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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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懲兇

懲兇

我大模大樣的對老管家說:
把劉神父吵醒之後,他看見我們這副狼狽的樣子,也嚇了一大跳。這幾個人,他倒是都認識,一個一個的叫出我們的名字。一看受傷的是二扁頭,他更是關心,原來二扁頭全家,除了他本人,都是虔誠的教徒。就連二扁頭也是在這教堂受洗的,大概是洗得不太乾淨,所以他一身粗筋硬骨頭,對敵人固然兇悍,對朋友也很彆扭,橫看豎看,都不像一個受上帝眷顧的教徒。
「護城堤底下有一道天生的洞穴,把這『靈泉』和那『白花河』連接著,這事兒一定可靠,絕無可疑。照這泉水的氣勢,那道洞穴也一定不怎麼窄小,只不過,天然生成比不得人工挖掘,粗是夠粗,直可不一定夠直,中間必然是彎彎曲曲,繞來繞去,有很多的阻隔。兩位少爺的那位好朋友,想來也是和你們一樣的年紀,高矮粗細都和大人差不離,這麼大的個子,又穿著一身衣服,藉著水力,從那座洞穴通過,恐怕就不會多麼順利喲,也許什麼地方給掛著、擋著,也許大洞還套著小洞,要是沖到小洞裏去,水沖得越急,它就塞得越緊——」
「你是說,咱們去投奔大頭哥說過的那個劉團附?好是好,只是不能在本鄉本土了。再說,咱們也比不得大頭哥,既年輕,又缺乏戰鬥經驗,赤手空拳的,人家劉團附未必會歡迎咱們。」
「所以,你好不好替我跑一趟?好言好語的安慰他,可不要一見面就吵架。」
春季裏河水較淺,這座「靈泉」的水柱,不像夏秋之間那樣聲勢浩大,從水面向上湧出,也有三尺多高,汩汩之聲,盈耳不絕。
五哥竟然一聽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不容我賣關子,便一語道破:
「咳,我的六少爺,你怎麼淨說孩子話呢?買,那只不過是一種說法而已,你只要承認有槍,他們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還在乎你賣不賣?」
我責怪老管家:
這一來,就輪到我發楞了:
「什麼都沒有找著嚒?一隻鞋子都沒有嚒?」
那曉得,五哥的興致正高,不容我臨陣脫逃,我這裏才剛剛移動一隻腳,就被他厲聲喝止:
五哥擺擺手,要大家保持靜默,不准說話,也不准走動,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我也屏聲止氣,凝神靜聽,卻什麼聲息都聽不到,不知道他在緊張些什麼。我正想開口問他,他卻首先打破沉寂,唏哩嘩啷的,在水裏邁著急步,向二十尺以外的那座小亭子跑了過去。
「是呀,所以我才說『可惜』嘛。」
我不再多說什麼,暗暗的拿定主意:今天跟著五哥行動,不管他怎麼樣的折磨我,我都按照他的命令行事,吃苦受累,全當是向二扁頭贖罪。
「五哥,你能不能告訴我,咱們現在去了,究竟能做些什麼?」
到此時為出,我在這冰涼的河水裏,已經泡了有足足的兩個小時。大石橋下的這一汪深潭,也已經被我用兩隻手翻攪了一遍,到處抓,到處摸,卻什麼都沒有抓摸到。怎麼會抓摸得到呢?二扁頭已經被水底下的那個「妖怪」給一口吃掉!一定就是這樣子的!一定是!一定是!我還像個傻瓜一樣東抓西摸,白白的吃足苦頭,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剛才,要不是腰裏拴的這根繩索救了我,大概我也會被「妖怪」吞掉,那倒可以在「妖怪」的肚裏找到二扁頭,如果他也像那隻死鴨子一樣幸運,或許他能夠落一具完整的屍首……
「童言無忌,大吉大利。」
更有人關心:
一聽二扁頭還留著活命,真教人又喜又驚,更有密密麻麻的許多問題,不知道該怎樣解釋的,只要二扁頭不死,他一定能把這許多問題解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他不死!而現在最要緊的事是怎樣救他,留住他一條命,留住他一張會說話的嘴巴………
得到劉神父的保證,大家都很高興。本來想就把二扁頭留在這裏,由住在城裏的臭嘴和老鼠來輪班侍候,我們三個住在城外的,還趁著夜幕,走原路出去,過幾天再想辦法聯絡,打聽二扁頭治療的結果。
一梭子子彈甩出去,他脹得面紅耳赤,一邊上彈夾,一邊高聲的叫罵:
「是呀,就是那裏。從水西門進去,沿著城牆根兒往東走,不多遠到了天主堂的後門,挺近便的。你們看,這主意可行得行不得?」
「白花河」是故鄉最大的河流,從西北,向東南,流過整個的縣境。過東堤口的這一段,右邊是護城堤,左邊是官道,河水被夾在中間,形成三條並列的平行線。河水的流向,本來是正衝著楊家寨的北寨牆,流到離寨牆約半里路的地方,忽然朝西一偏,來了個大轉彎,和那條官道分道揚鑣,官道從東寨門外伸展,河水打西寨門外流過。護寨壕裏一兩丈深的水,也是從「白花河」引進來的。地理師看風水,說是楊家寨的家業之所以幾百年不敗,就全靠著這條「白花河」。風水什麼的,我一竅不通,而從小時候就對「白花河」有著極深的感情。尤其是大石橋附近,河床低陷,流速緩慢,匯成一泓深潭,每到夏季,那裏就成了我們的游泳池。家鄉的小孩子,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幾乎人人都有一套水裏的本事,你是「翻江鼠」,我是「浪裏白條」,就是在那裏練出來的。所以,一說到「白花河」,我心裏就充滿著童年時期許多歡樂的回憶,也充滿著感激。
「我聽說,東關外,大石橋,有一個日本人被殺,原來,就是他幹的呀。英雄!好漢!有種!有胆!這樣的孩子了不起!這樣的孩子我喜歡!」
「你這說的淨是廢話,還不如不說哪!」
我擔心的是,三個月的限期轉瞬即至,到時候臭嘴、老鼠、二扁頭連袂而來,總得對他們有一個交代,就是往後延遲,也該有一個確定的日期,否則,那三張嘴巴不知道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五哥,你總不能再躺回到床上去裝病吧?
那個狗腿子也是本地土著,若祖若父好幾代,都是在縣城裏衙門口混飯吃的,替人寫寫狀詞,轉轉賄賂,幹的淨是些缺德無品的事兒。這種人最勢利,也最會裝腔作勢,遇到一般鄉愚村夫,真能把人給哄死騙死,還作出一副高高在上、自尊自大的樣子,讓被騙的人心服口服。可是,就因為他是這種出身,在爺爺面前,總不免有種胎裏帶來的自卑感,爺爺愈是拿他當貴賓招待,他坐在那裏,愈是拘手束腳,渾身不自在。第一次到楊家寨,他是硬著頭皮橫了心來的,正由於有幾分胆怯,才給自己裝上一副硬殼子,「反正你不拿我當人,我索性就扮成惡鬼。」大概就是這種心理,他才能大模大樣,擺來擺去。沒想到,爺爺竟然答應合作,願意和他做這筆買賣,這下子,就把他從半空雲裏給拉了下來,那副硬殼子再也裝不上去,露出一副奴才嘴臉,小人架勢,渾身上下軟答答的,把那些帶刺的毛都拔得一根不賸。爺爺故意給他出了些難題,都是他當不了家、做不了主的,每一個小題目,都得趕回城裏向他的主子請示,就這樣罰他兩下裏跑腿,一拖就拖了十餘日。
我調侃他:
「這麼說,你和王蘭香是恩斷義絕囉?鬼子進城以前,你們不是還有來往嚒?」
當一陣亂鬨過去,五哥盤問老管家:
「他是不是還活著?呃?他沒有死吧?」
也有的年輕人,的確是不安分,我族中遠房的一位堂哥,人都三十多歲啦,還說過這樣的話:
「你們的事,也不見得就絕對的不可能。路子是有的,只要你們二人同心,攜手並進,一樣會有光明的前途。譬如,你們何不暗中通信,約定一個日期,讓王蘭香女扮男裝,一塊兒逃亡到大後方去?到了那裏,你們要結婚,也不必再經過爺爺的批准,更沒有人知道她是漢奸的女兒………」
「還是行刺的人那條命才要緊,是死是活,也沒有個確訊兒嚒?」
「提親?給誰提親?哦,六少爺,敢情你是想娶媳婦了哇?」
「楊家寨的威名,遠近皆知,這那是瞞得住的?外界傳說,只有說多,沒有說少,我就聽人說過,楊家寨的武器,足足可以裝備一團軍隊,這不是太離譜兒了嚒?偏偏就有人信以為真。城裏那些二鬼子,大部分都是本鄉本土的人,對地面兒上的情況,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像你想的這麼容易應付,那也就不用發愁了!」
「沒有,我什麼話都沒有說。」
「有槍不准帶,這就和有褲子不准穿一樣,赤身露體,站都站不直,你說那有多窩囊!實在窮得沒褲子穿,那也沒什麼抱怨,有了褲子還硬叫人光屁股,這不是故意的折騰人嗎?」
五哥一改平日的脾氣,好容易的求著他張了嘴,卻沒有一句正經的:
其實,開會只是一個形式,好處在集思廣益,既然大家都獻不出安國定邦的大計妙策,最後的決定,還是由長門本支的爺爺五兄弟來拿主意的。經過深思熟慮,爺爺說出一篇道理:
「不必爬城,只要鑽洞。你們這些人,怎麼這樣笨?那條通路,咱們小時候常常經過,這才不幾年的工夫,你們怎麼都忘了?」
我哈哈大笑:
只有一件事教人放不下:剛才在大石橋那邊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其實,我和五哥都已經看清楚了的,然而,會不會是我們看花了眼呢?也許日本鬼子只是在演習,不然的話,這靜靜流動的「白花河」上,就應該漂浮著一具屍體。從老寨子往「柳河口」去,道路就是河堤,一邊走路,一邊向河面搜索注視,只見河水洋洋,毫無異樣,依舊是那般寧靜,那般秀媚,剛才在這裏發生過什麼事,河水似乎已經完全不記得。
「這有什麼法子?碰上這種亂世,不管他是人是鬼,咱們都不敢得罪。越是這種不要臉的下三濫,越是得罪不起。六少爺,你不是很想早日長成大人嚒?光是個子長得高大,這不算數呀,什麼時候你能懂得這些道理,你才能算是個大人哪!」
老管家又露出一臉的無奈,唉聲嘆氣的說:
事情是這個樣子的:「維持會」派來的那個狗腿子,仗著日本人的勢力,在爺爺面前,居然大模大樣的說了許多混話,勸爺爺「識時務者為俊傑」,接受他的安排,把所有的槍械都交出來,由「維持會」估價收買,從此安安分分,在「皇軍」治下做一個「良民」,這「私藏槍械」的罪名,也就「姑置不論」。又說,依照「皇軍」的意思,這件事情本來不是這樣做法的,是「王會長」念在和楊家多少世代老親戚的份兒上,所以才「法外開恩」,派他老遠的跑這一趟,如果爺爺不識抬舉,辜負了「王會長」的美意,由「皇軍」親自出面料理這件事,那對楊家全族幾百口人可就大大的不利,到那時候,「王會長」再想出力維護,也就愛莫能助。那個狗腿子小人得勢,完全是一副「奉旨交辦」的派頭,雖然滿臉堆笑,說話的口氣卻十分歹毒。在平時,像那個狗腿子一號人物,來到楊家寨,大概連客廳的月門也進不去,如今時勢變易,爺爺顧念全族的安危,不得不捺住性子,任由那個狗腿子撒騷放屁,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麼忍下來的。說到槍枝,爺爺承認是有一些,而外界捕風捉影,說楊家寨的槍有三百枝、五百枝,那都是傳聞失實,不過是用來看家護院,那會有這許多呢?而且,年代既久,這些槍大部份都已經損壞,有的斷了撞針,有的掉了槍托子,實際上只是一堆廢銅爛鐵。「維持會」要買,楊家寨不敢不賣,不過呢,這些槍都是「公產」,如何處置,必須由全族公議,他一個人是做不了主的。爺爺甚至陪著笑臉,請那個狗腿子回去多作美言,「王會長」既然知道兩家有親戚關係,也就請看在這份兒情誼,多寬限幾天,只等著楊氏一族在祠堂裏開過大會,爺爺就派人和「王會長」聯絡。好說歹說的,才把狗腿子打發回去。
我又忍不住向五哥獻策:
我是把這些「新聞」當作笑話說給五哥聽的,要他知道他心裏惦著記著的那塊寶,其實是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什麼事兒不好做?天天躲在後院裏用刀子扎樹!一個十七八歲的大男人做這種事情,這有多幼稚,多無聊!
我正要替我族叔喝采助威,忽然,他像是被人往臉上推了一把似的,在垛口上立足不牢,一個仰面摔,就直挺挺的往後倒了下來。我還以為他只是失足摔倒,急忙上前攙扶,才發現他已經中槍氣絕,兩眉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彈孔,看上去,就像是黏了半片瓜子皮,卻使他仆地不起,而他的臉上還是笑著的………
真好像被我料準了似的,有一天,大石橋果然就發生了事情。
不但當天如此,以後一連多日,五哥好像要對我實施精神封鎖似的,一直是愛答不理的。我也跟他較上了勁兒,你不理我不是?好,咱們就來個「啞叭比賽」,默然相對,免得說話太多,傷了元氣。
不多遠,就到了天主堂的後門。我們都知道,天主堂前後兩座門戶,晝夜二十四個小時永不關閉,這是劉神父訂的規矩。原先還擔心著時局不對,天主堂改了規矩,到了門口,發現那門也只是虛掩著,我們就推門而入,一直到了劉神父的臥室。
趁著爺爺不注意,五哥扯扯我的衣角,要我落後幾步,急急切切的說:
明明是他說的,卻偏偏不認賬:
我想起來老管家本人就練過武功,而且兼通醫術,是一位專治跌打損傷的外科大夫,過去「聯莊會」有了受傷掛彩的人,往往由他出手診治,而都能著手回春。這可真是菩薩保佑,上天作了這麼奇妙的安排,二扁頭受傷不死,爺爺也剛好派了老管家來,這不正是二扁頭命不該絕,也正該著讓老管家一顯身手嚒?
「他整天玩刀子做什麼呢?可見他等得多焦躁!我真想到西關大街去看看他,去勸勸他。一個人離羣索居,有時候會越來越糊塗,也越來越孤僻。可是,今天到南園子來這一趟,奶奶已經不放心;要是我走這趟遠路,她老人家一定不准。」
「哼,夜貓子進門——那還會有什麼好事兒?這傢伙本來就是城裏的一個地痞,在衙門口混飯吃的,後來投靠了王老闆,等於是替日本人做事,前兩年,不是還被你們學生揍了一頓嚒?現在小人得勢,真的成了漢奸狗腿子,他自己還人五人六,自以為成氣候了哪!哼!」
五哥一直聽得很專心,聽到這裏,他渾身一震,失聲驚呼:
他這才如夢初醒,急急忙忙推子彈上膛,從垛口上往外瞄了半天,才射出他的第一槍。
「我,聽覺良好;你,口才不錯。咱們楊家兄弟,一個個稟賦優異,只要咱們想做,沒有咱們做不到的,對不對?這一點,你還有什麼懷疑?」
他說得這麼沉痛,一個字一個字的,像小石子兒一樣往我的臉上砸,砸得人臉皮生疼,心頭冰冷。
「所以我才帶了這些東西來!把這幾根繩子接在一塊兒,足足有四、五十丈那麼長,一端繫在你的腰裏,一端綁在這橋欄的石柱子上,綁得牢牢的,這對你,不就是一種保障?我在岸上隨時注意,萬一發生了問題,縱然不能下水救你,就用這根繩子把你拉上來,總還辦得到的。我想的這法子,可算是萬無一失,你還怕什麼萬一?快些下去吧,六弟,就算是我求你好了,待會兒天一黑,事情就更難辦,而事情又非辦不可,你往後拖延,無非是給自己增添更多的麻煩!」
寨子裏已經走得一個人不賸,讓我到西寨門外去等誰?好吧,去就去。我順便問了一句:
「我隨後就到。一個一個的走,目標比較小。你放心,就是爺爺盯牢我,我也一定要去,最多向爺爺說明這件事,也許還可以多帶幾個人呢。」
軟求無效,我就改用激將法:
游到潭的西南隅,忽然感覺到水底有一股很強的吸力,幾乎把我捲進一個大漩渦裏去。我及時警覺,想起來這裏是一處險地,急忙回頭,還幸虧腰裏繫著一根繩子,而繩子的長度也恰好到此處為止,總算有驚無險,安然的浮上水面。
「既然如此,你就跟我們一塊兒去。」
下午,就聽見東南方傳來一陣槍炮聲,挺劇烈的。奇怪,寨子裏已經沒有人,還打什麼呢?只響了幾分鐘,槍炮聲就歸寂靜,哦,原來這是試探性的攻擊,不知道他們攻下一座空寨子,是不是也耀武揚威,表現一下他們的「武士道」精神?
五哥擺擺手,儼然一副領袖的派頭:
說起二扁頭的那把「飛刀」,的確讓人感到好笑。那把刀的式樣很古怪,鏢不像鏢,匕首不像匕首,當作裁紙刀或是水果刀用吧,又嫌它太重也太厚,可以說一無是處。二扁頭敝帚自珍,常常向夥伴們炫耀,把它叫作「一把寶刀」,我說他名字取得不好,應該改成「半斤廢鐵」,氣得他哇哇呀呀的怪叫。總而言之,那只是一件「玩具」;而所謂的「練飛刀」,也只是一宗「遊戲」而已。
當時,我也不知道他要我等著瞧些什麼。不過,也沒有等了多久,我終於「瞧」出些門道,而不得不佩服五哥的目光如炬,洞見幽微,這件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是福不是禍」,原先以為是死胡同一條,忽然峯迴路轉,死胡同變成了陽關大道。
我叫著那個佃戶的綽號,客客氣氣的說:
「小六兒,你皮癢了不是?再這麼跟我胡扯,當心我真的揍你!」
老管家蹲在二扁頭身旁,從懷裏取出火鏈、火石和火紙,咔嚓了幾聲,冒出幾點火星,把火紙煤子點燃,再放在嘴邊一吹,一團熊熊的火燄就在他手裏出現。
這個「客人」,竟然是由爺爺親自接待的。而且,並不是三言兩語就端茶送客,一談就談了有大半個時辰。我很想溜進客廳院裏,躲在屏風後面偷聽幾句,看這傢伙究竟是何來意。可是,我知道爺爺有一條禁令,凡是他老人家接見生客的時候,小孩子絕對不准往客廳院裏跑,更不准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站在月門外頭,仔細忖度了一陣,覺得實在鼓不起勇氣,而又忍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在腦子裏千迴百折,試圖想出一個合情入理的答案來。我這個腦袋,說笨不笨,(笨,怎麼能考第一名呢?)說聰明也實在算不得聰明,遇上這類事情,就一點兒不管用,想得腦袋發疼,仍然是一團迷霧,連一點兒線索都沒有。要是換了五哥,這個謎團可能一敲就破,我不得不承認,這一方面的才幹,五哥的確比我高明得多。事有輕重緩急,我看我這個「啞叭」是和*圖*書做不成了,還是趕快去找五哥,求他來掐指一算吧。
「除非是讓他老人家再受一次更大的刺|激,我,或者是你,落在鬼子的手裏,當著爺爺的面,被武士刀斬下首級,就像大頭哥那個樣子,也許爺爺才會明白,反正當亡國奴就是任憑宰割的,與其自己綁住了兩隻手,不如把它握成拳頭,何況咱們有的是人,有的是武器!」
看五哥的神色,他是已經下了決心的,揮慧劍,斬情絲。可是,無論這事情是怎樣的不可能,付出去的感情能收得回來嚒?這份兒刻骨銘心的痛苦,恐怕將要伴隨他一生一世。
我很識趣,也學著他的樣子,闔眼,閉嘴,只留下兩個鼻孔呼吸,往地下一躺,把四肢伸得舒舒展展的,任由落花把我埋葬,呣,這氣味還真好聞呢。
把人都給嚇哭啦,老管家又說出不負責任的話:
一梭子子彈,就把幾個兇神惡煞般的鬼子,給治得服服貼貼的,我族叔在堡樓的垛口上又蹦又跳,像小孩子放了個大炮仗一樣的快活。這位族叔有個綽號叫「萬事鬆」,是從他胞兄「萬事通」演繹下來的,意思非常明顯,兄弟二人,老大太能幹,就顯得老二有點兒窩囊,人前人後,被哥哥襯托得一無是處,結婚成家,分爨另住,偏偏娶了個老婆——我應該叫「嬸娘」囉,——又兇悍似虎,處處壓得他不能抬頭,於是他就更「老實」了。可以說,我這位族叔,從出生到四十歲,一直是窩窩囊囊的活著,忍氣吞聲的日子甚多,揚眉吐氣的時候極少。今天,算是他的時運到了。
五哥窺破我的心事,把一付千斤重擔毅然挑起:
「你確定真是二扁頭嚒?」
五哥翻身坐起,對著我聳毛發威:
我正想阻止他們說這些閒話,一張嘴,忽然鼻子發癢,打了個大噴嚏。
話雖然說得粗魯了些,他的意思卻很容易了解。我把槍說成「玩具」,他把槍比作褲子,可見我還是童心不退,人家才真是拿它當作「必需品」呢。
我快速的向岸邊游去,五哥他們也都跑下橋來接我。
他說著,我心裏漸漸有些光亮。臭嘴大概也和我一樣,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
我一心二用,沒有聽清楚他在叫些什麼,只隱隱約約的聽著好像是這三個字。
「趁著別人不注意,你先溜,到西寨門外等著。」
我嗤之以鼻:
「你得了神經病?」
他這樣耍滑頭,一推六二五,完全不管二扁頭的死活,真教人又氣又惱。這幾句話一說出口,簡直就像捅了馬蜂窩,我、五哥、臭嘴和老鼠,都一齊向老管家展開圍攻,有的勸,有的求,有的哭,有的罵………老管家就是再多長一張嘴巴,他也難以招架。在黑影裏,他先是蹲在地下,支撒著兩隻大手,遮擋著四面迸濺的口水;實在招架不住,他索性站了起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那架勢,可真像一個跑江湖、賣膏藥的。
「五哥,你找來這些繩子做什麼?」
在客廳院的月門旁邊等了一陣,才堵住老管家,把他拉到一旁,問他:
又有人問道:
「快來呀,二扁頭在這裏哪!」
這幾句話,平平常常的,卻把我感動得幾乎要流下了眼淚。話雖然平常,而有著不平常的意義,這表示爺爺真的不再把我們看成小孩子,而認為我們是已經長了翅膀的,在他畫定的一個大圈子之內,可以由著自己的意志去飛,去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這是爺爺對我們的抬舉,他老人家用這種方式替他的兩個孫兒行了加冠禮。
「不是來提親的?那,爺爺幹嘛要生氣?」
「你說是不是呢,六弟?」
「你是怕爺爺不答應?」
爺爺也到了堡樓上,看見五哥和我都在場,臉色就格外難看,特別向我多瞪了兩眼,他老人家大概又認定這場大禍與我有關。還多虧了那個綽號「禿子」的佃戶,這時候的神志已經完全恢復,把這件事的始末,向爺爺作了一番詳細的報告,才替我洗清了嫌疑。又加上當時要做的事情太多,也就顧不得處分我。
「小六兒,你住嘴!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有人專喜歡放馬後炮!你以為我那些話是隨口一說,沒有經過大腦?告訴你,我是考慮了再考慮,才定出那個期限來的。你沒有看二扁頭他們的神色?三個月,他們還嫌太遲了呢!」
到了寨門口,他急匆匆的說:
「這件事情,既然找上楊家寨,咱們就推不掉,擋不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照著他們畫出來的道兒走,勢必受人擺佈,走到最後,還是一條死路。而且,把楊家寨的槍繳給那些二鬼子,讓他們去為虎作倀,欺壓善良,這筆賬,縱然沒有人算在楊家寨的頭上,也沒有人會忘記那是楊家寨的槍;只要提到這一點,咱們就愧對鄉親,也辱沒了祖先!生在亂世,為了苟全性命,不得不忍氣吞聲,可是,這也有個極限。做不成忠臣義士,也絕不能拿武器去幫助漢奸二鬼子!如何應付這件事,我眼前的打算是這樣子,不知道各位叔伯、各位兄長同意不同意?第一步,咱們先拖下去,拖到幾時算幾時,實在拖不下去了,咱們也得有個準備;第二步,這楊家寨是咱們祖傳世守,從一世祖到這裏落戶定居,到今日已經有四百年左右,過去經歷過多少次大反小亂,都不曾離開過,現在可說不得了,必要的時候,我主張全族都搬到下莊子『柳河口』去住,那莊子遠在兩縣交界,除非是日本鬼子大量集結,他們的勢力,一時還伸不到那裏去。只要一聽到風聲不對,咱們就不能留戀老窩,我看鬼子的氣運不會長久,能回來的時候咱們就回來。槍,也一塊兒帶走,將來有人組織游擊隊,就把這些武器提供出去,殺敵報國,也算盡了咱們一份兒心力。………」
五哥拿出一派預言家的口吻:
老管家年歲不小,耳朵很好,我對五哥說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的:
其實,我從這寨門走出去,才不過一個多小時,並非它在這一個小時裏頭變了樣子,一切都安然如故,只有一點兒不同,那就是,從西寨門望進去,一直望到東寨門,也有一里路的距離,而長街寂寂,看不見一個人影子,聽不到一聲笑語或是嘆息………不論多好的房子,一旦被人遺棄,它就會在剎那之間,變成一座廢墟,好像長久以來就沒有人住過似的。就是這種情況,使我感到不正常,感到心裏發慌,甚至有一絲寒意從腳底升起,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有些抖抖索索的,如果不承認這是恐懼,卻又該怎樣解釋?
既然不可能,留此也無用,是我帶著他們淌進這水裏來的,還是我先帶頭兒走出去。我背後是老鼠,一直在哭哭啼啼,哭得如癡如迷,上氣不接下氣。
為了安全起見,我們的兩隻船繞了遠路,沿著護城堤——也就是城窪子的外圍行走,轉了一個大圈子,然後再取直線奔水西門而去。
五哥是正月初八得的病,當時正是大雪封路,滴水成冰;兩個月過後,就到了「清明」。雖在亂世,節季的轉換依然照常進行,寨外的南園子,早就出現一片大好春景,李花白,桃花紅。奶奶就選在「清明」的第二天,讓大病初癒的五哥「出監」,派我做隨身扈從,到南園子賞景散心。
他還來不及回答我,忽然看到我那位族叔掣槍在手,一長身子,就從垛口上往外甩了一梭子子彈,二把盒子帶著加長的彈夾,一梭子是廿發,噠,噠,噠,噠……聽起來像機關槍似的,聲音好聽極啦。
我趕緊的向五哥搧火:
「怎麼辦呢,五哥?昨天臭嘴和老鼠又來過,老鼠還隨身帶了個小包裹,打算住在咱們寨子裏等著,不再回城去了。是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們送走。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眼看著限期就到,過幾天他們再來,你打算怎麼交代?」
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我當然一聽就懂。第一個念頭是:萬一爺爺把這些槍「賣」了出去,拿什麼成立游擊隊?我心裏一急,說話又顯出了「幼稚」:
「何以見得?是你這一陣沉思默想,產生了什麼靈機?還是剛才你打了個瞌睡,在南柯夢裏,受到那位過往神靈的指示?說說看嘛,五哥,別儘讓我這麼悶著,我最怕你這一手了!」
匆匆忙忙的走向後院,忽然,腦子裏起了一陣閃電,把原先不曾撈摸到的角隅,照得毫髮畢現,我從五哥身上得來靈感,終於找到了答案。
當我們發現那邊的情形有異,而提高了警覺,事實上,那最精彩的一場已經成為過去。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中國人從大石橋一躍入水,緊接著就聽到一排密集的槍聲,幾個日本人伏在橋欄上向河水開槍,大概是沒有打中,又慌慌忙忙的衝過橋頭,順著河堤追趕下去,一邊追,一邊射擊,槍口向下,子彈射入河水,聲音悶悶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既然知道他不是善類,來了就沒有好事兒,就該把他轟得遠遠的,怎麼還拿他當作貴賓,往咱們客廳帶呢?」
五哥使了一個「鯉魚打挺」的招式,雖然動作不甚俐落,總算沒有摔倒,就那樣手和肘不碰地,只憑兩條腿的力量,勉勉強強的使自己站起來了。
「也許很快,也許要稍稍延後一些時日,總之,不會太久的。」
其實,他就是不說這些狠話,我也早已經懂得他的心事,只是不知道他固執到這種地步而已。一個人拿定了主意,如果連愛情的魔力都不能使他稍有轉移,這表示他真是鐵了心的,別人的勸告,當然更是多餘,今天算我自找倒楣,往後再也不做這種傻事。
我點頭稱是。他說話這麼客氣,我知道必有下文,等著他都說出來,再回答他也還不遲。
老管家一臉鄙夷不屑之色,閉著嘴,用鼻孔兒出氣:
老管家是爺爺派來找我們的,我們被牽絆在這裏,他總得回去報個信兒,不然的話,三個人一齊失踪,又明知道是身陷險地,爺爺和家中人等豈不焦慮?劉神父了解這種情況,於是不再攔阻,只一再的反覆叮囑,要「這位大哥」多加小心,老管家向劉神父拱手謝過,然後拍拍腰板兒,哈哈大笑,豪情萬丈的說:
老管家脫身不得,只好向我露了一點消息,還千囑咐,萬叮嚀的:
「這個呀,嘿嘿,也沒有地方打聽去。剛才,我沿著河堤一路過來,到處都仔細看了的,那有一點兒影子?不被打死,多半也會淹死在水底。那淹死的人,不是有的要三天五天,屍首才會浮起來嚒?也真是可惜,聽說那渾小子還挺年輕的,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
當天晚上,爺爺就叫人把窖藏的槍械都給挖掘了出來,趁著深夜安全的時刻,擦銹、上油,做了一些保養工作,以免這些武器真的變成一堆廢鐵。
「五少爺,是我。老主人家派我來找你們的!」
「小六兒,你的朋友都說你水性好,該不是假的吧?今天正好用得著。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旱鴨子』,不然的話,我會自己下去,用不著求你!」
「又沒有什麼急事,何必窮吼吼的趕了去?就是二扁頭懶得往咱們這兒跑,臭嘴和老鼠總會來的,有什麼話,託他們轉達,還不是一樣嗎?」
五哥硬是一點兒口風不露,只笑吟吟的說:
這使我們弟兄倆有了一次深談的機會,我一直在替五哥發愁:
「五少爺你聽見什麼啦?」
「那咱們不承認就是囉!」
「我知道!瞞得過別人,瞞不過自己?……我告訴你,你不必再替我出這些餿主意,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他搖頭苦笑:
回到前頭,在通往大門的甬道上碰見老管家,他行色匆急,一副「憂天之將墜」的樣子。我攔住他,向他打聽消息:
老管家也對我服服貼貼的:
那幾個鬼子倒也識相,一看情勢不對,就迅速的撤離,一個個拐動著羅圈腿,跑起來倒是也挺不慢的,像幾隻受驚的兔子。
五哥的動作也相當迅速,我才到不久,他也跟蹤而至,一點兒不耽誤。
「除了他,還有誰?早先聽說他天天在練飛刀,我就擔心他會做出這種事,果不其然的,他想做就做,根本不把鬼子放在眼裏。他有決心!他有勇氣!他是個血性漢子!小六兒,不管你喜不喜歡他,在這位朋友面前,我,和你,都應該感到慚愧!那天我要你去勸勸他,你不但不去,反而說了他一些壞話,你總該還記得吧?」
把這件事情料理完畢,爺爺才下令從寨子撤出。因為是早就計畫好了的,從容行事,倒比上一回逃難還來得有秩序,不慌不忙,不驚不懼。
「有把握,有把握,你等著瞧就是了。」
那個人趕緊的打招呼:
老管家已經曉得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麼,也承認我的推想有很充分的理由,他說,在他小的時候(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這樣的情況就曾經發生過,一個小孩在「白花河」游泳失蹤,遍尋無著,經過一位算命瞎子的指點,要他們到「靈泉」這裏來看看,果然就在這裏找到,只是隔的時間太久,屍體都變黑了。雖然有這一類的實例為證,老一輩的人仍然不相信這「靈泉」就是那大漩渦的出口,至於說,在「白花河」溺死的人為什麼要到「靈泉」來找,沒有別的解釋,只能說那是菩薩保佑,顯了靈跡,少不得要在「靈泉」岸邊感謝神恩,又燒香、又磕頭的。
我們這位老管家,可能是由於年歲,也由他的身分,平時聽他說話,總是有些暮氣沉沉,今天才顯露了他的真性情,原來也是這樣一個不怕事的人。
我只好在後面跟著,像牽紗似的替他扯著那些繩頭兒,亦步亦趨,一直跟著他上了大石橋。
我請求五哥解釋一下,他卻笑而不答。看他的笑那麼明亮,的確是由衷而發,不帶有半絲兒虛假。他笑著不說話,我急得直跳腳。
「咳,可不是,我是被那王八羔子氣糊塗啦,才這麼顛顛倒倒的。這件事輪不到我生氣,該怎麼處理,主人家自然會拿主意。不過,我倒是該提醒你一句,今天,當著主人家的面兒,你可要守規矩,他老人家現在正難為著哪,要是這個節骨眼兒上犯在他手裏,處罰起來可能比平時要加重幾倍,那時候,誰也救不了你!」
「怎麼會沒有呢?自從周公制禮,這種事已經行了有三千年啦!」
「胡說八道!那會有這種事?」
爺爺沉著嗓音說:
「行啦,五哥,你智慧高,別這麼儘自捉弄人,好不好?既然是好消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我看不到的你就該指點指點我,我懂了,再陪著你一塊兒笑,那才是我的好哥哥。你這樣故弄玄虛,萬一把你這寶貝弟弟悶壞了,你不心疼嚒?」
「五哥,你在高興些什麼?」我試探的問著:「是你的耳朵有毛病?還是我說話不清楚?」
我悻悻然的說:
五哥心裏煩,也沒有好臉色對我:
說到這裏,他忽然閉目不語,下面的話必然是極難聽的,我逼著他說下去:
五哥的病幾乎拖了兩個月才好。其實他真正害病的時間並沒有這麼久,只因為他在奶奶的心裏太寶貴了,丫鬟僕女的侍候著,奶奶本人也一天來看望他三五遭,病好得不俐落,硬是連屋門都不准出。後來病體大癒,一張臉摀得紅紅白白的,奶奶還是說他病後體弱,不能到處亂跑,上茅房都有人在屁股後頭跟著。愛,像一根繩索,把他牢牢的拴住,幾乎一點兒行動的自由都沒有。偏偏五哥天生是當「孝子賢孫」的材料,他在外頭,能說會道,主意又多,是我們這一小撮人的首腦;回到家裏,尤其是在奶奶面前,簡直就溫馴得像個女孩子,奶奶說什麼就是什麼,縱然不是心甘情願,卻從來不曾口出怨言,風度之佳,修養之厚,我除了佩服,實在無話可說。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坐牢」的日子就特別長久,這場病如果生在我身上,最長也不過十天八天,我就能完全復元,他卻纏綿床褥,差幾天就滿了兩個月。
雖然光線黯淡,看不清面孔,只憑身形,我也認得出那是誰,左邊是臭嘴,右邊是老鼠。不知道這兩個傢伙是什麼時候到的,正在那裏比手畫腳,和五哥在說著什麼。有他們兩個人在場,我的膽量更壯,這一次再潛下去,我就游向遠處,把大石橋附近的這一汪子深潭,作更徹底的搜索……
聽五哥的口氣,好像我身上背著一條人命似的。我知道這不是抬槓的時候,只問他:
「五少爺,你太高看我囉!我那點子莊稼把式,比跑江湖、賣膏藥的也強不了多少,這麼沉重的傷勢,我那能治得了?」
我呀,我實在樂不起來。而且,我也看不出這件事情有什麼值得樂的。明明是——如老管家所說,是「一場天大的禍事」,五哥卻能另有意會,說它是一個好消息,是一個「轉機」,真不知道他這個卦是怎麼算的,也不知道他的「慧眼」長在那裏。
「好啦,好啦,別哭啦,人沒有死,還留著一口氣兒。他挨了日本鬼子一槍,傷口在屁股上,不是致命的地方。不過,這個傷口很怪,只有進口,沒有出口,子彈到了那裏,這可看不出來。」
「不可以鬧意氣,二扁頭脾氣倔,性子急,這是要大家包容他的。——他以後沒有再來過?不知道他悶在家裏做些什麼,有機會,真想看看他去。」
「小六兒,都是你!上一回叫你跑跑腿,你不去,這一回可再也不能置之不理!」
我趕緊說明事實:
第二天一早,臭嘴和老鼠分別回家,我們三個只好在天主堂醫院裏窩著,一方面陪伴二扁頭,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受到劉神父的警告,他說昨天那幾個日本兵從大石橋退回城裏,城裏就沸沸揚揚的傳開了消息,說是楊家寨全族起而抗日,「聯莊會」改作游擊隊,甚至連大石橋上刺進日本鬼子胸口的那一把刀,也說成了是楊家寨的。這些謠言,倒是很替我們楊家寨裝臉,只是害得我們三個不能在城裏露面。老管家很想回到城裏老宅子裏去拾掇些東西,也被劉神父攔住。這倒好,在自家本鄉本土,卻像是通緝犯住進了租界似的,心裏頭好彆扭。
當我再度站在五哥面前,以一種「報導失實,謹此更正」的姿勢,向他說出這整個事件的真相,我的口氣十分沉重,幾乎就像是在宣讀一篇祭文。而五哥的反應卻很奇特,他起初是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甚至作出一副很厭惡的神情,掩耳而不願聽;然後,他漸漸聽清了內容,也不免悚然一驚,我抓住機會,再加上幾句,他的表情卻越來越輕鬆。那張面孔,原先就https://m•hetubook•com•com像一座平平板板的小水坑,雪壓冰封,清清冷冷;如今被春風解凍,冰消雪融,到最後,竟然出現一抹很可愛的笑容。
我很感興趣:
「也許會有轉機的!」
聽清了二扁頭受傷的由來,劉神父連聲讚嘆:
這一問問得不好,竟然勾起五哥的滿腹牢騷:
豈有此理,這老管家生就一張烏鴉嘴,好像他料定了爺爺一生氣就準有人倒楣,而那倒楣的人又一定是我似的!我往地下虛虛的畫了個十字,又呸呸呸連吐了幾口口水,再把左腳踩上去,右手掐著中指,嘴裏唸著咒語:
老管家臨上路的時候,曾經和我們約定,三日之後,他來這裏接我們,要我們答應,在這三天當中,要像「豆芽菜」一樣「孵」在這天主堂裏,絕對不能輕舉妄動。儘管我們連連點頭,作出一副唯命是聽的樣子,他還是不放心,臨走,又一再的向劉神父拱手作揖,拜託他看住我們,還向劉神父交頭接耳,說我們兩兄弟外貌厚實,其實很不穩重,是楊家的兩個「惹禍精」。劉神父久居中國,有時候甚至會忘記自己的大鼻子、藍眼睛,自稱是中國人,他說我們的家鄉話,幾乎像任何土著一樣好,不過,「惹禍精」這樣的詞彙,我仍然懷疑他是否能聽得懂,劉神父卻點頭如儀,還很滑稽的向我們眨眨眼皮,表示他一切心領神會,肚裏明白。
嗓子那麼大,話又說得那麼絕,一句句斬釘截鐵,爽爽脆脆的往我耳膜上敲,我那能聽不清楚?
這計策雖然算不得十分高明,行是一定能行得通的,卻被五哥一口否決,他很粗魯的說:
老鼠最後才跑進來,一身濕淋淋的,往那裏一站,就漓漓拉拉的滴了一地水,原來剛才就是他摔倒在水裏。
一邊派人把我那位族叔的屍體抬了下去,一邊把守寨子的人馬重新佈置,不但出動楊家寨全部的武力,甚至把多年不用的幾尊土炮——「大老抬」,也給搬運出來,裝足火藥,填上鐵砂子,在堡樓上架好。就這樣弓上絃,刀出鞘,嚴陣以待,等了有兩三個小時,大石橋那邊卻不見動靜。爺爺特別選派了幾位「高手」,出西寨門,過「白花河」,繞一個大圈子,向大石橋一帶哨探,卻發現鬼子已經撤回城裏,這一陣子是白等了的。爺爺照這種情況加以判斷,認為今天不會有事,縣城裏只有幾十名日本鬼子,要想對楊家寨採取行動,必須由附近抽調兵力,最快也得明天,也許還會更遲,有這段時間,我們的人早就走得光光的,只留下一座空寨子。「柳河口」遠在二十幾里路以外,又是兩縣交界,除非是日本鬼子大量集結,出動「掃蕩」,否則,那裏應該是一處比較安全的地方。
五哥黯然的低下頭去:
打聽消息的人抓過頭皮,又戴上毡帽:
已經走出去幾里路,後面有人跟上來,是剛才派人到東堤口哨探的時候,留下一個人往東關大街去打聽消息,現在才趕來歸隊。這一趟倒不是白跑的,他把今天在大石橋上發生的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
老管家被我問得一楞,又恍然失笑說:
「不是靈機,也不是什麼神明的指示,而是信心。我相信像中國這樣的國家不會亡,我也相信我們身邊這許多人都不會做亡國奴——要做也做不像!你等著好了,總有一天他們會懂得先有國後有家的道理,到那時候,就會揭竿而起,你總聽說過『八月十五殺韃子』的故事吧?那就是一個先例。」
想起二扁頭,我就心裏有氣:
「小六兒,你站住!有些話,我今天要一次對你說明白,省得你以後再來絮叨我,你可要給我聽仔細了!我已經拿定主意,不管時局演變成什麼樣子,我絕不會離開故鄉的土地。是日本人把我從關外趕回來的,從我回到家鄉的第一天,我就向自己發過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絕不會再讓人把我從這裏趕出去!活,就在這裏活;死,也在這裏死!——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以後不會再說,你,聽清楚了沒有?」
「臭嘴說了,二扁頭在家裏什麼事兒都不做,每天把自己關在後院裏練飛刀。說是他家的一棵梧桐樹,被他當作靶子,天天受他的折磨,到現在『清明』前後,還不發芽兒,不抽葉兒,眼見得是被他弄死了!」
「有一條通路很隱祕,不會驚動那些二鬼子。」
打聽消息的人脫去毡帽,抓著頭皮說:
「別忘嘍,你們可都是在大頭哥墳前發過誓的!」
在水底下巡游著,我的心情複雜極了,又想快些找到,又想還是不要找到的好。找不到二扁頭的屍體,雖然並不能就證明他還活著,那一絲的希望總是沒有斷絕;而且,我也真怕再觸摸到死屍,儘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水底下睜不開眼睛,就是睜開了,也只能看見一片黃澄澄、灰濛濛,什麼都看不清;我一邊到處摸索著,一邊在心裏禱告,千萬不要讓我摸到什麼,一隻手,或是一隻腳……
「你怎麼知道是我們的朋友?」
進來得最遲,心卻比誰都急,也不管他那一身水浸的衣服有多討人厭,還從人縫裏往前硬擠。實在擠不進去,他就可憐巴巴的在圈子外頭打聽著:
「你放心,我不會用『屍諫』的方式,來犧牲自己的生命,那種行為太偉大,也太愚蠢!把這條命留著,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就在拖到幾乎無法再拖的時候,又增添了一種新的情況,也是對我們楊家寨十分不利的:原先一直龜縮在城裏的日本鬼子,不知道是什麼用意,忽然在東堤口設立了一處崗哨,把他們的勢力範圍,從城牆,推展到護城堤。
該來的不來,倒來了一個不該來的。那天,我在家裏悶得發慌,鼓動著兩個小兄弟練習摔跤,一強一弱,兩三下就見了分曉,贏了的挺胸凸肚,倒在地下的那個就哇哇大哭,一點兒英雄氣概都沒有。我正感到無聊,想出去走走,忽然看見老管家領了一個客人進來,長得獐頭鼠目,卻穿著一身滑溜皮子,窮人乍富,不倫不類。冷眼乍見,我根本不認識,他卻十分客氣,一見面就喊我「六少爺」,又打躬、又作揖的。怪,這是誰呢?等他擦肩而過,跟著老管家走進客廳院裏去,我才抓住他的影子,找出他的來歷,卻引起我滿腹狐疑,很想一下子就打聽明白,再也沒有出去走走的興致。
本來我以為那可能是一句詛咒,逼著他說出口,可能就會構成對爺爺「大不敬」的罪名,卻逼出這樣的幾句話來,又輪到我憂疑不安的替他擔心事了。
這主意不高明,簡直是在耍我嘛。他只曉得他的行動受限制,好像我就沒有拘束似的。溜出去容易,要想在外頭浪蕩大半日而不被察覺,那可就難了。上一回有五哥在前頭擋著,他那場病也來得正是時候,雖然罰了跪,總算沒有挨揍;這一次要是我自己開溜,回來被爺爺逮住,絕不會輕饒我,只怕把上一回記了賬的,也連本帶利一齊算清,我可就慘了。再說,五哥對二扁頭這麼關懷,也使我感到不舒服,自家兄弟竟然比不上外姓朋友,還想攛掇著我跑這趟遠路,又沒有什麼非去不可的理由,只不過是替他說幾句安慰的話,這不是小題大作,把我這個弟弟看得太容易驅遣了嗎?碰巧兒我今天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大願意接受指揮,五哥也無可如何,只好算了。
「你說有一個人治得好二扁頭,那是誰呢?」
「劉神父出不來,咱們不會把二扁頭給他送去?」
「五哥,你說是誰?二扁頭?」
這些話,完全是自言自語,我根本不必插嘴,甚至連聽都不必聽的。停了一陣,五哥忽然不恥下問…
一邊回話,一邊向我使眼色,那意思是不准我開口。正好這時候又有人向爺爺稟事,也就蒙混了過去。
上次來過的那個狗腿子,這一陣子跑得很勤快,幾乎是三天兩頭的來,來的時候,還往往替他的主子——就是從前的「王老闆」,現在的「王會長」——帶來一大堆禮物,吃的用的全有,都是些東洋貨。他帶禮物來,爺爺含笑接待,禮物也照單全收,等那個狗腿子走後,再叫人原封不動,一股腦兒丟進了大糞坑。
當天夜裏,老管家還從水西門溜了出去。攻打楊家寨的日軍增援部隊,傍晚時分才撤回城裏,大概是因為部隊是從各地抽調來的,指揮權不統一,也就顯得更沒有紀律,又加上剛剛打了一場「大勝仗」,需要有些「獎勵」,鬼子兵三三兩兩的在城裏各處盪來盪去,豬皮靴帶著鐵釘子,在青石板大街上橐橐的響,從初更,一直響到天亮。
「是你們認識的人?」
「萬事鬆」叔叔正殺得興起,對我五哥的警告完全不予理會。人在過度興奮的時刻,很像是喝酒喝到醺然大醉,連說話都帶著幾分酒氣:
五哥也顯出很為難的樣子,鬱鬱不樂的說:
「二扁頭!」
「就是他平日插在腰帶上的那把小刀子呀!也不知道是從那裏弄到的,他已經帶了好幾年啦。有一次他還吹牛,說他那把刀是削鐵如泥的寶刀。你怎麼不記得了?」
他哈哈大笑,摟住我的肩膀,親親熱熱的說:
「既然決心捨了寨子不要,還淨在鬼子眼皮兒底下蘑菇什麼?人老了沒有別的壞處,就是這個迂迂磨磨,絮絮叨叨,教人受不了!他們不准人帶槍,說是怕闖禍,亡國滅種的大禍已經從天而降,還用得著去闖?有機會,我真想瞄準日本鬼子的腦袋開幾槍,反正這楊家寨是住不下去啦,幹嘛不在臨走之前,痛痛快快的把東堤口的那幾個鬼子宰掉?也不用怕他們報復,人落不到他手裏,最多他放火燒房子,那正好,咱們楊家寨這些房子都住了幾百年囉,早就該拆掉重造,一把火燒光,將來非蓋新房子不可,等咱們把日本鬼子趕跑,天下太平,五穀豐登,還怕蓋不起房子嚒?」
老管家發出一聲苦笑,說:
老管家說出了這個人:
「有哇。每一根都像大腿那麼粗,而且一橫一直,焊成一個一個的方格子,可牢靠著哪。」
我折身而起,卻發現他還是躺下去的那個老姿勢,面色平靜,呼吸均勻,好像已經睡熟了似的。我試探的問道:
「誰?」
五哥卻為此而憂形於色,悶悶的說:
「恭喜你啦,五哥。」
我的眼睛一直盯住大石橋,幾乎就沒有移開過,可是,這件事情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我卻並沒有看清楚。其他擔任守望的人,情況也和我差不多。
哎呀!不妙,原來是老管家到了。不必多問,這一定是奉爺爺的旨意,要來押我們回去。
「不知道那來的個渾小子,沒事兒找事兒,無緣無故的,闖下這麼一場大禍,連咱們楊家寨也給扯在裏頭了!」
「五哥,你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麼一來,使得劉神父對我們更不放心,挽留我們兩兄弟在他這裏多住幾日,只要我們不亂跑、不惹事,在教堂的範圍之內,他保證我們安全無慮。這種情況,我們也聽說過的,鬼子進城的時候,劉神父派人四處傳告,天主堂成了臨時的庇護所。因為劉神父是德國人,一夫當關,日本鬼子不敢進入騷擾。大頭哥和他的父親「老秦瓊」,也曾經在這裏住過,要不是「老奏瓊」好酒貪杯,從天主堂跑了出去,也就不會惹下那場滅門大禍,父子二人,在一日之間,死得絕門絕戶。大多數的逃難者,都靠劉神父的保護,躲過這一劫,等到局勢穩定下來,才各自回家,從此安安分分的做了「良民」。
把這些事情說與五哥知道,他聽了之後,當然就更為焦躁,恨不得向什麼地方討來仙丹靈藥,要他的病立刻就好。可是,病好了又能如何?他用那種激烈的方式向爺爺「勒索」,又加上害病多日的「軟磨功」,都不能使爺爺點頭答應,可見這事情對爺爺來說,的確是非同小可,現在得不到他老人家的允諾,將來也就別指望了。
我感到詫異:
經老管家這麼一說,似乎是這筆生意非做不可,連一點兒騰挪閃躲的餘地都沒有。弄清楚這些情形,我才知道,這件事情比我想像中的更為嚴重。
我趕緊說幾句鼓勵的話:
老年人謹慎,怕年輕人不知輕重,妄逞一時之勇,這也是應該有的顧慮;然而,年輕人的想法也不能說是不對,我就聽到一個佃戶的兒子發牢騷:
跑進小亭子,果然看到亭子裏匍匐著一個人,——不,一具屍體,這麼多人亂鬨鬨的,「他」一點兒感應都沒有,趴在那裏,哼也不哼,動也不動,人明明是死了的。
劉神父掏出他那隻小燒餅一般大的懷錶,打開錶殼一瞧,已經是黎明快五點鐘了,怕我們一出城牆就已經天亮,來不及走出城窪子,就要我們留在天主堂裏,趕明天再回去。又看到我們每個人都是一身水濕,就叫人找來幾套向人募捐準備救濟貧民的衣服,要我們趕快換上,免得著涼生病。這些衣服雖然破舊,穿在身上倒還暖和,只是衣服裏頭什麼玩意兒都有,有的忽律忽律的爬,有的窮兇極惡的咬,可把我們幾個給折騰慘了。
「我是說我自己!」五哥咬牙切齒:「怎麼可能呢?我爹死在日本人手裏,這個仇是不共戴天的,我怎麼可能娶一個漢奸的女兒?」
一聽這個喜訊,幾個人爭先恐後,目標——小亭子——快跑!你擠我,我撞你,有人在水裏摔倒,那一身衣服就不必說了;沒有摔倒的,也被彼此腳下濺起的水花,弄得一身水濕。好啦,現在要感冒的話,大家都有份兒,再也不是我一個人專有獨享的權利。
據說,有一個不要命的傢伙,經過東堤口日軍的崗哨,正在接受檢查,他突然把身子一撤,往那個鬼子兵前胸扎了一刀,然後拔腿就跑,跑上大石橋,就往「白花河」裏跳,人沉下去就沒影子了。幾個日本兵沿著河堤追,往河裏亂開槍,連個影子都沒撈到,不知道那傢伙是借「水遁」走了,還是水性特別好,一個「猛子」扎下去,人在水底下能換氣兒,所以才藝高人膽大,能在大白天裏下手行刺,日本鬼子也奈何他不得。
他們這些話肯當著我說,自然是因為我的年歲比他們更小,是「維新派」,不是「保皇黨」,也知道我絕對不會向長輩們告密。事實上,我不但是和他們一心一德,甚至於比他們更積極,更不怕事,正巴不得像我這位族兄所說的,抓住機會,宰幾個鬼子,出一口鳥氣,造成一種騎虎難下的形勢,也免得長輩們畏首畏尾,三心兩意。
從手術室送回病房,二扁頭蹶著屁股,趴在床上,就像夏天怕熱的癩皮狗一樣。我和五哥蹲在床前頭,逗著他說話,也不知道他是經此一場大難,是真的嚇傻啦,還是故意的裝迷糊,一問搖頭三不知,什麼事情都記不清楚。最急人的是,問他是怎麼樣從大漩渦「吃」進去,又從「靈泉」那邊「吐」出來的,他好像根本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兒,還恨不得別人給他說一個詳細呢!看他身上、臉上,只不過略略的有些擦傷,劉神父給他抹了些紅藥水和紫藥水,紅一塊、紫一塊的,看上去不折不扣,活像一隻擦了藥的癩皮狗。
「好啦,好啦,列位小爺,你們就饒了我的耳朵吧!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天大的功德,真要是有這個本事,我那會往外推?可是,這救命的事情,不是開玩笑的,我也不敢瞎逞能。老實說,像你們的好朋友這種傷勢,人只剩了一口氣兒,子彈頭兒還留在肚裏,別說是我,別的那些掛牌行醫的外科大夫,恐怕也都治不了。要想治得好他呀,想來想去,全縣裏只有一個人有這種本事,只可惜——」
「謝謝你,六弟,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
大病兩個月,平時練過的那些功夫早就擱下了,今天還能突然的露了這一手,這已經相當不錯,可是,我知道五哥的脾氣,他對自己的表現一定是極不滿意,也許會因此之故而再度陷於沉默。幸而沒有,他這一會兒的心情顯然很好,對自己的小瑕疵也不太在乎了。
「你是說,二扁頭就永遠出不來了嚒?」
「這條路,真的能走?」
五哥一向穩重,像這樣又蹦、又跳、又喊、又叫,高興得到了「忘形」的地步,以往似乎還不曾有過,我幾乎被他嚇傻了。
今天我的職務是一個照料病人的護士,護士不能跟病人吵架,於是我忍氣吞聲,表演我最佳的耐性:
五哥嫌我答應得不爽利,說話更帶出了火氣:
「大概就是這樣子的!」我向自己喊叫:「一定就是這樣子的!」
等五哥發完了威,我向他必恭必敬的說:
「本來就是好消息,是你自己有眼不識金鑲玉,還以為它是一塊石頭砸了你的腳呢!」五哥高興得竟然貧嘴薄舌,說起俏皮話來:「我告訴你,這不是壞事,這是轉機!你應該還記得,我早就說過的,這是我預料中必然會發生的轉機,原怕它來得太遲,那想到別人比我還性急,也算助了咱們一臂之力。——咦,六弟,我已經給你說得這麼清楚,是福不是禍,是喜不是憂,你怎麼還是這樣悶悶不樂的?」
這種信心,我早就有的,可是——
「快下來吧,二叔,日本鬼子的槍法都打得很準,別教他傷了你!」
我向他婉轉陳詞:
遠遠望去,在東堤口|活動的那幾個鬼子,實在是很孤單、很可憐的。對這些佔我國土、殺我同胞的敵人,也許不應該有這種感情,可是,當我望著他們,心中固然有怒有恨,但同時也充滿著悲憫。這些人,在他們被徵召入伍,派來中國之前,不過是日本三島的一些平民;有的,也許是就像我這樣身分,是一個在校肄業的學生,突然接到徵召令,走出教室,進入軍營,被一些嚴厲的命令和冷酷的教條,訓練成一批劊子手,攻城、掠地、殺人、放火,當他們被驅使著進行這些罪惡,可能他們是麻木的、是半瘋狂的。而當他們閒了下來,就像現在,荷槍實彈的在那大石橋上踱來踱去,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麼?是覺得自己很威武?很厲害?還是在他們內心的深處,對自己的作為有一絲絲羞惡?有一絲絲愧疚?………說到威武,他們實在一點兒也不,首先是,身軀矮小,又生就一副猥瑣鄙陋的相貌,任他們如何發狠,也只能顯出一副窮兇惡極的樣子,威武是完全談不上的;再加以,他們身上那套東洋式的軍裝,也實在設計得不好,尤其是頭頂上的軍帽,沒角沒稜,可著個腦袋那麼大小,那樣式,很像中www•hetubook•com.com國人慣用的「尿鱉子」,帽子後頭又常常拖著兩片尿布似的東西,看上去更顯得粗俗,不像士兵,倒像一羣在車站、碼頭打雜運貨的小工。儘管他們兩手是血,惡名彰著,善良的中國老百姓在刺刀下瑟縮顫抖,內心可並不畏服。總覺得,日本兵最多只像蝎子、蜈蚣一類的毒物,雖然毒性很重,畢竟不是什麼大蟲,如果有機會跟他來個單打獨鬥,這些「羅圈腿」實在不是對手。也許就是因為大部分中國人都存有這種「輕敵」的心理,有時候不免形諸顏色,就使得這些日本兵由自卑而多疑,因此有更多的中國人被凌虐、被殘殺,他們妄想藉此立威,所得的效果卻恰好相反,仇恨抵銷了恐懼,中國人對日本兵更加輕視,都知道,像這樣的一羣妖魔,亡不了我中國,只能帶來一場災禍而已,而中國就會在這場災禍中壯大起來。
為什麼會有這個大漩渦呢?這對我們並不是一個難解的謎,謎底是早就發現了的。在護城堤的內側,有一泓泉水,從地底洶湧而出,水量大的時候,那根直徑三尺的水柱,能從湖面再往上冒起半丈高,氣象雄偉,滔滔不絕,也是「城窪子」裏的一處好景致。有人在泉水近處築泥為台,上面還建了一座小亭子,亭上的匾額,鐫有「靈泉」二字。那「靈泉」和這個大漩渦的關係,但凡是稍有聯想力的人,都會很容易的把它們拉扯在一起,這邊進,那邊出,地底下有一條天然的「排水管」,不過是中間隔著一座護城堤。這種解釋,合情入理,可是,老一輩的人卻硬是把這一說列為禁忌。在他們眼裏,這大漩渦是一處險地,那「靈泉」則是一處神蹟,一善一惡,一聖一愚,根本就扯不到一塊兒去。小孩子如果膽敢說這種胡話,他老人家就會拿大耳刮子打你的嘴。打你,是替你消災氣,否則,神靈降罪,那可就更夠你受的。所以,在長輩們面前,聰明的孩子不會自討苦吃,私下裏我們卻作了許多次試驗,都證明我們的推測是百分之百的對。最大的一次惡作劇,是把一隻呷呷叫的鴨子趕到大漩渦裏,眼看著牠驚慌失據的在水面上打轉,越轉越急,最後就一下子被「吸」了進去,好像那漩渦裏有一條大蟒蛇,或者是諸如此類的「妖怪」,張開血盆大嘴,把一切靠近它的東西都吞進肚裏,一隻鴨子,大概還不夠它塞牙縫的呢。當那隻鴨子被「吃」掉之後,我們一大羣小孩子,毫無惻隱之心的歡呼奔走,越過護城堤,跑到「靈泉」附近集合,大約過了有十來分鐘的工夫,那隻鴨子被「吐」出來了,仍然是完整的,只是已經斷了氣……
「不是胡扯,城裏王家真的派了人來,正在大客廳裏陪著爺爺說話哪。兩家雖是親戚,素來沒有交往,忽然派來個管事的,你說吧,不是提親,還會有別的理由嗎?」
老管家說話的時候,我們幾個人本來已經漸漸靜下來的,聽他說到「那些掛牌行醫的外科大夫也都治不好二扁頭」,又立時亂成了一鍋開水,又鼓泡兒,又冒氣兒,他最後說的那幾句話,也就沒有聽進耳朵裏去。還幸虧幾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比較沉穩,不用說你也知道,那當然是我五哥,只有他把老管家最後說的幾句話聽清楚了。
「你呢?」
在寨門口默然而立,東張張西望望,內心竟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甚而可以說,有幾分恐懼。聽起來是很可笑的,站在自家的寨門口,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何恐懼之有呢?而且,在眾家兄弟中間,我原是出了名兒的潑皮大膽,做過不少別人不敢做的事,走過不少別人不敢走的路,心驚肉跳的時候也有,感受上卻並不深刻,所以,如果要我描述恐懼究竟是什麼味道,大概我都不能說得很清楚。可是,那天在寨門口站著,從我內心浮現的,的確就是恐懼,或者是一種類似的情緒。我發現,使人感到畏懼的東西,往往因人而異,不一定就和危險、死亡這一類的事物連在一起,所以,有人怕蟑螂,有人怕耗子。至於我,一般人認為危險的,我的反應卻比較遲鈍,這大概就是我被認為膽大的原因。其實,我那裏是膽大呢?偶然遇上一些不正常的情況,儘管沒有什麼危險,我卻會內心憂惑,惶惶然不能自已。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楊家寨是我的出生地,我對它的感情,自然不是其他任何地方所能相比,在這裏,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不管是春夏秋冬任何一個季節,也不管是發生了什麼事故,感情應該是沒有變化的,總維持著一定的熱度和濃度,然而,就是現在,它在我的眼睛裏卻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明白了又待如何?成立游擊隊,是我自己的主意,又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你以為,如果他們肯原諒我,我就可以罷手不做?」
落在最後頭,最方便開溜,正好這一帶河堤上種了一些小柳樹,都長得枝葉茂密,是很好的掩蔽,我只要裝作小解什麼的,往那樹叢裏一閃,就離開了眾人的視線。然後,等眾人漸行漸遠,我就開始走回頭路,快馬加鞭,二十分鐘就回到寨門口。
中午,臭嘴和老鼠都跑了來,又帶來一些消息,說是城裏新來一兩百個鬼子,是從鄰近幾縣抽調來的,還有數量更多的漢奸部隊,正準備對楊家寨展開攻擊。好,攻就由他攻去,不過是一大片幾百年的老房子,房子可以燒淨,土地總抬不回日本,將來抗戰勝利,我們會蓋得更講究、更整齊。
我才弄明白他是要我下水去撈摸二扁頭的屍體。既然這事情非做不可,我當然不會推拖。因為五哥小的時候和我生長的環境不一樣,如他所說,他是一隻不敢下水的「旱鴨子」,這差事也的確非我莫屬。唯一使我猶豫的,就是節季不對,一個月之前,「白花河」上還浮著一層薄冰呢,現在雖然是春|水融融,溫度還是很低,人到了水裏,凍是凍不死的,可也得受一場大罪。如果真能把二扁頭找到,受多大的罪都值得,只怕是下了水之後,肌肉僵直,關節生銹,動作不太靈活,潛也潛不深,游也游不好,就算二扁頭正在水底躺著,也未必能找得到,這場罪豈不是白受了?
「都是你把話說得太滿了!幹嘛要說三個月?把期限定得長一點兒不好?當初你那麼說,我心裏就嘀咕著,看你口氣那樣肯定,又好像挺有把握!」
五哥對這條隱祕的通路一無所知,向我諮詢著:
老管家苦笑著說:
他站穩了身子,收住了架勢,用左手的大拇指往自己的胸口一比,這才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真不能不佩服五哥的鎮靜,我說得這麼動聽,他竟然毫不驚動。我等了一陣,他問都不問,倒把我自己憋得不能喘氣兒,怪難受的。
他似乎是在表演腹語,口唇動也不動,聲音卻很清晰:
這時候,河堤上那幾個日本兵忽然不見蹤跡,仔細查視,原來他們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嚇破了胆子,都張皇失措的就地臥倒,在小樹叢背後尋求掩蔽。
老鼠稍稍有些得意:
「大概是未卜先知。不然的話,就是你們露出了馬腳,剛好落在老主人家的眼裏。」
本意是「道喜」來的,卻招了一場沒趣,好,算我多事。我家鄉有兩句專對兇人說的話:「惹不起你,我總躲得起你!」看五哥的神氣,我如果再不識風色,和他糾纏下去,不只是被他迸了一臉的口水,恐怕挨上幾捶也是大有可能的,我還是趁早撤退,少惹是非。
「吃個燈草灰,放個輕巧屁,這主意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難道那些二鬼子都是你的叔伯?就算是,也不頂用呀,他們是連祖宗都不要了的,還認得你這個大侄子?」
「剛才還聽你說哪,這種小人,咱們得罪不起,又說我什麼時候懂得這個道理,才能算是成年人。一會兒不見面,怎麼你自己也成了小孩子?」
劉神父被感動得熱淚直流,豎著大拇指,連聲讚嘆說:
「那位客人呢?走啦?」
五哥卻完全失去他平日的穩定和冷靜,說話也有些顧不住身分,而兇巴巴的口出惡聲:
五哥滿懷疑慮:
「哦,你說的是水——西——門!」
何止是知道?那位劉神父是我們的老朋友。所謂「老」,這有兩個解說:一是我們相識的時間久,大概從我們穿開襠褲子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這個會說中國話的「洋老頭兒」;二是說他的年歲老,早在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以前,他就來到了本縣,而本縣隸屬曹州府管轄,正是義和團的發源地,這個「洋老頭兒」是怎樣躲過那一劫的,我可就說不清楚了。
對,一定是這麼回事兒,剛才我怎麼沒有想到呢?瞧那傢伙一副脅肩諂笑的樣子,雖然是「夜貓子進門」,卻裝扮得像一隻喜鵲似的,不像有什麼惡意。非凶即吉,這傢伙帶來的可能是一樁喜事,特別是對於五哥,他聽了之後,必然會高興得睡不著,睡著了也面帶微笑。
我猜,這一席話是爺爺早就想好了的。聽老管家說,當那個狗腿子走後,爺爺一個人在客廳院子裏,繞著太湖石疾走,大概走了有個把鐘頭,那緊鎖的眉頭才漸漸舒開。大概就在那時候,他已經決定了如何做,現在才正式宣佈。在座的眾人紛紛點頭,這個「提案」就算是「無異議通過」。
老管家有些不好意思:
老管家說得那麼恐怖,別人聽了,都還能挺得住,只有「老鼠」膽小,又禁不住放聲大哭。
歡樂的情緒會傳染,眼看著我族叔那麼高興,我也忍不住的要跳上垛口,跟他一起喊,跟他一起蹦,根本沒想到這樣做會有什麼危險。可是,就在我剛剛長起身子,在垛口上露出胸口來的時候,突然,吱呦——,吱呦——,兩顆子彈擦著頭皮飛過去,我趕緊降低了姿勢。說是「擦著頭皮」,可能是形容過甚,不過甚的說法,我猜,那兩顆子彈離頭皮也只有幾尺,不然的話,聲音不會那麼怪異,連子彈在空氣中激盪而起的微風,都能感覺得到似的。
說著,從腰帶上解下一隻葫蘆,遞在我手裏。我知道那是酒,心理上早有準備,卻不知道老管家的酒竟然這麼難喝,只喝了一口,就嗆得我直咳嗽。老管家存心整我,非逼著我多喝幾口不可。我只好認了,喝就喝,不過是半葫蘆「辣椒水」而已,最多也只是喉嚨難過,就是通通灌下去,它又能其奈我何。才灌了三四口,卻又被老管家一把擄住,把酒葫蘆的封口塞好,又掖回到他的腰帶上去了。
「當然不能。不過,期限長著點兒,做起來不是從容些?」
「當然有用處。走!」
罵著,人索性就站了起來,大半身子露出垛口以外,兩手叉腰,擺出一副叫陣的架勢。
這時天已全黑。天空中餘留的一抹彩霞也已經熄滅。西天有一彎如鈎的新月,倒是開始在放出光輝,可惜它太小,又懸得太高,雖然心腸很好,只是光度微弱,照不清人的面目,也照不清腳底下的道路,正由於頭頂上有那一點點「星星之火」,反而把四野給襯得更黑了。也不是那種「潑下一瓶墨汁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這種黑是半透明的,就像兩眼蒙上一層黑色的玻璃紙,從玻璃紙後面望出去,一切東西都成了扁扁平平的影子,而且擠壓在一起,分不清遠近的距離。在這種光線下走路,高一腳低一腳的,比「全瞎」更難走,越是用盡目力,越容易發生錯誤,看上去明明是一個坑,一腳踩下,卻是一座高起來的小土堆,不是碰痛了腳趾頭,就是幾乎歪斷了腳脖子。尤其是過護城堤的時候,滑滑擦擦,連滾帶爬,就連走了幾十年路的老管家算上,也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那樣跌跌撞撞,一旦跌倒,就賴在地上不肯走,手腳還遠不如年輕人來得俐落。
「我得了好消息,專程來向你道喜,怎麼不問個青紅皂白,一見面就罵人呢?」我故意嘔他:「好吧,你既然不愛聽,我也懶得說,就讓你悶會兒吧。也免得你知道了之後,高興過度,又犯了老毛病。」
說罷,他掉頭要走,我打了一個箭步,擋住他的去路。
而現在,只不過是幾個日本兵往那大石橋上一站,竟然把一向安寧清靜的「白花河」,弄得陰風陣陣,如同鬼域,看在我眼裏,是特別難以忍受的。今天又發生了這種事,雖然不知道那被追殺的是誰,——不論是誰,一羣日本兵追殺一個中國的老百姓,這件事情,讓中國人看了,都會血管怒張,心脈狂跳,恨不得衝上前去,和那些鬼子拚一個死活!……眼看著那幾個鬼子一邊沿著河堤奔跑,越來越近,離寨牆不過只有三四百公尺,那種陣勢,倒像是專為攻打我們楊家寨來的。如果我手裏有槍,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定會對那些鬼子迎頭痛擊,教他知道中國老百姓不是好欺負的。倘若那樣做,當然會闖下一場滔天大禍,可是,又有什麼不得了?反正我們楊氏一族已經有了準備,這老寨子遲早是要放棄,那鬼子再厲害,他倉促之間也集結不起多少人來,給他一個措手不及,然後我們就從容撤退,想來也不至於吃了什麼大虧。闖禍之後,免不了要受爺爺的責備,那也沒有關係,只要我能宰掉一個鬼子,就算替大頭哥報了仇,替被欺侮、被蹂躪的同胞出了氣,就是爺爺治我死罪,也算值得。
雖然說是有計畫的行動,該走的早就去了「柳河口」,這是最後的一批,也仍然有數百人之眾,又是牛、又是馬的,迤迤邐邐的拉開了有幾里路。爺爺騎著一匹走騾,走在隊伍的後頭,簇擁在他左右的,都是些「精銳」,有的甚至還佩掛著一長一短兩件武器,好像都挺威武的樣子。我和五哥不敢僭越,也跟這些人走在一起,放眼四顧,那麼多的英雄人物,只有我和五哥——不,只有我一個人是徒手,五哥自從在堡樓上撿到那把「自來得」,也成了「有槍階級」。爺爺明明是看見了的,卻並不曾要他繳回,真是咄咄怪事。
躺了一陣子,被溫柔的春風吹得朦朦朧朧,似睡似醒,忽然聽到五哥那邊又有了聲音:
「那怎麼能過得去?」
老管家往爺爺身上推:
五哥也感到奇怪:
話說清楚啦,再無任何疑慮,於是就由五哥下令,開始啟程。剛好這小亭子附近,就繫著幾隻小船?是附近人家準備採蓮、捕魚用的,現在正可作為我們的交通工具。連二扁頭在內,一共六個人,分坐兩隻船,先把二扁頭抬在第一隻船上,由五哥和老管家負責照料,其他的人都上了第二隻船。船槳都是現成的,對划船也不算很外行,就這樣,順順當當的上了路。
「真的不想聽啊?算啦,我還是告訴你吧。」我向他鄭重其事的宣佈說:「城裏王家派人提親來啦,只要爺爺一點頭,再經過下聘、換柬那些回目,你就算『名花有主』,還不該向你道喜嗎?」
老管家連聲咒罵:
把他打聽來的消息說了一遍,最後還加著評語:
照爺爺的吩咐,擔任守望的人不准帶槍,以免遇上不必要的情況,一時魯莽,處置失當,替全族的人惹來大禍。可是,據我所知,這項規定執行得並不徹底,老成些的還按照命令行事,年輕好事的就陽奉陰違。反正槍是由他們自己保管的,隨時可取。暮春三月的天氣,身上還穿著小棉襖呢,那些短傢伙往褲腰裏一塞,外面根本就看不出行跡。知道底細的人也都彼此保密,瞞上不瞞下,免得那些長輩們生氣。
我那位族叔的年紀已經四十出頭兒,人又是出了名兒的老實,真沒想到在這緊要關頭,居然敢作敢當,露了這麼一手兒,真教人佩服。
在劉神父的安排之下,二扁頭很快的被抬進了病房,作了一番仔細的檢查,又採取了一些急救措施,認為傷勢並無大礙,子彈頭兒穿過屁股上的一層厚肉,就嵌在大腿骨上,等明天動一次「小手術」,再休養個三天五日,「他就會下來走路」。
「誰知這呢?對這地底下的情況,咱們是一點兒都不了解。剛才說的這些話,都是瞎胡猜。」
「不錯,是他。雖然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可是,我摸過他的臉、他的頭………除了他,再也不會是別個。」
他把兩眼一瞪,真個是「亞賽銅鈴」:
「爺爺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五哥果然有他的一套計畫,吩咐我:
「這還用說嚒?如果他真是壞蛋一個,我也不會跟他來往了!可是,他自己有血性、有義氣,就把別人都看成食言背信的小人,這是不是太過分了呢?下次他來,倘若他還是胡說八道的刺撓我,我非得教訓他一頓不可!」
這一夜,風聲鶴唳,縣城裏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樁慘事。自從老管家走後,我和五哥就一直替他提心吊胆的,聳著耳朵聽,倒是沒有聽到南城窪子那邊傳來槍聲,以老管家的身手和機智,還不至於落在鬼子或者二鬼子的手裏,現在已經一路平安,到了「柳河口」。
爺爺若有所聞,回過頭來問我們:
「還能做些什麼?像咱們這種膽小鬼,窩囊廢,自己做不成英雄,最多也只能替英雄收屍,替英雄料理後事。二扁頭是咱們的朋友,不管是死是活,總得把他找到。他今天做出這種事,你不覺得咱們要負一部分責任嚒?也許他還沒有死,正在什麼地方躲著,找到他,也就能減輕咱們的罪過。你難道認為跑這一趟不值得嚒?」
這些槍,我當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是,前幾年年歲小,又以住城的日子居多,偶然看到這些「玩具」,儘管對它們極有興趣,卻是不准摸、不准碰的。這天晚上,才算是正式的開了眼界。
「那個鬼子呢?到底死了沒有?」
時值非常,我那位族叔的遺體被草草下葬。爺爺把自己準備多年的一口壽材讓了給他,也算是給這位為抗敵保鄉而死的勇士一份兒獎賞。另外,依照「聯莊會」所訂的章程,凡是為了公眾事務而死傷的人,會裏另有撫卹,現金若干元,良田若干畝。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說自己也是這批「玩具」的主人之一,說說過癮而已,及至它們被一批一批的挖將出來,才知道每一枝槍上都有記號,也就是說,各有各的持用人,我和五哥都分配不到。以我們的年歲,應該是已經有份兒了的,只因為這兩年情況不對,小亂變大亂,土匪銷聲匿跡,卻來了日本鬼子,「聯莊會」等於解體,這些槍也都從持用人手中收回,一齊入了土,現在重見天日,當然也不會重新分配,於是,我和五哥都www.hetubook.com.com被列入「徒手隊」,對那些「玩具」眼熱手癢,可望而不可即。
「沒有誰要押你們回去呀,老主人家只是派我來看看你們在做什麼。救人,這是好事兒嘛,我不會攔著你們的。六少爺,你著的什麼急?」
「你在這裏等著,我進去找一樣東西。」
老管家在旁邊問他:
護城壕和城窪子之間,本來並不相連;水西門是一道小河的出口,只有這條急流,是一直漫過護城壕,流進城窪子裏去。我們逆流而上,直入水西門城牆下的那條「隧道」。說是外面黑,其實這裏才是真正的「地獄」,何止是伸手不見五指?就是面對面的對望著,也是你看不見我的眼,我看不見你的鼻子。好在「隧道」裏建造得很整齊,三面磚壁,就像一座平頂房屋似的,倒不怕碰到什麼古怪東西。
當時,老管家的這套「亂世哲理」,我當然更聽不進去,越聽就越有氣。
被我糾纏著,老管家耽誤了不少工夫。這時候,一個專門在客廳院整理打掃的僕人出來找他,說是爺爺要他快去,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吩咐他去做,他就匆匆忙忙的走了。我心裏一下子變得亂糟糟,心驚肉跳,六神無主。老管家不准我「到處去嚷嚷」,那簡直就會悶殺了我。首先,我想這件事兒應該去向五哥報告,等他知道了這個壞消息,一定會比我更著急:沒有了武器,那來的游擊隊?
「慢著走,我還有一句話問你。剛才那個傢伙,是不是來提親的?」
在寨牆上守望的其他人等,也沒有誰把日本鬼子看在眼裏。要不是怕招來報復,累及無辜,真想糾合幾個年輕胆大不怕事的,到東堤口把那幾個日本兵收拾掉,也省得他們在那裏耀武揚威,擺來擺去,磨人的眼珠子。這種事情,我斷定早晚會發生,讓日本人知道,中國有的是俠客,有的是英雄。
「怎麼會不願意呢?不過,五哥,你不會游泳,所以也不懂得水性,像現在這種天氣,人在水裏泡久了,是會抽筋的,有再高的本事也使不出來,有再大的力氣也用不上去,那情形危險得很。你不會游泳,這附近又沒有別人,萬一發生了那種事——」
「你倒還挺想他的!這傢伙平時就古怪,自從大頭哥死後,他就變得更可惡!………」
到了橋上,他才說明了他的用意:
「禿子哥,跟你商量件事兒好不好?」
「你要是不會放,就把那枝槍給我。」
我對五哥說明情況:
送走那個惡客,爺爺老弟兄五位在客廳裏聚齊,還把族中旁支的一些尊長也給請來,商議這件關係著全族生死禍福的大事。起初,主張「繳槍免災」的人超過大半數,就有人提出一個問題:「把三百枝槍繳上去,如果那些漢奸意猶未足,再來要第二次呢?按著葫蘆摳子兒,不摳到乾乾淨淨,一粒子兒不賸,他們是不會善自罷休的!甚至於,把全部的槍械都繳清,他們也不一定就相信,要是還有第三次、第四次,又該怎麼應付?只怕到最後弄到傾家蕩產,不但免不了災,反而會惹下更大的禍害!」此語一出,在座的尊長們都面面相覷,知道這些話言之有理,而又沒有人想得出一個妥善的主意,一時就僵在那裏。
哎呀,我的好五哥,事情已經做錯,又不能重新來過,還淨說這些陳芝蔴爛穀子的做什麼?如果這件英雄事業真是二扁頭所為,那,沒說的,我願意向他磕頭賠禮,只要他還活在人世。可是,照我們看到的情況和聽到的消息加以研判,只怕這又是一樁終生莫贖的遺憾!二扁頭游泳的技術不錯,但比我強不了多少,從大石橋跳進了「白花河」,日本兵幾桿槍瞄住他打,就算是他潛在水底,又能躲得了幾時?傳說中有人能伏在水底三天三夜不換氣,那只是傳說而已。人到底不是魚,——是魚也擋不住日本兵的槍子兒,那一陣盲目射擊,又怎麼能躲得過去?如此看來,只怕二扁頭已經凶多吉少,我就是願意向他磕頭,他大概也沒有福氣承受,人死不能復生,賣這些後悔藥,又有什麼用?
老管家也束手無策:
「莫非你要我們越城而過?沒有人受傷,也許能辦得到,現在二扁頭是這種情形,還禁得住折騰嚒?」
每一個到這裏來游水的孩子,都曾經被「前輩」們再三告誡:西南角上有「妖怪」,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准到這裏來,而且要儘量離它遠著些。所謂「妖怪」,指的就是大漩渦,這個地方確乎是十分險惡。說書的人形容這類所在,慣用「秤鉈不墜,鵝毛下沉」這八個字,上一句也許是誇張,下一句卻是絕對的寫實,我們曾經試驗過不止一次,不管多麼輕的東西,丟到這漩渦裏,它都能一口吞噬,轉眼之際,不見踪跡。
五哥走在老鼠的後面,忽然向老鼠厲聲喝止:
「我那裏知道?是老主人家告訴我的,說今天向日本兵耍刀子的那個小伙兒,名字叫二扁頭,是兩位少爺的好朋友。而且,當你們一開溜,老主人家就猜到你們是來了大石橋,果然不錯。」
五哥連這種話也聽不進去,依然怒沖沖的說:
「剛才進來的,那不是城裏王家洋行管事的嚒?他大概也跟著他老闆一塊兒下水,幹了二鬼子,來咱們楊家寨做什麼呢?」
「真要是做不到,我也只好準備應誓了!」
我又忍不住多嘴:
「要等多久呢?」
五哥瞪了我一眼,不再說什麼。從南園子繞東寨門回家,也有老遠的一段路,他一直保持沉默,我幾次拿話逗他,也沒有辦法使他開口,可見他為了這件小事,簡直把我惱透了。其實,他惱,我也惱,只為了我不肯跑去看二扁頭,就這麼故意的冷落我,也未免太不分親疏了。
「城裏天主堂,有一位德國神父,姓劉,你們應該都知道吧?」
「可是,我告訴你的,明明是一件壞事兒,你怎麼偏說是好消息?」
老管家哭笑不得,「嗐」了一聲說:
「五哥有所不知,這些鐵柵條原先是很牢固的,可是它年代太久,又從來沒有修補過,水面以上還好好兒的,水面以下都已經爛棹,那個大窟窿啊,嘿嘿,不要說是人,牛也過得去!」
「那你就快給他治呀,又不是跑江湖、賣膏藥,光說不練,也救不了他的命!」
奇怪的是,要死,他應該死在「妖怪」的肚裏,被「吐」出來的時候,人不可能還活著,那麼,他的屍體就應該躲在出水口的附近才對,是誰把他搬到這裏?莫非這「靈泉」真是神蹟,有各路神靈在此護持?是天兵天將?還是本方土地?
「好,好,我就跟著,做兩位少爺的保鏢——你們的朋友,找到了沒有?」
老鼠的聲音像唸經:
「水閘,那不是裝有鐵柵條的嚒?」
以我日後所得軍械方面的知識,回想當天所見的那些槍枝,實在算不得什麼寶貝,當時卻驚嘆不止,又想到自己也是這批「玩具」的主人之一,更覺得十分神氣。長短槍一共三百枝有餘,短槍占了約二分之一,這當然是因為短槍便於攜帶,也便於藏匿,而看家護院這樁任務,也根本用不上大傢伙。傳說中的機關槍,不過是一挺圓盤手提的衝鋒式,聽說是從韓復榘部下吳化文手槍旅的一個逃兵手裏買來的,在當時已經算是很犀利的武器。短槍之中,又有二分之一是德國製的「自來得」,也就是一般人所說「二把盒子」、「三把盒子」,有十發的,有二十發的。這批槍枝,是自從前些年鬧土匪成立「聯莊會」以來,零零碎碎的購置,幾乎那一國的廠牌都有;最老式的已經老掉了牙,最新的卻像是才開封啟用不久,雖然在地底下窖了一段時候,槍身的烤漆都還完完整整的,沒有一點兒土蝕汗漬的痕跡。
在他臥房裏找到了五哥,正仰面八叉的在床上躺著,臉上沒有笑容,而是一副「兩地相思」的神情。
他說的倒容易,好像這是太平盛世,那怕深更半夜,城門一叫就開。今日何世,那會有這種方便呢?我也聽說駐在城裏的幾十個日本鬼子,白日裏耀武揚威,一到傍晚就把四門緊閉,城門交給「二鬼子」把守,他們自己都縮回到我們學校裏去,高牆深壘,大圈子裏頭另有小圈子,是輕易不敢出來活動的。如此,那些「二鬼子」狗仗人勢,見了日本人就搖頭擺尾,見了中國人就齜牙咧嘴,比真鬼子更令人厭恨,要想跟他們打交道,把我們大開城門迎接進去,那是絕無可能的;更或許他們會把我們看成一筆「財氣」,是一次向主子邀功求賞的好機會,我們豈不是自找倒楣?
吃過早飯,劉神父就把二扁頭推進了手術室。動手術要輸血,剛好我們兄弟倆的血型和二扁頭一樣,都是O型的,兩個人輪流躺在手術台的旁邊,一直到手術完畢。劉神父說是「小手術」,果然費時不久,因為動手術的時候,二扁頭還不甚清醒,麻|醉|葯用量過少,劉神父洗淨他屁股上的傷口,就開始往外夾子彈頭,二扁頭疼得一聲大叫,人就這樣清醒過來了。
「他不是說要買嚒?咱們不賣就是囉。有錢難買不賣的,他們有什麼法子?」
而在這十天半月之內,一邊派人到二十五里以外的「柳河口」去拾掇房子,一邊把需要的東西先運過去,人也分批的走,先送老弱婦孺,當家理事和年輕力壯的人都留在最後,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走路的走路,不消半個時辰,就走得一個人不留。經爺爺分派,那先走的幾批人當中,竟然沒有五哥也沒有我,這表示爺爺已經把我們當作「大人」看待了。
我向五哥補充說:
剛才已經向五哥說了不少,他聽了仍然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於連「靈泉」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這是因為:第一,他到底不是在家鄉土生土長的,這處名勝又比較隱祕,四周是水,除非是特別去查訪,否則,就是走在護城堤上,也只能看到那座孤零零的小亭子,不會引起他的注意;第二,他又天性不愛游泳,連「白花河」裏那座大漩渦都沒有接近過,自然就想不起告訴他「妖怪」的故事,那一堤之隔的「靈泉」,也就沒有誰指點給他看。所以,雖然他回鄉已經好幾年,這「靈泉」對他來說,卻是一個很新鮮的地方,今天正好去瞻仰瞻仰。
老鼠不緊不慢的說:
他說得那麼肯定,可見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然而,我實在想不出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事情好做,無人可救,也無屍可收,要說替二扁頭報仇,這也不是時候,暫時記著,將來連本帶利一總兒追討,也就是了,又何必現在多事,惹得爺爺生氣?
脫|光衣服,把繩子頭兒繫在腰裏。五哥急不可待,就想教我學二扁頭,從橋上往下跳;他那個餿主意,我可不敢聽他的。熱身子,冰涼的河水,要是就這樣跳下去,就算運氣好,不抽筋,也一定會激出病來的。不理會五哥的催促,我光著身子,一步一步的繞過橋頭,先讓冷風吹襲,把我的體溫降低;走下河堤,再用兩隻手舀起河水,往前胸後背拍打了一陣子,然後,我才撲通一聲,潛入水底。
老管家伸手一摸,說:
說這些話的時候,兩個人在南園子一棵大梨樹底下坐著,這些梨樹都是百年以上的舊物,卻依然枝繁葉茂,每到春來,粧點著一樹花朵,那麼高大,又那麼生機蓬勃。坐在樹底下,望著那千朵萬朵的白花,覺得它不只是象徵著一種美,甚至會使人從心底滋生出一種莊嚴神聖的感覺。五哥聽完我的話,不置可否,只緩緩的搖了搖頭,就把兩眼一閉,往那落花堆裏倒了下去。
五哥的警覺性很高,掏出他的「自來得」,卡的一聲上了頂門火,大聲喝問著:
我點點頭,開始脫衣服。反正在五哥的心裏,一個堂兄弟比不上一個外姓朋友,這種情勢由來已久,也沒有讓他改變的必要;而我,今天跟著他來,早就打好了主意,一切按照他的意旨行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現在不過是要求我跳河而已,這有什麼好拖延的?他說他想的法子「萬無一失」,也許是的,只不過,照他的辦法來做,我覺得自己可就更像一個被人牽著線兒胡擺弄的木偶人兒了。
船頭碰觸到那道鐵柵,老管家又亮出了他的隨身法寶——火紙煤子,就靠著那一點微弱的光亮,認清了方向位置,我們幾個人都毫不遲疑的滑下水去,費了好大的氣力,儘量的不把二扁頭的身體弄濕,終於讓他貼著水面,擦著鐵柵條,鑽過了那道閘門。
接近城垣,本來還有些提心吊胆,怕城牆上的二鬼子發覺,結果卻安然無事,大概那些二鬼子也都心懷鬼胎,躲在城門樓子裏不敢出來。
這就是我的五哥,常常說話正說得好好的,忽然失去說話的興趣,給你一個不睬不理。別人都說他性情深沉,氣度安穩,從他十三歲打關東回到家鄉的那一年,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大人兒」,不像別的小孩子——大概就是指我說的吧?——那樣毛毛躁躁,其實,這些「諛詞」都似是而非,依我看來,五哥多少帶點兒神經質,體溫忽冷忽熱,情緒忽高忽低,在別人眼裏,就顯出那麼一副莫測高深的怪樣子。跟他相處久了,對他這些怪毛病,我早就見怪不怪,只是有時候覺得他太過分,令人不耐煩而已。就譬如現在,我對他說了那麼一大堆,無論他同意不同意,總該有個明確的表示,就那樣緩緩的搖了搖頭,誰能猜得懂他是什麼意思?是表示他認為挖掘自家的槍枝不構成偷竊罪呢?還是他認為這件事情根本就行不得?只有一點意思我能弄得明白,他那樣把兩眼一閉,就是不准你再繼續問下去,問了他也會相應不理,這次的談話就到此為止。
本來不想問的,卻忍不住又張開了嘴:
總之,他沒死,城裏的天主堂也沒有燒掉,那股子怒火燒過之後,他還照樣的騎著腳踏車到四鄉傳教,只是他原先的黃鬍子,漸漸變成白鬍子了。縣城裏的天主堂設在南門大街,佔地寬廣,從南門裏一直到十字街口,大街西側,幾乎都是天主堂和附屬機構的範圍。天主堂設有一座醫院,這我是知道的;劉神父同時也是一位醫師,醫院裏就由他一個人唱獨腳戲,只有幾位修女做護士,這,我也知道的。可是,光是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呢?天主堂在城裏,城裏又是被日本鬼子占領了的,這深更半夜,怎樣去請劉神父出來?受傷的二扁頭,和唯一能救他活命那個「洋老頭兒」,一城之隔,恍如上天下地,兩個人根本就到不了一起,豈不是教人乾著急?
老鼠又怯怯的問道:
我迎上去想幫幫他:
我罵老管家:
那個佃戶嚇得糊里糊塗,抱著一枝步槍,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推了他一把,說:
用那團火照著,把二扁頭上上下下的檢查了一遍,老管家竟作了一個很驚人的宣告:
「五哥,是你在說話嚒?」
「靈泉」附近的湖水,只有半尺多深,湖底的土質卻和別處不同,是一種黏土不像黏土、石頭不像石頭的硬地,雖然常年泡在水裏,也不會軟化為泥,所以這裏的湖水就特別清澈,不帶有一點兒雜質,或許這就是它被稱為「靈泉」的由來。因為地硬,寸草不生,真是晶瑩明淨,如果是在白天,十步外水底下有一枚古銅錢,都能一眼就看得見;即或是夜晚,在這裏找點兒什麼東西,也比別處容易,何況是一具百來斤重的屍體?可是,當我們幾個人肩並肩的把那徑丈之地踏了一遍,卻毫無發現,正如老鼠所說的,「連一隻鞋子都沒有找到」。如此看來,大概我設想的不對,或許是那「妖怪」太貪吃,連人帶衣服都消化在肚裏,教我們往那裏找去?
城裏,一片死寂。不但沒有遇到真鬼子和假鬼子,也沒有遇到打更守夜的,甚至於連一聲狗叫都沒有。這真是怪事,被敵人占領的城池,好像是比太平盛世還寧靜呢!這種寧靜,卻似乎是有重量的,壓在人的頭頂上,讓人不敢咳嗽,不敢說話,不敢大聲喘氣兒。
我又不經思考的迸出來一句:
我和五哥相顧失色,不敢相信一個大活人竟然如此的容易死去。呆了有一兩分鐘,我想起來去撿我族叔緊握著的那把手槍,因為位置不對,被五哥捷足先得。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學會了使用這種手槍的,很熟練的換上彈夾,拉開槍機,把連發改成點放,從垛口裏向外還擊。
老管家嘻嘻一笑:
我走近床前,嘻皮笑臉:
有一次浮上水面,正好面對著大石橋,順便往橋上瞥了一眼,怪咧,怎麼橋上頭有好幾個人影子?當時不暇多想,又趕緊潛入水底,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下一次再浮上來,特別在水面多停了一會兒,把眼睛擦乾,仔細再看,才看清在五哥的一左一右,果然多了兩個人。
五哥打斷我的話:
「練飛刀?他那來的什麼飛刀?」
手裏沒槍,想也是白想。當時堡樓上一共有四個人,除了我和五哥,另外兩個都是有槍的。一個比較年長,是我遠房的族叔,向他借槍,門兒也沒有;另一個是我家的佃戶,年歲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半逼半求,或許能弄到手。
五哥也知道老管家有這個本事,他催促著:
五哥將信將疑,卻又兇巴巴的迸出來一句:
在五哥臥病的這段日子,臭嘴和老鼠都來過不少次,來了就打聽組織游擊隊的消息,從我這裏聽了去的,當然不會使他們滿意。二扁頭只來過一次,因為他家住在西關大街,要到城東方的楊家寨來,走正路要穿城而過,東西兩座城門都設有日軍崗哨,中國人從那裏走,要鞠大躬,要口稱「太君」,要檢查「良民證」………以二扁頭那種脾氣,那種對日本鬼子仇恨的心理,他那能受得了呢?那次他來楊家寨,是從護城堤繞過來的,路遠了一倍還不止。他來了,可不是像臭嘴和老鼠那樣好打發的,簡直是存心找碴兒,任怎麼解釋都不對,甚至連我五哥害病這件事也半信半疑,說出來的話字字帶刺。起初,我念在他遠來是客,處處的包容他,最後還是按捺不下,兩個人狠狠的吵了一架。
我向他打哈哈兒:
五哥的頭搖得像貨郎鼓,一臉冷漠的說:
老鼠的哭聲,哼哼嗤嗤,聲音又尖又細,像個女孩子,的確是很刺耳;可是,五哥以這種態度對待人家,也未免太霸道了吧?我很想藉此機會數說五哥幾句,要他以後對朋友,或是對自家兄弟,都應該平等待遇,不能厚彼,也不能薄此。當我止步回頭,卻和_圖_書發現五哥正轉過身子往回走,走走停停,側耳傾聽,好像他聽到了什麼特別的動靜。
「是我。我是說,不要絕望,也不要胡思亂想,事情會有轉機的。」
「不懂啊?那你就多悶會兒啦。燜久了,吃起來才有滋味,也比較好消化。」
幾口「辣椒水」下肚,肚子裏有一團火在燃燒,膽氣似乎就越發的壯了,我向大家宣佈說:
五哥去了好大一會兒,才從裏邊走出來,肩膀上扛著幾大盤繩子,大概是整理得不得法兒,在他背後漓漓拉拉的拖了一地,看上去就像是他被那些繩子纏住不讓走似的,模樣兒很狼狽。
當然是行得的。這是一條「暗渡陳倉」的妙計。老鼠的那個腦袋奇小無比,卻能想出這麼高明的主意,真教我們長了一顆大腦袋的人感到慚愧。
「不許你這樣說他!二扁頭有血性,重義氣,是一位值得結交的朋友。」
「說你智慧高,其實,又能高得了多少?俗話說得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就準知道你所猜想的都對嚒?那可不一定喲。說給我聽聽,也許我就能聽得出毛病。你不敢說,那一定是沒把握!」
五哥剛才罵了他,大概是心裏有幾分歉意,現在就對他格外客氣,輕聲細語的回答:
他懶得多作解釋,只說:
病中,他仍然念念不忘組織游擊隊,多少次在病榻上向爺爺陳情說理。爺爺有爺爺的難處,他老人家顧慮很多,總以為把游擊隊成立起來之後,等於是打出旗號,公然的和日本人作對,會替全族人招來大禍,任憑五哥如何苦說軟求,爺爺就是不鬆口,就是不點頭。
送他到寨門外,臨分手的時候,他還像扔手榴彈似的丟過來一句:
從暮春到初夏,原是城窪子最有朝氣的節季,到處一片嫩綠,充滿生機,襯得那湖水也是綠色的。新生的蘆葦和蒲草,都才只有三四尺高,一根根綠得像翡翠,沒有一片敗葉,沒有一根枯枝,不像盛夏那樣擁擠,也不像深秋那樣蕭瑟。現在雖然是黑夜,看不見它們的風姿,卻嗅得到它們的氣味,而這氣味是我一向聞慣了的,如今雖在亂世,它的清新仍如往昔。
「根本不知道是誰,怎麼曉得認識不認識。」
三個人一齊往這邊跑,卻沒有誰記得給我把衣服帶著,就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裸裸的上岸,又光溜溜的跑上大石橋,你說這教人惱火不惱火?好在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夜影兒可以替我遮羞,我也沒時間跟他們計較,快手快腳的把衣服穿好,一邊打哆嗦,一邊把我的發現向五哥報告。
五哥對自己的猜測很有把握:
說罷,我還恭恭敬敬的向他鞠了一躬,然後從他的臥室退出,回到前頭去。
「怎麼樣呢?」
看起來二扁頭還真是有些魅力,害得五哥這樣牽腸掛肚的。我告訴五哥:
想起那隻死鴨子,我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顫。
五哥把他扛來的那幾盤繩子往地下一摔,表示他已經早有準備:
「對,五哥,人可以不怕死,但總要死得有意義、有價值。古人做過的那些愚忠、愚孝,對咱們可並不適合。再說,要上吊也不一定非得認準一棵樹不可,必要的時候,咱們還另有一條路好走,雖然不在家鄉近處,也一樣的殺敵報國,對二扁頭他們也算是有了交代,你認為如何?」
五哥漸漸的沉不住氣:
「好,好,年輕的有二扁頭,年老的有這位老哥,日本人就亡不了中國!」
推想有理,而查無實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呢?老管家也作了合情的解釋:
說著,右臂一揮,一梭子二十發子彈,又噠、噠、噠、噠的甩了出去。在三百公尺以外的河堤上,子彈鑽進泥土,像冒烟似的迸起一股一股的塵霧,把彈著點標誌得清清楚楚,每一槍的距離約在三尺左右,剛好都落在那幾個日本兵的前方,力量稍嫌不夠,可是,雖然沒有打中,也足以讓那些鬼子飽受驚嚇,知道他們這一回遇上了強勁的對手。
「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真要是遇上鬼子,我就學學兩位少爺的好朋友二扁頭,先痛痛快快的殺他幾個,就是落在他們手裏,被開膛破肚,也算是一死報國,這沒有什麼大不了!」
「血海深仇,怎麼能夠說是無緣無故?這個人的做法是有些冒失,他的膽量可教人不能不佩服」
「那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其中的情勢,好朋友應該推心置腹,把你的難處給他們解釋清楚,又不是你不肯做,而是你沒有這麼大的權力,他們會明白。」
那曉得,五哥聽了,卻大驚小怪起來:
照老管家的「理論」,我大概是一輩子都沒有長大成人。就是在四十年之後的今日,他所說的這套「不得罪惡人」的道理,我還是懂得不徹底;或者說,不是不懂得,而是能知不能行,和不懂得是一樣的。這四十年來,我曾經許多次和「惡人」作對,有時候敗得慘兮兮,有時候勉強贏得勝利,也總落得皮開肉綻,焦頭爛額,嘗不到多少勝利的滋味。儘管如此,我卻是秉性難移。老管家如果還在人世,會認為我白白活了六十歲,到現在還只能算個「小孩子」。
「從容個屁!這種事情比救火還急,早一天都是好的!你說把期限定得長一點兒,長到什麼時候呢?日本鬼子是去年臘月就進了城的,抓人、殺人的事情幾乎每天都有,組織游擊隊的時機難道還沒有成熟?如果三個月做不到,再拖上三年也是白熬!爺爺的心理,我實在是不明白,他老人家的學問道德都教人欽佩,為什麼就是去不掉這種『只知有家,不知有國』的自私!我恨透了這種自私!中國要亡,就亡在這兩個字上!………你不必張嘴,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爺爺總會醒悟的!』就是這句話,對不對?我看那比移山填海還難!要想讓他老人家下定決心,鼓起勇氣,除非是——」
「多大了呀,六少爺?還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年頭兒不對,小孩子最吃虧,我勸你還是快些長大吧,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到那裏去就到那裏去。」
「就是這件事兒沒有打聽出來。有人說死啦,有人說沒死。可靠的是,那被刺的鬼子是被拾回城裏去的,看情形,傷勢很重,不死也得脫層皮!」
每過兩三分鐘,我都要浮到水面換氣,作一次深呼吸,再一個「猛子」鑽下去。在水底下待得久了,漸漸的就不感到水冷,甚至還有些暖暖的,而渾身的肌肉已經麻痺。幸虧這兩年常常學拳腳、練武藝,身體夠結實,這點子小刑罰,我還能禁得起……
至於那另一位,才真是可憐人呢。她父親有罪,她卻是無辜的。我記起兩年前的一段舊事,那正是我們攻擊洋行、焚燒日貨的幾天之後,有一天晚上,我無意中聽到一男一女在黑漆漆的教室裏竊竊私語,由於好奇,繼續聽下去,才第一次發覺五哥和王蘭香之間的隱祕。當時的王老闆,甘心作日本人經濟侵略的工具,已經是一個漢奸胚子,而他的女兒卻深明大義,對五哥更是深情款款,堅定不移。自從偶然發現五哥和王蘭香的隱祕之後,我就同時被賦予兩樁義務:一是替他們守密,二是在必要的時候,替五哥作掩護。中學時期談過戀愛的年輕人,都會知道這種「叛逆行動」幾乎是天地不容。只有人破壞,沒有人同情。在父母、師長甚至同學的眼中,都被看成辱沒門楣、敗壞校風的亂臣賊子,人人可得而誅之。不敢明目張膽,只好偷偷摸摸,好像自己也承認一身是罪,見不得天日似的。五哥和王蘭香就正是這種情況,所以他們需要有人作盾牌、作橋樑,我就剛好被派上了用場。因此之故,他們的事情都瞞不了我,偏偏我對這一類的故事並不很感興趣,雖然參預其內,也只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儘管如此,我對王蘭香還是有了一些認識,知道她的確是一個值得愛、值得追求的女孩子,她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是品學兼優;從外表看,她的性情很溫柔,對五哥百依百順,真個是「柔情似水」,實際上她的心志是很剛烈的,那天在教室裏她向五哥剖明心跡,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反正我已經拿定了主意,大不了還有一死!」又說:「寧可一死,也不會負了你,今生不能,還有來世!」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以一種讀小說的心情,記憶著、默誦著這些言語,都是可圈可點、可歌可泣的。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偏偏有那樣的一個父親,而又有這樣的一個愛人,她將如何自處?直到了心願已成灰,連一點兒火星都沒有的時候,我懷疑,她怎麼能活得下去?怪只怪她的父親要當漢奸,好像聽大頭哥說過這樣的話:「一個當漢奸的人,既不要祖宗,也不要兒孫!」父親之於兒女,縱然不能像一棵大樹,像一座堅固的房屋,最少,也要像一把雨傘,讓兒女受些保護,得些蔭庇;而一個漢奸的女兒,手裏是沒有雨傘的,或者說,那把雨傘是掉了傘骨、脫了傘布的,拿在手裏,不但不能遮風避雨,反而是一項負擔,是一種累贅。對王蘭香的處境,我十分同情,可是,光是同情有什麼用?人世間的各種感情之中,就是這種浮泛的同情最廉價,也最沒有用處了。
「住口!不准哭!」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捉住我的手臂,又是擰、又是掐的,瘋瘋癲癲的說:
槍擦好之後,仍然交由原持用人保管,只是被再三叮囑,要把它放在一個隱祕而又容易拿到的去處。照爺爺的估計,和「維持會」談生意,拖個十天半月是不難的。既然有此一說,就是把這些槍放在顯眼的地方,讓城裏來的二鬼子看在眼裏,也不妨事。
人多,主意也多,正在眾人感到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向不大有主意的老鼠,忽然慢悠悠的說:
「無論如何,咱們現在可不能被他們押走,我已經知道二扁頭是在那裏,要是現在就跟他回去,弄得半途而廢,功虧一簣,我這兩個小時的罪算是白受了?」
「水西門是在城的西南角,城裏孔廟月牙河有一汪子泉水,就和這裏的『靈泉』一樣,是從地底下湧出來的,在城裏流成一條河,然後就從這個水西門流到城窪子裏去。………城裏當然看不到河囉,街道上都鋪著石板,有時候經過人家的庭院,上面還蓋著房屋,底下是一道暗溝。………水西門其實不是一座門,是一道水閘,造在城牆底下,很多人都不注意它。城裏是街道,城外是護城壕,你從它旁邊走過,都可能看不到。」
我輕輕淡淡的說:
世人雖多,英雄也不計其數,而對王蘭香來說,能夠救她的人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我五哥。這唯一的英雄,卻在這種緊要關頭,擺出這樣的一副面孔,不但使那待救的美人陷於困境,就連我這個配角,也覺得這齣戲不應該這樣寫法,不論是喜劇或者是悲劇,總得讓它有個結局呀。而最好的結局當然應該是這個樣子:美人逃出魔窟,英雄冒險救護,大壞蛋自食惡果,有情人終成眷屬。………常常聽到有人說這句話:「人生如戲。」事實上,在現實人生中搬演的戲劇,往往比舞台上、或銀幕上的更不合情理,手法拙劣,常有敗筆。所以,人生才充滿了許多無可奈何的事,也就是五哥所說的:「根本不可能的事!」弄得收結不住,到最後只好不了了之,留下一個無法收拾的殘局,情天難補,終生莫贖。
「什麼客人呀?他也配!我是不敢替主人家惹事,不然的話,他奶奶的,管他的背後是誰,我饒了他的狗命,也得敲斷他的狗腿,叫他一路爬回去!」
老鼠抽抽答答的問道:
「我操你奶奶!就這麼幾個人,你也敢來動我們楊家寨?我教你知道厲害!有種的,你過來!」
就隨著這一槍,我們左右兩翼,忽然爆起一陣緊密的槍聲。我往外一看,原來寨牆上已經站滿了人,而且,除我之外,人人手裏都有武器,長的,短的,從寨牆的「槍眼」裏伸出去,洒下一片彈雨。
說來說去,又歸結到這一句,可見他曾經深思熟慮,把這道算式,翻來覆去的演算過無數次,最後證明它是錯誤的,沒有答案的。我替他想的這條「妙計」,他自己一定也想到過,可能他想的比我更多,把一切可能的發展與後果都考慮到了,所以他才會一口回絕。他把這條「妙計」稱之為「餿主意」,看來他說的不錯,縱然還沒有發餿,最低是不新鮮了。
「幹嘛赤手空拳?要去,當然得帶著傢伙。你不是說那窖槍的地方你知道?咱們找個機會,挖出來幾支,多帶些彈藥,送給劉團附,這不是『紅粉贈佳人』嚒?有了這份兒禮物,還怕他不歡迎我們?當然咧,挖槍這件事兒,得偷偷摸摸的去做,千萬不能讓爺爺知道,否則,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五哥,我知道你是個正人君子,可是,成大事不拘小節,你總不至於正人君子到把這件事情看作是偷竊、看作是一種犯罪吧?」
五哥扯住我族叔的後腿:
這話問得很傻,不需要回答他。他楞了一下,也就想明白啦,於是,把那隻要傷風的鼻子用力一吸,又哼哼嗤嗤的哭了起來。
當五哥臥病的那段日子,臭嘴和老鼠都跑得很勤快,每隔三五日必來,來的時候滿懷熱望,走的時候無精打彩,這一回,卻一等就等了十多日,盼不到他們的影子,難道真的是心灰意冷,不再來探聽消息?
「你是不敢?還是不願意?」
「是二扁頭嗎?是二扁頭嗎?」
「那是從前了。現在的情勢已經不同,鬼子進了城,她爹真的做了漢奸狗腿子!……我告訴你,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什麼?你說他們的槍法準?準個屁!你休要滅自己的威風,長他人的志氣!告訴你,二叔的槍法也不低,今兒就露一手兒讓你們兩個晚輩見識見識!」
雖然是胡猜,倒很能夠使人信服,看起來,二扁頭之死,要比大頭哥更為悽慘些。大頭哥死在日本鬼子的武士刀下,身首異處,總還有一具屍體可收,二扁頭卻可能從此在人世消失,沒有屍體為證,這叫作「生死不明」,我們幾個跟他好朋友一場,要想也像對大頭哥那樣,替他料理身後,修個墳、造個墓………唉,都不可能!
就算人不怕死,也不能赤手空拳,拿著紅纓槍、白蠟竿子去和日本人拚命呀?那不成了「義和團」了嗎?幾十年前,「義和團」就成不了事,何況現在?………我知道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五哥,告訴了也是白告訴,他一向被認為足智多謀,其實,真正碰上棘手的事兒,還不照樣束手無策!不過,把這消息告訴他,對我總有好處,由他把我的心事分過一半去,我心裏就比較輕鬆些,這叫做「二人愁強於一人愁」。
一路上,船在蒲葦叢中行進,蒲草是軟東西,船來了就往兩旁仆倒,還不會受到大傷害;蘆葦就不同了,新生的莖榦還不夠堅硬,輕輕一碰,就會斷掉。雙槳起落,只聽得一串串脆響,不知道斷掉了多少。這對蘆葦來說,實在是一場意外的災禍,只好說抱歉了。
像老管家這種年紀,而能夠有他這種見識,敢承認「靈泉」和「白花河」是通連著的,還認為我的設想有理,這已經有資格被接受是「維新份子」,往後我對他倒應該刮目相待,不再看作一般流俗。
我向五哥求饒:
「好啦,五哥,今天聽了您這些話,我算是完全懂了您的意思。您這樣提得起,放得下,坦坦蕩蕩,無牽無掛,正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作風,兄弟我十分佩服。您放心,往後,我再也不會拿這件事來絮叨您。」
我向他臉上搜索:
正說著,忽然看到河堤那邊,又晃晃悠悠的鑽出一個人來。
「好,我告訴你,你可別到處嚷嚷去。那隻夜貓子是城裏『維持會』派來的,說他們要成立『警備隊』,來向咱們楊家寨買槍,最少三百枝。六少爺,你也許不懂得,這可是一場天大的禍事,主人家正在客廳裏發愁呢!」
大家一齊跟進。五哥在亭子裏大叫:
我正想罵老鼠幾句,卻被臭嘴佔了先機:
「好啦,五哥,別再算這些舊賬啦。你只說咱們現在能替他做些什麼吧,赴湯蹈火,我跟著你就是了!」
「不要緊的。等臭嘴他們來了,我向他們解釋。二扁頭只來過那一回?」
「六少爺,你的頭髮怎麼是濕的?莫非是在這種天氣你下了水?哪,我這裏有萬應靈藥,百病皆治,你趕緊的灌兩口下去,袪袪寒氣。」
我們居高臨下,把鬼子們那種驚慌失據的狼狽相,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還以為他們是銅頭鐵臂,刀槍不入,一個人有幾條命呢,原來這些鬼子也是一樣的怕死,被我堂叔一梭子子彈甩過去,就嚇成那個樣子,沒有一個敢像我堂叔這樣昂然直立,都一齊仆倒在地,連滾帶爬的,儘量的尋找掩蔽物來保護自己。有一個鬼子,不知道是驚嚇過度,還是動作笨拙,竟然不小心掉進河裏,當我的目光搜索到他,正在那裏四條腿並用的往上掙扎,活像一隻入水不能游、上岸不會爬的小鼈羔子,顯得那麼可憐而又可笑。
五哥一病多日,不是中祟,是真的害了一場大病。
儘管看起來似乎沒有多大威脅,寨子裏的人也不敢稍有鬆懈,每天派幾撥人站崗,在北寨牆上輪番守望,把東堤口那羣鬼子釘得死死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
「快跑!靈泉那邊集合!去看看二扁頭的屍首吐出來了沒有!」
幾乎費了二十分鐘的工夫,才來到「靈泉」。到了岸邊,我毫不猶豫的領頭兒淌進水裏,他們幾位也都在我背後跟著,魚貫而入。
如此又僵持了數日,竟然平靜無事。而長輩們只顧得爭取時間,一大車一大車的往「柳河口」運東西,甚至連祠堂裏的祖宗牌位,也都學請神賽會的樣子,用綠呢大轎給抬了去。我和五哥遊手好閒,無事可幹,就天天蹲在北寨牆的堡樓上,做義務的守望員。
東堤口離楊家寨只有三四里路,還貫通著一條又平又直的大官道,中間毫無阻隔,站在北寨牆的堡樓上,可以望得見穿著黃軍裝、戴著王八帽的鬼影子,在大石橋上晃來晃去,甚至能看得到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麼近的距離,真可謂舉步即至。寨子裏的人,很為此緊張了一陣子。後來卻發現那些鬼子對護城堤外這一大片廣漠而陌生的土地,雖然在心理上可能認為是被他們占領了的,畢竟還有著幾分疑懼,他們的活動也只到那座大石橋為止,而且一到傍晚時分,仍然撤回到城裏去。
我忍不住埋怨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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