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少年十五二十時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離鄉

離鄉

站起來,又在找我和老鼠的麻煩:
本來我是打定主意,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家鄉的。一半是因為那種「英雄」的待遇使我困窘,不論生人熟人,只要看到我,少不了總會提到那樁事,一邊稱讚,一邊上下打量著,要看清這個十幾歲就敢動手殺人的傢伙,究竟長了一副什麼樣兒的相貌。有一陣子,害得我見了人就躲,倒好像我真是變成一個與眾不同的怪物了,你說,這種日子有多難過?另一半是為了宋老師,他從城裏放回來之後,就一直住在我們柳河口,把宋師母也接來同住。正住得好好兒的,有一天,忽然心血來潮,向爺爺說他要離鄉遠遊,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天府之國」去了。
我哇哇大叫:
說著,果然就「砰」的一聲,前額碰觸地面,發出的聲響不小。宋老師來不及去拉他,他自己就一個倒翻站了起來。
二扁頭聽不慣他這副腔調,罵道:
尤其是教我聽不進去的,他在勸我的時候,竟然把他和我看作兩個不同的族類,說什麼我是「一文」,他是「一武」;又說什麼他是比較適合直接參加抗戰的人,而我的工作應該是在抗戰勝利以後,所以,我當前的急務,就是趕快到大後方進流亡學校,好好的用功讀書。他這些話大概都打過草稿,說來起承轉合,文情並茂……簡直氣炸了我!
「閉上你那張臭嘴,沒有人當啞巴賣了你!本來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偏是你這麼多的眼淚!得,你的心事我明白,看他們幾個去大後方升學,你有些眼熱,對不對?現在你決心要去,也還來得及,沒有誰拉著拽著你,用不著這樣酸溜溜,苦凄凄的,又颳風,又落雨!」
老鼠的情況也跟我一樣,自己滿心的不想去,是被家長逼著上路的。他這一段時間住在柳河口,五哥領導的幾次行動他都參加了,胆子也漸漸練了出來,對家裏他是說宋老師在柳河口開了一所私塾,教導學生們讀書,以免荒廢了功課。時間一久,紙包不住火,隱祕就被看破,他那位寡母還到鄉下來哭過、鬧過,但也無可奈何。現在他母親得到消息,便又到柳河口住了幾日,鄭重拜託宋老師,把她兒子給帶到大後方去。這位從十七歲就守節撫孤的寡母,在經歷過一大段敵人佔領下淪陷區生活之後,終於有了一層領悟:兒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摟在懷裏,捧在手裏。而且,這漫天匝地的狂風暴雨,也不是母親用兩臂、用全身就能夠遮得住的!家鄉,不再是一和*圖*書個安全的地方,也許把他交給國家、交給政府,才是上上之策。她為了見子,甚至向宋老師下了跪,要宋老師擔保,到了大後方,就把她兒子送進學校,只管讀書,什麼危險的事兒都不准他做。……宋老師生平最敬重這一類的忠臣、義士、節婦、孝子,如今受人託孤之重,也激發起萬丈豪情,拍著胸脯,把這付萬斤重擔承受下來。
當天在亳縣南關一家客棧裏落腳,半夜裏有鬼子來查店,態度十分獰惡,住店的人全被集合在院子裏,神色上稍有不對,就被咆哮叫罵,拳打腳踢,甚至用槍托子砸、用刺刀劈……把幾家客棧弄得陰風習習,如同地獄。我們幸虧遇到了好店家,事先得到消息,把我們幾個人藏在夾壁牆內,才逃過了這一場劫數。
從河南省的商邱,到安徽省的亳縣,也不過只有數十里路,卻是中國最古老的官道之一,每一步都踩著歷史的遺跡。我們一路上走過,一路聽著宋老師講說那些古老的故事,有些是我們聞所未聞的,也有些過去就略知一二,如今踐履斯土,再作溫習,把那些近在眼前的名勝古蹟一一核對,更聽得津津有味。商邱縣原先叫作歸德府,也就是唐代的睢陽,這是我們早就知道的,因為在初中二年級就讀過韓愈的「張中丞傳後敘」,也聽宋老師在講「正氣歌」的時候,解釋「為張睢陽齒」那一句,把張巡、許遠兩位大臣的事蹟,源源本本都告訴了我們。韓愈提到的那座「雙廟」,就在從商邱往亳縣的公路之側,我們在那裏略作休息,也進去瞻仰了張、許二公和南霽雲、雷萬春的塑像。面對著前朝的忠臣猛將,心中自然會滋生許多感想,於是,以「雙廟」為題,宋老師一路作了好幾首詩,而且逼著我步韻奉和,一首都不能缺。師命難違,只好一路吟哦。這也算是苦中作樂,內心的恐懼倒因此減輕不少,憂傷憤怒的情緒卻更加深重了。
我是十八歲那年就離開家鄉的,爺爺肯放我走,好像也是出於五哥的建議。他的意思是說,對日戰爭已經全面展開,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場仗有得打呢,不能因為打仗而百事俱廢,能打仗的就打仗,會讀書的也不應該被耽誤,最好是到大後方去升學,將來抗戰勝利,大學生是很有用處的。他的話意有所指,而且非常明顯:在我們楊家,能打仗的是他,會讀書的是我;他有他的成績,我有我的分數。這些話,他當面也對我說過,我第一個反應是,他https://m.hetubook.com.com對我明襃暗貶,似揚實抑,從表面上聽來,這是哥哥愛護弟弟,出生入死吃苦受累的事兒由他去做,把可以出頭、可以露臉的機會讓了給我,弟弟能不感謝哥哥嚒?可是,世間就有這種怪事,我當時對他不只是不感激,甚至還有著深深的恨意!我覺得,他說的那些都是「反話」,其真正目的是要把我「放逐」出去,以免得我留在家鄉,丟他的人,礙他的事。
「老師,我還欠您一百個響頭呢!不是我賴賬,是您不准磕!今天要離開您了,我先給您磕一個,賸下的九十九,等將來抗戰勝利的時候,您回到家鄉,我再一總兒補足!……」
另外那兩位女同學,是一對表姐妹,年歲雖小,志氣不低,為了達成到大後方升學的心願,不惜以絕食作為武器,向家長拚死爭取,幾幾乎真的做了「烈士」,是在瘦骨支離、一息尚存的情況下,才贏得了勝利。所以,當她們被家長送到柳河口的時候,兩個人都還臉色蒼白,一副大病初癒、楚楚可憐的樣子;但她們心情很好,吱吱喳喳的有說有笑,像兩隻剛剛餵飽的小麻雀。
鬥了一陣嘴?還是嘻嘻哈哈的走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為了表現英雄氣概,都不肯把心底的感情流露出來,怕的是一經發動,就弄得涕淚交迸,不可收拾,那場面,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
當楊氏一族從老寨子遷到柳河口,外界傳說,我們全族老幼數百餘口,連同那些長工和佃戶,都變成了游擊隊,這種說法跟事實頗有出入。今天回憶起來,游擊隊不應該是那個樣子,既無軍隊的編制,也不懂得什麼游擊戰術,不過是一羣不肯做「順民」的老百姓而已,大體上仍然保留「聯莊會」的形式,只有長幼之序,不分階級高低。其目的,一樣是為了保鄉衛土,所不同的是,從前是打土匪,現在是對抗那些真鬼子和假鬼子。「聯莊會」本來就是民間自衛的武力,說是號令森嚴,組織緊密,究竟比不得軍隊,這和五哥的理想,還有著一大段距離。
說什麼「你是一個會唸書的」,無非就是因為我進初中得了個「榜首」,而後大小考試,又拿過若干次的一百分,書法和作文經常被貼在成績欄裏……如斯而已。就算這些「真憑實據」,證明我跟書本有緣,證明我的天分不低,那又如何呢?總不能說一個人「會唸書」就再也不配做其他的事,這頂「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帽子,別說蓋在我頭上,就是送給宋老師,他老人https://m.hetubook.com.com家也不會接受的。更何況,生遭亂離,說一個人只是「會唸書」的料子,豈不等於說他是一個廢物?如果我真是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只記得住「詩云」、「子曰」的呆頭鵝,任由別人糟蹋,我也無話可說,事實上並非如此,套用古書上一些現成的詞句,什麼「胸懷大志」咧、「資兼文武」咧;如果有人肯用這種話來奉承我,也不見得就能把我壓死!我自問,除了舉動不夠安穩,性情稍欠深沉,其他各方面的條件,並不比五哥差到那裏去,他憑什麼把我看成書呆子?
「嗨,你們兩個,給我聽著。此一去升學讀書,可不是單單替你們自己讀的,還有我,還有五哥,還有二扁頭,兩個人替五個人讀,所以呢,你們要格外的加油!格外的用功!要是讀得不好,你們就休回來見我!」
告辭之後,臭嘴忽然像小丑似的,趴下去向宋老師磕頭,嘻皮笑臉的說:
從亳縣再往南走幾十里路,就到了國軍駐守的地區,刁斗森嚴的陣地上,飄揚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是那麼莊嚴,是那麼美麗,使我們這一羣冒險犯難、遠道來歸的遊子,注視之際,不禁喜極而泣……
第二天,通過日軍封鎖線,少不了的要忍一些屈辱,受一些刁難。出青堌集,過黃河故道,就到了河南省的地面;經朱集車站,繞商邱城外,到安徽省的亳縣。這一段路程,都在日軍的控制之下。一路上,有許多道鐵線網,許多道溝壕,許多座關卡,許多座崗哨。在敵人的刺刀下鑽進鑽出,每一個人都是神經緊張,肌肉僵硬。也不完全是恐懼,更難做到的是要克制憤怒,要忍住悲痛,對一個有血性的年輕人,這比任何刑罰都更慘酷,更沉重。我們在一日之間,走過了那幾十里路,總算有驚無險,都安全過關。
還可以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受不了那種「英雄」的待遇,才終於離開家鄉的。
「你這是在罵我?得啦,二扁頭,咱們大哥別說二哥,哥兒倆差不多,都不是讀書的材料!——該睡覺的睡覺,該趕路的趕路,少嚕囌!」
現在回想起來,有一件事令我大惑不解:在那條路上,像我們一樣的年輕人很多,三三兩兩,成羣結隊,幾乎是絡繹不絕;這些人是從各地淪陷區離鄉背井而來,都走著同一條道路,朝向同一個目標。那些鬼子兵親眼目睹,當然知道這些中國青年是在做什麼事,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全部扣押,不悉數屠殺,卻在盤查詰問之後,任由這些參加抗戰的中國青和圖書年通過關卡?當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順利過關,引起日軍疑心而被當場扣留的,每日必有數起,可是,這在整個人數上簡直不成比例,為什麼日本鬼子會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唯一合理的解釋,大概他們曾經很用心的研究過這個問題,知道這道巨流是防堵不住的。而且,把這些青年留在淪陷區,對他們也未必是好事,更或許他們認為把這些不安分的青年「放逐」出去,可能還比較有利於他們的「統治」。事實上,不論怎麼替日本人設想,都想不出應付這種情勢的善策,因為從他們立意侵略中國開始,就已經鑄成一個極大的錯誤,到民國廿八年——中日戰爭進行到第三年,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日本鬼子是亡不了中國的,它所能加之於中國老百姓的,不過是燒殺擄掠、一時的苦難而已。倒是他們自己陷身在中國戰場的泥淖裏,師老兵疲,進退不得,注定了要有一個極悲慘的結局。
臭嘴把眼淚抹掉,也反唇相譏:
宋師母本來是不肯離開家鄉的,可是,老公母倆幾十年的夫妻,一向是夫唱婦隨,形影不離;忽然說走就走,從此天南地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聚,可以想像宋師母心頭是什麼滋味,行期越近,她也就越不能自持,整日的哭哭啼啼。後來,還是旁人提醒他們:「既然這麼難捨難分,何不一塊兒前去?上無公婆,下無兒女,一對恩愛夫妻,就像一對鴛鴦鳥兒似的,要飛就一塊兒飛,幹嘛還一個走、一個留呢?」是呀,全家就他們老兩口兒,一份薄產也可以託人照顧,全無後顧之憂,實在沒有一個走、一個留的理由,於是,在宋老師鼓勵之下,宋師母決定追隨夫子,陪伴在側。這個決定是需要有大勇氣的,因為宋師母比宋老師還大著幾歲,已經有六十上下的年紀,又裹著一對小腳,是前些年我們提倡「天足」運動的漏網之魚,比一般纏足的婦女更小得出奇,此去千里萬里,關山阻隔,恐怕大半的路程都沒有舟車可坐,就那樣搖搖晃晃一步一步的往前挪,要走到何年何月?也因此對宋師母更加欽佩了。
最初要走的,只有宋老師和我兩個人,一老一少,正好喬扮作父子的模樣;後來一拖再拖,消息走漏,參加的人就越來越多,足有半打之數。其中包括老鼠和兩位女同學,都死拖活賴的非跟著走不可。另外的一位是宋師母,也是臨時決定要與我們同去,這一來,上有二老,下有四小,更像一個大家族了。
原來在兩年之前,頭幾批流亡學生絡繹www.hetubook.com•com上路的時候,他就接下過一張流亡學校的聘書,當時難捨家園,留戀著祖宗廬墓,一直因循未走,最近又有人給他輾轉的帶來口信,說是學校已經在四川安定下來,雖然漫天烽火,而絃歌不輟,如果宋老師能夠在數月內趕往報到,兩年前的那張聘書依然有效。爺爺也贊成他去,並且當面請託,要他帶我同行,也好有個照料。宋老師一口承諾,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話是笑著說的,眼眶裏卻窩著兩汪子淚水,盈盈欲滴。
「什麼?我是文,你是武?這意思是說,文的方面你不如我,武的方面我不如你囉?好,那咱們就比畫比畫,分一個高下,你說比什麼吧?比拳術?比單刀?還是比槍法?隨你挑,隨你選,只要你勝我個一招半式,往後我就不叫你哥哥啦,乾脆,我拜你為師!」
五哥微微的笑著,把頭搖了搖,那意思是將我看成小孩子,不跟我一般兒見識。最近他常常對我擺出這副面孔,他大,我小;他成熟,我幼稚,所以他處處的包容我。他大概忘了我們倆同年出生,都是屬狗的,他是端午節吃粽子的狗,我是中秋節啃月餅的狗,只比我早出世整整的一百天,叫他一聲「哥哥」,又能大我多少?這份兒神情更教人可惱。
民國廿八年深秋九月裏,一個降霜的早晨,我們出發上路。五哥、二扁頭、臭嘴和老管家等等一行人,都趕來送我們。一路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沒有一絲兒離情別緒,好像我們是出門走親戚似的。走了一整天,晚上在「青堌集」住店,準備著第二天通過隴海鐵路的日軍封鎖線。在客棧裏吃過晚飯,五哥他們幾個向宋老師、宋師母告辭,要連夜趕回柳河口。一直到這時候,才感覺到有一塊沉甸甸的離愁壓在心頭,疙瘩碌突,墜得人好難受。
也許五哥生來就有這種天賦,不然的話,那就是他瞞著我們,從大頭哥那裏得了不少的傳授。關於怎樣成立游擊隊,怎樣把樸實憨厚的莊稼漢,訓練成身手矯健、頭腦靈活的戰士,以及,怎樣按假鬼子的頭,扯真鬼子的腿,他似乎都有不少的主意。雖然從他口袋裏掏出來的未必都是些妙計良策,也有一些是很靈驗、很有效的。他常常主動的向爺爺獻議,又幾次三番的領隊出擊,漸漸的,他躐等升級,成了爺爺的左右臂。後來,爺爺終於把一部分人槍交在他手裏,由流亡在外的縣政府頒授名義,「封」他為自衛總隊第二大隊的大隊長,就把柳河口一帶劃為他的活動地區,他幹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這時候,他還不滿二十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