切由他,他要我寫「七律」,我不敢寫「五絕」;他規定要「鷓鴣天」,我也不敢改作「菩薩蠻」。那三年間,真是被他整得好慘。不過,當時心裏還有個指望:三年期滿,你老人家總不能不讓我「出師」吧?到省城去讀高中,離開了夫子門牆,我就不必再被人看作「神童」,也就不必硬拿鴨子上架,應付這些苦差事啦。那曉得,宋老師對我早有了計劃,不會讓我輕易的甩掉了他。也是我運氣不佳,一畢業就碰上抗戰爆發,省城、府城的高級中學都紛紛南遷,由山東,而河南,而湖北,而四川……漸行漸遠,遠在天邊,而我呢,就因為差了個一歲半歲,不准加入流亡的行列,成了「失學青年」,剛好落在宋老師手裏,以他為中心的那些詩酒之會,我就被牽著鼻子參加了好幾回。到了這個時候,宋老師——或者叫他宋家表伯——也就不再把我看成小孩子,談詩論文之外,有時候也對我說到別的事,話都說得很「知己」,所以,他那滿腦子的無可奈何,和那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沒有我不知道的。也就因為這個緣故,我對他敬愛有加,卻又立志不走他這條路子,或許是由於我們師生之間,氣味雖相投,天性不近似吧?
「這不是發瘋!這叫守信!你懂不懂?」
我倒是有些不忍,勸他別這麼認真:
雖然不是什麼名貴的鳥兒,卻也是無價的。要是有人出錢雇我,不幹別的,專門為他捕鳥,我必然一口回絕。我捉到的鳥兒,要是有人掂斤論兩,挑肥揀瘦的出錢來買,也必然是自討沒趣,看不到我的好臉色。你大概會說我是古怪而又小器。古怪,也許有一點兒;小器,那可絕對不是。如果有人「求」我,而碰巧我心情正好,就是要個三隻五隻,我也一定會給。捕鳥的工作看起來很輕鬆,實際上卻很沉重,別的不說,單說所花費的時間,一耗就是大半天,又要有經驗,還得靠耐性。農曆七月底,雖然已入秋令,後半晌的大太陽還夠「毒」的,在那蘆葦叢或是灌木林中活動,上面遮不住陽光的直射,左右前後卻是密不通風,只要在那種地方待上兩個小時,必然會汗流浹背,一身水濕,還另外奉送前胸後背數不清的痱子,每天刺刺撓撓的,不到秋涼就消不下去,實在是夠辛苦、也夠勞累。儘管如此,我費心巴力捉來的鳥兒,大部分還都是養在別人的籠子裏,你怎麼能說我小器?
「你說的是『紅下頦兒』,對不對?那是一種候鳥,要到秋天才從咱們這兒經過,現在是七月流火,你叫我往那兒去捉?」
「嗯,把她們帶到巧姐的靈柩前頭,就在那裏動手。」我躲避著五哥的注視,替自己辯解說:「你認為我很殘忍,是不是?這是不得已呀。」
拈香在手,我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宋師母氣沖沖的說:
「這幾位,不是我的親戚,就是我的同學,大家都會歡迎你——」
他說的這些招數,我何嘗沒有想到?可是,依我的估計,就算我厚著臉皮做出來,恐怕也未必有效。我嘆了一口氣說:
「練國術,不過是為了強健身體,別的還能有什麼用處?練得再好,也擋不住敵人的機關槍、大炮,這在義和團時代就已經證明過了。五哥,你還真想拿這個去上戰場殺鬼子啊?算了吧,不頂用呀!」
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就皺起雙眉,陷於沉思,要替我折籌代謀,想一條妙計。
有一次,到一位養蘭名家的別墅做客,主要的是要參觀,他那上千盆的蘭花。在主人殷勤招待之下,遊目四顧,應接不暇,覺得自己一身的俗骨濁氣,都被那芝蘭之香薰蒸融化,而變得有幾分高雅;可是,正當我心迷神醉,忽然聽到主人向另一位貴賓介紹說:「這一盆兩萬七,那一盆三萬八……」我剛剛培養出來的那點兒情趣,就一下子被粉碎無餘,一對老花眼也像裝上愛克斯光似的,定睛再看,只覺得那些王者之香都走了樣子,蘭花是瑪瑙,蘭葉是翡翠,而且上面還纏了金絲,鑲著鑽石,那麼燿眼生輝,令人不敢逼視。名貴誠然是十分名貴,卻不再是一些真實而有生命的東西。我總覺得,有些東西不能讓它有價錢,不管你把那價錢訂得多高,事實上都是一種貶抑,有了價錢的東西就再也稱不上高貴。這些老觀念,是從我小時候就裝進腦子裏,而在那裏生了根的。所以,你不能因為我偶然說錯了一句話,用錯了幾個字,而就曲解了我的意思,否則,你不但惹惱了我,也得罪了我家鄉的「紅下頦兒」,這則故事我就說不下去了。
他往我腳底下一指:
我就直挺挺的跪倒在地,上香,行禮,正待站起,卻被宋老師阻止——
「辦法是有的。聽廟裏的老和尚說,人和其他生物,死後都到了一個去處,所以我只要——」
巧姐向我發作了一頓,大概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該如何收場,索性轉過身子,一挑門帘兒,走回套間去,把我一個人「晾」在正廳裏。從女孩兒身上受這種待遇,這還是生平第一回。我楞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裏十分無趣。楞了一會兒,想不出什麼法子,既不想跟她吵架,也沒有理由向她賠禮認罪,我覺得還是走為上策,於是就默然起立,悄悄的走了出去。
她紅著臉兒說:
「秋天?要那麼久啊?」
出動了幾次,雖然這一年的鳥季不甚景氣,承蒙眾家兄弟效勞出力,每一次也都能滿載面歸。可是,挑來選去,都不合我的意。有的是當年新孵出來的小雛兒,不但唱得不成調子,下巴頦裏的那一撮紅毛,也還是那種淡淡的土黃色。把這樣的鳥兒送人,人家還當我是故意的敷衍塞責,不成敬意的。好在鳥季才剛剛開始,一批又一批的接續而至,機會還多的是,我決定不必太急,反正在這個季節結束之前,我一定會把這份禮物給巧姐送了去。
宋老師又說:
「有了鳥兒,你可怎麼送法呢?」
「堂兄弟呢?」
「紅下頦兒不來,所以你也就不來了!要是牠永遠不來,你也就永遠不來了吧?」
宋老師家裏的詩酒之會,我有幾次托故未去,這實在怪不得我。作詩,對我來說,只能算是一門子「功課」,本來就苦多於樂,再遇上情緒不好,心浮氣躁,還叫我咿咿哦哦,搖頭晃腦,簡直就是一種刑罰了。宋老師並不責備,只是每到會期,還照例的折柬相邀,倒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鬼,是不會有的。……人死如燈滅,那來的鬼呢?……只不過,今兒晚上這些動靜太怪異,不知道該怎麼樣解釋。……你別怕,小六兒,有道是邪不勝正,只要咱們光明磊落,就是有什麼邪魔鬼祟,它也奈何不了咱們,何況,這是在咱們自己的家裏,你說對不對?……來,小六兒,你就靠緊五哥,坐在這裏,儘管放大膽子,管它媽拉個巴子的是什麼東西,咱們就跟它耗下去!」
被扯得緊緊的,向那幾個人走過去,我低頭自顧,在這時候忽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就拉了一個「騎馬式」,兩條腿像木樁似的,把自己釘在當地。
說出這幾句,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再討論這個問題。五哥望望我,再望望籠子裏那兩隻怡然自樂的「紅下頦兒」,也不再說什麼。
五哥向我咧了咧嘴,又使了一個「黑虎偷心」的招式,兜胸給了我一捶,這意思是對我完全滿意,再也沒有什麼疑惑。
我喉頭乾燥,嚥了一口唾沫,問道:
五哥很武斷的看扁了我:
沒事兒的時候,我冒著盛暑,常在「城窪子」裏和那座護城堤上到處轉悠,癡心妄想的盼著能看到一兩隻「紅下頦兒」,明明知道這種想法違反常識,卻巴望著會有奇蹟。我是這樣想:人為萬物之靈,都難免有些心智昏迷、行為乖張的神經病,鳥兒的腦袋瓜子難道每一隻都正常?有那去年留下來忘了走的,或者是今年提前趕著上路的,不必多,只要兩隻就好,一雌一雄,我就有本事把牠們捉住,給「巧姐」送去,讓她有一次意外的驚喜。
在我的家鄉,那一大片黃河下游的沖積平原上,自古以來,就災難頻繁,一直到民國二十幾年,鄉民們的生活還停留在「人與天爭」的階段,生存的憑藉十分艱難。故鄉的災禍之源,就是那條永遠混濁、永遠不清澈的黃河,照史書上的記載,它曾經許多次在那塊大平原上翻身打滾,改變河道,每一次都帶來滔天巨禍。就在它比較老實、比較安分的年歲,在那高達數丈的堤頭,稍稍沖開一點兒缺口,也會使得幾萬平方里的平地變成澤國,人民流離,廬舍為墟。不鬧水災的時候,又往往久旱不雨,禾枯樹死,赤地千里,情況是和水災一樣嚴重的。只要能捱過這兩種天災,故鄉仍然算得是一片福地。從初民時期,炎黃裔胄就在這塊土地上落戶定居,經歷過這許多世代,人煙越發稠密。
那小伙子不以為然,向我傳授著他的經驗:
我搶著回答:
當時五哥已經進了省中,他的學校,全校師生都一致行動,沒有人願意留在淪陷區。可是,五哥的情形不同,他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是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頭一年到府城去唸省中,奶奶就十分心疼;現在聽說他要去當流亡學生,奶奶拉住五哥的手不放鬆,說什麼也不肯答應。起初,爺爺也說過勸過:「年頭兒不好,日本鬼子說到就到,把孩子留在家裏做什麼?能飛就讓他們飛吧!」任憑爺爺說得合情入理,奶奶卻拿定了主意,不鬆手,不點頭。逼得緊了,她老人家就放聲大哭,懷裏摟著孫子,嘴上哭的是兒子,害得爺爺也跟著一塊兒掉眼淚。僵了幾天,爺爺下了一個非常不講理的命令:凡是年歲比五哥小的,一律留在家裏,誰也不准去。首當其衝的是我,就這樣硬生生的被「扣」下來了。
「傻站著作什麼?給你巧姐上一炷香吧!」
在這四十多年之後,再想起這件事情,我已經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當時可真是羞窘交加,十分的下不來台。那天,我帶著那兩隻「紅下頦兒」,來到水龍寺的後廟院,就在巧姐的磚柩前面,準備用我所想好的方式,把牠們「傳送」到巧姐的手裏。對著那座浮厝在牆角的磚柩,我喃喃的禱告了一陣子,無非是表白「所欠之物今始奉上敬請查收」的意思;然後,我該火速下手,結果了這兩條小性命,再把牠們的屍體埋入磚柩旁邊的小土坑,就算是完成了這樁「親自送交」的工作。事情是十分簡便的,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然而,事到臨頭,我才發覺硬是狠不起心來,動不下手去,越猶豫就越沒有勇氣,終於還是背信毀約,食言自肥,這件事情做得有頭無尾,被五哥把我料得準準的!
「能這樣做嗎?恐怕不行吧。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總得向家裏說一聲兒,不然的話,他們還以為我是被土匪綁票去了哪。」
那小伙子被我這麼一掙,冷不防的,幾乎跌了一個狗吃屎。他站穩了身子,向我發脾氣:
我咬牙切齒的給自己打氣:
如果說宋老師是一位「老才子」,那麼,他的這個外甥女就是一位「小才女」,和他們相比,我實在是自慚形穢,有時候覺得自己太俗,有時候又突得自己太粗魯,不像他們那樣高雅,更不如他們那樣細緻。聽宋老師說,這位「巧姐」是不曾讀過書的,他的意思是說「巧姐」從來沒有進過學校,完全是由姨丈一手調|教,不但詩詞作得比我好,而且擅長書法繪畫,我還偶然聽過她鼓琴、吹簫、彈琵琶,宋老師的那些看家本領,簡直被她學全啦,有些項目,恐怕已經青出於藍了呢。
她停了一下,又換用快活的聲調說:
「那麼,」五哥注視著我的臉色:「大概我猜得不錯,你常常往宋老師家裏跑,是另有所圖囉?」
宋老師一邊焚書,還一邊很周到的問我:
「你是問親的?一個都沒有,我是一棵獨頭蒜!」
在他們中間,當然也不乏憂國傷時之士,那都是些飽讀經書的老知識份子,就像我最敬愛的宋老師。在他身邊,圍繞著一小撮像他一樣的人物,都是他的詩侶酒友。在平時,他們聚在一起,舉杯賞花,飛觴醉月,過著一種大不同於流俗的生活,高雅極了,也瀟洒極了。自從盧溝橋「七七事變」之後,日本鬼子分兩路進攻,在南北戰場燃起了漫天的烽火,他們的詩酒之會也越來越多,本來是每半個月一次的,後來幾乎天天聚集。有時拿著報紙,議論時事;有時還是一樣的飲酒賦詩,只是換了題目,不再吟風弄月,而寫的是撫今懷古、悼亡惜逝一類。因為形式是舊的,或律詩、或絕句,用的是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經發育完成、停止生長了的那種老調子,雖然有新思想、新感情,也苦於裝不進去。民國二十幾年寫出來的作品,這一句像杜甫,那一句像白居易,再那麼搖頭晃腦的高聲吟哦著,更是大有「天寶」、「元和」的氣味。而全面爆發的對日抗戰,在他們的筆下,也往往被描繪成「安史之亂」、或是「吐蕃入寇」之類的故事。以這樣的作品,要想去「激勵民心」、「喚醒國魂」(如他們自己所深深期許的),顯然是不會有多大的效果。而且,他們也根本無意拆掉把自己封閉在內的那個小圈子,那是他們的「堡壘」,拆除之後,就很蝸牛失掉硬殼,更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了。所以,掙扎了一陣,還是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裏,一小撮人緊緊依偎,就像一汪淺水裏幾尾半死不活的魚。(這句話聽起來很「鮮」,其實我是從一句老話「涸轍之鮒」會意出來的,我覺得,文人而生逢亂世,就正是那副樣子!)這些老知識份子,學問是好的,道德是高的,修養也夠深夠厚,唯一不健全的就是體魄太弱,一個個未老先衰,彎腰駝背,手無縛雞之力,正是咱們古老中國所特產的,那種典型的白面書生,那種標準的彬彬君子,雖然臉上有浩然正氣,心頭有無畏的壯志,表現出來的,也只是那份兒憂國傷時的情懷而已,要想讓他們掠起長衫,捲起袖口,做一番救亡圖存的工作,有很多事情,只怕他們是能說而不能行了。
候鳥似乎來得早了些,數量卻似乎比往年少了許多,而且,都顯出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就好像一羣一羣過境的難民似的,稍受驚擾,就撲楞楞的飛上天去,不像往年那樣容易捕捉。甚至就連我這個捕鳥老手,成績也大打折扣。對這件怪事,我試著作了解釋:從報上看到的消息,北平、天津那兩座大城淪陷之後,以二十九軍為主力的國軍部隊,轉移到長城一帶,以劣勢武器與裝備,對抗日軍的飛機、大炮、坦克車,奮勇殺撖,戰況十分激烈;南口、忻口、古北口、居庸關、平型關、娘子關……這些古老的地名,經常在報紙上出現。據父老們傳言,候鳥秋去春來,從塞北到江南,這些關塞正是牠們必經的路線。現在,長城一帶烽火連天,鳥兒們在飽受驚嚇之後,不得不提前上路,雖然已經飛離了戰場,碎裂的心魂一時還不能平復,所以才聽到腳步聲就怕,看見人影兒就躲,不像往年那樣蹦蹦跳跳,毫無機心了。
說是受罪,也不過是精神上有點兒舒展不開而已,一來與會的https://m.hetubook.com.com人都是長輩,在他們面前要守規矩;二來我雖然會謅得幾句詩,對這種以文會友的方式,卻是十分不喜,遠不如帶著我那些夥伴們,到孔廟後跨院的「場子」裏練功夫去。那裏有我的另一位老師,刀槍劍戟,一切齊備,縱然學不到高強的武藝,最低可以淌幾身汗水,不至於把渾身筋骨坐得酸酸嬾嬾的。
那一大片平原,地脈深厚,結構嚴密,挖掘一口水井,要深入地面數十尺,挖出來的是一層又一層顏色不同的泥土,卻連一粒雞蛋大的小石子兒都沒有。有的只是些陶甕、土罐、龜甲、獸骨……幾千年前的古物,會在極偶然的機緣下大量出土。那一塊土地,就因為它夠悠久,所以它也夠堅實,不坍不陷,不動不搖,那樣厚厚重重的,安安穩穩的。在那塊土地上走路,你會覺得每一個腳印都深鐫久留;在那塊土地上建造房屋,你會相信它將世代相傳,子孫永守……。
最令我震驚而不肯相信的,宋老師的外甥女巧姐——那個有才無命的女孩子,竟然也在這次災禍中喪失了生命。我在地震的第二天,就聽說了這件事,一口氣跑到宋家的大門口,隔著院牆,聽到從裏面傳出宋師母的哭聲,我還是不能信以為真。在大門外徘徊了很久,從宋家親友們口中,再三的證實了這個噩耗,我仍然告訴自己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後來,是前來弔唁的一位太太看見我在大門口發楞,進去告訴了宋老師,我才被喊了進去。
問了一些他們家鄉淪陷以後的情形,他們越說越悲慟,我越聽越心驚。
給巧姐送殯,我是空著手來的,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帶些什麼才好,也沒有人指點我。現在,望著磚柩前頭的那一堆紙灰,我知道自己還有一件事情可做,而且非做不可,那是我欠巧姐的一筆債務。
在那冤死了的幾十條性命當中,有幾位是我家的親戚;另外也都是鄉親近鄰,叫得出姓名來的。地震過後,縣城裏有許多人家都在辦理喪事,弄得一座城慘霧愁雲,哭聲陣陣,到處流動著一種驚慌、疑懼而又哀傷的氣氛,再加上大街小巷,觸目是斷垣殘壁,倒好像是日本人已經來過了似的。
五哥搖搖頭說:
「是我。」我應著,迫不及待的向五哥訴說:「不得了,我房子裏那張老木床成了精啦,要跟我打架,我也打不過它……」
她很爽朗的笑起來:
「日本鬼子說到就到,你怎麼還不跑?捨不得離開家啊?」
「哦。」
每次他挨了我的揍,還都高高興興的誇獎我:
久知宋老師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他的思想,有的很舊,有的極新,舊的那一部分可以稱得上是「老頑固」,新的部分又幾乎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而他的立身處世,也自有一套哲理,往往不依照常軌,卻並不因此而影響他在鄉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提起宋老師,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才子」,而四十多年以前的那個舊社會,雖然禮教的勢力很重,對「才子」卻是很優遇,也很寬容的,不像對一般世俗大眾那樣嚴厲。大概就因為這個緣故,宋老師做事一向是我行我素,只能別人配合他,他是絕對不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過去,作為他的門人弟子,對他那些被傳揚的軼聞趣事,我都聽得津津有味,甚至興起一種「大丈夫當如是」的心理,而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他對我所作的這件事情,半新半舊,不今不古,實在教人難以接受。尤其是,當巧姐活著,他把他的這番「好意」藏在心底,不向我透露一點兒消息;現在,巧姐已經離開人世,他卻向我說得源源本本的,清清楚楚的,全不想我聽到這些隱祕之後,內心將是什麼滋味?該說而不說,該瞞著而不瞞著,我對宋老師不好作別的批評,只能說他是越老越糊塗了。
我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就藉機會替自己吹噓:
順著她的指示,我看見那隻空鳥籠,卻忽然變得遲鈍,猜不出她底下要說些什麼:莫非是要把這鳥籠送給我?只傻傻的應著:
五哥依然搖著頭說:
我當然不會忘記,從她告訴我的那一天開始,我就一天一天的數著日子,盼望這炎熱的夏季快些過去,只等著秋風一起,我就要把多年收起不用的羅網再補綴起來,捉牠個三百五百隻,再從裏面挑兩隻最好的。
就是這一點,教我很為難。這可能是自幼養成的一種觀念,一直到老年也沒有多大改變:讓我幫助別人,只要我力量夠,總會盡力去做,而且做起來心裏很舒坦;可是,把位置顛倒過來,讓別人來幫助我,我卻很難接受——不接受也就罷了,還往往措置失當,弄得雙方都困窘不堪。我知道這是一項性格上的缺點,卻到老也無法改善,在十幾歲的年紀,當然更沒有這種承恩受惠的雅量,事情就僵住了。
宋老師的詩酒之會,氣氛本來是很沉悶的,人到齊了,分題限韻,然後各自散開,或坐或立,有人在屋裏向壁,有人就踱到外面花園裏去,對著太湖石自言自語。論作詩填詞的功力,和這幾位老先生相比,我當然是望塵莫及,不過,我也有一樁好處,是他們不如我的,那就是——速度。通常,我寫兩首絕句,或是一首七律,只要一刻鐘的樣子,他們還在那在那裏搔首踟蹰,我就已經拔了頭籌,交卷而出。「巧姐」這時候多半正在忙著,或烹茶,或鏃酒,或在廚下幫助宋師母做些什麼。以我當時的年歲,對女孩子還不大會評頭論足,長大成人之後,讀「浮生六記」,看到沈三白描寫芸娘的那幾句:「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忽然想起那幾句話也可以用在「巧姐」身上,而且非常合適,好像就是專為她寫的。看她的模樣兒,應該很會說話的,她卻很少開口。我受她的影響,也覺得說話太多,實在無聊,便儘量的保持靜默。有時候,她工作,我在旁邊望著她,兩個人都不說話,卻像說話一樣能夠溝通思想,我能夠猜得出她在想些什麼,她應該也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我求你的,就是這件事兒——」
「幾時呢?後天吧,好不好?」
「好!就這麼做!」
我早就有了主意:
宋師母哭得嗓子都啞了,看到我,抽抽噎噎的說:
「這也容易。茶棚子裏淨是你本鄉本土的人,不會託他們往府上帶個信兒?將來把日本鬼子趕出去,你衣錦榮歸,再回來向尊長們磕頭請罪,還怕他們不肯原諒你?」
「不要急,總有法子可想的。」
五哥抓住我的胳臂,又小聲的叮囑我:
出殯的場面很簡單,簡單到不像是出殯。一來是,當時縣城裏很多人家都在辦喪事,承辦喪儀的人手不敷分配,各種祭品禮器也難求完備;二則,以故鄉的習俗,未成年而夭殤的小孩子的葬禮,是不准太鋪張的,甚至根本不該有任何儀式。巧姐虛歲十九,早已經是個大人了,可是,到了這時候,論起大小,卻又不完全以年紀來分。如果是一位十九歲的少婦,而又有兒有女的,那當然是一個大人;像巧姑娘,深閨待嫁之身,就是超過二十歲,也只能算是一個小孩子。要是完全遵守古制,巧姐的葬禮應該是更簡單的,幸而她姨丈是一個有勇氣背叛那些惡風陋俗的人,以感情為重,不崇尚虛文,總算是還維持了一個簡單的場面,能讓死者瞑目,令生者心安。
「把這兩隻鳥宰掉?」
持續八年的抗日戰爭,雖然最後贏得勝利,對咱們中國卻是一樁大不幸。它使得多難的中國,在歷經列強搜刮剝削之後,又飽受蹂躪,大傷元氣,生命和資源都蒙受極慘重的損失。但是,在精神方面,這場戰爭卻也並非全無好處,苦難像一帖有力的膠合劑,把幾萬萬粒散砂,粘成一個堅強的整體,從前那種「只知有家,不知有國」的自私心理,是在這八年中間才完全去除淨盡的。當抗戰初起,許多中老年人仍然被自私自利的心理所控制,儘管大家都知道,這次事變非同小可,即將發生一場空前的大災禍,他們說日本人是一羣從地獄裏放出來的惡鬼,到陽世來「收人」的,可見他們對日本鬼子又恨又怕到了什麼程度。可是,當日本軍閥蹂躪我國土,到處的殺人放火,他們不去設法阻止,予侵略者以最嚴厲的懲罰,反而又自己造謠,說什麼這是一次自古以來就注定了的劫數,在這場災禍中,中國人該死多少,那數目也早就定好,該活的死不了,該死的跑不掉,這就叫作「在劫難逃」。……對他們這種「安天知命」的哲學,這種「逆來順受」的態度,年輕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不肯做國家的蟊賊,時代的叛逆,就只好成為他們眼中的不肖子弟。
那幾種繞道避禍的鳥兒,就包括「紅下頦兒」在內。本來,我已經捉到幾隻,嫌牠們不好,又從網裏放了生,原以為後面跟著來的數量極多,可以隨意挑選,要多少有多少,那想到,幾場連續的地震過後,現在想捉兩隻次貨也不可得了。我白跑了好幾個下午,都是徒勞跋涉,毫無收穫。於是我向嘍囉們下令,要他們輪班出動,非達成這樁心願不可。
「你的意思——?」
「看到那隻空鳥籠沒有?原先,我養了一隻『紅下頦兒』,一聽到我撫琴吹簫,牠就跟著唱歌,唱的歌好好聽喲。前些日子,不知道怎麼的,牠忽然死了,只剩下一隻空鳥籠,我看見它就難過。……」
五哥斜著眼睛向我窺視:
「紅下頦兒」始終沒有出現過,看樣子,是非得等到深秋九月不可了。倒是我在「城窪子」裏轉愁了幾回,對故鄉的景色,愈來愈著迷,聽著從天邊傳來隱隱的炮聲,想想這一片大好湖山,即將淪陷在敵寇的鐵蹄之下,我就有著錐心刺肝的痛苦,每逢走到沒有人的去處,就喉頭抽緊,胸口發脹,老想放聲一哭。中國,哦,中國,你這隻「東亞睡獅」,炮聲隆隆,究竟把你震醒了沒有?你是這樣的古老,這樣的悠久,在這世界上,應該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把你滅亡掉;你的土地是這麼寬廣,你的子民是這麼眾多,哦,中國,你為什麼不強盛起來?你為什麼不壯大起來?醒來吧,你這隻雄獅,聳起你的剛鬃,磨利你的爪牙,怒吼吧!……我就這樣一邊踉踉蹌蹌的走著,一邊仰天悲呼。走乏啦,喊累啦,就頹然倒下,親吻著故鄉芬芳的泥土,而感覺到自己是這樣軟弱,是這樣渺小,就像泥土裏的那些蚯蚓,一輩子生活在泥土裏,卻渾身上下不長一根筋骨。說什麼「下飲黃泉,上食埃土」,其實呀,稍遇到硬地就鑽不進去,稍遇到乾旱就會僵死,可以說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既不會蛻變出翅膀去飛,也不能長成厚甲尖牙來保護自己。連一隻「紅下頦兒」都不如!連一隻小蚱蜢都不如!——
她有些失望:
我知道,巧姐之死,對宋老師夫婦是多麼沉重的打擊,也想說幾句表示同情的話,卻苦於笨嘴拙舌,想不出該說些什麼。
可是,當牠們快快活活的在籠中木架上跳躍著,那樣的天真,那樣的毫無機心;我把手往裏一伸,牠們就自動的跳到我手上來,那樣的溫馴,那樣的依賴人;看著毛茸茸的兩隻小東西,怎麼能驟然下了毒手?我幾次嘗試,又幾次把手縮回,徒然急出了一頭一臉的汗水,就是沒有辦法把力氣用到手指上去,最後還是廢然而止,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硬不起心腸的窩囊廢,成不了什麼大事。
「要不,就先捉兩隻別的鳥兒來養著。咱們城窪子裏,會唱歌的鳥兒很多。」
「讀書?誰告訴你我要讀書來著?眼看著就要亡國,讀書還有什麼用處?告訴你吧,我早就拿定主意啦,只要離開家,我立刻投筆從戎,連軍校我都不想考,要抗戰就當二等兵!」
宋老師的這段話,我是跪著聽的。聽得很仔細,很清楚,一字不漏,心裏卻迷迷茫茫,像作夢一樣。宋老師的話並m.hetubook.com.com不難懂,他使用的這些字句,我也都深知其義,不至於有什麼誤會。他說要把巧姐「許」給我,這個「許」字,就是「允婚」的意思,我懂得;可是,這總得男方先來「提親」才行,卻把我蒙在鼓裏,對他老人家的這番美意一概不知,他又怎麼個「許」法呢?他又說,「巧兒自己也同意」,那就是說,不知道這件事兒的,就只有我一個人囉?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人算計的笨鳥,樹上有機關,地上有網羅,又準備好一隻空鳥籠子在等著我,可是,就沒有人問問我的意思:我是不是願意進去呢?……
誰能想得到呢?就因為多拖了這幾日,竟造成我終生莫贖的恨事。
盧溝橋在河北省宛平縣,離我家鄉有七百多里路,這還說的是走直線,要是從平漢路或是津浦路那麼一繞,那就更遠了。不過,說來也怪道,近些年來的內憂外患不知有多少,以故鄉父老那種平穩厚重的性格,向來是不驚不擾,甚至連鄰近地區發生了大會戰,只要炮彈不落在自家的屋頂上,那就影響不到他們的生活,這次的反應卻不同了,他們居然對七百里外的戰爭——看不見火光,也聽不到槍炮響,——表示很大的關心,一些不識字的老人家,也常常要求年輕人向他們解說報上的新聞。這種現象,是前所未有的。唯一的解釋,就只能說這還是由於一種私心,因為當時在平津一帶和日本人折衝交手的二十九軍,軍中幾位將領和許多官兵,都是鄰近幾縣的鄉親,本縣也被「募」去了不少人,軍階最高的已經幹到少將旅長,是本縣僅有的一位將軍。因為有自己的人參加在內,所以就把這場戰爭看作是自己的。我這番解釋,今天聽起來,也許會有人替他們叫屈:幹嘛要把上一代人說得這麼沒有國家觀念、缺乏民族意識呢?在當時——四十多年以前,這卻是很冷酷的事實,是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的,從他們的話語中聽懂了的,絕非有意誣蔑,也不存心掩飾。
我搖搖頭,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那些書。
五哥不以為然,他說:
明明知道一場大禍即將臨頭,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既不逃,又不避,更沒有一條半條的迎敵禦侮之計,就這樣挺著脖子等死,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大人們的心理,我實在是不懂得!老百姓把衛國保鄉的責任,完全推給軍隊,說什麼「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而一些正派人又有著「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成見,把「當兵的」看成一些特殊份子,非我族類,軍和民分得清清楚楚的,老百姓只管完糧納稅,供應軍糈,別的事兒概不負責。
其後的一段日子,我和五哥往孔廟跑得很勤,幾乎每天早晨都要到那裏熬煉出一身汗水,直到近午時分,才隨著別的夥伴們一同散去。下半天,有時候被爺爺「拘」在家裏,由他老人家親自監督著讀書、寫字。遇到爺爺不在家,或者忙著別的事,我們也就給自己放上半天假,五哥自有他的去處,我呢,就找幾個小嘍囉到「城窪子」裏去轉悠,表面上過著和往常暑假裏一樣閒適的生活,只是心情不同了。
五哥又來多管閒事:
他目光閃動,也抓住我的手猛搖,高高興興的說:
「算了,小六兒,既然那種鳥兒都嚇跑啦,你叫他們到那裏去捉?這不是強人所難嚒?再說,什麼年頭啦,天災人禍,日本鬼子還沒有來到,人就死了不少,你那裏還有心情養鳥兒?」
「何必等將來呢?現在,你腳底下就有一條現成的路呀!」
「這更不同。因為,蛇和山貓都對人有害,又不像鳥兒這樣柔弱,這樣可愛,所以,你才能下得了手。鳥兒是完全不武裝的,抓在手裏,牠連一點兒掙扎反抗的力量都沒有。就因為太容易,我認為你是辦不到的!」
看到這裏,也許有人會問我:「你當時才多大年紀,對這些老知識份子的心境,怎麼會體會得這樣清楚呢?」我告訴你,這是因為我幾乎成了他們的同類,只差著臉上少了幾道皺紋,上嘴唇和下巴頦少了幾根鬍鬚。聽了這話,你大概更疑惑了,不知道我在弄什麼玄虛。好的,我就來老老實實的告訴你。其實,你要看得夠仔細,上面我已經說過了的,從小學五六年級,我就是宋老師的得意弟子,初中三年裏,又得了他不少傳授,十幾歲的年紀,我就學會了作詩填詞,照宋老師的評語,好像還很有可觀的樣子。在那個時代,這本來也不算什麼稀奇,又出生在書香門第,自幼兒接觸最多的就是這些東西,所謂「家學淵源」,所謂「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不會也得會,沒有什麼了不起。
「噯,求你一件事兒,好不好?」
原來五哥的想法跟我一樣:不是怕自己有凶險,怕的是在別人眼裏出洋相。兄弟同心,兩個人背靠屋門,擠得緊緊的,打定了主意不躲不避,「就跟它耗下去」。屋門是上了閂的,屋子裏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誰知道那一圈漆黑中有些什麼東西?也弄不清當時是幾更天了,只在心底浮動著一絲希望;不管夜有多長,天總會亮;只要能熬到天亮,我們就算打贏了這一仗。
五哥的態度很奇怪,照說,他應該領著頭兒向爺爺奶奶抗議,替他自己和比他小的弟弟爭取權利,可是,他竟然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好像是去與不去兩可,去了是盡忠,在家是行孝,並沒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說的倒輕鬆,那是他不懂我的心事,我冷笑著:
受到我的頂撞,五哥也不計較,反而耐著性子,用一種黏乎乎的聲音安慰我,他真是拿我當病人看待了。或許他自己也有著類似的症候,所以才這麼知疼著熱,同病相憐的吧?
五哥用這種口氣說我,我覺得很不中聽。他把我看成了什麼?我豈是那種一交摔倒就賴在地下不肯起來的人?他未免把這個弟弟看得太沒用了。
想起那次大地震,就在這四十多年之後,猶不免冷汗淋漓,心有餘悸。我不知道那次大地震是怎樣發生的,也不知道它在地震儀上是屬於幾等幾級;而且,災變發生之後的這幾十年來,更很少看到有關它的文字記載,可見它在中國近代史上只是一樁小事。然而,對我來說,它留給我的記憶,卻是「超級」的,「最強烈」的,和我日後所經歷的那許多重災大禍相比,也並不能降低它的地位。
在眾多的候鳥羣中,「紅下頦兒」總是夾在中間,來得不早不晚。這種鳥兒有一個特性:清晨上樹,在枝頭大展歌喉;一過正午,牠就落下地面,在蘆葦叢,或是灌木林中鑽進鑽出,大概是在尋覓食物。所以,要捉這種鳥兒,一天之中,使用的方法不同,上午用鳥籠,掛在樹蔭濃密處,有特別裝置的機關活門,籠中放著一盂清水,和一兩串穀穗,當那些「歌星」唱累了的時候,也許牠就想進去休息休息,卻不知道這家「客棧」是許進不許出的。用這個方法捉住的「紅下頦兒」,都是些能歌善唱的優秀份子,只可惜牠氣性太大,一旦發現上了當,牠就會在籠子裏亂飛猛撞,直弄得頭破血流,羽毛憔悴,縱然僥倖不死,也得用心調養一陣子,要想牠精神抖擻的高歌一曲,那是明年的事了。另一個法子是用網捕,這要事先選妥地點,趁著正午以前,先把網羅佈好,等到鳥兒落定之後,就幾個人一路吆喝著,遠遠的趕過來,趕到網羅近處,齊著嗓子扯一聲唿哨,鳥兒受了驚嚇,朝著沒人的那一面飛逃,就一個個的在網眼裏上了吊。用這種法子捕鳥,有點兒像是「竭澤而漁」。遇到旺季,一羅能捉住幾十隻,只是品類非一,良莠不齊,也不分什麼本地土著或異鄉過客,凡是被「圈」進範圍裏頭的,都一齊落入網內,有一回,我們還捉到一隻老大老大的貓頭鷹呢。好在我和我的那些夥伴們都是行家,對各種鳥兒的特徵和習性十分熟悉,也知道該如何處理,該留的留,該放的放,幾分鐘裏,就可以處理完畢。一網捉住幾十隻,也許最後決定「收養」的,不過是三隻兩隻而已。
我陪侍著宋老師和師母,一直到磚柩砌成,才離開水龍寺的後廟院。這中間,磚柩前燃燒著一堆熊熊的火,焚化的不是紙錢,而是宋老師特意帶來的一大箱線裝書,都是巧姐生前讀的,沾染著伊人的手澤。
她很性急:
「你放心,我一定辦到就是啦。不然的話,欠巧姐的這筆債務,要到那一輩子才能還得清楚?你等著瞧吧,我一定辦到就是啦!」
「這就是咱們兩個人不同的地方了。你家裏人口少,每一個人都注視著你,所以他們才中了你的計;我呢?你可知道我家裏有多少人嚒?親兄弟、堂兄弟都成羣結隊,有誰一天兩天不吃飯,根本沒有人注意,不吃也是白不吃,總不能真的把自己餓死!……」
「跪下呀。你巧姐比你大,難道她還受不起你一禮嗎?」
一直到今日,我仍然不願自認我是一個軟心腸的人,這是有許多事實作為憑證的,且不說後來那些動刀動槍、拚死拚活的回目,只說小時候的作為,我就屬於「性惡」的一類,雖然還不至於落下「心狠手辣」的評語,對那些可以任由己意操縱生死的小生物,該殺該赦,全憑當時的意念行事,內心可並沒有多少憐惜。譬如說,故鄉民風尚武,小孩子們耍槍弄棍,是大人們所不禁止的;從十歲左右,我就有了一桿老式的獵槍,而且操作熟練,射擊也有相當的準頭,從那之後,壞在我手下的小性命,數不在少,當我吃獾肉、啃兔子腿的時候,我可從來沒有過作惡犯罪的感覺。「紅下頦兒」這種鳥兒,體型像麻雀一般大小,生命相當脆弱,別說有意的弄死牠,就是飼養期間,照料稍有不周,牠就會隨時死亡。要想結果牠的性命,那可真是太容易了,拎起兩條小腿往地下輕輕一摔,或是用兩根手指夾住脖子輕輕一捏,就能順順當當的送牠去見閻王爺,這有什麼難呢?
「各家的情形不同,你是用這辦法把自己弄出來的,對吧?我照著你的辦法做,卻不一定管用。」
以我的條件,我應該被編入第一批流亡學生的行列。「七七事變」那一天,離我的第十六個生日,不過只有兩個月的光景,而照咱們中國的算法,我可以算是十七歲的人了,許多年歲比我小的同學,也都在家長的許可之下,扛起行囊,冒著漫天烽火,向大後方流浪。照我的塊頭兒,夠高大,也夠強壯,別說到大後方去讀書了,就是謊報兩歲年紀,加入軍隊,也不會打退票的。我之所以被留在家裏,不是父母捨不得,而是受了我五哥的連累。
要不是五哥拉住我,也許趁著日本鬼子還沒有來到,我已經離開家鄉了。
「好,好,你這孩子果然是至性真情,這表示你老師老眼不花,沒有看錯了人,只怪巧兒那丫頭福分太薄,這也都是前生注定的。天熱,又是個姑娘家,不能停放太久,後天就把她抬出去,暫時厝在東關外水龍寺的後廟院裏。你要是能來呢,那最好,我和你老師都感激;要是你家裏人不准許,那也不必嘔氣,我們——還有巧兒,都會原諒你。」
「辦不到?你說我不敢殺這兩隻小鳥兒?哈,笑話,殺生害命的事兒,我又不是沒有幹過!」我把前幾年的「英雄事蹟」都給擺了出來:「有一年夏天,我大開殺戒,光是有毒無毒的蛇,死在我手下的,就足足有二十條!……」
說著,她那對「顧盼神飛」的眼睛,就像漲霧似的,顯得有些迷迷離離。
有一次,我故意挑了一個不是會期的日子,去探望宋老師。不巧宋老師和師母有事出門去了,只有巧姐一個人在家,一看到我就責怪說:
宋師母看我無話可說,就吩咐我:
「對,小六兒,練功夫嘛,就得這樣子,一招一式,都不能馬虎,不然哪,你就學不到真本事了!」
「小六兒,我知道你很難過。換了我,也是一樣的受不了。可是,人死不能復生,難過又有和-圖-書什麼用?我勸你要冷靜,要鎮定,不要太放縱自己的感情,像你這樣發瘋,不怕大人們擔心嚒?」
雖然我說的話含混不清,五哥倒是一聽就懂。他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好像他是一個醫生,突然發現我得了什麼怪病,而且是不治之症。
有什麼事兒可做呢?他也說不上來,卻把主意拿得穩穩的:這是他的家鄉,他要留在這裏,就是爺爺改變了心意,准許他和我加入流亡學生的行列,他說,他也絕對不去!就因為他的意念太堅決,終於影響到我,也改變初衷,決定留在家鄉陪他。就是這一念之轉,由被迫變成自動,心情也大為不同,不再露出那麼一副含冤受屈的面孔了。
「那就要等到深秋九月,重陽一過,『紅下頦兒』就成羣結隊的來了,要多少就有多少。」
我正一肚子冤苦,他再這麼冷嘲熱諷,可真是想挨揍。如果他不是一個過客,多半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已經揮出了拳頭。在自己的地頭兒上,總不能這麼沒有涵養,我用左手抓住右手,才把那勢子止住。吞了一口唾沫,我向他客客氣氣的說:
「也沒有堂兄弟。我們家裏人口不多,從我祖父,到我,三代都是單傳,所以他們才把我當成了寶,拉著扯著的不放我走。哈,到底還是拗不過我,你瞧,我不是跑出來了嚒?」
在他們當中,有一個看上去年歲和我差不多的小伙子,很不客氣的問我:
更糊塗的是,他只顧得一吐為快,也忘了叫我站起來,就那樣直挺挺的跪著,聽他說了又說,倒好像巧姐是因我而死,而我不知道對她做了多少忘恩負義、薄倖無情的事,生前未及補贖,直到她死後才到她靈前來長跪領責。
五哥也望著我笑,笑得很平和:
「五哥,你的意思是說——有鬼?」
「那當然不用。可是,就這樣一走了之,對家裏怎麼說呢?」
「噯,你們男孩子都會捉鳥的,你會不會?」
我告訴她:
我向他說明我的難處:
「我勸你,偶然的也不必,除非是你在打別的主意。——聽說宋老師有一個外甥女,自幼住在他家裏,宋老師的本領,這位姑娘已經得了十之六七。……有沒有這麼個人兒?」
結果我是去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似乎都知道我是去做什麼,他們不鼓勵,然而,也不阻止。
「紅下頦兒」原不是什麼名貴的鳥兒,——我這句話說得太現實,太功利,把鳥兒也看作商品,給牠定了身價,分了品級;事實上,在四十多年前的家鄉,純粹的農業社會,根本沒有這種思想,許多東西都不會拿來當作買賣的對象,也就是說,那些東西是「無價」的,跟金錢完全扯不上關係。既然如此,又如何去判定牠的價碼、而說牠名貴不名貴呢?四十多年以前,也不止是我的家鄉,其他那些比較偏僻、比較保守的地方,想來也必然一樣,都把蒔花養鳥看作是雅事,正因為它雅,所以就不能帶有一絲銅臭氣味,那會把花、把鳥給薰死的!故鄉沒有一家鳥店,也沒有一座以營利為目標的花園,蒔花養鳥的人倒是不少,但是,從來不曾聽說過有誰利慾薰心,硬要把花兒鳥兒訂出一個價格,拿這些大自然的靈物去換取鈔票。買賣是雙方的行為,既然沒有人肯賣,當然也就沒有人能買,這種交易怎麼能做得起來?你要是在別人的花園裏看到一株好看的花,或者在別人鳥籠裏聽到一隻會唱的鳥,因之而貪心大熾,希望能據為己有,那就只有兩條途徑可走:一條是「求」,一條是「偷」,雖然討未必能討得著,偷也不一定會賊星高照,一偷就到手。但是,除此之外,卻再也沒有別的門路。你可別妄想仗著財大氣粗,硬要拿鈔票當磚頭,砸得對方屈膝討饒,也非得滿足自己的貪心不可,我告訴你,那種可能性很少,也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因為,蒔花養鳥的人大多把花鳥看成性命,而把錢財視同身外之物,你的錢再多,其奈他不賣何?……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擺不脫這些老觀念。
他說的很有理。古人移孝作忠,因公忘私,一定也做過類似的事,我又有什麼不可呢?對!可以的!我用右拳擊向左掌,大聲的宣告:
「這些日子,怎麼不見你來?昨兒個,巧兒還唸叨著,說是你答應過送她一對小鳥兒,大概你是忘了。我這個外甥女可是個死心眼兒的人,別人說過的話,她會一直記著。」
「不想讀書,那就更不必抱怨了。當兵,不就是為著跟日本人拚命嗎?要救國,也不一定非得加入軍隊不可,留在自己的家鄉,可做的事兒很多,就怕你幹不了!」
我之所以說「紅下頦兒」不是什麼名貴的鳥兒,並非指身價說的,而是因為這種候鳥數量繁多,不來則已,一來就成羣結隊,幾乎是捉不勝捉,要多少就有多少,不像傳說中的龍呀、鳳呀、麒麟呀那般珍異難得。不是有「物以稀為貴」這句話嚒?根據這個道理,「紅下頦兒」只能算是一種極尋常、極普通的鳥兒,「名貴」二字當然用不到牠的身上去。
這當然是瞞不過去,我回答得很爽利:
我對五哥說了實話:
「不是我捨不得離開家,是家捨不得離開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不肯放手,我有什麼辦法?」
我也爽朗的說:
「你是說——現在?」
那次大地震,從初震到它完全過去,拖拖拉拉的,幾乎連續了兩個月。在這兩個月裏頭,夠得上「強烈」的就有七八次之多,中間還穿插著許多次強弱不等的「小震」,大概每隔三兩天,總要搖晃一陣子,搖得人心驚膽顫,頭昏眼花。
那小伙子又替我袪疑解惑:
有人說:「恐懼生於無知。」可是,在某些情況下,無知也會助長了勇氣,雖然那種勇氣是憨憨的,傻傻的,照前不顧後的。我和五哥這兩個傻小子,在那個生死關頭的大地震之夜,就這樣背門而坐,根本沒有想到要往屋子外頭跑,居然也讓我們熬過來了。
我指指自己身上,脹紅著臉說:
就這樣,我落在宋老師手裏,常常被找了了去,參加那幾位詩翁文豪的聚會。說真話,每次受到宋老師的寵召,我心裏並不十分樂意,可是,師恩浩蕩,師命難違,我就是想請假溜號耍賴皮,家裏的尊長也不容許,只好穿戴整齊,打起精神來去受那半天的活罪。
這幾句話,聲音雖然很低,卻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好像她真是有意和我吵嘴。我還不至於那麼沒出息,心裏頭可有些不舒服:怎麼所有的女孩兒都是這樣小性子、不講理?我本來以為巧姐是和一般女孩兒不同的,看起來她也有潑辣刁蠻的一面,誰要是惹了她,恐怕也和別的女孩兒一樣的難纏。怪不得孔老夫子說過那樣的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他老人家一定是有感而發。過去讀「論語」,這幾句話也曾引起我的腹誹,總覺得孔子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說法,把所有的「女子與小人」都一概而論,未免有失他聖人的身分,直到今日,對這幾句話又多了一番體會,才知道聖人果然不是白當的,所說的金言玉語,每一句都有至理。
「好呀,你說。」
我提議說:
五哥受人之託,向我殷殷勸告:
我不解所謂:
他被我問得莫名其妙,又不能不回答:
「那不同。」
在五哥的勸說之下,我打消了偷錢開溜的念頭,決定留在家鄉陪他。至於他本人,從來就沒有過離開家鄉的想法。以我家鄉的人來說,對於日本鬼子的殘暴,他知道的比誰都多,但裝滿他心頭的,是憤怒,是仇恨,而沒有絲毫的畏怯。
嘍囉們天天空手而歸,自然在我這裏看不到好臉色。他們竟然輾轉求情,搬出五哥來挾制我。
「怎麼會不頂用?練過國術的人,身體健壯,關節靈活,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力氣比人大,方法比人多,在戰場上拚命的時候,這就大有用處!像宋老師和他那些愛作詩的朋友,學問固然不錯,身體卻被學問給糟蹋了,一個個都像糟鵪鶉似的。薄皮、嫩肉、脆骨頭,一按就扁啦,一碰就散啦,你能指望著這些人去保國衛鄉嚒?要是讓他們上戰場,也不必動刀動槍,敵人在前面逃,讓他們在後面追;追的時間長了,就能把他們給活活的累死!前些日子,你常和他們混在一起,爺爺、奶奶准許,我也不好阻止,只是替你著急,瞧他們那一身酸臭迂腐的氣味,不怕薰壞了你?——往後呢?你還去是不去?」
不過,憑良心說,到宋老師這裏來,也並非全無好處,第一是有吃有喝,而且,事先準備好的茶點酒肴,都十分精美,因為宋老師有一位賢慧而又擅長烹調的太太,雖然家境不富,卻很喜歡替丈夫招待朋友。每次見到這位師母,我就會想起蘇東坡「後赤壁賦」中的幾句話:「妾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總覺得宋老師和蘇東坡一樣的有福氣。在小小心靈裏,也曾經暗暗的告訴自己:「將來要娶妻,就要娶像師母這個樣子的!」第二,除我之外,宋老師家裏還有一個年輕人,是宋師母的外甥女,自幼父母雙亡,寄養在姨母家裏,不知道的,還當她是宋老師的親女兒。說來慚愧,對這位童年舊侶,我竟然記不起她的姓氏。也許當時不曾打聽過,只曉得她是農曆七月七日生的,比我大了兩歲,宋師母喊她「巧兒」,我就喊她「巧姐」,一般人喊她「巧姑娘」。有個年輕人可以說說話兒,也使我覺得不太悶氣,所以,到宋老師這裏,我的心很矛盾的。來的時候不想來,該回去的時候又往往賴著不走,幫著「巧姐」料理善後,洗滌盤盞,收起筆硯,顯出一副很勤快的樣子。
「你看我渾身上下,除了這套衣服,一個蹦子都沒有,我怎麼能跟你走?」
我囁囁嚅嚅的解釋著:
在那塊土地上,上百歲的老人,不知道什麼叫作地震,非但不曾經歷過,而且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可是,就在民國二十六年的秋季,「七七事變」發生之後不到兩個月,人禍招來了天災,一場空前未有的大地震,震動了那塊安穩厚重的土地。由於鄉民們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又正是大敵壓境、人心虛浮之際,對這次突如其來的災禍,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內心更是倍感恐懼,於是一時之間,謠言四起,各處傳出許多初民時期神話式的故事。有些人還只是聽聽說說而已;有些人就深信不疑,說什麼鰲魚翻身,地獄「走水」,天神失職,妖魔出世……總之,人類大禍臨頭,世界到了末日。
我笑她那麼聰明伶俐,卻缺乏這方面的常識:
只有一次,詩酒之會結束,我照例幫助她收拾殘局,正在洗淨硯台裏的餘墨,忽然聽見她說:
這是怎麼也猜想不到的。別說是我,就是那些年老智高的長者,經驗豐富如一部活歷史,對故鄉數百年的往事無所不知,可以依據他們的經驗,卜占來年旱澇,預測明朝晴雨,也是絕對猜想不到的。
就是這件事情使我難過。宋師母冤枉了我,但凡是我答應的,不論事情大小,我總會把它做好。現在,一場意外的橫禍,誰能料想得到?卻把我變成一個輕諾寡信的人了。
「好,我等著。」她很溫柔的說。又叮囑我:「到時候,你可不要忘了哦。」
宋老師老淚縱橫,反而一再的安慰我:
「咳,你怎麼這樣嚕囌?就是因為說不通嘛,我才勸你出此下策。自古道,忠孝不能兩全,你又想做忠臣,又想做孝子,世界那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別傻,我勸你快刀斬亂麻,根本不必回家,就這麼瀟瀟洒洒的跟我們走吧!」
那小伙子跳著腳罵我,說我迂,說我臭,說我絕頂自私,說我根本不拿他當朋友……正在這時候,我五哥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以「家長」的身分,向人家作了揖,賠了禮,把我「押」回到城裏去。
「不是我要養,是我答隱了送人的。……人都已經死啦,你總不能要我言而無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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