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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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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奸

除奸

臭嘴的眼睛冒出火焰:
說出來我就後悔。何必耍這種嘴皮子?以我平日的脾氣,對這種人原是不屑置理的,今天是為了實行臭嘴所說的「甕中捉鱉」之計,才不得不降尊紆貴,聽從五哥的差遣,扮演這小丑的角色。既然如此,就應該演什麼像什麼,不能再好勇鬥狠,任性而為。否則,小不忍則亂大謀,弄得功虧一簣,白花氣力,甚至於弄巧成拙,一敗塗地,使五哥根本沒有上場的機會,我到底是所為何來呢?這麼一想,心裏就格外加了幾分戒懼,再也不敢胡言亂語,服服貼貼的站在那裏,任由那傢伙上下其手,亂抓亂摸的,把我搜了一個仔細。
「人是你放的,怎麼倒怪我頭上來?那姓錢的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這麼縱虎歸山,他往後不知道又要造多少孽,害多少人呢!」
他挖苦我:
「幹嘛呀?這麼雞貓子喊叫的?會長剛睡著,你吵醒他,會挨罵!」
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一樣米養百樣人,人何止分作三六九等?都是當過兵的,從大頭哥到這個「錢副官」,竟然會有如此的不同!大頭哥的壯烈,和這個「錢副官」的貪生怕死,都教我感到震驚。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有了一個認識:一樣的圓顱方趾,一樣的五官四肢,然而,人確乎是有貴賤之分的,不在乎學問,不在乎財富,也不在乎權勢與地位,只看他窮通生死之際,是怎樣處置自己,你就能認得出,那些是聖賢神佛,那些是凡庸愚劣,這中間,不知道要區分多少個等級!——而不管分作多少等級,這個「錢副官」都應該是在最下面墊底兒的,生命的價值最低,微末如草芥,卑賤如螻蟻,偏偏這種人又最最貪戀人世,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好,那咱們就打個賭。只要宋老師不跟那幫人混在一起,我向他老人家磕一百個響頭陪禮,到時候,就由你在旁邊記數,有一個頭磕得不響,你就狠狠的踢我一腳!」
老鼠看在眼裏,連聲讚嘆說:
老管家也想到了這一點,跟五哥商量著:
臭嘴又說:
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卻又意興索然的住了嘴。
我以為他所謂的「辦法」,又是一廂情願,異想天開,能說而不能行的,反正說出來了也不過是一大堆廢話,所以也就不再逼他,還安慰他說:
我迎上去問道:
「對不起,王老闆,你明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抽大烟可不是什麼好事兒,輕則灰心喪志,曠時廢事;重則傾家蕩產,連你的一條老命也給賠了進去!你是幾時染上了這宗惡習?現在正是機會,要是能幫助你把烟癮戒掉,在我們,也算是立了一樁功德。」
「罵得好!罵得好!有你這幾句話,那些兔崽子就更不敢露頭了!」
二扁頭倒是復元得很快,流了那麼多的血,泡了那麼久的水,又被那「怪物」吸進呼出的,等於是到酆都城打了一個來回,換了別人,就像俗話所說的,「不死也得脫層皮」,二扁頭卻有一種驚人的抗力,再加上劉神父悉心診治,中西樂兼施,把那顆子彈頭兒取出來之後,上的藥卻是「紅白珍珠散」之類,是劉神父不惜重貲,委託「天宮廟」老道士虔誠配製的。才不過四五天的工夫,他屁股上的那個大窟窿就收了口,好像也已經不甚疼痛,三番五次向劉神父吵鬧,要查問清楚還得幾天才能下床走路?他說他從會走路以來就沒有在床上躺這麼久過,一身骨頭都快躺散了。
「哼,都這麼瞧不起我!……個子小怎麼的?我看到過好幾個日本兵,都還長得沒有我高!……哼,都這麼瞧不起我!」
那一夜,使我對亡國奴的滋味,有著最深刻、最尖銳的感受;也使我了解孟子所說「所欲有甚於生,所惡有甚於死」的道理。生命誠然可貴,要看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活下去;死亡誠然可怕,卻有很多遭遇比死亡更可怕到十倍、百倍,做亡國奴就是其中之一。人畢竟不是牛馬,不是豬狗,不是那些蠢蠢然不知生死、不知羞恥的低等動物,活要活得自由自在,不屈不辱,死要死得莊嚴……
兩管槍比住他的前胸和後背,那傢伙更是服服貼貼,軟得像一把鼻涕:
一個惡人之死,照說應該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可是,我們幾個人卻受盡了連累,受盡了冤屈。鄉人們不知內情,硬說那王會長是我們給整死的,把我們幾個人看成為國除奸、為鄉除害的少年俠士,也就是說,把我們幾個「少年郎」看成兇手、惡漢,十幾歲就動刀動槍,殺人不眨眼。我們所到之處,受了不少恭維,也聽了不少護詞。
「二扁頭,你這是什麼態度?劉神父是你——是咱們大家夥兒的恩人,感謝都來不及,怎麼可以對一位長者這樣無禮?你趕快向劉神父道歉,否則,就是劉神父准你去,我也不許!」
「不必瞞你,我們是楊家寨的。從前是老百姓,現在是游擊隊。今天來這裏,是要把你們的王會長『請』出去,我們不希望打草驚蛇,使更多的人受到連累,所以,要怎麼做才能叫王會長乖乖的跟我們走,還得你替我們出一個主意。」
從東堤口到北堤口的這一段護城堤,種的都是菓樹,桃、李、杏、梅之類,雖然這時候已經過了花季,而那新抽的枝條,在春風中輕柔的舞動著,嫩葉離離,結實纍纍,依然是一片醉人的好景致。如果是在太平歲月,閒暇無事,這裏正是郊遊踏青的好去處;可惜現在心情不對,看到它們青青綠綠、茂茂密密的,反而教人心裏有氣,樹木到底是些無情無知的東西,只曉得節季,不曉得時局,在這種亂世,還這樣費心巴力的粧扮著自己,粧扮起來給誰看呢?………
「後來,我們看到那個傢伙,一身水濕,連滾帶爬的,往南城門那邊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叫:『我是錢副官,不要開槍哦!』我要是手裏有槍——不,我是說,我要是手裏有槍也會開槍的話,我就饒不了他,噼哩啪啦,把那傢伙當兔子打,實在太可惡啦!」
臭嘴把一臉扭曲了的皮肉放鬆,板得平平整整,用一種很嚴肅的腔調說:
越說越怪了。無論他想出來的主意好還是不好,只要動機純善,目標正確,有什麼好笑?我作出一臉凝重的表情,向他開導著:
「能有個地方把他藏起來就好了。」
罵得我一頭霧水,這礙我什麼事?我猜,他是自己知道做得不對,做過了又後悔,所以才這麼先下手為強,找一個什麼理由堵住我的嘴,免得我說話刺撓他。唔,一定就是這個樣子。可是,他卻不想想,我這張嘴豈是容易堵得住的?事情做錯了,好歹總得有個解釋。
「哦?怪不得我看到你腰裏凸凸出出的,原來你不但捉到了鱉,還把『鱉寶』也給挖了出來!第一次身上帶槍,就像小老虎長了翅膀,這滋味兒很美,對不對?那你就更應該替沒有槍的人設想,別人衝鋒陷陣,自家躲躲藏藏,就算動作敏捷,毫髮無傷,究竟是有腿沒胳臂,只能挨揍,不能還手,那滋味兒可並不好受!……對,我說的就是你這三位朋友。咱們在前面開路,讓人家在後頭跟著,他們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累贅嚒?更何況——」
劉神父對二扁頭真是格外關懷,決定了放他走,就跑進藥庫裏去,把膠布、綳帶、消炎粉、紅藥水之類的,滿滿的裝了一大袋,要二扁頭在離開他之後,隨時注意傷口的情況,不要太大意了。另外,又回到他自己的臥房,把他自己吃的餅乾、奶粉、巧克力糖,也裝了一大袋出來,說是給二扁頭「補充營養」。
「算了吧,你們這兩個蒙古大夫,自己不內行,還是免開尊口。什麼『羊角瘋』、『盲腸炎』呀,這傢伙是沒病裝病,故意的給咱們添麻煩。你們等著瞧、這種病我會治,不用針灸,也不用吃藥,只要我在他耳邊兒上唸幾句咒語,管保他的病霍然而癒,靈驗無比!——」
如果是在平時,對待像王會長的保鏢這號人物,我是理都不理的,今天說不得,也只好捺下性子,往嘴上濃濃的抹了一大把蜂蜜,把說話的腔調也化了粧,黏呼呼又甜膩膩的:
「饒命啊,兩位,我當漢奸是不得已,落在他們手裏有什麼法子?不順從,他們就會把我處死!」
五對五,我只有一半的把握:
第五天,得到了確訊,說王會長是犯大煙癮給「癮」死的,只怪他煙癮太重,已經到了以毒養命的地步,絕糧三日,他就撐不下去,在那古墓穴裏,無病而逝。在他這樣一個惡人來說,這種死法要算是最便宜的了。
「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
說著,手底下狠狠的加了一把勁兒,疼得他齜牙咧嘴,霍霍的直吹氣,那已經推到唇邊的言語,也就給擋了回去。綑人,我不會,可是,我這幾年的拳術不是白練的,整人的招數倒有一大堆,他要是不閉嘴,我就一招一招的餵給他吃,讓他嘗嘗這些推揉擒拿的滋味。
「唉!——這件事情,你問我,我怎麼知道?五哥的脾氣你曉得的,他雖然跟咱們一般大的年歲,性情可是大不相同,咱們是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哭,人家是喜怒不形於色,什麼事兒都要你連想帶猜,還不一定能猜得出來。他和王蘭香的事情,更是門上加門,鎖上加鎖,還貼著裏裏外外幾十道封條,………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那不會!我宋老師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絕不會答應當這種漢奸狗腿子!」
等馬隊過去,老管家急急的說:
「是『維持會』的人這麼講的。他們對待宋老師很特別,沒關進老監獄,也沒送到日本司令部去,就軟禁在『維持會』的後院裏,有吃有喝的,一點兒罪都不受,你說怪不怪呢?可是,天底下那有這種好事兒?就是有,那些漢奸狗腿子也不會這麼大仁大義,你說對不對?」
我一邊幫他們繫船,一邊不帶絲毫惡意的向他們詢問:
「你說的是——那個大堌堆?」
「放心,你死不了,我們老管家說得好,你的壽命很長,還有得活呢!再說嘛,這裏是漢朝一位王爺的陵寢,你就是想死在這裏,只怕也沒有這份福氣!」
我把兩手一拍,高興得跳了起來。
這水上到底比不得陸地,大方向是錯不了的,卻沒有一定的道路途徑,小小的迂迴彎曲,當然是很難避免,兩條船可能岔到兩下裏去。不過,這也沒有關係,反正剛才已經說妥,目的地就是「靈泉」附近那座小亭子,在那裏棄船上陸,出東堤口,過大石橋,就算是到達安全地界了。
我知道他「再說」會說些什麼,也知道他那些話說出來之後,五哥的意志也絕不會有絲毫動搖,不過,還是不讓他說的好,於是我上前兩步,扭住他的膀子,作出一臉兇相說:
一邊說著,一邊拖著,就把我拖離那條通往洞口的甬道,而重又回到「大廳」裏。老管家又拿出他的法寶:火鏈、火石、火紙煤子,咔嚓幾聲,火星飛濺,再放在嘴邊一吹,手裏就有了一團光亮。往四下裏照了一照,找到一處磚砌的台階,要大家坐下來。
臨走之前,由老管家出面兒,向王會長說明我們對他的安排,原以為他會感激涕零,千恩萬謝,殊不料他得寸進尺,竟然向我們提出一個很荒唐的要求:
「繩子夠長嚒?把這個傢伙也給綑好。」
王會長唉唉喲喲的說:
我心裏可有些焦躁:
「地方倒是很適合,不過,洞口早已經被封死,怎麼能進得去?」
這是胡說,替自己飾非掩過。我正想多說他幾句,忽然注意到五哥臉紅紅的,似乎是一種羞愧難當的樣子。這種神情,在我們弟兄的臉上都很陌生,我是臉皮厚,他是骨頭硬。發現到這一點,我對他就不忍深責,內心還是很不以為然的。
臭嘴卻逼著他非說不可:
若不是老管家一伸胳臂把我擋住,多半我就說到做到,一衝而出。我實在沒有把那些二鬼子看在眼裏,因為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東西變的,正如老管家所說,不過是地方上的地痞、流氓、小混混兒,別看我年歲小,過去太平盛世,他們在街上遇到我,那一個不是垂手哈腰打躬作揖的,我還不肯拿正眼瞧他們呢!如今小人得勢,都跟著王老闆一塊兒當了二鬼子,仗著日本人的蔭庇,也都有槍有馬的,——有槍有馬又怎樣呢?這就像窮人乍富,越擺譜兒呀越是露出他那一身賤骨頭,拿槍像拖著要飯棍,騎馬嘛像馬背上插著一根蠟燭!………就憑這些廢料,我就不相信他們能把我攔得住!
「藏?怎麼藏?倒是有一個好辦法,只怕你們不同意。要是你們肯聽我的,就在這裏把他一槍幹掉,連棺材都不必要,把屍首擺在東堤口,二鬼子一瞧人都死了,那還追什麼?咱們就可以大搖大擺的上路,也不必繞圈子了。主意是我出的,我提議交付表決,贊成的舉手!」
可是,那天夜裏,自從出了水西門,進入城窪子,好像就一切都不順利。所謂「一著錯,全盤輸」,大概就是指這種情況說的。當我和老管家加快速度,趕到「靈泉」附近的那座小亭子,夜幕漸漸褪盡,黎明已經來臨,如果那時候就毫不延誤,捨船登陸,幾步路就到了東堤口,依然能脫離險地,不會節外生枝;而當我們趕到那裏,卻發現意外的得了個第一,五哥那條船竟然人船俱失,不見踪跡。依當時的情勢,我們勢必在那裏等下去,雖然明知道這樣做是很危險的,也不能不顧兄弟間的親情,和朋友夥兒的義氣。
我拍著他的肩膀:
「早就通開了呀,只不過洞口比從前小了些,也就顯得更隱密。」
「聽著,你們兩個,我和弟弟年歲還輕,經驗不夠,做這種事兒還是生平第一遭,不瞞你們說,心裏有點兒緊張,所以,你們一定要走好,要是因為天黑,看不見路,腳底下稍微有點兒滑滑擦擦的,我心裏一慌,可能就會開了槍,萬一有個誤傷,那怪我魯莽,也只好請你們多原諒。所以,二位請注意,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可千萬別出什麼花樣!」
「你知道我這次出城是要做什麼嗎?我要抗日!我要參加游擊隊!我要跟他們一塊兒去打鬼子!這是關係著我們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事,你一個洋老頭兒夾在中間攔著擋著不許去,究竟是什麼竟思?」
「油水不算多,只是個書呆子嘛,自己不會賺錢,祖上遺留的產業,也被他禍敗囉。不過,他太太的娘家倒是富戶,當年的賠嫁很不少。這位宋師母說,只要能把宋老師放回去,她願意把她所有的首飾都送給您,兩對鐲子,四隻戒指,三串項鍊還外帶一條『小黃魚』,加在一起,約莫是十兩重的樣子……」
我故意的對那個「錢副官」說悄悄話:
「不是放他,是他自己逃走的。那傢伙真是滑溜得很,陰險狡詐,咱們鬥不過他。剛才不是要他喊話嗎?就把他嘴上的膠布揭下來啦,也讓他半躺半坐,喊話的聲音比較大,喊完了話,他說他要撒尿,就讓他在船邊上站著,那曉得,他撒尿是假的,一個倒栽葱、人就下了水。起初,五哥還以為他是不小心摔下去的,怕他在水裏淹死,我們還在那一帶打撈了一陣子,所以才來得這麼遲。後來,天色放亮,看見船艙裏留下這一大截繩子,才知道他早就動了手腳,以撒尿為由,借水遁開溜。我看哪,年歲大的人都是老奸巨滑,咱們到底是年輕,自覺著也有不少的壞招,比起這些老傢伙,可就差遠了去嘍!」
老管家連聲應諾,手底下也就忙碌了起來。
這一等,也許只等了二、三十分鐘,在感覺上卻像有幾個小時那麼久,等得人又急又躁,又祈禱、又詛咒。
二扁頭心直口敞,我在心裏嘀咕,他在嘴上嚷嚷:
「你身上——是不是帶著傢伙?」
我以為他不懷好意,就向他低聲喝斥:
兩條船一先一後,在蘆葦叢裏航過,不可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竟然把南城門樓子上的守衛給驚動了,正走著,就聽到那上頭傳過來一聲吆喝:
「哦?原來你人小鬼大,想來行使賄賂啊?好,那你就說說看,也許我真能幫得上忙兒,你這塊骨頭就有得啃了!」
說到這裏,他把嗓門兒壓低,向我附耳密語:
我看看五哥,他臉上神情冷漠,一句話也不說,好像這件事跟他毫無關係,犯嫌疑的是我。我極口的喊冤,請爺爺明鑑:也許我曾經有過惡念,可絕對沒有付諸行動。爺爺如若不信,何不再派人打聽打聽,看看那姓王的可有一點兒傷痕?爺爺聽我說得這樣誠懇,倒是有幾分相信,臉色也就由陰而晴,不再把我看作逞強行兇的「惹禍精」。
決定在三更天左右動手,一來,那時候夜深人靜,鳥入巢,獸歸洞,行動起來,不會橫生枝節;二來,老管家可能在今夜進城,要來的話,最遲不過三更。雖然我們已經下了決定,老管家來與不來,都並不影響我們的行動,也就是說,我們不需要老管家這支援兵;不過,有一個老人在背後撐腰,總會有鎮定神經、壯壯膽量的作用,萬一發生了什麼我們應付不下來的事情,他也好替我們遮雨擋風,以免捉鱉不著反而被鱉咬到,弱了我們楊家寨的威名。
二扁頭好像裝了滿肚皮的炸藥,一張口就從喉嚨裏往外冒火苗兒,大聲喳呼著:
到了院子裏,五哥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要他們兩人站住,從口袋裏摸出一些膠布,縱一道,橫一道,把他們兩個人的嘴巴給封住。看起來,他是早有準備,膠布大概是向劉神父討來的,也可能是不告而取。今天晚上這次「甕中捉鱉」的行動,曾經作過很周密的設計,每一個細節,五哥都和我研究過,就是這一手,他沒有對我說,我也完全沒有想到。從這些小事情,可以看得出哥哥到底是哥哥,他的心思比我細密得多,我不能不佩服。
這些驢鳴狗吠,我沒有心情聽他的,只問他最要緊的一句:
「你還不該死嚒?悄悄的死在這裏,免得將來被砍頭,被槍斃,被分屍!這不正便宜了你?」
「你說我們宋老師每天只是寫字兒?請問,他寫些什麼呢?」
「是真的!是真的!我要有半句虛言,就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這也是胡說八道,說著挺痛快,稍微理性些,就不會費這些唾沫。我們把這個王會長弄出城來,目的是要拿他換回宋老師,也營救那些被二鬼子拘押囚禁的鄰里親友;如果只是要把他弄死,那倒是很容易,就這樣馬攢四蹄,丟到護城壕裏去,連一顆子彈都不必浪費,又何須一路運送,費了這九牛二虎之力?就是因為殺不得,所以才成了個累贅。
如果是我,遇上這種情勢,公私糾纏,愛恨交織,不知道我會怎樣處理,——可能是,怎樣處理都不對,怎樣處理都會後悔,而又有人當面逼著催著,非得在極短時間之內作出一個決定來不可,哎,這真能把人給難死!五哥的確比我高明得多,把這樣一隻手的熱紅薯丟給他,他接在手裏,面不改色,只是稍作思慮,頂多也只有一分鐘吧,就作出了決定:機會難逢,值得一試,幹!
就是沒有劉神父看住我們,起初,我們也並不打算出去鬧事。一來是人單勢孤,想鬧也鬧不出什麼。二來,我和五哥天性「和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老管家綽著爺爺的口氣,硬說我們兩個是「惹禍精」,實在是冤枉了我們。
「你一個小孩子,會有什麼緊急的大事?」
「錢副官」戰戰兢兢的說:
他居然厚顏無恥的說出一套歪理:
王蘭香倒是很大方,談完了「公事」,她還向我詢問著:
從天亮之後,臭嘴跟王會長照面兒不止一次,對這個惡人似乎毫無顧忌,可見他不肯參加「甕中捉鱉」的行動,並非怕王會長認出是他,而是替他嬸子留臉。和*圖*書其實,王會長在他嬸子那裏停眠整宿,外人豈有不知道之理?就是這一對奸夫淫|婦,也早已經豁了出去,明目張胆,肆無忌憚,那還會在乎外人的議論呢?記得臭嘴的嬸子曾經威脅我們說:「我也是好人家的媳婦,被這個人佔住身子,是我自己失了主意,要是你們也讓我拋頭露面的,我只有一根繩子吊死!」那些話,也只是假惺惺作態而已。壞人做壞事,自有他一套歪理,縱然不足以迷惑人心,最少也能夠安慰自己,所以才會把壞事一直做了下去。如果做一次壞事就受一次良心的責備,久而久之,他如何能受得了呢?可見他隨身帶有一套自製的防護設備,一般的輿論和道德標準是傷不了他的!倒是好人的臉皮子太薄,心腸太軟弱,不但在壞人身上濫用了同情,而且見了壞人就替他害羞,甚至於替他迴護,替他掩飾,事實上,這也正是一種姑息,而使得壞人昂然自若,為所欲為。我想,歷史上和社會上的許多是是非非,紛紛擾擾,總是顯得好人氣短,壞人猖獗,原因都在這裏了。
那天晚上,臭嘴和老鼠都沒有回家,準備著把這隻「甕中之鱉」捉住之後,就跟我們一道兒出城;二扁頭耐不住病房中的寂寞,也想跟我們一塊兒走,向劉神父苦苦哀求,甚至答應從明天開始,每天作一次禱告,恭恭敬敬的和上帝打交道,絕不偷懶!絕不「逃學」!………說了一大堆的軟話,劉神父卻硬是不肯點頭示可,一老一少,吵得不可開交。
「做人有做人的道理,不能因為自己方便,就亂用人家的東西,用完了也不送回去,那樣的話,好人和壞人還有什麼差別呢?」
洞裏漆黑,看不見王會長臉上的表情,但可感覺得到他身體的顫動,像是有人在抽他的筋。過了一陣,他才能發出聲音:
「這麼說,你還是個孝子囉?真難得!」
老管家用一種很誇張的口氣,把他的驚異放大了十倍:
何止是好?好得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伸手摸摸臭嘴的前額,溫度稍高,那是由於他太興奮的緣故,也還沒有到「發燒」的程度,怎麼會瞪著眼睛說夢話呢?我問他:
我冷笑著:
裝「貨」上船的時候,大概他們自知一旦離開了縣城,不論生死,都沒有他們的好日子,又扭又挺的,很讓我們費了一些力氣。後來,還是老管家出手,往那兩個傢伙頭上擂了幾捶,也不知道是敲昏了呢,或者是他們看清情勢,掙扎無益,才一下子變得安安靜靜的。
這種場面,大概那傢伙看得多了,絲毫不動心的說:
那人影果然是臭嘴,他本來不該出聲兒說話的,卻也忍不下去,向王會長查詢著:
我打聽著:
「放心,他死不了!千年王八萬年龜,越是這種人越能活!不過,他活著跟死掉也差不了多少,要他自己趕路是不可能的了!」
二扁頭逮住這個機會,也補充了幾句:
至於被刺殺的那個日本鬼子到底死了沒有?這不只是二扁頭關心,從他清醒過來以後,就一再的查問,別的人也都很想知道一個確實的消息。可是,這個消息恐怕是永遠打聽不出來的,日本鬼子對這類事件一定是封鎖嚴密,就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面的那些二鬼子,也只是胡亂猜測,沒有人真正的知道謎底。二扁頭堅持他自己的信念,認定那鬼子就是向大頭哥行兇的劊子手,而被他刺中的恰是心臟部位,一把刀深入半尺,那鬼子焉得不死?大家也都心同此理,相信二扁頭這一次行動是完全成功了的,這是大頭哥英靈護佑,讓二扁頭一擊而中,替他報了仇。
第二天,五哥和我才向爺爺作了一個詳細的報告,爺爺也竟然同意我們的安排,立即派人著手進行,從鄰近村子裏,找來一位和王會長有些親戚關係的老先生,由他專程給「維持會」送了一封信去。
「這洋老頭兒還真不壞哎。——二扁頭,你往後要把你那脾氣改一改,別這麼不識好歹,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怨分明,那才是好漢哪!」
想想,老管家做得也對。這些二鬼子傷天害理,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欺的是善良老百姓,怕的是游擊隊。既然被他們發覺,如果不敢開腔,也許他們就逞兇發威,把老百姓當作兔子打;明明白白告訴他來者是游擊隊,大概就真如老管家所說,反倒使他們聽了就怕,「不敢再說第二句話」。到底薑是老的辣,像老管家這種胆大心細的做法,正是知己知彼,料事如神,而且,這種做法最合我的口味,堂堂正正的,轟轟烈烈的。
船駛過護城壕,進入城窪子,一切順順利利。要是老管家肯聽我的,走直線到南堤圈,然後棄船上陸,那就一點兒麻煩都沒有,偏偏他太守規矩,說什麼「用人之物,理當歸還原處」,主張還是走老路,把船放回原來的地方,然後出東堤口,過白花河,那條路走起來也比較順當。
我向他提出警告:
臭嘴還真是認真的思索過這個問題,而且也已經想出了一條計策,只是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些羞於啟齒的樣子:
「妙極了!我就知道宋老師坦坦蕩蕩,頂天立地,豈是你們這幫人能奈何得了的?宋老師唯一的缺點是太天真,他寫那些詩詞給你們看,是想要感化你們,可是,你們那裏懂呢?這叫作對牛彈琴!」
「有緊急的事情,沒辦法呀。會裏來了人,說是山本大尉打過電話,要會長趕緊去一趟。這可是遲不得的,你趕快把會長喊醒吧。」
「是呀,就是那裏。大堌堆的肚皮是空的,三五百人,都能夠裝得下。」
第三天,宋老師就被送到柳河口來。而且,十分的出乎意外,陪他來的竟是王會長的千金小姐——我們的老同學王蘭香。五哥聽說來的是她,躲在臥房裏發呆,抵死不出來,只好由我上前接待。和王蘭香是有些日子沒有見面了,從前的好同學,現在的情勢卻變得這麼複雜,見了面兒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還幸而是我,如果換了五哥,公私糾纏,愛恨交加,那場面就更尷尬。
也許是實話,不過,剛好這時候我想起來小說書和戲文中的一些情節,每逢一個壞人被好人逮住,跪地求饒,總少不了這樣的詞兒:「小人一死,不足為惜,只是家有老母,無人服侍……」等等,好人一聽,動了惻隱之心,也照例饒他一命。想著這些,我不禁笑出聲來。
我也認為這個機會難得,而這次也必然是十分有趣,倘若不能照計實施,錯過了這個機會,那實在是很可惜——
老鼠像女孩子一樣捂住嘴巴笑:
「你看準啦?犯煙癮,就是這麼一副德行啊?我的天!你看他還能活得成嗎?」
綑人?哎呀,我那裏會嘛?可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就是不會,也不能洩自己的氣,只得先把手槍交在五哥手裏,由他在一旁監視,我就理了理繩子,向王會長走過去。
剛走了幾步,那門樓子底下就有人大聲的喳呼:
我解釋說:
城窪子裏空空蕩蕩,到處是水,到處是荷葉、蒲草和蘆葦,那地方,就算是能藏得住人,也得把人給泡在水裏,這犯煙癮的王會長,怎麼能禁得住這樣擺弄呢?老鼠的這個主意,不止是餿,簡直是臭,怪不得他哼哼唧唧,自己也覺得說了還不如不說的好。
「追不到我們,也許那些兔崽子會回頭搜索的,咱們得快點兒離開這裏。——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所在?能把這個累贅給安頓下來,咱們的活動也方便些。」
果然如老鼠所說,那封閉的洞口又被人通開了,外面有一些野生的灌木遮蔽著,不用心查看,就很難找得到。洞口小,人要像蛇一樣扁著身子爬行,才能夠進得去,那王會長不知道到了什麼所在,也許以為是我們要把他活埋,渾身就顫抖得更厲害,一臉驚慌恐懼的神情,教人看了,也竟然有幾分不忍。我一再的提醒自己:對惡人不能姑息,要把慈悲心一概收起,這才替自己裝上一付硬殼子。前面拉,後面推,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王會長「填」進洞裏去。
這消息來得突兀,使我們很難接受。怎麼會呢?我們離開那裏的時候,王會長還活得好好兒的,雖然他顯出一副奄奄待斃的樣子,還口口聲聲的說他要死要死,可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在演戲,怎麼可能說死就死呢?他年歲不到六十,身體不算健壯,也不像一般「大煙鬼」那樣瘦骨支離,尤其是,他是我們「甕中捉鱉」從他姘婦床上提溜出來的,一大把年紀,家有一妻一妾,還這麼「不安於室」,可見他精力賸餘,本錢充足,才這麼三天三夜的工夫,就算是不吃不喝,又渴又餓,也不至於落到渴死餓死的地步!可是,傳話的人說消息很可靠,城裏「王公館」白紙糊門,已經準備在辦喪事了。
我撟舌不下,大感驚訝:
對宋老師,我當然是十分了解的。眾所周知,他是一位「不拘小節」的才士,讀書、作詩之外,對其他一般俗務,似乎全不措意;其實,他為人處世自有他的一套原則,所以我認為他也是一位「臨大節而不可奪」的君子。不過,話也很難說,像宋老師這種人,一派真情至性,遇事率意而行,常常會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舉動,依據他自釘的原則,未嘗不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看在別人眼中,卻不免驚世駭俗,令人瞠目而視。「維持會」的那幫漢奸狗腿子,把宋老師從鄉下「請」了來,而又處處的優容厚待,這自然是居心叵測,想拖宋老師下水。以常情而論,宋老師的聰明才智,不知道要超過那幫人多少倍,應該是不會受騙上當的,怕的是宋老斯本人忽發奇想,起了一個「割肉飼虎」的念頭,「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為著感化愚頑,減輕全縣百姓的痛苦,而犧牲了自己,也並非毫無可能的事。那麼一來,宋老師呀宋老師,你一經趟了混水,今生今世,可再也不能恢復你的清白!………心裏這麼想著,嘴上可不肯直說,而且,我竟然對宋老師有了這種懷疑,不免有些惱恨自己,於是就噼哩啪啦的落下一陣雹子,堵住那張臭嘴,免得他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
「那姓錢的跑回城去,為了立功抵罪,他少不了要有一些說辭,這一來,咱們可就露了形跡,不但知道咱們姓甚名誰,甚至也會猜到咱們的去路。對這些二鬼子,怕是不怕的,可是咱們還帶著這麼個東西,殺不能殺,放不能放,看他那樣子,又不像是個能跑路的,豈不是個累贅?聽說城裏的二鬼子還成立了馬隊,要是咱們順著原路走,五里路以內,一定會落在他們的手裏。照這個情勢,五少爺,我看只有繞圈兒走遠路了,他猜咱們往南,咱們偏偏往北,只要能離城十里,這些兔崽子們就不敢再往下追。這個辦法,你同意不同意?」
「不用怕,這些二鬼子都是些縮頭龜,越是這樣罵他,他越是不敢招架!上一次我獨自出城,也驚動了他們,問我是誰?我說是游擊隊,嚇得這些二鬼子都變成啞巴,沒有人敢說第二句話?……」
「我是戒不掉的。戒掉了,我會死!………」
「咦,那姓錢的呢?你們把他放啦?」
這一夜,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夜,而它終於成為過去。外面天翻地覆,我們幾個人躲在天主堂裏,躲在一面德國旗的庇護之下,安然無事,不傷毫髮。至於這一夜留在我心底的聲音影像,那是永遠不會消失、不會隱褪的,並非我有意留住它們,而是因為這些刻畫太深,在心底留下永不痊癒的疤痕,一生一世,與我同存。我懂得,任何疤痕都是醜陋的,那是一種痛苦,或是羞辱的標誌。誰願意留下這種醜陋的疤痕呢?不管是在臉上?或是在心裏?可是,有人重重的傷害了你,你能夠從那場痛苦、羞辱中活過來,已經是不容易,再想稍過一些時日,就裝得若無其事,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不是人,而是一塊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頑石!
我們幾個人在後面跟隨著他,他竟然還有心情開自己的玩笑,癡癡的笑著:
「你聽到了沒有?這就是咱們的宋老師,有節操、有骨氣!你那一百個響頭是磕定了的!」
這大概就是老管家所說的二鬼子的馬隊。聽動靜,最多也只有十幾匹。不管人數多少,這表示老管家猜得不錯,那姓錢的逃回城裏,果然洩了我們的底,大概連我們出城以後的去向,也可以推想而知,又知道我們來的人數不多,而且是徒步行走,所以才派出馬隊追擊,妄想從我們手裏,把他們的王會長救回去。幸虧老管家料到了這一步,那些二鬼子一追數里,找不到我們的蹤跡,不曉得會怎樣疑神疑鬼呢。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照五哥的性情,以他近日來的言行,他應該會同意的。不過,話也難說,這要向他試探過才能知道。如果他心裏頭還被王蘭香的影子盤據著,也許他會設詞推托,事情就辦不成了。
聽了這些奉承的話,臭嘴的臉上卻又出現一抹陰影:
嘆氣這種毛病,也像傷風、感冒、打噴嚏一樣會傳染,臭嘴聽我說著,連聲的嗟嘆不已,一對癡男怨女,也不知道他同情的是誰。
第四天,從城裏傳來一個消息,說是王蘭香領著「維持會」的人去救她父親,找是找到了,然而,找到了的只是一具屍體,在他女兒沒有趕到大堌堆底下那座古墓穴之前,王會長已經嚥了氣。
王會長裝出奄奄一息的樣子:
臭嘴的消息很靈通: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以為自己伶牙俐齒,口才很好,是不是?我知道你現在有一肚子鬼,事關宋老師一生的清名美譽,可不許你望風捕影的瞎猜疑!」
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我只好瞪著眼睛說瞎話:
「找我?你不好在大白天到『維持會』裏去找?偏偏選在這種時刻?」
「說!我就不相信你的頭腦比別人靈活,記得一個『水西門』,你就自封為神童了!」
大堌堆離堤很近,本來有一條田埂似的小路,可以連蹦帶跳的走過去,抬著人卻不好走,還是從淺水裏𧼮過去的,又漓漓拉拉的弄得一身泥水,就越發覺得這個王會長死有餘辜,罪不容贖。
老管家的反應出人意料,他不但不保持靜肅,反而昂起了脖子,用足丹田之力,像敲鑼似的罵回去:
不過,五哥說是這麼說,可是沒有按著所說的話去做。只是巷子裏頭這一段路,兩個傢伙輪流摔交,就有兩三次之多,而且是一倒都倒,還得我扯著繩頭兒往上猛拽,才能把他們提溜起來。嘴被膠布封牢,連呼痛的聲音都在喉嚨裏悶著,聽上去不像是人發出來的,後面還帶出一大串的哼哼唔唔,雖然聽不清一個字,卻聽得出那聲音裏充滿著恐懼,大概是在向五哥解釋什麼,也是在祈求饒恕。看起來這兩個像伙真是一丘之貉,都是一樣的外強中乾,胆小如鼠,五哥的那幾句話,把他們的胆囊嚇破,拿我們兄弟倆當作生死判官了。生命可貴,一個人怕死是可以諒解的,可是,怕死怕到這種程度,卻不止是可憐,簡直就教人可惱,人的尊嚴被他們糟蹋淨盡了!
「年紀輕輕的,怪毛病倒不少!——噯,你剛才是怎麼說的?那姓宋的真有這麼些油水?」
沒想到弄巧成拙,楊家寨的人本來是想忍氣吞聲做「順民」的,被「王會長」藉買槍為名這麼一逼,「聯莊會」變成了抗日的武力,這對城裏那座真鬼子和假鬼子都大有不利,非他們始料所及。不過,這在我們楊家寨來說,也是一樁從天而降的大禍,雖然全族老幼早已經安全撤走,被日軍大舉「掃蕩」的只是一座空寨,正因為撲了空,越發的惱羞成怒,寨子裏望衡接宇的幾百座房屋,一把火給燒得光光的。臭嘴說,那把火直燒了一夜,他躲在他家的屋脊上,一直到天色快亮,還看得見東南角上的半天紅光,那正是楊家寨的方向。日本鬼子放火燒寨,這倒也並不出乎意外,可是,那究竟是我們楊家幾百年來歷代祖先慘澹經營的基業,就這樣付之一炬,也不能說一點兒不心疼。這筆債,一半記在日本人身上,另一半要由那些漢奸狗腿子負責。
「他死了倒好,是他的造化。剛才老管家伯伯不是說了嗎?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越是這種惡人,才越有得活呢!——姓王的,我告訴你,這一回是為了宋老師,才沒有按國法治你,你要是回城之後,還是惡性不改,照常的胡作非為,有一天你還會落在我們手裏,到那時候,哼哼,可就沒有現在這份兒便宜!」
我這才瞭解五哥為什麼赧然不安的,他不是不想開槍,只是扣不下扳機。捫心自問,我能不能做得到呢?也許能,也許不能,要有過這種經驗才敢確定。這不是膽量大小的問題,而是要看你心夠不夠硬,手夠不夠狠。大頭哥生前曾經向我們說過他第一次開槍打人的心情,瞄準、擊發,射中了一百多公尺以外的日本兵,大致是打在腿上,只是負傷,不至於要命,在那裏掙扎翻滾。大頭哥說他幾乎要跳出戰壕,去擔任救護的工作,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忍住,沒做出那樁傻事。我們聽了,都在笑,說大頭哥是假惺惺,上戰場就是要殺敵人的,怕的是開槍打不準,既然一擊而中,幹嘛還想去救他呢?後來才慢慢懂得,大頭哥不是在說笑話。而且,在戰場上是對打,敵人殘暴,你自然就仁慈不得,像五哥遭遇的這種情況,和戰場上完全不一樣,不管那個人多麼可恨可鄙,多麼陰險狡詐,究竟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呀,他在前面逃跑,你用槍口瞄準他的後背,要想扣動扳機,那的確需要有一股子狠勁兒。
其實,我對王蘭香的印象一向也挺好的,也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一類的話是偏激之論,一竿子打下去,會屈死很多人。可是,不管你多麼公正,要說對一個人的印象絕對不受她家人的影響,濁者自濁,清者自清,那也很不容易做到。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王蘭香了,而這段時間正發生了天坍地陷、國破家亡的劇變,誰知道現在的王蘭香還是不是從前的那個王蘭香?人是會變的,有時候,僅僅是由於一念之差,就會使一個忠臣做了貳臣,使一位淑女成了妓|女。當然,這種轉變中間可能有著許多艱難,許多無奈,許多委屈,可是,那也改變不了事實,該詛咒的,不會有人向他祝福;該受罰的,也不會得到饒恕。………如果真像臭嘴所說,王蘭香還像從前一樣,污水坑裏開出一朵白蓮花,她也真算得是一位奇女子了。
鬧了一陣也沒有結果,他哭喪著臉說:
他那聲音也熱騰騰的,就像剛出爐的烤紅薯,可是,任誰都能聽得出來,這塊紅薯不好吃,有毒。臭嘴老說這傢伙好對付,我和五哥都不敢冒失,把他看作一隻老狐狸,卻沒有想到這隻狐狸是已經老得成了精的,要想把他制住,恐怕還真得費一些工夫呢。
對待一個漢奸,不打、不殺、不審判、不監禁,我們實在夠寬大的,甚至於還怕他餓出毛病來,決定把二扁頭背包裏賸下的「糧食」,統統的留給他。不管怎樣寬大,他到底是落在我們手裏一個犯人呀,從滿清到民國,你可聽說過犯人還可以抽大烟的?這真是異想天開,也真虧他老臉厚皮,居然能說得出來!
想了一陣,五哥忽然異想天開的說:
「當過兵的人,還這麼怕死啊?」
二扁頭在一旁插嘴說:
我裝得老氣橫秋的:
嘴裏還是不肯認輸,老管家解釋說:
後面這幾句話是對老鼠說的。我伸手往老鼠頭上擂了一捶,罵道:
不過,這一念之慈,縱虎歸山,恐怕會給我們帶來一些麻煩,不能不早作打算。
「宋老師?他很好哇。我把他請到維持會,像貴賓一樣待承他,每頓https://www.hetubook.com.com飯都有酒有肉,他一點兒也不受苦呀。」
三個人躲在街角上一堵高牆下的黑影裏,臭嘴伸手一指,有一座向裏凹入的門戶,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打量了一下,覺得這地方有些眼熟。這當然沒有什麼奇怪,本鄉本土的,又不是那種十里洋場的大城市,城裏城外的大街小巷,大概我都走到過,只是有些街道常來常往,一天就跑它好幾趟;有些地方到的次數比較少,也總會有個印象。
「誰去通開它?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下過那個大黑洞啦!莫非你這麼一大把年紀,還在做這種調皮搗蛋的事兒?」
我對旁邊的人影說:
據臭嘴和老鼠打聽來的消息,「維持會」那幫人作的惡、造的孽實在太多太多了,幾乎每一樁日本人的罪行,都是這些漢奸狗腿子在挑唆,在慫恿,在出主意,在做幫兇。就像日本鬼子在大石橋設立崗哨這一件事兒,據說,就是「維持會」的「王會長」向日本鬼子建議的,造成一種兵臨城下、泰山壓頂的態勢,對楊家寨施加壓力,目的當然是在那批槍枝。
二扁頭不服氣:
其實,臭嘴的心事,我何嘗不明白?他也是由於很敬愛宋老師,唯恐自己的焦慮變成事實,才這麼口不擇言,而憂形于色。他跟我打賭,也無非是以此壯壯自己的胆子,事實上,他是寧可輸了的,寧可向宋老師磕那一百個響頭的,問題是,宋老師可有這份兒福氣?
「你以為我在推辭?不是!你那位宋老師是我們王會長從鄉下特意『請』回來的,王會長也是奉皇軍的指示,『維持會』要改成縣政府,他正在張羅班底,宋老師已經內定是教育科的科長,只要一點頭,馬上就有官兒當。這種機會,別人求之不得,現在表現得很倔強,也許過幾天就改了主意。」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大節大德,不過就是忠孝二字。有時候兩者不能兼顧,只好移孝作忠,雖然說起來冠冕堂皇,到底是有虧了孝道的。歷史上有許多人物,你只能說他是忠臣,卻不能說他是孝子。這中間自然也有著許多的不得已,權衡取捨之際,當事人所感受的痛苦,必然是斷腸摧肝、椎心刺骨。我們這幾個後生小子,思想行事,當然不能和古人相比,但由於我們也讀過一些古書,也記得一些古事,也總有幾個古人的影子在眼前腦後晃來晃去,平日裏犯點兒小過錯、小禁忌,他們倒是不大過問的,一遇上那種大關鍵、大回目,這些古人就挺身而出,或鼓勵,或阻止,疾言厲色,使你不敢不俯首貼耳。正因為他們的影像是從自己心底放映出來的,不但聲光良好,畫面清晰,而且招之即來,揮之不去。這樣說話,好像帶著幾分抱怨的口氣,實則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當初把他們供奉在心靈的神龕裏,並非出於強迫,事實上是心甘情願,虔誠無比,還唯恐「請」不到呢!心裏有這些偶像盤據,一切思慮云為都多少受他們的支配,縱然不能超越,也總得勉力追隨。所以,小小年紀,有些地方也許還不脫稚氣,在這一方面卻有些「食古不化」的樣子。不只是把忠孝二字看作兩種美德而已,而認為人與禽獸的分野也就在此,如果被人套上不忠不孝的惡名,或者是自己承認了這兩項大罪,那多半會活不下去的。最好是二者兼得,倘若不能,也總得設法使被丟下的一方受害最輕,萬一因為自己的魯莽行動,讓不知情的家人受了連累,那可真是終生莫贖的憾事,死了也不會原諒自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我和五哥對臭嘴的難處都很諒解,不但不勉強他,還故意說了一些寬慰譬解的話,臭嘴聽了卻面紅耳赤的,好像我們那些話另有含意,對他是一種諷刺。
這地穴相當的大,而且方方正正的,像一座埋在地底的大房子。那唯一的出路,是一條磚砌的甬道,長度大約有二十公尺,寬度也有三公尺左右,應該是很亮敵的,只有出口處被封閉,裏層砌磚,外面又掩蓋著泥土,靠近洞口已經長出幾尺高的小樹,更把它遮擋得嚴嚴密密,風雨不透。被小孩子推開的洞口,只容得一個人蛇行而入,光線和空氣都是從那裏來的,不但光線幽暗,而且很憋氣,還有一股子怪味道,也說不上來它像什麼,只知道在外面從來不曾聞到過,是這裏特有的就是了。奇怪的是,洞裏並不潮濕,連地面上幾寸厚的浮土,都是乾乾爽爽、鬆鬆軟軟的,不曉得該怎樣解釋。關於這件事,一般鄉愚把它傳說得很神奇,那些話當然都毫無根據,我也曾向宋老師請教過,他是說這和殉葬物大有關係,那地面上的浮土,宋老師懷疑是一種特別的物質,可能是胡椒粉和生石灰混合起來的,也許還有其他的東西,淵博如宋老師,也只是略知一二,說不仔細,可見這座地穴是何等神祕。
臭嘴也在替五哥說好話:
「三管!」我往自己腰間重重一拍,很驕傲的說:「從今天往後,我再也不是徒手隊了!是和你一樣的德國造二把盒子,除了壓膛的,還外帶著十梭子子彈!」
我說得很謙虛:
我覺得,五哥這是故意的出難題,簡直就是不可能的。這時候,約莫著是四更天左右,月亮早已隱沒,我提來的那盞燈籠,蠟燭也已燒盡,從燈影裏走出來,就像是兩眼罩著一塊黑布,什麼都看不清楚;尤其是這小巷子裏頭,到處是牆壁,到處是房屋,家家瞎燈滅火,一點兒光線都沒有,每一步都得摸索著往前走,而路又不是很平坦,這裏一片瓦,那裏一塊磚,要想每一步都把兩腳站穩,不打一個閃失,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更何況,這兩個傢伙雙手倒背,上半身讓我綑得像個粽子似的,兩隻胳臂不能擺動,身體就更難保持平衡,腳底打滑,就會摔倒在地下,往前扒是狗吃屎,往後翻是鱉抓沙,沒有兩隻手撐著,恐怕爬都爬不起來,要是五哥就這樣毫不留情的開了槍,那簡直就是存心整他們冤枉,還不如一見面就把他們斃了呢,省了多少手續!
不說大概也很難過,他怕我走掉,再不敢多耽擱,作了一次深呼吸,就一鼓作氣的把話說出來了:
「好,我就不問。可是,主意是你出的,計策是你定的,也就是說,你是這次行動的軍師爺,究竟是怎樣一個安排,你總得有個交代呀?」
那傢伙信不過,哼哼的冷笑著說:
我被他氣得笑起來:
真想不到五哥也會說出這種傻話。「把他藏起來」,說的多輕鬆,好像那王會長是個不吃、不喝、不喊、不叫的死物似的,往那兒一擱,他就老老實實的待著。一個大活人呀,藏?怎麼個藏法?這叫作說話不經過大腦,說出來之後,大概自己聽著也覺得好笑。
這幾句「台詞」是五哥教給我的。他還要我儘量的裝成小孩子,最好說話帶著點兒「童音」,這可不容易,我十三歲那年就變了嗓子,說起話來黃鐘大律,那能讓時光倒流,再回到十二歲以前去?我儘量的把嗓子逼窄搓細,可也製造不出「童音」的趣味。
老鼠卻有最新的消息:
五哥和二扁頭也趕了回來,問明了情形,也急得直搔頭,直搓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門外,默默的看著她上了馬車。旁邊有一小隊人馬也整裝待發,領隊的是老管家,他們奉命護送,要一直送到楊家寨。「維持會」的二鬼子會派人在東堤口迎接,她的安全就沒有問題了。
「你五哥——?」
走出那個院落,五哥對那兩個傢伙宣佈說:
臭嘴和老鼠也都等在這裏,不必再繞回天主堂去,貼著城牆根走了兩三分鐘,就到了水西門。聽從老管家的建議,把兩件「貨」分開裝運,第一條船是五哥帶著臭嘴和二扁頭,負責看守那個「錢副官」;第二條船是老管家、老鼠和我,船艙裏躺著王會長。
不過,生在那個年代,只要你不瞎不聾,自然有許多的所見所聞,會教你心脈怒張,熱血沸騰,要想不「惹禍」,也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那天晚上來說,我和五哥被安排在二扁頭住的那間病房裏睡覺,病房的窗外就是街道,好在天主這一帶地勢較高,從街道那邊看過來,平房就像是二層樓,窗子又小,看是看不見什麼;可是,街道上的動靜,在房子裏面聽卻聽得很清楚。
「怎麼回事兒?我們正要上去呢,你們怎麼也下來了?不是急著要趕路嚒?」
王會長咬牙切齒:
這麼說過之後,才察覺到在場的還有一個「老傢伙」,很尷尬的向老管家舉了舉手,伸了伸舌頭,那意思是表示「對不住」。
五哥一聲斷喝,也不知道他是在罵那傢伙,還是在罵我:
我冷笑著:
「不可以今天夜裏就動手嚒?你們的老管家來不來都沒有關係,就憑咱們幾個人,一樣能辦得成,只怕五哥不答應。」
這一次用不著我開口,臭嘴早已經準備了滿嘴的口水,劈頭蓋臉的噴灑下去:
那傢伙把臉往下一抹,說:
臭嘴比我更焦急:
後面這三個「我」字,竟是哽咽不能出聲,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卡在他喉嚨裏,眼眶裏就像把他吐出來的那座「靈泉」似的,汩嘟汩嘟直冒水,氾濫得滿臉都是。大家都知道二扁頭的性子,這時候他是一隻發了瘋的癩皮狗,誰勸他,他咬誰,還是避開他為妙。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藉故走開,留下他一個人摩娑著那兩隻大紙袋,斜靠在病床上發呆。
我知道他話裏有話,卻這樣拖泥帶水的淨繞彎子,故意的逗人著急,就換來了我一頓臭罵:
「別的事兒,將來你會知道。——你認為,五哥會答應嚒?」
「五少爺,你不是也帶著槍嚒?往城門上甩它兩梭子!這些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跟咱們玩起真的來啦,不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他還當是咱們怕了他!還有你,六少爺,你沒有槍,把我的槍拿了去,讓他們瞧瞧,咱們『天波楊府』,人人都是高手,你『楊六郎』威鎮三關,尤其是不含糊!哪,拿去!」
由於老管家說了一句:「只有砍頭的罪,沒有挨餓的罪。」連那個王會長也分到一份兒,可是,他那大烟癮正犯得要死不能活,怎麼吃得下去?給了他,也是白白的浪費。
一個老兵油子,又一點兒國家民族的觀念都沒有,這種人隨波逐流,但求自保,也必然有他的一套,倒是不能把他看得太簡單了。
「假仁假義,你還不是想拖他下水?」
那傢伙膝蓋一軟,竟然跪了下去:
「求求你們,不要把我扔在這裏,我會死!」
那傢伙露了一點兒口氣:
我冷笑:
「手下留情,六少爺,他這不是裝病,是真的犯了大煙癮。」
有一點倒是被臭嘴說對了的,姓錢的這傢伙果然是貪生怕死之輩,他被五哥一下子制住,腰眼裏頂住個硬東西,立即就顯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兩手高舉,呆若木雞。
老管家說得振振有詞:
從王會長嘴裏,打聽到宋老師的消息,這消息一定確實。早知道宋老師特立獨行,大節無虧,那些二鬼子是奈何不了他的。他被軟禁在「維持會」,每日以寫字自娛,寫的是「滿江紅」和「正氣歌」,這真是妙極了,也正與宋老師的個性相合,或許他寫字之餘,還改不掉教書先生的積習,引經據典的,對那些二鬼子解釋字句,發渾義理,就像從前他在教室裏講書那個樣子。果真如此,那可真有意思。
「胡說!造謠!有心破壞宋老師的名譽!從前在學校裏,宋老師打過你幾次,你到現在還記恨著他,是不是?所以你才巴不得宋老師上當吃虧,落點兒把柄在你手裏,告訴你,這種機會你等不到的!宋老師是何等樣人?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品學兼修,才德俱備,像他這樣的人物,雖然不能夠名標青史,最低,咱們縣志上總會記他一筆。你說他糊塗?才不呢!他那是裝出來的!你要我等著瞧,好哇,咱們就瞧它一個花謝子成,水落石出,到時候要是不像你所想的那個樣子,我可饒不了你!」
我說話的腔調轉變得太急,那傢伙一時的會不過意,只是迭聲的追問著:
王會長竟然受不了我的侮辱,一邊呻|吟著,一邊含含混混的抗議說:
臭嘴嘲笑他說:
預定的計畫是這個樣子,五個人當中,臭嘴事先已經聲明,這次行動他不能出面兒,只能隱居幕後當軍師爺,什麼理由?他始終沒有說清楚,只是一再強調他有他的難處。我和五哥揣想著,他的難處大概就是由於他家住在城裏,怕的是在這次行動中,和那些漢奸狗腿子照了面兒,露了行跡,對他的家人們不利;這種顧慮,當然是應該有的。
兩個人正僵持著,老鼠忽然慢悠悠的說:
「這幾天,藉著鬼子的勢力,『維持會』抓了不少人,有的就關在縣衙門裏的老監獄,有的還給送到日本的司令部去,恐怕一去就是一個死!」
這正合我心意,要搜身,總不能讓我站得遠遠的,於是我高舉著燈籠,向他的面前走去,還忍不住諷刺了他一句:
臭嘴又說:
「不,地方是有的,也許你們會嫌它太恐怖,不吉利,覺得它不合適。所以,我還是不說的好。」
臭嘴連那個保鏢也摸得清清楚楚的:
剛才一進來,就覺得這地方有些眼熟,因為燈光昏暗,又不肯對一位婦道人家細看,也就沒有認出她是誰;現在她仰起了臉,我才看清她真是我認識的人,也才知道臭嘴今天晚上不肯露面的原因。
「殺了他,怎麼樣搭救宋老師?再說,咱們是什麼身分,也沒有執法殺人的權力!以後說話的時候,先自己想明白,不該說的,就把它嚥回去!」
她確實是一個好女孩兒,比一般好女孩兒具有更多的德性,她的堅強,她的正直,都是在一般女孩兒身上不容易看到的,然而,有什麼用?只因為生錯了地方,就鑄成了她一生的不幸。而一個孩子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遭遇到什麼樣的父母,老天爺,這是您一手安排,孩子本身是無權選擇的呀,這能算是公平嗎?……
最後這兩句話,我還記得是縣城第一次告警的時候,聽一個守城的保安隊員這樣說過,當時覺得這兩句非詩非詞的話很夠味道,就把它記在心裏了。現在從我嘴裏振齒而出,更覺得它鏗鏘有力,像兩句從茅山道士那裏學來的咒語,且不管它用來降魔捉妖,有沒有特效,自己聽著,先就信心十足,勇氣百倍。
搜完了,證明我身無寸鐵,對他沒有絲毫的威脅,那傢伙才變過臉色,鬆了戒備,而擺出一副做買賣、談交易的神氣,把手槍塞進他屁股後頭的那隻木盒子裏,和和氣氣的說:
「少嚕囌!——剛才我說過,你不是我們的目標,只要你肯合作,你就死不了!」
「沒有。這時候來電話,又要您立即趕去,想必那事情是十萬火急。會長,您還是快點兒去吧,鬼子的脾氣您是知道的,咱們惹不起。」
第五天,老管家仍然遲遲不來。我們這兩棵被「孵」在這裏的「豆芽菜」,因為悶得太久,缺少陽光雨露,都快到了要炸裂、要發狂的程度。幸而臭嘴和老鼠每天都來報到,也順便把外面的情況,以及真的假的消息一大堆,都倒進我們的耳朵裏,聽得我們更著急、更焦慮。
「你看他,死不了吧?」
「我說的有什麼不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誰說咱們沒有權力把他處死?你們膽子小,不敢做,還有我。也不必開槍,用大頭哥的這根拐杖,我也能結果他的性命,就像大頭哥砸死那隻狼狗一樣!」
到了東堤口,老管家快走幾步,就漫過那條進城下鄉的官道,又鑽進那另一段護城堤的樹叢裏去了,我們幾個人也緊緊跟隨著。看老管家的心意,他是打算以護城堤作掩護,從東堤口到北堤口,然後再下堤上路。照這個走法,可真是繞了大圈子,不知道什麼時刻,才能繞到正路上去。這樣也好,在天主堂悶了這幾日,正需要活動活動筋骨,從清晨走到天黑,我也不在乎。教人擔心的是二扁頭,雖然他拄著一根拐杖走得挺起勁兒,一步也不肯落後,時間久了,就是人撐得住,只怕對他的身體也有些不利,他卻一直說「沒關係」,要我們各人管自己的事,不要老是把眼睛盯住他的那條傷腿,「那條腿沒有什麼好看的!」說話的口氣很歹毒,好像把別人的關懷都看作是侮辱。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經歷了一次生死,還是改不掉他這副人人憎厭的怪脾氣。
臭嘴被我「砸」得招架不及,縮頭縮腦,只賸下一張嘴巴還不服輸,硬梆梆的說:
「像不像?呃?你說像不像?」
我們很從容的離開那座古墓,只把王會長暫時寄放在那裏。
「怎麼啦,你的腳?不好好的站著,老這樣胡蹦亂跳做什麼?」
「是呀,你怎麼不打?」
「錢副官,是我呀,自己人,你可別開槍哪。」
故事說得差不多,我也已經把位置佔好,恰恰和那傢伙掉了一個過兒,現在他是背對著巷口,而我幾乎靠上那兩扇虛掩著的大門了。
更教人受不了的是,我們的「故事」一直被人傳誦不已,先從近處傳向遠處,又從遠處傳了回來,越說越離了譜兒,簡直就把我們幾個說成武俠小說裏頭的人物,飛簷走壁,神出鬼沒。還有人替它編了回目,上一句是「小日本兒刀下奪命」,下一句是「大漢奸地底游魂」,也不知道是那位詩人才子的手筆。有了這個標題,「故事」就更容易記憶,那些鄉親們夏天也在樹底下,冬天擠在牛屋裏「拉聒兒」的時候,總會有人說起這段「故事」,越說越起勁兒,越聽越有味兒。看樣子,我們幾個人真是闖出了字號,雖然還不至於「名標青史」,在我們家鄉一帶,三年五載,這座「口碑」是推不倒的!……
「還說哪?都是你!——」
「算啦,臭嘴,咱們既不是劉伯溫能掐會算,又不是楊香武飛簷走壁,事情的艱難,超出咱們的能力,這叫作沒法子,慢慢的等著吧,機會總會來的。」
不只是我,五哥看他是塊寶,這時候也聽不下去,就向他吆喝著:
「那要看他心裏怎麼想了。——呃,對啦,你住在城裏,看到過王蘭香沒有?」
「錢副官,你讓我走近點兒好不好?這種事情,總不能大嘁大叫,要提防著隔牆有耳,別教旁人聽了去,對您對我都不利。」
我戰戰兢兢的說:
「死活都由你,這要看你的造化了。」
「錢副官」果然照他所說的編了一套謊話:
「姓錢,趙錢孫李的錢。名字不知道,拍馬屁的人都叫他『錢副官』。」
人家剛剛治好他的傷,他就對著人家大叫大嚷,而且叫嚷出來的話又這樣傷人,真是不識好歹,忘恩負義,慢說回報答謝,簡直就不知道什麼叫感激!這個二扁頭實在太過分了。
「咱們年歲不大,也算是老朋友了。在你的印象中,我可是那種輕薄浮滑的人嚒?你要說,就得信賴我,否則,我寧可你不說。」
「我說的就是那地方嘛。」
「你在打什麼主意?想摸清我們的底細,好借著日本鬼子的勢力來向我們報復,是不是?」
「兩位還不夠你招架的?告訴你,人多得很,你少打歪主意!你做錯一件事,我就先斃了你!」
這樣閃閃躲躲的,不把話說明白,反倒更能引起他的興趣:
老管家對我的罵法很欣賞,嗬嗬的笑著說:
那傢伙倒端起了架子:
「游擊隊!你他奶奶的當了二鬼子有什麼神氣?還敢這麼喳喳呼呼的!惹惱了大爺,我就飛上城去,拔掉你的白囟毛,擠出你的蛋黃子!」
「怎麼會沒有?咱們這座縣城,總共才多少人口?本鄉本土,非親即故,那個不是熟人呢?其中就包括教咱們國文的宋老師。」
得到劉神父的批和圖書准,二扁頭的滿腔怒氣頓然消失,對剛才的失態,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向前一撲,單膝落地,捧著劉神父那隻戴戒指的手,又是親、又是吻的,嘴裏還喃喃有辭,不知道唸的是什麼咒語。
「這齣戲不是我唱的,我是眼見旌旗起,耳聽好消息,祝你們甕中捉鱉,手到擒來,一切順利!」
他之所以大難不死,依我看,完全是靠著他自己,皮粗、肉硬,禁得住跌打碰撞,再加上求生的慾望強烈,就像蚯蚓一類低級動物似的,有一種神奇的再生能力,別說只是屁股上挨了一槍,就是砍下他的腦袋,我猜,他大概也會很快的再長出一顆來。我這樣說他,可一點兒也沒有菲薄他的意思,事實上,我對他是既羨且妒,羨慕他那楞頭楞腦,照前不顧後的好膽量,嫉妒他福大命大,涉險而不傷。
「不,這不是『癲癇』,是『盲腸炎』。你看他臉色蒼白,直冒冷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一定是疼得很厲害。這種病會要命的,時間久了,能把人活活的疼死,救都來不及!」
「只不過,辦這件事情,我只能替你們帶路,可不能叫我出面兒啦。」
那傢伙唯唯諾諾,顫抖著兩條腿,掙扎了好大一陣子,才勉強的把身體站直,還竟然鼓起勇氣,打聽我們的來歷:
臭嘴向我說了真相:
劉神父受人之託,也是由於很喜歡我們的緣故,那一夜,他竟然整夜不睡,接連到病房來過好幾回,給我們講了許多中國人信奉的大道理,要「逆來順受」,要「好漢打脫牙和血吞」,要「忍」。我發覺,這個「洋老頭兒」在中國住得實在太久了,雖然他長著一副典型的北歐人相貌,又穿著一襲天主教神父的「道袍」,他的思想卻已經十分中國,他說的這番話,很像一位歷盡滄桑、飽經風霜的中國老者,一樣的世故,一樣的圓滑。這些話我們是聽不進去的,也知道這未必就是他的本意,不過是盡他之所知,隨處拾掇著俗話古語,用來安撫我們這幾個飛揚浮躁的年輕人而已。
那傢伙沒口子的承諾著:
扔下這兩句,對王會長就不再理睬。五哥卻好像真的擔著幾分心事,問老管家:
反反覆覆的喊了兩三遍,好像還真是有了效果,城頭寂寂,再沒有任何聲息。嘻,五哥還真能想出一些高明的主意,這一來,二鬼子曉得我們手上有了人質,而且是他們的頭目,就是到了大天白日,諒他們也束手無策,奈何我們不得,大可搖搖擺擺的走出這片城窪子。
五哥大概也別無良策,點點頭,又擺擺手,要老管家領頭兒先走,那意思是以後的路線就由老管家做主,他怎麼帶路,我們就怎麼跟著。
「老弟台,別見怪,這是例行的手續,受人差遣,概不由己,不是我信不過你,是為了裏面的那一位。好,現在手續辦完,我盡了責任,你除掉嫌疑,再談咱們的正經事兒。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只要條件合適,又是我能夠辦得到的,我是無不盡力。」
「你把我們的宋老師怎麼樣啦?要對我實話實說,不然哪,你就別打算著離開這裏了!」
臭嘴和老鼠都跟我走在一道兒,看到這般光景,也都頗為吃驚。臭嘴說:
「那麼個小嘍囉,又不是大奸巨惡,我認為,不值得。」
大門虛掩著,推門而入,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兩側沒有東西廂,正面的主房也只有一明兩暗,房子雖小,卻建造得挺考究,院子裏方磚鋪地,屋簷底下有一道長長的廊廈。靠西邊的一間,大概是臥房,窗紗上還亮著燈光。
「呸!你也配跟宋老師比?相差著一天一地!你說你也唸過大學,我倒要問問你,書是怎麼唸的?莫非都唸到狗肚裏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還外加上寡廉鮮恥,你身上那有一點點兒書的氣味?像你這種敗類,實在不配偷生人世!你要是稍有血氣,縱然我們不殺你,你也該想辦法結果了自己!」
「王八蛋!龜孫子!你個雜種什麼事兒不好幹?偏偏認賊作父,當了漢奸,就不怕辱沒了你的祖先?告訴你,我們今天是偷營劫寨來的,你們的王會長,已經落在我們手裏,這就是當漢奸的下場頭!我勸你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咱們攜起手來,一塊兒打鬼子,不然的話,王會長就是榜樣,下一回就輪到了你!」
又牽掛著宋老師的安危,我揭開王會長嘴上的膠布,問了他幾句話:
五哥正起臉色,教訓著二扁頭:
一直到這時候,我才聽出來老管家是喝多了酒。一身的酒味,這不希奇,他隨身就帶著酒葫蘆兒,喝酒像喝水,有名兒的「千杯不醉」;滿嘴的酒言酒語,這倒是很少聽到的,不知道他進城之前,灌了多少黃湯呢!怪不得他今天的行事,大不同於往日,往日他的鄭重謹細,常常會教人著急,教人生氣,今天他說話做事都有些冒冒失失,雖然很合乎我的脾胃,卻把我們兩條船、六個人陷入了險地。
我正想把船稍稍靠近一些,向五哥說明我的意思,卻聽到五哥那條船有人出聲喊話,聲音斷斷續續,忽高忽低,原來是那個姓錢的:
「你看,宋老師會不會答應你?」
「你們有沒有覺得,我越來越像大頭哥了?」
說著,他真的就擺出一副「迎頭痛擊」的架勢。那王會長正犯癮得要死,原來也並不是毫無知覺的,他聽清了二扁頭的話,呻|吟之聲立止,滿臉都是驚慌恐怖的神色。五哥把身子一橫,搶在二扁頭的面前,以免他輕舉妄動,壞了大事。
我也吃不下東西。一來是自幼養成的拙毛病,凡是外國來的洋玩意兒,一概不吃;七八歲剛上學的時候,不記得是受了誰的影響,經常往天主堂跑,和劉神父混得熟極了,他大概準備許多吃的東西專來「哄」孩子,都是些歐洲貨,他給我,為了禮貌,我接著,一轉身就送給別的孩子了。二來,我根本不餓,只覺得腸胃膨脹,憋著一肚皮的氣,什麼東西也不想吃。
「六少爺,你別急。到了該拚命的時候,當然是要拚;該忍的時候也得忍。那些二鬼子並不曉得咱們藏在這裏,大概是馬隊撲了個空兒,不敢往遠處追,才回到這城窪子裏耀武揚威。對他們說,這是『公事』,會長被人綁了去,不這麼亂鬨一陣子,可怎麼向鬼子交代呢?我看這些人也不是在找咱們,是在找他們王會長的屍體,不然的話,既然曉得咱們手裏有槍,那還敢這麼大模大樣,吆吆喝喝的?所以我猜想是這個樣子。這些人都是些地痞、流氓、小混混兒,當漢奸是因為他別無生計,平時就遊手好閒,辦公事自然更不會認真,忙亂上一陣子,就會撤到城裏去。依我估量著,最遲也不過耗到天黑,咱們正好在這『地窖子』裏休息休息,有什麼關係?」
過去,只曉得「維持會」的王會長,是一個毫無國家民族觀念的奸商,他之所以甘為爪牙,認賊作父,也無非就是為了有利可圖。沒想到,這個老傢伙還挺風流,家有一妻一妾,仍然感到不滿足,在外面又軋了一個姘頭,從前還偷偷摸摸,自從當了會長之後,更是明目張膽的,三天兩頭的停眠整宿。臭嘴所定的「甕中捉鱉」之計,就是看準了這個機會。
臭嘴又說,那天夜裏,日本鬼子回城之後,「維持會」準備了大批酒肉,奉獻給「皇軍」表示慰勞,那些鬼子灌足了黃湯,向「維持會」要若干名「花姑娘」,「王會長」應付不了,這才造成那一夜的驚擾,鬼子兵三五成羣,到處橫行,把一座縣城變成了地獄。「維持會」的人無力阻止,這是情有可原的;卻不該在這種時候使出了狠招,竟然派人給鬼子兵帶路,凡是平時不大瞧得起他們的人家,這一夜都飽受荼毒。做得出這種事人,真是畜生不如,所造的罪孽,也不是一死就能夠抵補。臭嘴說著這些,咬牙切齒,眼眥欲裂,一再的發誓賭咒,只要機會到來,他就要大開殺戒,把那些漢奸狗腿子統統處死,一個不留!……
劉神父被他糾纏不休,就順口應諾著:
「二嬸子,你大概不認識我了,我可還記得你。你儘管放心,我們不會把你帶走的。不過,你自己可也得放明白點兒,我們離開這裏以後,三個鐘頭以內,可不准你走漏消息,否則,不但這兩個人是死定了的,就是你,逃過這一回,可逃不過下一回!」
「你是說,咱們被堵在這裏啦?那就衝出去呀!咱們有人有槍,總不能悶在這裏等死!」
我對王會長說正經的:
可是,這一次老管家的估計卻完全錯誤,也許在城門樓子上守衛的,是一個冒失鬼;也許他正抱著槍打瞌睡,猛然驚醒,一時神志昏迷,忘了自己的身分和地位;當老管家這幾句嘉勉的話才剛剛說完,城頭上竟然有人開槍向我們射擊,是那種「套筒子」之類的老式步槍,砰砰兩響,彈著點就在我們兩條船附近,能聽得熱子彈頭兒淬入冷水的聲音。
「錢副官」俯首無語,也乖乖的束手就綁。一次生,兩次熟,這一次綑人就比較得心應手。
五哥低著頭,囁囁嚅嚅的說:
「這麼說,你是已經有了很周密的設計,好,咱們就聽候差遣,照計行事。如果能捉住這隻鱉,除了這一害,把宋老師平平安安的救出來,你就算立了一大功。」
「哼哼,那是當然的了!前幾年,她那塊爹趨炎附勢,說是要把她嫁給當時本縣縣太爺的大少爺,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攀上這門子高親。現在,她那塊爹自己做了『維持會』的會長,在他們自己心裏,大概會這樣想:會長也跟縣長一樣大吧?那她就是縣太爺的千金小姐啦,見了老同學不理不睬,這也沒有什麼不應該。」
我也很爽快的答應了:
我一時嘴癢,也跟著罵上了:
我接住話尾,向五哥質問:
那傢伙聽出來我的口氣不善,越發急得涕淚交流,罰誓賭咒:
臭嘴惡狠狠的說:
老鼠的家也住在城裏,情況和臭嘴相似,基於同樣的顧慮,五哥決定取消他的資格。老鼠本人倒是毫不退縮,一直吵著鬧著,非去不可。
我往他頭上敲了一記,罵道:
「有話,就快講啊,瞧你這個慢勁兒!」
「剛才說的這些話,你可不能向我五哥洩露一個字,否則,他投鼠忌器,可能就會臨陣退縮,下不了手,就白白的把一個好機會給耽誤了。——走,咱們現在就對他去說,看他是什麼態度。」
老管家的酒勁兒已經過去,對自己剛才顯露出來的「孩子氣」,大概是覺得很不好意思,一時又找不到台階,只是俯著身子,用兩隻手掬起冰涼的湖水,又洗臉,又沖腦袋,要把自己弄得清醒些。
也沒有徵求五哥的許可,我向那女人說:
「不會。這姓宋的是個老頑固,死腦筋,他在我會裏住了這幾日,每天只是寫字兒,我對他好言好語,他聽都不聽,理都不理。」
「好哇,原來是你吃裏扒外,和他們勾結,我養你,還不如養一隻狗呢!只要我王某人今天不死,你看我會怎麼樣懲治你!」
「可惜我們不能在城裏久等。老管家本來說好昨天就接我們出城,不知道是什麼事耽誤了的。今天不來,明天準到,恐怕是來不及了。」
「五少爺,你們兄弟倆去捉鱉,捉住了沒有?」
這就夠了。我再釘上一句:
「宋老師不是已經逃出城了嚒?怎麼會又落在他們的手裏?」
照王會長的情況,如果沒有人來救他,大概他自己是跑不掉的,但也不能毫無防備,於是我把綁在他身上的蔴繩解開,變換方式,像綑豬一樣把他綑了個結實。
我們當然是不認賬的,可是,那些鄉親們愛聽這類的故事幾乎是上了癮,而且是任何人講的都相信,就是不相信我們。當我們鄭重否認,話還說不了幾句,就被他們一陣讚嘆給岔了過去,說我們不但是勇敢,而又有謙虛的美德。哎,我的老天爺,這真是沒法子,正應了我們家鄉流行的兩句老話:「魁星一筆點下來,交白卷都會中秀才。」問題是,這種不應該得的榮譽落在身上,教人覺得很不自在,就像是穿了一身偷來的新衣裳,別人看著漂亮,自己卻縮縮蹩蹩,覺不出有什麼光彩。
老管家也被他糾纏得不耐煩,說:
五哥命令他說:
也許我這番威嚇是不必要的,瞧那傢伙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他大概懂得「光棍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兩管槍比著他,他根本沒有掙扎反抗的意思。不過,對付這個老狐狸,可也不敢有絲毫的粗心大意,我把燈籠交在五哥手裏,叫那傢伙兩手抱頭,在前帶路,我緊緊的貼上去,用槍口頂住他的後背,只要他走錯一步,說錯半句,我就會扣動扳機。
「什麼事兒都有頭一回,慢慢就會習慣的!要說是老親戚,你就不該帶著日本兵去燒了我們的寨子,今天就是找你算這筆賬來的!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再這麼亂嚷嚷,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說罷,我就彎下腰去,對著王會長的耳朵眼兒吹氣,低低切切的說:
「那還用說?甕中捉鱉,手到擒來,還附帶的抓了一隻小螃蟹!」
這兩槍,使老管家火冒三丈,一長身子人就站了起來,弄得一條船搖搖晃晃,幾乎把我給翻下水去,他自己也立足不牢,一交摔倒在船艙裏,正好砸在王會長的身上,聽聲音是相當的著實,那王會長悶聲的呻|吟著,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還以為他睡著了呢。
「日本鬼子如狼似虎,要是沒有人出面維持,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渾水,總得有人𧼮啊!漢奸,總得有人當啊!………」
「兩位楊少爺,咱們說好的呀,我幫著你們把事情辦妥,你們就會放了我,怎麼還要把我綑起來?」
我本來想罵他幾句,既而一想,何必?反正這個人是頭頂上長瘡,腳底板兒流膿,已經壞透了的,罵他,他也不會感到羞愧,倒教罵他的人白費了力氣。
「大白天,不方便呀。什麼時刻做什麼事兒,這是一定的,對不對?『維持會』人多,我去找您,讓別人瞧著了,對你也不好。事情緊急,只好找到這裏,在我,這是不得已;在您,您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兒見識。」
五哥走過去,跟老鼠站在一起,彎著腰,低著頭,像掛線似的順著他的手臂往外瞧,竟然瞧出些門道來了。
二扁頭這一回倒是通情達理,他知道自己重傷初癒,兩條腿變成三條腿,去了反而添一個累贅,自動表示:
「一兩天?把我放在這地方,我那能活得了一兩天?拜託你們各位鄉親,那一位辛苦一趟,去把我的烟燈、烟槍拿來,多帶些烟膏。這樣嘛,也許我還能熬得過。不然的話,等他們找到我,恐怕我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一邊講著,我一邊蹦蹦跳跳,兩隻腳在台階上不停的移動著。這樣做,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要佔據有利的位置,兩個人面對面的說話,你不斷的轉移,對方也會不自覺的在配合你,你轉向東,他就轉向西,第二是故意弄出一些聲響,把另外一個輕微的聲音給壓下去,才便於五哥行事。
我問臭嘴:
小時候受的教養,是不准罵人、也不准說粗話的,所以,我雖然天性頑劣,對罵人一道卻不內行,今天是受到老管家的鼓勵,才葷的素的罵了幾句,我發現,這樣大聲叫罵,確乎是很消氣的、也很過癮的,尤其是那被罵的一方情屈理虧,不敢還嘴,就更顯出大氣磅礴、雷霆萬鈞之勢。
像是一點兒都不像,二扁頭和大頭哥,兩個人的相貌和體魄都相差得太多,一個癩皮狗,一匹大駱駝,怎麼能像得了?可是,要說是一點兒不像嘛,在相貌體魄之外,又好像有些地方讓人產生聯想,而覺得二扁頭雖然不太像大頭哥,總也是具體而微,相差不多。
「怎麼會不知道呢?你錢副官是王會長駕前的大紅人兒,他到了那裏,那裏就少不了你。我和王會長又是親戚,說起來都是自己人——」
他這樣艱難困苦,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一再的追問,要看看在他的舌頭底下,究竟壓著什麼難說而好聽的話兒。我越是問他,他越是猶豫,好幾次話到唇邊,又打了一個寒顫,硬生生的給嚥了回去。一而再,再而三,實在教人不勝其煩,而感到興味索然,他就是現在要說,我也沒有勁頭兒聽了。
我很關心的打聽著:
「我也是唸過大學的,論學問,可也不見得比你們的宋老師低!………」
洞裏的光線實在太暗,剛進入的時候,從明處乍到暗處,兩眼好像被人蒙住,根本就看不見什麼,全靠著以前到這裏來過不少趟,是一個熟地方,洞裏的形勢方位,大致還有個印象,這才能摸索著行動,而不至於撞得頭破血流。在洞裏待了這麼大一陣子,眼睛還是不能適應,臭嘴幾乎和我貼身而立,我聽得到他的呼吸,卻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不過,從他的聲氣裏,可以想像他必然是咬牙切齒,直眉豎眼的,恨不得掐住王會長的脖子,把這個恬不知恥的惡人置於死地。在我們幾個夥伴當中,臭嘴的性情算是比較「和平」的,可是,人畢竟還太年輕,修養不夠而容易衝動。他這時熱血沸騰,滿腔的怨毒,已經到了深惡痛絕、誓不兩立的程度,絕不是擂幾捶、踢幾腳就能發洩得了的,我真怕他越罵越惱,一時的失去控制,而做出過火的動作。臭嘴的體型本來瘦弱,這幾年練功很勤,身子骨兒也健壯了許多,而且手勁兒不小,單掌劈磚,一掌下去能切開四塊,像王會長這種廢料,怎麼能吃得消?為王會長的安全著想,我還是早點兒把臭嘴拖出去為妙。
「也是個本城的人,和大頭哥一樣,在外面當過兵的。不同的是,這個人好像跟日本人沒有什麼仇恨,回來的時候,已經在鬼子進城以後,『維持會』認為他形跡可疑,就把他抓了進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似乎跟那幫人很投機,搖身一變,做了王會長的衛士。依我看,這個人也不難對付,當過兵、吃過糧的人,還分不清忠奸正邪,明擺著的,這是個貪生怕死之輩,用槍口指著,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我的請求很合理,那傢伙卻猶豫不決,又財迷心竅,不肯讓這筆送上門的財帛溜掉,竟然問出一句很可笑的話來:
臭嘴的神情越發惶急:
「可有咱們的熟人?」
算來算去,能夠擔當這樁重責大任的,就只有我們兩兄弟。這也好,正如二扁頭所說,就算它是唱戲,總不能老是跑龍套、演配角,也該我們弟兄倆正式出場,露一手兒給他們瞧瞧了。反正這種「甕中捉鱉」的事兒,人多了也用不上力氣,兩個人,一枝槍,再加上老天爺幫忙,使好人得勢,使壞人遭殃,也許我們就能順風順水,立下大功一場。
我感到極大的興趣,先給他一頂高帽子:
臭嘴在一旁搶著答話:
走了幾步,他又歪著頭,很陶醉的說:
「六弟,手底下加把勁兒,快走!這天說亮就亮,要是天亮之前還走不出去,咱們可就被陷在這裏。老管家大概是喝多啦,他那些餿主意聽不得!」
因為要保持靜肅,都儘量的少說話兒,事實上,也根本沒有說話的慾望,各人都默默無語,算自己的賬,想自己的心事。奇怪的是,每逢這樣的時機,腦子似乎就格外靈活,最適合演算數學,能給自己出不少的難題,而每一則題目都能順利解決,除非它是沒有答案的。那天,在大堌堆那座古墓裏,我想了好多好多,有一些問題,過去曾百思而不得其解,現在卻一步兩步就求出答案來,有一些言語——古人對後人說的,老年人對年輕人說的,——從前看過聽過之後,都把它當作春風過耳,正因為那些言語標的太高,涵義太深,反而在接受的時候產生了抗力,聽都聽不進去,現在卻一行一行的排隊而至,我發現原來和圖書它們已經刻在我心版上,也發現它們所蘊含的道理也並不難懂,揭開薄薄的一層紙,那些言語都呈現出新的意義,淺而清晰。我不知道佛家所說的「頓悟」是否就是這個樣子,只曉得悶在大堌堆古墓穴的那十來個小時,是我在心智方面很重要的一次發育期,由大疑大惑,而大撤大悟,於是,我更接近了成熟。
「被這個人佔住身子,是我自己沒有主意。可是,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好人家的媳婦,你們要是也把我綑出去,我就只有一根繩子吊死!」
那女人不再作聲。過了一會兒,就聽到王會長被從好夢中喚醒,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
對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人」,這些話本來是很悅耳、很動聽的,無奈他們所說的大部分都不是事實,比較接近事實的那一部分,也都被添枝加葉,渲染著色,就因為說得太熱鬧啦,像一棵用心修剪又著意裝扮的樹,讓我們當事人自己聽著,也分辨不出那一根是真枝,那一朵是假花。
「呣,何止是像?你簡直和大頭哥一模一樣。」
劉神父的脾氣真好,修養真厚,二扁頭那樣大喊大叫的,他竟然一點兒都不介意,仍然是慢條斯理、和顏悅色、笑嘻嘻的說:
吵到最後,二扁頭的那點子教養完全耗光,就露出了本來面目,惡狠狠的叫著:
「足赤,是府城裏『老天霞』的出品,有保單為憑,成色絕對沒有問題。東西不多,是宋師母的一片心意,無論如何,得請您從中幫忙,把宋老師放回。明天我就出城一趟,先把那點子東西取到,交在您手裏。」
「沒有哇。哦,你是聽我說得太容易,以為我說話沒有經過大腦,對不對?這件事情我可以打包票,包你們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絕對不會失敗!」
二扁頭露了這一手兒,使他在朋友們中間成了英雄人物。不過,憑良心說,他這一手兒也並不能算是多麼高明,暴虎馮河,完全仗著一股子血氣之勇。他的遭遇,真可算是九死一生,逛了一趟酆都城,從判官老爺手中討回了性命;如果不相信諸天神佛一齊下凡打救………一類的「神話」,那就只有兩個字可以解釋:僥倖。也正因為如此,才覺得他大難不死,格外可喜。而且,他的傷勢不算不重,卻能復元得這麼快,連經驗豐富的劉神父都嘖嘖稱奇,說二扁頭是「一個特別受天主眷顧的孩子」。以我對二扁頭的了解,劉神父的這種說法也並不貼切。瞧二扁頭那副長相,和他天性中的那份兒狂野,以及他過去十餘年來的種種「劣跡」,像他這樣的孩子,正如家鄉長輩們常說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上帝和他又沒有什麼親戚關係,怎麼會特別的「眷顧」他呢?
「哦,他病啦。所以,不能出來招待你,他要我表示歉意。」
「辦法是有的,只不過——」
「哎喲,錢副官,你這是幹嘛?別這麼拿手槍對著人,好不好?我,我,我害怕!」
「你怎麼越長越像個女娃兒啦?情況緊急,容不得你起承轉合的作文章,真要有這種地方,你就快講!」
五哥根本不理會他,向那女人要了一根粗蔴繩,往我手裏一塞,很威武的下達命令:
王會長這時候才著了急,支撒著兩隻手,又打躬、又作揖:
「你不是有名的千杯不醉嚒?今天是怎麼搞的?日本鬼子燒了咱們的楊家寨,你的酒量也被那把火燒小了哇?」
「找您呀,錢副官,我是專誠找您來的!」
「傢伙?什麼傢伙?」我先裝糊塗,然後才恍然大悟:「哦,你是怕我帶著手槍啊?我又不跟人當保鏢,要那玩意兒幹什麼?」
那「錢副官」又撲通一聲雙膝落地:
話說得很滑稽,可也正說對了老鼠的脾氣,五哥向我使了個眼色,讓我離開老鼠遠遠的,由著他在一旁嘀咕去。
「好啦,老弟台,就站在那兒吧。這個距離,說話正合適。我的耳朵有毛病,太近囉,聽不清。」
「好,好,我說,我說。不過,你聽了之後,可不准笑我。」
爺爺已經睡了,聽說我們回來,還特別把五哥和我叫到床前頭,只看了我們一眼,沒有罵,也沒有多問什麼,就擺擺手,叫我們退下來了。
我一邊加速划船,一邊打趣著老管家:
第四天,鬼子兵又整隊出了城,這一次卻是出去的多,回來的少,調來增防的日軍部隊已經離去,回到城裏來的還是原先那幾十個鬼子。這表示一次所謂的「掃蕩行動」已經結束,又恢復了「占領區」的常態。
這才把他的吵鬧壓服了下去,還一直噘著嘴,哼哼唧唧的,反來覆去就只是那幾句:
「不是我攆你呀,令尊正等著你去救他,這救人的事兒是遲延不得的!你別誤會,我們絕對沒有動他一根頭髮,不過哪,他的烟癮很大,犯起烟癮來就像害了大病似的,這種情形,你一定曉得,那就趕緊去吧。」
老鼠被迫無奈,很不好意思的伸手往護城堤內城窪子裏一指,正要說話,被老管家搖頭阻止,要大家保持靜默,只聽到一片「他、他、他」馬蹄的聲響,從縣城那個方向響過來,出東堤口而去。
五哥和我脾氣不相似,到底是一樹同根的自家兄弟,總有些地方是一樣的,儘管平時都是潑皮大膽不怕事,臨到讓自己扮演判官的角色,手指一動就決定人的生死,我連自己能否做得到都不敢說,對五哥的難處就應該可以體諒了。
「你沒有什麼毛病吧?」
我怒斥著:
那個女人一直在旁邊打哆嗦,人都快嚇昏了。我把兩個人綁好,正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她,那女人忽然昂起頭來,很勇敢的說了話:
說罷,我就推著臭嘴的後背,讓他走在頭裏,免得再節外生枝。王會長在後面慘嘷悲啼,我們給他個相應不理,過一會兒,他自己會靜下來的。
好不容易把他們等來了,船上卻只有三個人:五哥、臭嘴和二扁頭,一個不缺,獨獨缺了那個姓錢的。
我躲在暗影裏,先劃著火柴,把蠟燭點亮,然後,我就大模大樣的拐過街角,向那塊空地上走過去。
我聳聳肩膀,表示無能為力:
臭嘴搖搖頭:
王會長還是由我押解,我把繩子頭兒牽在手裏,像趕驢似的發著號令。這個人雖然壞事做盡,在今日之前大概還從來沒有吃過苦頭,從「王老闆」到「王會長」,一直是高高在上,養尊處優,長了一身細皮白肉,平時可能連路也很少走,走了幾步,就兩腿抖顫,氣喘如牛。他哼哼唧唧的似乎要說些什麼,臉色也顯得十分痛苦,我以為他是在演戲,就給他一個相應不理,他發賴,我就給他些苦頭吃,不輕不重的,足夠讓他振作起精神,踉踉蹌蹌的走下去。
「往後,你們不要喊我二扁頭,應該改改稱呼,叫我『二瘸子』好啦。」
「十兩?都是純金的?」
在平時,我當然不會這樣說,——如果有人這樣說了,那必定會在人羣中引起一場哄堂式的大笑,笑得人喘不過氣兒,笑得人伸不直腰。今天,用這種腔調說話的竟然是我,而且,大家聽了之後,也沒有誰想笑,都很嚴肅的點頭認可,一致通過。由此可見,由於二扁頭表演了一手飛刀,他的地位在朋友們中間確乎是提高了不少。
「別理他!這傢伙是屬年糕的,越熱越粘手,把他放在旁邊『滾』一會兒,他就好啦!」
「有話好商量,有話好商量。不必這樣,不必這樣。兩位大侄子,你們不要忘記,咱們王楊兩家是老親戚,那有表侄這樣對待表伯的?再說,再說——」
我真想踢他幾腳,再吐他一臉口水:
「你知道今天晚上一定有機會?」
我這麼說著,你可能以為我是故意使用這種「若有憾焉」的口氣,其實,內心不知道有多驕傲呢!如果你指的是現在——當這段「故事」已成過去的四十多年之後,舊事重提,也許我是有幾分得意。那是因為這四十多年以來,別人的英雄事蹟我倒是看了不少,至於我自己,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值得講說的事情實在不多。所以,在我心底,就把這段「故事」記住了。雖然我演的只是一個配角,到底是我曾經飛揚過,曾經放肆過,把這段故事講說出來,在我,等於是一棵枯乾的老樹,回憶著它枝繁葉茂、花香菓甜的歲月,內心自不免充滿著狂風的抖擻,微雨的喜悅……在當時,憑良心說,我可真的是一點兒驕傲都沒有,只覺得渾身長刺,滿懷委屈,就像是被人栽了贓似的。信不信由你。
「怎麼個救法?又不是他老人家沒有飯吃,咱們給他送兩斗米去;又不是他老人家掉在水裏,咱們提他一把,就上了乾地。如今的城裏可比不得往日,那些城狐社鼠,都成了精怪,宋老師被軟禁在『維持會』,他老人家出不來,咱們進不去,你說吧,這可怎麼個救法?」
在這幾天裏頭,我和五哥被「禁閉」在天主堂裏,真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也只有二扁頭的復元,是唯一可喜的事。除此之外,從臭嘴和老鼠那裏聽來的,全都是壞消息,哭也能把人哭死!氣也能把人氣死!
我湊過去,幾乎用一種拍馬屁的腔調說:
我推著臭嘴,剛走到那條甬道的中途,忽然眼前一暗,那洞口被完全堵住。我大吃一驚,仔細再看,原來是正有人往裏鑽,而且接二連三,一共鑽進來有四個人之多,那就是說,在那邊等候的五哥、老鼠、二扁頭和老管家,全部都鑽入這地穴來了。
我平時是不常嘆氣的,總認為唉聲嘆氣是女孩子或者老年人的事,要是一個大男人也那麼哼哼唧唧,一張嘴,先嘆氣,那實在是沒出息!可是,今天被臭嘴這麼一問,我卻有些情不自禁,未曾開言,先是一聲長嘆:
我向他保證:
說這些話的時候,五個人都在病房裏,卻分成了兩組,老鼠和五哥在那邊陪著二扁頭,臭嘴故意的把我拉開,跟我嘀嘀咕咕的咬耳朵。有話先對我說,這當然是表示他信得過我,說錯了也不見笑。既然是這種心理,那就應該沒有什麼難說的,卻這麼哼哼唧唧,欲說又止,好像他所要說的是一件見不得人的醜事!——有什麼見不得人呢?學生要搭救老師,而且是從那幫漢奸狗腿子的手裏,這種行動裏頭,忠孝節義都有,是最冠冕堂皇、最光明磊落的了,縱然事情辦不成,說起來總是名正言順,他卻是如此的欲語還「羞」,難以啟口,到底難在何處?我真是弄不懂。
「哦嗬,我當是誰吶,原來是楊府的兩位少爺。好久沒見面兒啦,貴府上上下下,人都好吧?」
五哥向我遞了一個詢問的眼色,我向他證實著:
在他的槍口底下,我不能不聽話,而且還裝出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讓手裏的燈籠顫抖不已,搖搖欲墜。
照他的脾性,參加這一類的行動,應該是爭先恐後,怎麼忽然謙讓起來?我覺得很奇怪:
那枴杖看著眼熟,原來是大頭哥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落在老鼠手裏。那拐杖本是一對,另一根不曉得流落何處。睹物思人,大家心裏不免有些酸酸的,卻又覺得大頭哥的英靈並未遠去,而感到在那一陣酸冷過後,又從心底浮起一絲暖意。
「都這麼瞧不起我!就是不派我上場,讓我在場邊上兒做個預備員也好!……讓我遠遠的瞧瞧熱鬧也好!哼,就因為我個子小,都這麼瞧不起我!」
因為那家的門戶向裏凹進去,和別戶人家的門牆不整齊,大門前面就有一小片空地,從正面接近它,一定會被發現的。事先聽臭嘴說過這裏的形勢,所以五哥就想了這個主意,乾脆由我打著燈籠上場,以小丑的身分,演一齣開鑼戲。
五哥一向冷靜,不至於受了老管家的慫恿,就不加考慮的輕舉妄動;事實上,這城窪子裏毫無掩蔽,二鬼子高踞城頭,有那些垛口遮護,又佔了居高臨下的優勢,真要是打起來,自然是我們吃虧,而且時間也對我們不利,眼看著東方的天空漸漸透明,一會兒夜幕揭去,我們如果戀戰不退,豈不是自討苦吃?為今之計,只有迅速脫離,爭強賭狠,都不必忙在一時,要想收拾這些二鬼子,將來有的是機會。
「一定。待會兒黑了天,我再過去看看,只要看到那個保鏢在大門外放哨,就表示那傢伙進去了。」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知道他心裏很急,這叫作什麼來?哦,報國心切,對不對?他的傷已經好了八、九分,最好能多休養幾日,他要是一定想去,也沒有什麼大關係,將來可能會落下一點點殘疾,走路一拐一拐的,也可能不會。——好的,二扁頭,我答應你離開這裏,你也要答應我做一個好教徒,多多的接近主,祂會指引你,祂會保護你。」
「你就別問啦,行不行?我有我的難處!」
「好,我願意效勞。要想把王會長騙出來,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打著日本人的旗號。——就來了你們兩位嚒?」
「怕什麼?槍子兒是長著眼睛,認得清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問你,深更半夜的,你放著大頭覺不睡,跑到這裏來有什麼事?」
臭嘴皺著眉頭,扭曲著一臉肉,說:
那女人一邊聽著,一邊不停的點頭。等我和五哥押著兩個漢奸往外走,她就關門闔戶,在她臥房裏抽抽答答的哭起來了。
走了約莫有一里路,那王會長又來了花樣。起初,他全身顫抖,頭也不停的搖,脊背像蝦子似的弓著,走路也好像抬不起腿,邁不開腳,一拖一拉的往前挪。後來,他索性走不動了,我推了他一把,不料他一推就倒,倒在地下磕頭撒潑,兩眼緊閉,口吐白沫,看上去似乎是得了急病,眼看著就活不成。
這十來個小時真是難熬。並不是這地穴裏有什麼不舒服;也不是內心憂懼,怕這個、怕那個的。更不是由於飢渴,二扁頭背包裏有一大堆吃的東西,都是劉神父犒賞他的,他一點兒不自私,都拿出來分而食之。東西不少,巧克力、餅乾之類,也都很擋餓。
「得啦,這些吹牛拍馬的話,以後得了閒再聽你『拉聒兒』吧。幾天不見,我知道你又老了不少,這船還能划得動嚒?……那就成,你手底下就有船槳,請你抖擻抖擻老精神,咱們得快馬加鞭,別讓五哥他們撇下太遠。要是天亮以前,出不了堤圈,那可是個大麻煩!」
「真有這種地方,還怕他不會講?又不是啞巴!我看他是胡思亂想,剛才想起來,現在又忘啦,對吧?」
「所以,咱們得想個法子救他呀!」
那天黃昏時分,二鬼子都撤回到城裏去。情況是完全被老管家料中了的,那些二鬼子在護城堤以內擾攘了這大半日,純粹是在應付公事,敷衍塞責,點到為止。太陽離地面還有幾尺高,他們就吹了集合號,把分散在堤口和城窪子裏的隊伍召回,匆匆撤退,大概是心裏頭不踏實,怕天一落黑,那堤上的樹木和湖裏的蘆葦,都變成了游擊隊。
我繼續哆嗦著,向他哀哀上告:
「我有個主意,可以把『維持會』那個姓王的給逮著,神不知鬼不覺的,趁著夜裏,把他從水西門弄出城去,然後再跟『維持會』談條件,要他們放了宋老師,還有其他那些被他們抓來的人。姓王的是『維持會』的會長,這叫作『擒賊擒王』。你瞧,這辦法好不好?」
「咳,臭嘴,你一向口若懸河,想到了就說,不必打腹稿的,今天是怎麼啦?既然想出了錦囊妙計,你就快點兒說出來,咱們好照計行事,怎麼又有這許多的『只不過』呢?」
「不是我怕死,是因為我家裏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娘,我死了,誰奉養?」
也怪我們太大意,太不把城牆上那些二鬼子放在眼裏,貪圖走近路,過護城壕不久就掉過了船頭,離城牆不過只有一百多公尺。
「年後那場大雪,把我兩隻腳都給凍壞了。剛才走了一段路,運開了血脈,這會子又癢又疼,活動著點兒還好,站穩了更難過。您長過凍瘡沒有?」
好在那聲「錢副官」喊得夠甜也夠軟,而姓錢的傢伙大概也最愛聽這個頭銜,對我手裏這盡漸漸向他接近的紅燈籠,就開始有了幾分好感,只是還帶著一些疑惑:
裏面答腔的卻是一個女人:
「五哥本來是要開槍的,我看見他把手槍舉起來,架在胳臂上,瞄了很久,大概是沒把握,怕惹事,又把槍給收了回去。」
老管家向我「噓」了一聲,老成持重的說: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個小孩子,對一個小孩子也這樣不放心嚒?」
王會長倒也識得風色,一看五哥手裏有槍,又是一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樣子,他曉得年輕人辦事不會省力氣,往往會做過頭的,既然落在我們手裏,那就只好認輸,否則,疑慮一起,雷霆立至,他可就吃了大虧。所以,他暫時把他「會長」的威風給收了起來,又換回從前做買賣的那副嘴臉,跟我們拉關係、套交情,希望能挽回頹勢,死裏求生。
聽臭嘴說,「維持會」那幫人,自從鬼子進城,對他們封官授職之後,那些劣紳、奸商、地痞、流氓,都得意忘形,就像是收房的丫頭扶了正,擺出一副自尊自大的面孔,氣焰越來越盛。起初,對自家的鄉親說話,還半真半假,半瞞半哄,說什麼「他們日本人怎樣,咱們中國人如何」,口氣中總算還記得自己的祖墳埋在那裏;漸漸的,說話就改了口氣,雖然還不敢公然的以「日本人」自居,卻把「中國人」分作兩類:識時務的和不識時務的,識時務的升官發財,不識時務的就注定了倒楣。這幫人本來全是些尖頭銳面、厚顏無恥的東西,過去為非作歹,還不免受到輿論的攻擊,或是國法的制裁,見了正人君子,自己就覺得矮人一截,可以說是一直都不甚如意;如今小人得勢,正是他們撈本兒報仇的機會,那副可憎的嘴臉,自然可想而知。如果他們欺心作惡,是在日本人逼迫之下,出於無奈,那倒是還有一二分值得原諒、可以饒恕之處,事實上並非如此,他們所做的,遠遠超過日本人的要求,甚至把日本人也給蒙在鼓裏,而上下其手,作威作福,把鄉親們都看成俎上的魚肉,這就萬惡不赦,毫無可恕了。
「醉是沒醉,稍微喝多了一點兒,倒是真的。就因為今天下午經過老寨子,牆倒屋塌,到處被燒成瓦礫堆,幾百年的基業,就這樣毀在日本鬼子手裏,我心裏好恨!我心裏好氣!到東關大街落了腳,正好遇到一位熟朋友,他請我喝酒,借酒澆愁,我就多喝了幾杯。醉是沒醉,身子骨兒可不如從前啦,歲月不饒人哪!自古英雄出少年,往後這些大風大浪,大災大難,可全靠你們年輕人囉!好在你們——你和五少爺也都是棟樑之材,今天露的這一手『甕中捉鱉』,可算得胆大心細,智勇兼備,很教我替你們喝采!咳,有道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想當年——」
「這又是為什麼?」
「我是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講宋老師的壞話呀,你生的什麼氣?告訴你,宋老師不是你一個人的宋老師,我雖然不被他喜愛,也一樣關心他的!正因為關心他,敬重他,才怕他糊里糊塗的做錯了事!我說宋老師人有點兒糊塗,是一個書呆子,這該不會得罪你吧?像他這種人,最容易受騙上當啦。不信?你等著瞧就是了!」
最令人氣惱的,是那些為虎作倀的漢奸狗腿子,他們的所作所為,何止是不忠不義?簡直是寡廉鮮恥,根本算不得人類!怪不得古人說過「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的話,這些人的確是罪不容恕,讓他們披著人皮,在光天化日下擺來擺去,實在是國家民族的羞辱!
「會長!會長!您出來一下!」
「真是山本大尉來過電話?沒有說什麼事嗎?」
「王家表伯,我有話,你聽著,快起來好好的走路,別這麼耍死狗,好不好www.hetubook.com.com?惹惱了我,我的壞招很多,一招一招的用出來,那可夠你受的!萬一把你弄成殘廢,少條胳臂斷條腿,雖然我不是故意,你受罪可是真的!所以,你還是快點兒爬起來,免得我冒冒失失的得罪了你!一二三,你就趕快往上爬,不然的話,我可就要下手啦!」
我聽出來臭嘴的口氣很怪異,就要求他說一個明白:
「犯不著哇,六少爺,好鞋不踩臭狗屎,拍蒼蠅也會弄得一手髒哪!咱們已經捉到一隻大魚,何必再挖那些小泥鰍呢?聽我的勸,還是安下心來在這裏鬆散鬆散。你放心,那些二鬼子找不到這裏來的,就是懷疑洞裏有人,也不敢下來查看,絕對不敢!再說嘛,咱們六個人,只有兩管槍——」
從那傢伙的肩膀頭兒上望過去,我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子,距離只有兩三尺。這時候,我就懶得再跟他扯皮,臨末了兒來兩句狠的,也出出我這一肚皮的鳥氣:
「咱們長大啦,還有別的孩子呀。咱們當年做過的事兒,難道就不准別的孩子去做?鬼子進城的時節,你們出城得早,有些事情不知道,那大黑洞救了好幾家人呢!他們躲在洞裏,一直到局勢平穩才出來的,還有人許了願,等到太平年,要在大堌堆上搭台子唱戲呢。」
騎虎難下,想不動「刑法」也不行啦,我擄擄襖袖,正要動手,忽然有人在後面掣肘:
一直到這時候,那傢伙才察覺到我的蹦蹦跳跳,很詫異的問道:
那傢伙嚥了一口唾沫:
「有什麼熱鬧好瞧?你以為這是在打球嚒?不讓你去,是為你好,寡母孤兒的,你就不替家裏人想想,讓那些漢奸狗腿子照了相,這往後你怎麼回家呢?你大可遠走高飛,那些壞人也許奈何不了你,可是,你這個不孝之子,就不怕你那老娘受連累嚒?」
儘管我們接連的被捲入漩渦,不得大人們的准許,身陷險地,做出一些大人們所不喜的事,可是,憑良心說,我們招了誰、惹了誰呢?五哥曾經咬牙切齒的,把自己說成「胆小鬼」、「窩囊廢」,說我們「自己永遠做不成英雄,最多只能替英雄收屍」,話固然是賭著氣說的,卻不得不承認它是百分之百的真實。自從日本鬼子進了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其他的血賬一概不算,單說我們的朋友,六個人當中,就有了一死一傷,而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替他們「料理後事」而已。上一次把大頭哥埋葬,這一回總算救回來一個活的。像這些行動,都是不得已而為之,悽悽慘慘,大人們縱然不同情,又怎麼能說我們是「惹禍精」呢?
老鼠再一次指著護城堤下的城窪子,用一種不自在的腔調說:
初更過後,臭嘴溜出去查探了一趟,回來報告說,那隻「鱉」已經入了甕。五哥毫不猶豫的下達命令,準備在三更天左右,照預定的計畫採取行動。
後面這幾句話,是警告王會長的。那王會長像蚊子一樣哼哼著,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大概是不死心,還在那裏低聲下氣的求告。
那傢伙果然就上了鈎:
老管家的酒勁兒已經完全過去,說起話來,又恢復了他平時的溫吞水:
可是,我拉開架勢要走,他卻又緊緊的把我擄住,反過頭向我哀求:
我黯然的說:
當漢奸的人大概都是一種料子,只是心黑皮厚,身上卻不長骨頭。我一招都沒有用足,只不過稍稍使用幾分蠻力,就把王會長整得心服口服,知道我下面還有煞手,他嘴上哎哎喲喲,一句硬話也不敢說,自動的把兩手伸到背後,任憑我擺佈。
我情不自禁的喊著:
臭嘴急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的說:
「那傢伙還帶著保鏢哇?」
原來這個女人正是臭嘴的嬸嬸,是前幾年才和他二叔結了婚。臭嘴的二叔一向在外鄉做事,回家娶了這房媳婦,住了不到一個月,人又離開家鄉,好像以後就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這是什麼緣故。因為年輕人愛熱鬧,又和臭嘴是好朋友,他二叔娶親的那幾天,我幾乎天天往這裏跑,這個女人當時還是羞羞答答的新娘子,見了我們,就趕緊的拿「喜果」給我們吃。我對她本來沒有見過幾次面,只記得她的臉很白,眉毛卻是又粗又黑,兩個顴骨高高的,鼻窪兒裏長了一顆紅紅的痣,有些怪模怪樣,所以還能留下些印象。怪不得臭嘴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那樣的欲語還休,難以啟口,原來這是他們的「家醜」。
出了那條小巷子,就聽到老管家的聲音:
「對不起,我得搜搜你。」
我有些不相信:
「城頭上……站崗……是那一位?……我是錢副官,還有……王會長,都落在……船上,千萬……別開槍!……聽到了沒有?……開槍……會傷到自己人。……城頭上……是那一位……站崗?……」
五哥放下燈籠,一個箭步就衝了進去,將那個披頭散髮、敞襟露胸的女人一把推開,從臥室裏把王會長揪了出來。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
這幾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鏗鏘有力,似乎他對這件事情真是十成十的把握,絕非信口開河,否則,他縱然敢使用這樣的語句,內心虛餒,也表達不出這樣的口氣。
「更何況,你三位朋友當中,還有一位是受傷未癒,我知道他是條漢子,不怕苦,不怕累,可是,三條腿究竟比不得兩條腿,萬一有個差池,咱們救援不及,那豈不是一件恨事?所以,今天這個局面,只宜鬥智,不宜鬥力,正好有這麼個隱祕的所在讓咱們躲避一時,安安穩穩的,鬆鬆散散的,這有什麼不好呢?」
老管家一邊掙扎著往上爬,一邊叫著五哥:
「你是那一位?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你聽見了吧?就是要放你,現在也不是機會,既然把他綑上了,你總也得裝裝樣子,對不對?」
第二天,第三天,鬼子兵都是一早整隊出城,傍晚時分又回到城裏,只是比教有了紀律,回城之後就鑽進營房——也就是我們的學校,很少有散兵在街頭遊蕩。
看我們不答腔,他還一個一個的逼著問:
「唉,他呀,他寫的是,岳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正氣歌』。我知道他是在損我,可是,我也沒有把他怎麼著。………哎喲,你們放了我吧,不就是為著你們宋老師嗎?我回去立刻就放他。你們在這裏等著也行,我派人把他送到東堤口,交給你們驗收,這總行了吧?我知道,在你們眼裏,我是個漢奸狗腿子,可是,我這個人也有些長處,說話算話,從來不玩弄虛假。凡是我答應了的事,再也沒有辦不到的。請你們相信我這一回,趕緊把我放回去,不然的話呀,哎喲,就是你們不殺我,這個大煙癮也能把我害死,我熬不住的!………」
五哥卻毫不隱諱:
「慢著,不必急,事情還沒有眉目,怎麼收人家的重禮?第一步,你先聽我的消息,也許你那個宋老師他自己不願意回去呢,我可也沒法子。」
「二位是——從那裏來的?」
照這種情況看來,他們上一夜的暴行,是得到准許的,而不是失去控制,可見在日本軍官的心裏,把淪陷區的中國老百姓看成了什麼,更可見那些日本鬼子也並非毫無理性,他們是故意放縱,有心作惡、殺人、放火、搶劫、強|暴……在他們來說,都只是一種娛樂。瞭解了日本「皇軍」的這種心理,更點燃了我心頭的怒火,如果我們在飽受蹂躪之後,只輕描淡寫的把他們說成「野獸」、說成「惡魔」,而就「逆來順受」,而就「既往不究」,那不叫作寬大仁厚,而是我們太「文明」也太軟弱了!
「要是宋老師被那幫狗腿子逼死,——以宋老師的脾氣,這是大有可能的!——你就是真心的想向他磕頭賠禮,只怕也沒有這個機會!」
「你起來!我們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只要能把事情辦妥,就不會動你一根汗毛,你儘管放心就是了!」
就因為他的道理太正,教人不敢不聽,於是就掉頭向東,朝著「靈泉」那個方向划了過去。不料,老管家這一回出錯了主意,幾乎把我們這幾條英雄好漢,都困死在這城窪子裏……
奇怪呀,五哥說的,也正是我要告訴他的話,這真是手足情深,兄弟同心,大概我們不只是外貌相似,內心的構造必定也有一部分很接近,否則,兩個人未經商議,怎麼會有一樣的想法?
「你少管!我說他不好了嗎?呃?我說他不好了嗎?我,我,我——」
有了拐杖,二扁頭就再也躺不住,也不讓人攙扶,兩條腿變成三條腿,一瘸一瘸的到處行走,真像是個剛剛學步的奶娃子,幾步路走得搖搖擺擺,歪歪斜斜,他自己還挺得意的哪。
「恐怕一時走不了。外面,二鬼子在到處搜索,咱們要在這裏耗一些時候了。」
我拖著臭嘴往外走,那王會長卻有些捨不得,在背後哭哭啼啼的挽留:
「小孩子一樣辦大事兒!我是受人之託,來跟你談一筆生意,要是談得成呢,當然,我也有好處,你吃大魚大肉,我跟著啃點兒骨頭。」
「一兩天就好,一兩天就好。要是有一根枴杖給你,現在下來活動活動也不礙事。」
五哥在他的背後發了話:
老管家知道該怎樣安撫我,他很用力的抓緊我的胳臂,嘴裏卻溫溫柔柔的說:
趁著那「錢副官」喊話的時候,五哥那條船忽然靠近,向我喊道:
他呻|吟著:
「有一個地方,倒是可以暫時把他放一放。」
我以為他是說反話的,趕緊的陪上笑臉:
那王會長不敢耽擱,過了兩三分鐘,屋門就「吱呦」一聲開了。
「是前天鬼子兵出城『掃蕩』,『維持會』也派人跟了去,不知道在鄉下什麼地方碰見了宋老師,把他老人家順便給『請』回來的。」
老鼠更是一副悲天憫人的腔調:
老管家很冷漠的說:
大堌堆,五哥一定是到過的,卻未必知道大堌堆的祕密。我當然知道,也曾經許多次到它吐皮裏去周遊過,那都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這幾年間,一來是年歲漸長,興趣轉移,覺得在那大黑洞裏弄得一身的土,滿臉的灰,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二來是那地方早已經被封閉,因為有些膽小的孩子(老鼠也是其中之一),偶然的去一次,回家就會頭疼發熱的,說是中了鬼祟,於是把那地方列為禁地。原先盜寶的人挖了一個大洞穴,由善堂出資,糾工庀材的把它封了起來,從此大堌堆變成渾然一體,無隙可入。老鼠能想起那個地方,這證明他的頭腦確實是很靈光。真要是有辦法把王會長「藏」在那裏,那就像下了地獄一樣。除非有人向二鬼子通風報信,邀功求賞,否則,他們要想救出王會長,那除非是閻君開恩,判官幫忙。
這可不是聽他「想當年」的時候,我趕緊把他的話頭兒打斷:
等到三更天,老管家沒有出現,五哥決定不再遲延,按照商量好的計畫進行。
照五哥的意思,是這樣安排的:回到柳河口,就立即派人和二鬼子聯繫,要他們先放出宋老師,再告訴他們地址,就近把王會長接回去。預計這不過是一兩天就可以辦好的事,王會長頂多也只是受這一兩天的罪,正可以在這「地下室」裏捫心思過,縱然不能從此痛改前非,最少也能恢復他一點點兒「平旦之氣」,那對他是大有好處的。
怕她再給我出難題,我趕忙提醒她:
綑人,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雖然王會長肯合作,我也沒有把握做得很好,只得把它看成一次試驗,一邊研究著,一邊儘量往牢靠處做,該繞一道的我繞兩道,打結的時候更不敢大意,都用力抽得死死的,這一來,王會長可就受了大罪,像一隻待宰的豬那樣哼哼不絕。我總算把他綑起來了。五哥用手槍指著那個「錢副官」,說:
「那怎麼會?這件事兒,完全要仰仗錢副官您的大力。」
「錢副官」在我的脅持之下,走上廊廈,用手指輕敲著窗櫺,壓低了嗓子喊著:
我一邊往前湊,一邊拿言語跟他套近乎:
這一夜間,獸奔鳥竄,鬼哭神嚎,天主堂以外的這座城市,一下子落在魔鬼手裏,那些被害者的驚呼慘叫,和鬼子兵的獰笑,都聲聲入耳,這在受到保護、置身事外的人聽來,是多大的刺|激!二扁頭趴在床上裝睡,卻一直把兩排牙咬得咯崩崩的響;五哥在病房內幾尺見方的空地上走來走去,神情也是猙獰可怖,像一隻關在柵籠裏的野獸;我坐著,因為我既不想躺下去,也不敢站起來,躺下去我會覺得那是屈服,站起來又怕這座屋門擋我不住,我會奪門而出,去「惹禍」,去送死!
越走越近,再有幾步就到了他的面前。可是,這個老兵油子的確不簡單,雖然我說的話他很愛聽,卻也並不因為幾句甜言蜜語而鬆弛戒備,燈光已經照到他身上,我看見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正拎在他手裏,而且把槍口向我對得準準的,看他那陣勢,大概我的動作稍有可疑,他就會先下手為強,給我一下子。
於是,我開始向他敘述一個早就編好了的「故事」。這方面的能力,我是從小時候就培養出來的。說故事,家鄉話叫作「拉聒兒」。我不知道這兩個字該怎樣寫法,這一類的家鄉話流傳不廣,本來就是有音無字的,勉強把它寫下來,就是寫得對,也已經失去了那種韻味。我說過的,家鄉純粹是一個農業社會,每逢農閒季節,許多人無處可去,就聚在一起閒聊,在那些莊稼漢當中,總有一兩個會「拉聒兒」的,口才雖然不是很好,肚子裏卻有真材實料,陳芝蔴、爛穀子,東家的葫蘆西家的瓢,一大串一大串的往外掏,因為都是些本鄉本土的事,有名有姓的人,聽起來比那些花錢雇的「說書的」還過癮。漸漸聽得多了,自己也就有了編故事的本領,在同伴們中間,儘有人對我的故事著迷,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給姓錢的講的這則故事,我是拿著宋老師為題,宋家的事兒我知道得不少,剛才在天主堂裏和五哥設計,又預定有這一齣戲,早就把這則故事打好了腹稿,說起來更是頭頭是道,無懈可擊,如果寫成文章,讓宋老師本人給打評語,必然是「結構緊密、內容充實」八個大字。
「別的呢?還有沒有什麼該對我說的?」
「什麼人?」
當然,這話不是真的,任何人都一聽而知。何況王蘭香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在她的面前說謊話,等於是自己打嘴。其實,這不能怪我說謊騙人,誰教她多此一問呢?她聽了,眼睛紅紅的,頭垂得更低,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首先,我提著事先找來的一盞燈籠,把蠟燭插好,火柴盒揣在口袋裏。然後,由臭嘴帶路,出天主堂的後門,往右轉,拐了一個彎兒,就到了那條橫街。
平時,老管家循規蹈矩,彬彬有禮,從來沒有聽到他扯起嗓子罵人過,想不到他罵起人來還這麼熱鬧,我都聽得愣住了。
「我說,舉手!你當過兵的人,總不會不識貨,這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們的目標不是你,只要你乖乖的,包你沒事兒;你要不合作,我就先把你幹掉!」
姓錢的那傢伙倒真是一個識時務的俊傑,他隨風轉舵,見機而作,毫不為難的說:
「別這麼大喊大叫的!雖然說那些二鬼子都不成料兒,在這縣城裏,究竟是他們的人多,咱們的人少,等出了城之後,那就是咱們的天下了!」
「什麼人?站住!」
「六弟,去把他綑上!」
「什麼?耗到天黑?那咱們吃什麼呢?喝什麼呢?就算一頓兩頓餓不死人,可是,萬一被那些二鬼子發現了踪跡,把咱們堵在這裏,只要他們派人守著洞口,咱們就出不去,那又要耗到幾時?與其在這裏挨餓受渴,不如衝出去跟他們拚一個死活!殺一個夠本兒,殺倆就賺一個!」
「有一回,她還拐彎抹角的託了別人,向我打聽你們楊家的信息,看樣子,她對五哥是一往情深?受得住考驗的。五哥呢?他對王藺香怎麼樣?」
我向他提出請求:
說龍,我就像拳擊裁判一樣的大聲計數。依我所料,這方法應該有效,因為我知道這王會長是受不了「刑」的,他也知道我的手勁兒很重,不管使出那一招,都能整得他喊「救命」。可是,我從「一二三」數到了「七八九」,這傢伙竟然把心一橫,不理不睬,有心叫我下不了台。
小船輕載,兩個人齊心協力,雙槳翻飛,速度已經夠快的,可是,我們這條船一口氣趕上了二里路,卻看不見另一條船的影子,也聽不見聲息。
原來是老管家的聲音,他在前面等不到我們,特地趕回來接應,倒作了王會長的救星。
臭嘴哼哼哈哈的說:
我大吃一驚:
「我合作!我合作!你們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只要你們不殺我!」
「你以為王蘭香是勢利眼?不對!我看她是很煩惱的,她是為了自己的父親而感到羞愧,可並沒有看不起人的意思。」
我這樣說,是替臭嘴消氣。臭嘴聽了,卻滿臉詫異的神色,好像我說錯了人似的。
那可真是麻煩,難道還得教我們抬著他嚒?
臭嘴對那個王會長的行踪,似乎弄得一清二楚,都在掌握之中:
她點點頭,站起來就走。我跟在後面送她,望著她那細細瘦瘦弱弱怯怯的背影,心裏充滿了同情。
「看是看到過,不過她看到人就躲,好像不大願意見到這些老同學。」
我一伸手把他的手槍掏了過來,再叫他自己解下他腰裏的子彈帶。從此我也成了「有槍階級」,不再是「徒手隊」。
臭嘴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又很用力的猛抽了幾口氣,看得出來他是在努力穩定著情緒,想把他的錦囊妙計,源源本本的從頭說起。可是,他那張臭嘴卻像是不大聽使喚似的,說話脫脫落落,斷斷續續,還得我旁敲側擊,幫助他把要說的話順下去,才能勉強聽出一些眉目,而拼湊出來的故事,卻是我聞所未聞的。
就這樣,我們一行六人——當然不算那個王會長——在那地穴裏困了十來個小時,從清晨到黃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們告訴我,那個王某人還活得好好兒的,怎麼他女兒找到的是一具屍體?就算那王某人犯了國法,罪該萬死,親戚總歸是親戚,只許他不仁,不許我不義,將來他惡貫滿盈,自有國法處置,你們怎麼就貿然的下了手呢?更何況,論起來他是你們的長輩,你們這樣做,豈不是忤逆犯上嚒?」
「看樣子,這個人犯了『羊角瘋』,我有個遠房的姐姐就得過這種病,死是死不了,發起病來總得兩三個鐘頭才好,這可麻煩!」
臭嘴還說,被王會長霸佔住的那個女人,就住在挨著南城牆根的一條小巷子裏,離天主堂的後門很近,從這裏出發,幾分鐘就可以抵達。而且,穿過那條小巷子,拐一個彎兒就到了水西門。把王會長從那個女人家裏提溜出來,很快的弄出城去,如果沒有意外,一定是順順利利,神不知,鬼不覺的。
五哥很鎮定的說:
爺爺聽到這消息,也有些怫然不悅,把我和五哥叫到面前,沉著嗓子說:
老鼠有些扭扭捏捏:
這麼說,想必是真的了。既然有這個現成的地方,剛好替我們解決問題,於是就由五哥指揮著,四個人抓住王會長的兩腿兩臂,像抬死人似的把他抬下了護城堤。
事情偏就有那麼巧,那天下午老鼠來看他的時候,竟然帶來一根拐杖,送給二扁頭作禮物。
「不是的呀,我想的這個辦法,一定能行得通的,只不過——」
離開大堌堆,走上護城堤,夜幕已經漸漸籠罩下來,郊野寂寂,沒有碰見一個鬼影子。經東堤口,過大石橋,然後就上了正路,順著白花河一直走,一路上順順當當的,三更天左右,就到了柳河口。
五哥對我吹鬍子瞪眼的:
「抓人就說抓人,幹嘛還要用個『請』字?」
臭嘴滿臉通紅,體溫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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