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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時

作者:楊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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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義

小五義

「也許不要。當然是越快越好。你耐心的等著就是了!」
五哥說得很清楚:
五哥「哦」了一聲,問道:
我想想,沒印象。又想到五哥既然有此一問,必然有使用我的地方,就大包大攬的說:
二扁頭這才像在難中遇到了親人,也一把摟住五哥的脖子,抽抽答答的說:
「咱們先到東堤口,從南堤圈上繞著走,到『姜廟』那一帶,我記得那兒有一條路,可以直達西關外。」
臭嘴和二扁頭都是小門小戶的孩子,又是在城裏長大的,對我們楊家寨的事情,道聽塗說的知道一些,也都被渲染得過了頭,幾乎把楊家寨看成戲文裏頭的「天波楊府」,把我們兄弟也看作「楊家將」裏的人物,一個個武藝高強,精通兵法,令旗一擺,就調得動千軍萬馬。其實,楊家寨和別的人家相比,不過就是多了幾頃田地而已,房子住得寬敞些,衣服穿得整齊些,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能耐,尤其是遇上這種亂世,一樣的逃反避難,一樣的擔驚受怕,自顧尚且不暇,那還能在保國衛鄉的神聖戰爭中,擔當什麼了不得的大角色?臭嘴和二扁頭卻把楊家寨看成藏龍臥虎之地,只要有楊家寨的人出面領導,「聯莊會」就是現成的游擊隊,有什麼難為的?他們這種想法,和事實有好大的一段距離,可是,要想使他們明白這種想法不對,幾乎和破除迷信一樣的不容易,五哥就是說破了嘴唇皮子,恐怕也去不掉他在心中的疑惑。
事情鬧成這個樣子,爺爺大概也覺得很無趣,看誰都不順眼,首先就把跪在台階下的我父親訓了一頓。
「有你們這麼幾位膽量足、義氣夠的好朋友,就算我的這個大侄子沒有白活一世,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跟了你們去,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可也不礙你們什麼事,老是老了,我還能照顧自己。你們的大頭哥,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我看著他長大,今天這最後一段路,我當然要送送他。咱們是各有各的情分,各盡各的道義,你怎麼能攆我回家呢?」
「救人之急,那也要量力而為,遇上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就該讓給別人去料理。城裏頭有的是大善士,這種事情該怎樣處置,善堂也都有往例,你們小孩子硬往前湊什麼呢?就不怕有心無力,反而誤了事,甚至把自己的一條小命也賠上去?這就叫作魯莽!這就叫作冒失!」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死者入棺,活人心安。現在只賸下一樁事兒要做,照規矩也是非做不可。偏偏我這雙眼睛就像瞎了一般,兩隻手又發軟、又打顫。你們幾位當中,有沒有誰會使用針線?」
西關外的那座刑場,不知道是從那個朝代開始使用的,總也相當古老就是了。更不知道有多少犯罪的人在這裏被處死,靠近刑場的一座高崖子上,就是一處「義地」,荒煙蔓草,土饅頭無數,都是受刑之後,無人收屍,由善堂施捨棺木,就地掩埋的。在縣城裏,一說到西關外的那座高崖子,膽小的人就會臉色慘白,甚至大天白日,也不敢到那地方去。眾口傳言,說那地方白天冷清,夜晚熱鬧得很,鬼影幢幢,熙來攘往,一樣的有買有賣,如同一條市街,只是那些鬼影子都一律沒有腦袋,偶爾看到有腦袋的活人,他們會大驚小怪,一下子就把人給圍了起來。……這些怪聞,我當然不信,卻也從來沒有大著膽子,在夜晚,到那地方去探過險。白天,我倒是去過不少回,那也是幾年以前的事了。記得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渾渾噩噩,呆頭呆腦,什麼地方有熱鬧,一定要趕去瞧瞧,就常常跟著「出紅差」的人潮往這裏跑,不惜為了看熱鬧而逃學、而曠課。你要是問我:「砍頭,就那麼好看嗎?」事實上,我從來不曾看得仔細過,不當場暈倒或者失聲怪叫,已經算得上是英雄好漢了。十三歲過後,我就不再做這種無聊的事情。而這幾年地面上也比較平靖,那些該判死刑的強盜、土匪、偷牛賊、大煙鬼……,都銷聲匿跡;行刑的方式也有了改變,砍頭改作槍斃;「出紅差」的場面比從前少得多了。可是,西關外的那座刑場,依然是一個令人毫毛豎立、頭皮發炸的地方。
「噓,有人來了。」
以「老敬德」的年歲,和他風裏殘燭的身體,竟然一股子血氣支使著,滔滔不絕的說了這麼一大段話,實在是難為了他。最使我們感動的,這些年來的所作,不管是錯是對,很少落下好評語,更很少獲得老年人的支持,如今這「老敬德」卻口口聲聲的對我們大加讚佩,這是從來不曾享受過的待遇,滋味兒十分甜美。「老敬德」雖然只是「看城門的」,職位低卑,可是,論他的年歲,他應該和我爺爺一輩,喊我們「各位賢侄」,那是他自己守分,不倚老賣老,佔別人的便宜。有這樣的一位老者支持我們,對我們是極大的鼓勵,這使得我們剛才說的那些「瘋話」,唸的那些「咒語」,都像是被「見證人」蓋章認可了似的,就顯得格外的真實,格外的不許任何人稍有疑慮。
我知道五哥是在擔著心事,兩個人未告而出,徹夜不歸,家裏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呢!記得我九歲那年的夏季,回到老寨子過暑假,有一天晚間,我一個人到寨外南園子裏摸「都了猴兒」去。「都了猴兒」就是蟬的幼蟲,我不知道牠有沒有一個正式的名稱,在我家鄉,蟬就叫作「都了猴兒」,在泥土裏產卵,要經過三年,才能孵化長大,自己從土裏鑽出來,憑著一種本能往樹榦上爬,要在那裏蛻去外殼,變成會飛會叫的蟬,然後就高踞枝頭,一整個夏天都在那裏大叫大喊。沒有蛻變之前,那幼蟲的樣子,真像個爬樹的小猴兒似的,於是就叫牠「都了猴兒」,這名字雖然不雅,卻很有意思。「油炸都了猴兒」是我家鄉特有的一道美餚,外地似乎很少有人吃牠,因為不吃,所以就樂得說嘴,把這件事看成一樁很「土」也很野蠻的行為。每逢我和外鄉人說起,總會聽到他們從舌尖上彈出一連串的「嘖,嘖,嘖」,滿臉的卑夷不屑之色。其實,只要請他們吃過一回,他們自己也會在黃昏時分到樹林子裏摸「都了猴兒」去。
五哥一口氣把話說到底,臨末了兒,還帶出反問的口氣,好像在爺爺面前將了一軍似的。爺爺豈能容得他這樣放肆?下面必有一陣迅雷暴雨,我少不得要受他的連累,也落得一身水濕。
「不必。本鄉本土,這城裏城外拐彎抹角的去處,誰有我摸得熟?這文亭山離北堤圈不遠,咱們就從這裏分手,我和五哥沿著護城堤走,到了東堤口,就看見我們老寨子了,又是大官道,路兩旁有那些柳樹作記號,絕對不會迷路,你放心好了。」
「二扁頭,你不要這樣難過,已經不吃不喝的折騰了這麼久,再這麼發瘋胡鬧,你會受不了。你不是說要給大頭哥報仇嚒?那就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呀,要是你自己先哭死、累死,這仇可怎麼報法?」
「你出面組織呀,只要有你一句話,我第一個志願參加!」
這一段話,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說到最後這幾句,聲音由高而低,像斷了絃似的戞然而止,上身往前一撲,就昏死了過去。
對這種半瘋半傻的人講理,那更是白磨牙,五哥卻拿出了好性子,慢條斯理的解釋著:
五個人一齊搖頭。二扁頭問道:
等大家都跪好了,二扁頭又慫恿著:
「你呢?」
「你他娘的二扁頭!這算什麼意思?幾乎把人給嚇死!他奶奶的,知道你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傻瓜,可是,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還這麼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我貿然的叫著:
咳,罵人罵出這種調子,簡直就是吹面不寒、沾衣欲濕的輕風細雨,尤其是出自於一向位尊權重的爺爺之口,這根本不能叫作罵人,只能算一種循循善誘,而且口氣也比做老師的更加溫柔。如果這幾句話只是對我一個人說的,我會感激得流下眼淚,可是我知道,這種寬容全是為了五哥,至於我,因為剛好就在近處,「日月之明,容光必照」,所以就大公無私的把我一塊兒「照」在裏頭了。
本來以為寨裏寨外會人潮洶湧,燈籠火把通明,為了我們兩個人的失蹤而鬧得天翻地覆,不料卻到處靜悄悄的,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這可就奇怪了,莫非我和五哥一天一夜不照面兒,還不曾被人發覺嚒?心裏存了僥倖,不禁周身輕鬆,便大模大樣的走進了寨門,裝作沒事人兒,也許大頭哥保佑,讓我們免打免罰,輕輕鬆鬆的過了這一關哪。
「我自己會走!」
二扁頭從「老敬德」手裏接過包袱和燈籠,告訴他說:
五哥用力的從奶奶懷裏掙脫,依然直挺挺的跪著,昂起頭,望著爺爺的臉說:
我和五哥就走上堂樓的台階,在兩盞紅紗燈簾的光影下面,往冷硬的青石板上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就這樣,爺爺放鬆了手,任由我們在他的視線之外,「逍遙」了這一天一夜,他老人家大概是把這件事也當作一種「懲罰」了。至於一進門就要我們更換衣服,照老管家的解釋,好像這也是一種忌諱,就是衣服不髒,還是照樣要換的。
所幸在下雪以前趕了一段路,及至大雪紛飛,視線迷離,我們一行人差不多已經到了中途。好在這是大白天,「老敬德」所說的那種「鬼打牆」,大概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倒是「老敬德」自己滑倒了好幾次,冰層上頭剛鋪了薄薄的一層雪,腳踏上去不能著實,走起路來就不免滑滑擦擦的,也幸虧是天冷,穿的衣服多,摔個四腳朝天,還不至於碰撞到什麼,也沒有扭傷筋骨,只是他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每一次我上前攙扶,他都嘀嘀咕咕的說了一大堆,說什麼草甕子鞋不跟腳等等的,無非是解釋他摔倒並非由於老的關係。這種心理,一直到我自己接近老年之後,才漸漸的能體會,老,的確是教人感到無可奈何,那怕你年輕的時候會飛,老了,翅膀也就成了累贅,縮頸斂翼,低頭不鳴,再也提不得「當年勇」了。
分配給我的事,大概是最容易做的。不過一具又大又重,平時看人家大出殯,往往要八個人、十六個人,甚至於卅二個人才能抬得動它,我一個人當然是不行的,得到五哥的同意,我就拉著臭嘴和老鼠同去。五哥和二扁頭,還有「老敬德」,都留在這裏,替大頭哥縫頭穿衣,他們要做的事才是最艱難的呢。
老鼠也隨聲附和:
這麼一問一答,我才想起來他們說的是什麼話。這「二扁頭」可真是性子急,組織游擊隊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真刀真槍的,這是關係著個人生死和全族安危的大事,不知道要有多少座關口要我五哥連滾帶爬呢,那能這麼容易?五哥信口說了個限期:三個月以內,我都覺得他說得太冒失,欠考慮,「二扁頭」卻恨不得有風就有雨,就像道士請神捉妖似的,三個頭磕下去,天兵天將就附了體,他那個扁頭裏面大概裝的是豆腐渣,當真是一點兒摺紋都沒有的!要不是離得遠,喊話太吃力,我真想現在就把其中的曲折細微,對他說一個明白,免得他又自以為聰明的胡思亂想,把別人家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馬,當成一頭只會在泥水窩裏打滾兒的懶驢子。
五哥忽然鄭重其事的問我:
奶奶哭了這一陣,招來了許多人,而且都是自己的兒孫,不言不語的跪了一地,她老人家自己知道這事情是因何而起,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是已經漸漸不哭了的,被爺爺這麼一逗,又不禁悲從中來。
「既然這麼說,那就沒關係了,咱們現在是走在水上,又不是陸地!」
「我爹會同意的。好在他也不只我一個兒子,而我在他個兒子當中,又最不合他的意。兒子多,總不能全部給自己留著,讓他『捐』一個出來救國,我爹會同意的。」
「那會有這種事?每個人身上都有兩條腿,家裏的院牆又不是高的跳不出去!頂多和家裏斷絕關係,那不正好使他們不受連累?告訴你們,我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沒有人組織游擊隊,我也要自己幹我自己的,反正當亡國奴我也活不下去,跪著死不如站著死!」
五哥不習慣這種待遇,猛力甩開老管家的手,昂然的說:
在我們這羣夥伴當中,二扁頭素來是以膽大、心硬、性子倔出了名兒的,他自己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怕?怕啥?除了挨餓,再也沒有我怕的事兒啦!」臭嘴罵他裝神扮鬼,也不算冤枉他,因為,過去這幾年裏頭,他就有過好幾次諸如此類的「不良紀錄」,把別人嚇出了病來,他自己卻是一臉的無辜。今天聽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居然承認自己「怕也怕得要死」,這倒是生平頭一回。尤其是,當他說到後面那幾句,欷欷溜溜的,竟然有幾分要哭的意思,可見他那膽子也並非鐵打銅鑄;從前我對他的看法也和臭嘴一樣,以為他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傻瓜呢。
這一陣子,最忙碌緊張的是奶奶,最輕鬆閒散的是我。奶奶擋在爺爺和五哥中間,又怕爺爺氣壞了身體,又怕愛孫受了重罰,吃了大虧,兩邊兒勸,兩邊兒哄,無奈是老的小的都不聽,鬧到最後,倒是她老人家自己撐持不住,身子晃了幾晃,索性坐在屋廊下的冷石板上,一手摟住五哥,一手掩面大哭,哭的是:「我的那嬌兒約!………」我一聽,就知道奶奶心裏想的是誰,她是把孫子當作兒子,把我五哥當作我二大爺了。
「你真的會?平時,斷了鞋帶,掉了鈕扣,都沒有見你動過手。縫人頭,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你別逞能啊,五哥!」
爺爺一聲斷喝:
「真的是沒關係嚒?」
奶奶來不及救護,也撲在五哥身上,放聲大哭:
我正想勸勸五哥,不要只為了自己難過,就把人當作受氣包,今天在場的人,誰的心情也好不了。不料五哥一抬頭看見了我,就示意教二扁頭走開,向我叫著:
遇邪中祟,這在我家鄉是常有的事。小孩子跑到不該去的地方玩耍,古廟咧,大塋地咧,成了精的大柳樹咧,或者就是像西關外老刑場那樣的地方,回到家裏,頭疼發熱,昏昏迷迷的說胡話,那就是被妖魔鬼怪附了體啦,要請來會捉妖、會趕鬼的道士或者「師婆」,跟那些妖怪鬥法,總得又唱又跳的熱鬧上大半夜,才能威脅利誘的談好條件,鬼怪離了體,那害病的孩子也被折騰得奄奄一息。前幾年,我頑心正熾,在各種花樣都玩膩了之後,還挺羨慕那些得邪病的孩子,很想也有機會「玩」上那麼一回,為了實現這個心願,我曾經故意到那些容易得邪病的地方轉悠幾趟,結果都大失所望。向一位專以捉妖趕鬼為業的道爺請教,他說:「你呀,想都甭想!你福大命大,腦門兒上有三尺高的靈光,又加上身體棒,陽氣壯,那些鬼怪遇上了你,躲避都唯恐來不及,那還敢附你的體?」當時,那狗頭道士這幾句拍馬屁的話,並不使我感到高興,反倒像是被人剝奪了一項什麼特權似的,為之怏怏不樂者數日。不止是我,我們楊家的孩子似乎都和鬼怪無緣,對這類的邪病完全免疫,我想,這和家人們的知識程度大概有些關係。
等到我和臭嘴都住聲不哭,五哥忽然很關懷的向我們問了一句:
我失聲驚呼:
「老鼠」被逼得無處可躲,就鼓足了勇氣說:
臭嘴也表示他沒有問題,所持的理由是——
奶奶說五哥是中了祟,倒使我內心興奮不已,好容易的,眾家兄弟總算有一個人開了先例。我斜著眼睛向五哥身上仔細打量,呣,是有些像。尤其是他那對眼睛,本來又大又亮,現在卻顯得迷迷茫茫,看上去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樣。他臉上的表情,——不,根本沒有表情,癡癡呆呆,迷迷瞪瞪,臉皮是灰白色,肌肉m.hetubook.com.com都好像結了冰,看上去也像死人的面孔。這些徵候,和我前幾年見過的那些病人,恰是一個樣子,這不是中祟又是什麼?
我挖苦「老鼠」說:
說著竟也有些感傷起來。
我聽得似懂非懂,有幾分明白,可又不敢肯定。二扁頭在一旁發急:
我提議說:
「你怎麼知道?」
「尉遲恭?哦,就是看守西城門的那個『老敬德』,對不對?」
「不錯,是有這麼一句話:雪不隔人,可是,那是說的距離近,從街這邊兒到街那邊兒,從這座屋門到那座屋門,雪淋在身上,拍拍打打就乾乾淨淨的;要是路程遠,這句話就用不上去。雪固然不會淋透了衣服,卻會教人迷路,尤其是雪下了大了的時候,鵝毛大片,把人的眼睛都給蓋往,幾尺以外就看不見什麼,這時候走路最危險了。一般人常常說的『鬼打牆』,你們有沒有聽到過?下雪天最容易遇上,迷了路的人自以為走的路很直,其實是老在一個地方打轉,最後就會累倒在雪堆裏,把人活活的給凍死!你們這些年輕人別嫌我絮叨,記住我的話,將來用得著。……」
「人家是為了朋友的義氣!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他和『老秦瓊』在年輕的時候換過蘭譜,是八拜之交,雖然來往不多,交情還是很厚,『老秦瓊』和大頭哥在一日之間雙雙斃命,死得絕門絕戶,『老敬德』說,朋友遇上這種事情,他不能不出頭。剛才,他扛了一領蘆蓆,要給大頭哥收屍,來到這裏,又想起大頭哥有一包衣服寄在他家,裏面有一套軍裝,漿洗得乾乾淨淨的,可以給大頭哥穿在身上,老遠的,又跑回去一趟。比起人家來,咱們這些做朋友的,能不慚愧嗎?」
年輕人聚在一起,偶爾意氣勃發,感情衝擊,做些怪舉動,說些瘋言語,雖然不足為外人道,自己卻是極認真的;老年人看了,卻往往不中意,罵你胡鬧,笑你幼稚,說你「少不更事」。「老敬德」沒有多少學識,是一個簡簡單單、至情至性的老頭子,他看著我們發了這一陣瘋,反應卻和別的老年人不同,不但不嘲弄我們,反而有幾分讚賞欽佩的意思,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唉,真是的,死人躺在這裏,活人還得走回去,看起來,人生在世,活一天就要受一天的罪。這樣吧,兩位楊少爺,你們路遠,還是先跟著我回到西關大街,弄點兒吃的,熱熱肚子,我再找個人給你們領路,把你們兩位送到地頭兒,那才萬無一失……」
「剛才停下來歇息,我就做了記號。」
「不用說這些廢話!我只問你一句,你成立的游擊隊在那裏?」
「我想是沒關係。規矩是人訂的,要是在太平時期,自然要守規矩,現在情況非比尋常,不守這個規矩也不算越禮。比如說吧,這移靈安葬都是大事,照規矩都要請陰陽先生看日子選時辰的,可是,像今天這種情況,怎麼能辦得到呢?所以,我看是沒關係。」
五哥蹲在他身邊,勸慰他說:
「是不是要修改衣服?我可以拿回家讓我娘去做。」
一邊走,我一邊揉著肚子問道:
臭嘴已經跑出去一段路,老遠的衝著我們喊叫:
逼過「老鼠」的「口供」,二扁頭那佈滿紅絲的眼睛,又像利刄一樣向我投射。我不等他說出難聽的話來,就拿更難聽的話堵上他的嘴:
我這幾句話,完全是在有意的刺撓他,要他不要因為自己的頭扁,就把別人的圓頭都看成了繡毯。那曉得,他聽了我的話卻觸動靈機,竟然抓住我的話尾,硬要大家跪在大頭哥的墳前盟誓,還硬說這話是我說的。我正要反駁他,卻看到臭嘴和「老鼠」都已經雙膝落地,五哥不但不阻止,還向我比了個手勢,要我和他一塊兒跪下去。這真是眾意難違,我只好閉上嘴,彎下腿,也隨在眾人後面,在大頭哥墳前跪得直挺挺的。
那黑影子晃晃悠悠的向前走,叫著臭嘴的名字說:
「這西關外街頭上第三家,是一家棺材店,老闆姓閻。六弟,你可認得?」
「回去吧,張大爺,咱們在這兒待了很久啦。下雪天,路不好走,一整天不吃不喝的,人是又餓又乏,這趟回頭路夠咱們走的哪。」
「這個人我只見過幾回,好像是老得都快走不動了,他到這裏來幹什麼?也是為了大頭哥?」
五哥對臭嘴的處境毫不同情:
「就只咱們幾個,勢力不是太單薄嚒?而且,連咱們幾個也是作不得準的,回家一說,大人們反對,從此以後被關在家裏,連大門也不准走出來一步,你們又當如何呢?」
我也學著五哥的樣子,掙脫老管家的掌握,和五哥排成一路縱隊,他在前,我殿後。反正我們早就下了決心,該殺該剮,任何刑罰都一概領受,逃不了也躲不過,有他,就有我。
那聲音僵僵的,木木的,雖然聽上去像是個熟人,卻不能肯定那究竟是誰的聲音。
「爺爺,我知道這件事情會惹您生氣,可是,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縱然落下不孝的罪名,也不能推卸責任。大頭哥是一位抗日英雄,他落在日本人手裏,我們沒有力量救他,這已經教人很慚愧,如果連後事都不能替他料理,我們就不配做爺爺的孫子。要樂善好施,要濟人之急,爺爺平時不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
「老敬德」回答得十分明智:
「不要緊的,我會。」
「不要再嚕囌!既然是非做不可,我不做,誰做?你也有分配給你的事,怎麼還在這裏迂迂磨磨的,不快點兒去?」
腳底下,雪深沒膝,都是剛落下來的,一腳踩下去,沒有多大的阻力,一踩就踩到底。踩下去容易,拔出腳來可就得費些力氣,每移動一步,都得把腳抬高到離地面一尺半左右,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跳著走,路程又遠,還得順著護城堤窮繞,真是走得把人都要累死了。
到了跟前,看見這裏一下子多出幾個人來,他倒是並不吃驚。也許他老眼昏花,根本沒有看清來的是些什麼人。他只是頻頻的點著頭說:
只有一點不同,那就是他的性情比較深沉,對於挨餓之類的苦難,大概也比我能忍。不過,所謂「能忍」,也只是不把內心的感覺對別人去說,瞞得過別人的眼睛,瞞不過自己的肚皮,翻腸攪胃,腸胃裏的蛔蟲也在到處亂鑽找東西吃,難道他還能教蛔蟲也懂得這個「忍」字訣嚒?所以,我的話等於是替他說的,他就是硬著頭皮不認賬,也沒有辦法批評我的話不對,除非他端起「長幼有序」的架子,不准人說理,否則,無論他搬出什麼古聖先賢的金玉良言,都別想駁得倒我。
「你們楊家寨不是有的是人嚒?你們楊家寨不有的是槍嚒?」
「咳,你們這兩個娃兒,出去這一天一夜,到現在才回來?」
我和五哥同歲,塊頭兒也相差無幾,都正在「放下筷子就餓」的年紀。從昨天吃過午飯算起,到現在已經將近三十個小時,這麼長的時間沒有喝過一點兒湯水,肚裏是什麼滋味,他的感受應該是和我一樣的。
說罷,我和五哥向他們揮手告別,準備轉往山後。那「老敬德」走了幾步,又止步回頭說:
「老敬德」指指他腳底下,說:
「還矗在那裏做什麼?趕緊把人抬到屋裏去,煮薑湯,請醫生,這還要我來吩咐你們?」
「三更天又有什麼關係?明天回到家裏,挨打挨罵,都有我陪你!」
「咱們停下來歇歇吧,到文亭山,還有好一段路哪!」
父親奉命在堂樓照料五哥,沒有爺爺的吩咐就不能離開;母親和幾個嬸子都在奶奶身邊服侍,大概一時下不來。這種情況,對我倒是十分有利,免得受過爺爺的責罰之後,還有父親、母親的輪番「疲勞轟炸」,更教人頭皮發麻。現在得到這個機會,我趕快溜回到自己房裏去,先叫廚房給我送來一些吃的:半砂鍋羊肉湯,一大盤熱饅頭,吃飽喝足,然後就呼呼大睡,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的正午。
平心而論,五哥的確是一個會說話的人,爺爺如果能聽得進去,他就該掀髯一笑,饒了我們。可是,我知道這是絕無可能的,照爺爺的脾氣,他能讓五哥順順利利的說了這麼一大堆,這已經是「史無前例」。換了我,一張嘴就被厲聲喝止,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上告」的機會。不過,單就口才來說,我的確比不上五哥,也許就是這一點上吃虧了。
五哥毫不通融的說:
奶奶這一陣號啕,驚動了全家上下。當我和五哥被領進來受罰,大概他們都分別隱身在暗處,從窗隙門縫中,已經偷聽偷看多時了,現在事情演變到這個樣子,他們再也不能裝瞎作聾,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知會的,動作倒是還挺一致,以我父親為首,從藏身之處魚貫而出,按照長幼有序,跪滿了一院子。這光景,有點兒像大年初一拜神祭祖,只是場面更加肅穆,連一些笑語謦欬的聲音都沒有,從我跪著這廊沿兒上望過去,但見熙熙攘攘,碰碰撞撞,黑壓壓的都是人頭。
在大門外又碰見了老管家,拿出抓賊的架勢,一手揪住一個,往裏頭硬拖。
五哥是一片好意,「老敬德」卻十分固執,他臉上微微笑著,老淚縱橫的說:
也許是順風的關係,跟在棺材後面的「老敬德」,竟然眼不花,耳不聾,把臭嘴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的,他聲音宏亮的解釋說:
我壯著膽子,大聲喝問:
隨著這一聲悲呼,二扁頭整個的身體向墳前仆倒。我以為他是悲憤攻心,勞累過度,人已經暈厥,趕忙上前救護,卻見他像蝦米一樣弓著身子,在雪堆裏翻滾撒潑,嘴裏不停的叫著:
臭嘴在那邊大叫:
「二扁頭」卻一知半解的提出了異議:
一時也會不透他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了五哥,五哥倒是一聽就懂,高聲的對「二扁頭」說:
怪不得天亮前後這一陣子,應該是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時候,反倒覺得暗空中似乎泛著些亮光,身上也像是比較暖和。我還以為是人在黑暗裏活動得久了,瞳孔放大,視力增加;身上大概是凍過了頭,神經麻木,所以才會有一種暖和的感覺。原來這都是要下雪的眹兆,還是老年人經驗多,早就注意到了。
我只好表明態度:
「老鼠」果然還在這裏等著,大概是等得十分焦躁,又有些心虛膽弱,躲在一家茶棚的柱子背後伸頭縮腦。看見我們到了,他一躍而出,大聲的喳呼著:
我抓住的那個人原來是臭嘴,他扭過頭來,對準我的脖子吹氣,說話卻是一副粗粗啞啞的假嗓子:
穿過幾重院落,到了堂樓外頭,剛走上幾級台階,就聽見爺爺在棉簾子裏頭高聲怒喝:
老年人經驗豐富,說什麼就有什麼,他那句「這雪說下就下」的話才說了不久,半空中就撒下鹽巴一樣的雪粒子來。這種雪粒子體積很小,卻凝結得很結實,砸在臉上手上挺疼的。每場雪都是這樣開始的,然後雪花越飛越密,也越下越大,豈止像「鵝毛」?簡直就像手掌一般大小。不過,這種大雪片子倒是又輕又軟,撲在臉上也只是涼涼的,落在地下就鋪成了一牀新棉絮,走在上頭軟酥酥的,像在沙灘上走路。下了十幾分鐘的雪粒子,就漸漸沒有了聲響,大朵的雪花在半空裏飄飄揚揚,天地間幾乎被填成實體,視線也就受到限制,正前方的「文亭山」忽然失去了踪跡。
「小六兒,你閉嘴!還說是又餓又累,你淨說這些廢話做什麼?留著力氣,快快趕路!」
在我的身旁有一個人,不知道是誰,——也許就是我自己,渾身像篩糠一樣,兩排牙直打架,得得得得得的好響。也幸好是在這樣一個大冷的天兒,冷和怕所引發的生理反應,幾乎完全相同,解說起來可是大不一樣的:怕得發抖,那等於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承認自己膽小如鼠,對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誰肯作這種招供?冷得打顫,那只是因為衣服穿得不夠多,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了。
「還有我!」
「二扁頭」也在說什麼,只是他的嗓子已經喊啞了,聲音不大,又被風雪攪得破破碎碎,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東西。我跑回去幾步,用手護住耳朵,才勉強聽到最後的一句,好像是說:
二扁頭對這位老人卻十分欽佩:
五哥越發的惡聲惡氣:
二扁頭像抽筋了似的往上長了長身子,又猛然往下一蹲,委委屈屈的說:
五哥是爺爺的愛孫,受罰挨罵的經驗,連我的十分之一都沒有,當然也就不懂得這些訣竅,當爺爺再一次雷聲隆隆的逼問著:
五哥啞著嗓子喊叫:
「不教我去?那怎麼行?你們和大頭哥是朋友,我就不是了嚒?別說挨揍,就是要砍頭,我也認了!頂多只是一死吧,黃泉路上,也許我還能追得上大頭哥,那就有伴兒了!老實說,自從鬼子進了城,我就整天想找人拚命,亡國奴的滋味可真難受,誰還在乎死活?……你說人手不夠?那容易,『老鼠』正在東堤口等著我,咱們經過那裏,把他也帶了去,人不就夠了嚒?還有『二扁頭』,他家就住在西關大街,必要的時候,一喊就到。」
「那地方,我也想到過,只是離得太遠,從這裏走過去,怕不有五六里路?你們幾位又要多辛苦囉。」
「老鼠」也跟著幫腔:
我扛著鐵鍬和抓鎬,在最前面領頭兒探路,聽到「老敬德」提出的警告,就趕緊加快了腳步。卻又聽到臭嘴在我背後小聲兒嘀咕:
五哥癡癡迷迷的說:
「你打算帶領我們到刑場去呀?照你說的這條路線,走到那裏,怕不得三更天?……」
我正想鼓足勇氣,向爺爺、奶奶說出我的看法,卻聽到五哥那裏又發了話:
「跪下!」
贏得全體的支持,五哥卻沒有一點兒高興的樣子,又長嘆了一聲,說:
縫頭和穿衣的工作,都進行得極不順利。這本來就是一件令人屏息、令人髮指、令人血液凝結的事,再加上天氣、時間和地點都處處與人作對。我到棺材舖去打了一個來回,雖然沒有耽擱多少時刻,大半個小時總是有的,他們這裏的工作幾乎還沒有開始。
「老敬德」和「老秦瓊」這兩個諢名兒,不知道是誰替他們取的,叫起來卻是響噹噹的,全城無人不知。這兩個諢名兒取得很好,北幾省過年的時節請門神爺,因為咱們中國式的屋門都是左右兩扇,對開對關,所以屋門上貼的「神禡子」都是成雙作對,而且是臉兒對臉兒的。門神爺當中,最常見的一種,是唐代的兩個開國大將「秦瓊」和「尉遲恭」。這是「西遊記」裏面的一段故事:徑河龍王,犯了天條,該由人曹官魏徵斬首,向唐太宗託夢求情,於是唐太宗宣召魏徵入宮下棋,只要誤了午時三刻的時限,那龍王就可以保全首級,魏徵在下棋打了個盹兒,就在睡夢中行刑,宮門外掉下來一顆龍頭。後來,涇河龍王向唐太宗索命,宮中夜夜鬧鬼,「秦瓊」和「尉遲恭」二人全副武裝,把守宮門,唐太宗才能安寢。如此連夜把守,十分辛苦,傳下聖旨:「召巧手丹青,傳二將真容,貼於門上。」也一樣管用。「西遊記」詩云:「他本是英雄豪傑舊勛臣,只落得千年稱戶尉,萬古作門神。」說的就是「秦瓊」、「尉遲恭」這兩位老將軍。我們縣城裏看守東西城門的兩位「門官」,當然不能上比古人,職務卻很相近,正好其中一位姓秦,又整天有一張酒氣薰人的紅臉,所以就喊他「秦叔寶」,年歲大了,上面加一個老字,又喊「老秦瓊」;另一位並不姓「尉遲」,臉也不算太黑,只因為門神爺都是成雙作對,有了「秦叔寶」,當然就有「尉運恭」;有了「老秦瓊」,當然就有「老敬德」;這兩個諢名兒就是如此這般叫起來的,他們也直受不辭,聲叫聲應的,沒「學問」的人還真以為這是真名真姓呢。
「哼,說這種話,好像你是個外鄉人和_圖_書似的!幹嘛要繞遠路?這城窪子裏結了冰,什麼地方不能走?」
「蘆蓆?要蘆蓆做什麼?」
「老鼠」擠巴著眼皮,提出一個問題:
又回頭對「老敬德」說:
「小六兒,你怎麼這樣沒出息?這是什麼時辰,你還會想到了吃?年輕體壯的,就這麼不禁餓嚒?」
因為我進城出城,走東城門的時候居多,和看守西城門的「老敬德」,不常打交道,偶爾從西城門經過,總會看到他站在城門洞裏,衣著整齊,面容嚴肅,對人卻彬彬有禮,和東城門「老秦瓊」那副邋邋遢遢的樣子,恰是一個對比。過去對「老敬德」的印象,也只是如此而已。今天跟他在一起待了這麼久的時候,才體會到這個老人古道熱腸,軀體已經衰殘,心地還像年輕人一樣。
「五哥,你怎麼說?」
聽聲音,竟然是我五哥。「老敬德」又在唸佛,卻把我急得心頭發燥,喉嚨裏乾乾的。
比較困難的是「老鼠」,因為他上有寡母,又是數代單傳的獨子,他要是冒著大險參加游擊隊,整天神出鬼沒的,他那老娘豈不會急死?譬如今日,要不是他早有準備,託人往家裏帶話兒,說是他出城到楊家寨探望朋友,如果時間稍遲,為了安全,或許就住在那裏,第二天再回家,他那老娘倚閭盼兒歸,可能徹夜不寐,回去之後,倒是也不打不罵,一把摟在懷裏,口口聲聲呼喚著「嬌兒」,往他身上擦鼻涕、抹眼淚,那種場面,更教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禁受不起。幾年前,剛剛和「老鼠」結識,每當他聽說我挨打罰跪,他那臉上竟會出現一種羨慕的神色,甚至說他從來不知道挨打罰跪是什麼滋味,真希望也能有機會嘗上一兩次。為了他這些混賬話,曾經引起我的誤會,把他一拳打倒在地。後來才發現,他這些話竟然是由衷而發,而他臉上那種羨慕的神色,也不是裝出來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句話對大人和對小孩子都一樣適用。小孩子從大人們那裏承受的,有的是「恨鐵不成鋼」的敲敲打打,有的是「心肝、寶貝、肉」的婆婆媽媽,不管是那種方式,對小孩子都是一種約束、一種限制,也都會造成一種閃躲逃避的心理,恨不得衝破樊籠,遠走高飛。把家庭看作一座樊籠,在大人們看來,會認為有這種念頭的小孩子真是忘恩負義;在小孩子來說,到了某種年歲,這種心理幾乎是必有的,除非是你一輩子不成熟,一輩子不想獨立自主。把家庭看作一座樊籠,掙扎衝突,要破籠而出,如果這籠子是用硬材料做的,拚得頭破血流,總會有把那些木柱鐵條撞斷的時候;如果籠子的材料是用軟的繩索,哎,那可就難了。「老鼠」的處境,和我們幾個人都不相同,跟五哥的情況,倒是略有相近之處,如何逃得脫如來佛的手掌心兒,看齊天大聖七十二般騰挪變化的真功夫了。
「到文亭山,遠倒不算遠,可是,只有一條路可走,要繞到城門口,現在天色已經亮透,西城門也有日本兵的崗位,咱們抬著棺材從他眼皮子底下過去,恐怕那日本兵要盤查的。」
這些夥伴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每年冬季,把城窪子當作溜冰場,誰不曾在冰層上摔過幾個觔斗?有時候異想天開,要從湖面上挖一塊大冰,扛回家裏去把它「窖」起來,準備著明年暑天,有清涼的冰塊解熱。這種事情,我們每個人都做過,而且不止一回,只是都不太成功,往往暑天來到,那幾尺厚的冰就已經不見蹤影。對城窪子裏的情形,大家都跟我一樣清楚,知道我說的話有事實為證,絕非信口開河,騙死人,不償命。
五哥的聲音卻從另一個方向傳過來:
我插了一句嘴:
果然,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沒有忘記當哥哥的特權,有些惱羞成怒向我直著嗓子叫喊:
「你們進城不方便,過幾天,我到『楊家寨』去找你們!」
「不要緊的。我貼著屋簷底下溜過去,大概不會驚動了別人。二扁頭的家我很熟……」
我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爺爺的脾氣我知道,在他老人家盛怒之下,是不大肯聽別人說理由的,理由越多他越生氣,越生氣也就越加重了刑罰,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何苦呢?積多年的經驗,我就學了這一點乖,每當受罰挨罵,不論自己有理或是無理,受屈還是不受屈,我都把嘴巴閉得緊緊的,「效金人三緘其口」,以免言多必失,罪上加罪。
我抓住一個人的胳臂說:
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叫:
我沒有說話,二扁頭卻不肯放過,在地下翻轉著身子,偏著頭,仰著臉,巴巴的問道:
我又轉過身去向臭嘴說:
臭嘴吁出了一口氣,把身體站直,被嚇得舊病復發,一張嘴就帶出了髒字:
「就咱們兩個人去?那怎麼行?一具棺材要四個人抬,加上臭嘴,還少著一個人呢!」
「大頭哥,您英靈不遠,一定能聽得見,我們五個人,都是您的朋友,今天在您的面前立誓,不管多麼困難,也要實行您的遺志,在三個月之內,組織游擊隊,不但要替您報仇,更要保國衛鄉,跟日本鬼子周旋到底,直到驅除日寇、光復國土的一日。那時候,我們再到您的墳前祭拜,替您封土立碑。……」
「我也是!」
走進寨門,碰到的第一個人,是一位同族遠房的長輩,他年歲不太老而輩分極尊,在寨子裏的職務是專門看守祠堂,本人也住在祠堂裏,深居簡出,就像個「活祖宗」一樣。
「喂,我挺不住了!換換班,好不好?」
「半夜三更,黑漆麻烏的,就算咱們膽子大,不害怕,摸黑兒走路也不方便呀!我的意思是,要去也不必忙在這一時,明天再去不好嚒?」
「有一個地方最合適,你們大概也知道的,文亭山的背後,有大頭哥他娘的墳墓,大頭哥沒去當兵以前,常在那裏種花種樹,我想,如果問大頭哥本人的意思,他一定希望葬在那裏。」
「二扁頭的家離城門很近,不要緊嚒?」
「主意是你,你就領大家上路吧。不過,這麼一來,等咱們辦好了事情回家,只怕就到了第二天的後半晌啦。」
我不懂得他,何以有此一問。在家鄉,春節前後的這段日子,屋外的氣溫總在零下十幾度。像我們現在站立的這種地方,一馬平川,毫無遮擋,大北風像刀片兒一樣「刮」在身上,不論穿多少衣服,都會感到透體冰涼。北幾省有一句歇後語,在我家鄉也是很流行的:「小伙子睡涼炕——全憑著火氣壯。」穿衣服也是一樣,要想靠衣服保暖,那就必須裏三層、外三層,把自己打扮成一隻大狗熊。可是,那麼一來,走路邁不開腿,吃飯抬不起胳臂,處處都受了限制,年輕人誰能那麼老實?寧可挨冷受凍,也要俐俐落落的。像今天,我和五哥在短襖外頭加了一件大氅,這已經是「重裝備」,用來遮風擋寒,也只是聊勝於無而已。我們弟兄倆的衣著,所用的工料都是同色同式,穿的衣服夠不夠,他自己就應該知道,何必問我?
「二扁頭,你聽我說。大頭哥死在日本人手裏,我和你一樣難過。可是,要組織游擊隊,豈是這樣容易的?大頭哥生前不也說過的嚒?他說咱們年歲還小,號召力不夠,而年歲大的人又私心太重,顧慮太多,時機不成熟,人心不振作,光是咱們著急又有什麼用呢?游擊隊是要和日本鬼子拚命的,又要有人,還要有武器,二者缺其一,都成不了事!……」
這位「老敬德」走路可真夠慢的,一盞白紗糊的燈籠,隨著他身體的擺動,就那麼飄呀飄呀,從西關大街頭兒上往這邊拐過來,論距離,最多也不過兩百公尺的光景,他走了總有十幾分鐘。
奶奶也急匆匆的跟了出來,搶在爺爺前面,替五哥百般的譬解。
二扁頭早就拿定公而忘私,先國後家的主意,態度十分強硬,在他心裏,根本沒有五哥所說的那種顧慮:
「老敬德」原來姓張,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他的年歲比「老秦瓊」大一些,家庭情況也比「老秦瓊」好一些,早在鬼子兵進城之前,他就辭了差事不做,靠幾畝薄田過活。他在西關大街有一座祖傳世守的小房子,和「二扁頭」家是鄰居,好像還有點兒世誼,所以「二扁頭」喊他「張大爺」,這個「大爺」也就是「伯父」的意思。看「二扁頭」對「張大爺」那份兒親熱,可以想見這位退休的「門官」人緣兒不賴,而他對我們的態度,也真像一位年高德劭的長者。
爺爺壓低了嗓子喝問:
「各人管各人的事,你不必用那種眼光看我!車到山前自有路,我的困難我解決!」
「你胡扯!大頭哥他爹只是被狼狗咬了一下子,流了不少血,人還是活著的,你怎麼說他死了呢?這事情又不是你一個人看見,我和老鼠也都在跟前,看得比你還清楚哪。我知道你不喜歡『老秦瓊』,到底他是大頭哥的爹呀,你也犯不上這樣咒他!」
洗澡更衣之後,身上被熱水泡得癢癢酥酥的、懶懶散散的,肚子裏的蛔蟲也就鑽得更厲害,又想吃,又想睡,可是,兩項都不被允許,就被老管家押送著,帶進後院裏。
「要打,你儘管打呀,誰還能不讓你打?不打人怎麼顯得出你是一家之主哇?三十年前的那頓馬鞭子,把個兒子打得離家離戶,無踪無影,我可哭過鬧過沒有?兒子在外地成家立業,多少次帶信兒回來,你不理不睬,到最後害得兒子死在外地,連屍骨都不能運回故里,你可知道我這做娘的心裏是什麼滋味?死了一個兒子,回來一個孫子,這是上天慈悲,也是這孩子自己有志氣,回來才得幾時,怎麼又不合了你的心意?這孩子平時知書明禮,在你我面前百依百順,還不夠乘、夠好的?今天他多說了幾句話,你聽著可像他平時說話的口氣?告訴你,他這是得了病、中了祟!你不想想看,他才幾歲年紀,就這樣深更半夜,頂著風,冒著雪,跑到西關外那種地方去,替他的大頭哥收屍,他能不冷嚒?他能不累嚒?他能不害怕嚒?那些孤魂野鬼,最喜歡找上這麼大的孩子,他這是被魂附了體!你聽聽他說的那些話,可像他平時說話的口氣?那不是他說的,那是他大頭哥說的!……」
「丁大昌,你有什麼困難沒有?有,就現在說,別等到臨頭再打退堂鼓!」
對五哥的這項請求,「老敬德」滿口應允,似乎看得太容易: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知道我不能猶豫,那會使我完全喪失勇氣,甚至於,一下子突然崩潰。我走過去,像一架機器人兒似的,雙膝落地,再向前挪動兩步,佔上二扁頭的位置,把那顆冷冰冰的人頭接在手裏。
五哥代表我們幾個,由衷的向「老敬德」致謝說:
「誰?你是誰?」
「你出城,家裏人知道不知道?要不怕家裏人牽掛,就在我們這兒住一夜吧,我正有許多事情要向你打聽打聽哪。」
「別說啦,乖。別說啦,寶寶。你現在說的這些話,自己也都不清楚,對不對?那就別說啦,別嚇唬爺爺、奶奶啦。」
他的話,雖然我已經猜到一些影子,當他這樣清清楚楚的說了出來,我聽著,仍然目瞪口呆。其他的幾個人也都被這段話驚得憨憨傻傻的,在那昏暗搖曳的燈影裏,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這一問有什麼不對?卻問得五哥大為生氣,悶著頭走出了有幾十公尺,才突然站定,向我厲聲喝斥著:
五哥不識風色,果然就把腰板兒一挺,神情激動的說將起來:
「老敬德」不等著我去請教,就湊過來說:
「馬千里,你不是要找我嗎?我在這裏等你,已經等了好久啦,你怎麼才來呀?」
大頭哥的屍身躺在一張蘆席上,那大概就是「老敬德」帶來的。二扁頭跪在屍身的一端,用兩隻手捧住大頭哥的人頭,他一邊哭,一邊抖,總是不能保持正確的位置。五哥手指間拈著一根大號的針,是婦女們納鞋底用的那一種,針上穿著一截幾尺長的棉繩。雖然針大繩粗,五哥卻好像手指僵直,有些抓它不住。他自己沒有這份兒手藝,倒拿著二扁頭出氣,嘴裏一直在叱叱喝喝的。甚至連那偌大年歲的「老敬德」也不合他的意,「老敬德」佝僂著身子,舉著那盞燈籠,高了嫌高,低了嫌低,怎麼做都不對。
「謝謝您的誇獎,張大爺,有您這幾句話,擱在我們的心裏,往後做起事來,我們會格外的有勇氣,也去除了不少的顧慮。別的再也沒有什麼麻煩張大爺的,只希望人前人後,多替我們解釋解釋,讓長輩們知道我們做的不是壞事,就是不支持,最少也別阻撓,那就感激不盡了。」
五哥一邊大喘氣,一邊指著「老敬德」:
說到這個忌諱,我倒是也模模糊糊的有些記憶,只是不懂得其中有什麼道理。故鄉的大出殯,楠棺松槨,重達幾千斤,上面還放著「罩子」,像一間屋子那樣大小,三十二個人一班,不管路途多遠,抬起來就不准落地,途中換班歇肩,都要用木頭撐著。「二扁頭」說的不錯,這個忌諱確乎是有,總也該有一個正當的理由。
「老遠的跑去搬救兵,怎麼只來了你們兩個?手裏也沒有帶著傢伙,就這樣赤手空拳的劫法場,咳,這不是開玩笑?」
平時常嫌文亭山太矮,不夠氣派,今天抬著棺材上去,才發現它也相當的高,山路上的坡度也相當的陡,走起來很吃力,這麼寒冷的天氣,竟然累出了一身汗水。
順著「箭頭」往前走,再走了大約一個鐘頭,終於能望得見山頂的那兩棵大柏樹,有它們作路標,就再也不會迷失方向。我一邊佩服老人家心細,一邊也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羞愧,要是沒有「老敬德」跟了來,讓我一個人領路,這一回可能就出了麻煩,也許會和文亭山失之交臂,越走越遠,或是繞著文亭山打轉,那大概就是「老敬德」所說的「鬼打牆」了。
「對不起,我們的確是來得太遲。真難為你,一個人守在這裏,在咱們幾個人當中,也只有你有這個膽子。其實,你不必這樣死心眼兒的,等我們到了,再去叫你,不是一樣嚒?」
「咱們得快點兒走,年前年後無小雪,這雪是說下就下,那可就麻煩啦。」
「就是因為你們沒到,我只好在這裏守著。五哥,你不知道,這西關外的野狗很多,大頭哥死得那麼慘,他死的時候,咱們沒有力量解救;他死後,咱們也不見得就能夠替他報仇;要是再讓野狗把他的屍首給糟蹋了,五哥,你說,那咱們還算得什麼朋友?我算準了你們要來,可是,也知道你們離得遠,又做不得自己的主,想來,也不一定能來,我已經打算好在這裏守護一整夜,等天亮了,找人來幫忙,在那座高崖子上找一個地方,把大頭哥下葬,我才能離開。五哥,你們可能還不知道,大頭哥他爹也已經死了,在人世,除了咱們幾個,他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大頭哥,你死得好苦!」
到了後山坡,找著大頭哥他母親的那座墳墓,就在墓側偏後,選定了墓穴,開始動工挖掘。文亭山也是個土堌堆,泥土的深度和平地差不了多少,挖起來該不困難,可是,當二扁頭揮動抓鎬,用力的往下一刨,那抓鎬竟然脫手而出,被凍結的泥土像石頭一樣堅固。五個人輪流工作,好容易才把這座墓穴挖好,足足費了三個鐘頭。
「五哥,你來說幾句話吧。」
「下雪怕什麼?雪不隔人,最多弄濕了鞋襪,又不會淋透了衣服。」
爺爺的聲音卻不似想像中的那般嚴厲:
再準備上路的時候,我自動的把「老鼠」替換了下來。在我們五個人當中,就數他個子最小,身體也最弱,出力氣的事兒,平時本來輪不到他做,今天情況特殊,硬讓他擔當重任,他居然也扛下來了。
「大頭哥,你死得好苦!……我都看見了!我都看見了!……你https://m•hetubook•com•com等著,大頭哥,我要替你報仇!我一定要替你報仇!……」
他說著這段話,起初還平平靜靜的,越說口氣越急,許多話蠭湧而出,就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不知道五哥是怎麼了?是餓昏了頭?還是凍壞了腦子?這些話對著爺爺說,簡直就是以下犯上,忤逆不孝,就算他是爺爺的一件至寶,恐怕這一回也闖了禍,不會輕放輕饒。他自己是罪有應得,我也跟著倒楣,也許是籐條,也許是馬鞭子,有他的,就少不了我的。
二大爺死在日本人手裏,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至於怎麼死法,卻沒有人追查,反正大家心裏有數,一定死得很悽慘就是了,問了也於事無補,徒然在哀慟之外,更增加痛苦。所以,二大爺之死,是一樁大家都不敢觸及的隱祕,深藏在五哥心底,別人怕問,他也從來不提。現在他把這隱祕揭開,原來二大爺不但客死異地,還在日本人的武士刀下做了斷頭之鬼。這樣的慘劇,其實是在大家意料之中的,而當五哥這樣直截了當的說將出來,聽的人仍然不免大受震驚,庭院中跪著那麼多人,本來是鴉雀無聲,這時候人羣裏也起了一陣騷動。
罵得我十分不服,反唇相譏:
一鍬土一鍬土的築成了墳墓,我們幾個人,也差不多把力氣放盡,幾乎站都站不穩。估計時刻,大概是在中午十二點左右。雪,依然在無聲的飄落,背風的平地上,積雪已經有一尺深了。我們把大頭哥安葬在這裏,這裏就是他今生今世的長眠之地,而我們幾個人卻還要各自回去。在理論上講,回去的路和來時的路一樣長,在體力的感受上則並非如此,更何況在這種鳥不離巢、獸不出洞的壞天氣,道路上積雪沒膝,從這文亭山到我們的老寨子,若是走正路,堂堂皇皇的穿城而過,大概只有十五六里路,從護城堤上一繞,路可就遠得多了,一步一步的往回拖,這要什麼時候才能拖到家呢?而到家之後——咳,想這些幹什麼?反正不過是挨打、挨罵、罰跪、聽訓那些回目,在我都是家常便飯,修養有素,從前就肉粗皮厚,不大在乎,這一回是為了大頭哥,有絕對正當的理由,俯首領責之際,更會覺得氣壯理直,不愧不怍。只是苦了五哥,他是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挨打、挨罵的經驗當然比不上我,而今兩個人犯了同樣的過錯,爺爺奶奶的心再偏,總也不能對我重重處罰,對他輕輕發落;那就夠他受的了。
「老鼠」還在強辯:
另一個人影兒也湊過去,蹲在二扁頭的身旁,伸一隻手臂攬住他的肩膀,像安慰又像鼓勵。我本來以為那是臭嘴,他們倆一向喜歡打打鬧鬧,——打鬧歸打鬧,感情也比別的夥伴們更好。及至那個人影兒開口說話,我才聽出來那是五哥。
沒想到,替大頭哥更換「壽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在野地裏被大北風吹了這幾個時辰,大頭哥的屍體早已經變得僵硬,那條軍裝褲還可以勉強往他獨腿上套上去,兩臂不能舉起,身體也不能彎曲,試了幾次,總是沒辦法替他穿好上衣,最後只好放棄,把那件軍裝像棉被一樣蓋著他的身體。
他既然不接受別人的好意,也只得隨他去。把棺材抬過從西關大街延伸出來的那條官道,就走進城窪子裏。這時候天色大亮,雖然天空中彤雲密佈,沉甸甸的壓在頭頂上,視線也有些模糊,遠近的景物,大致還能看得很清楚。文亭山在城窪子的西北角,從這裏看,卻是在正北方,城窪子空空蕩蕩,遠處有一座高高大大的土堌堆,目標十分顯著。
跪了一陣,才從棉簾子裏傳出訊問:
「我的那嬌兒喲!我的那嬌兒喲!………」
五哥趕快上前請安:
二扁頭簡直就賴上了五哥:
「難道你甘心讓大頭哥在那野地裏躺一夜?鬼子殺人,向來是不收屍的,大頭哥無親無故,這不正該是咱們的事?」
「不准帶他們進屋!先領他們到外面馬棚裏,燒一桶熱水,把他們全身洗刷乾淨,再把裏裏外外的衣服統統換掉,然後再進來見我!」
大概剛才五哥縫人頭的時候,罵人罵得很累,現在說話竟然很客氣,把責任往我一個人身上推:
看樣子,他們兩個人實在是撐不下去。五哥和「二扁頭」雖然還能支持,要他們一口氣抬到山後,大概也是辦不到的。我向「老敬德」喊道:
臭嘴也把心一橫,嘴頭子比啄木鳥還硬:
「二扁頭,是你嚒?」
「不行呀,我看人家大出殯、抬棺材的,棺材一抬起來就不能落地,這是忌諱。」
「你們穿的衣服夠不夠?」
「槍倒是有的,都被窖了起來,一年之內就會變成廢鐵。不過,窖的地方我知道,必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挖掘。可是,光有槍又頂什麼用呢?人,才是最要緊的,游擊隊又比不得正規軍,只能志願參加,不能有一點兒強迫,難就難在這裏,人心不齊,那來的游擊隊?」
「五哥,你是不是冷得受不住哇?那咱們就快些回家,也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啦。」
我請求五哥裁決:
怎樣把棺材放進去,這又是一件事先完全沒有料想得到的難題,經過幾次嘗試,都不能達成目的,最後,還是靠「老敬德」想出了主意,而我們幾個笨傢伙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平平穩穩的讓棺材落到底。這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想到,這一夜半日的經歷,都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書本子裏頭讀不到的,要不是借助於「老敬德」的智慧,光靠我們幾個毛頭小伙子,滿腔熱血沸騰,全憑意氣用事,毛毛躁躁的,莽莽撞撞的,做到那裏算那裏,那可就不知道會把事情弄糟到什麼樣子。而且弄糟了之後,恐怕也沒有能力補救,就會落到進退維谷,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是楊府的兩位少爺,和大頭哥都是好朋友,他們可以做主,由善堂裏出一付棺材。」
叫的人是「老鼠」。我正想過去接替他,臭嘴也說了話:
「就算我不認得他,他也一定認得我,五哥,你要我去賒棺材呀?」
這些難處,「老鼠」自己當然比誰都明白,他大概也很怕別人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就躲躲閃閃的,希望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偏偏二扁頭今天是存心跟每一個人作對,鄭重其事的叫著「老鼠」的大號,毫不含蓄的問道:
我聽出來五哥的話裏有話,急忙問他:
我正俯首肅立,對著那座新築的墳墓,在心裏向自己責備著,又向自己解說著,忽然聽到二扁頭發出一聲悲呼:
「你打算帶領我們兩個去做什麼?」
五哥對這個人不太熟,向我打聽著:
「對,就是他。——人呢?」
殮屍入棺,已經是五更天。「老敬德」早就扛來了抓鎬和鐵鍬,依他的心意,就想在高崖子上的義地裏就地下葬,我覺得不妥當。那塊義地裏埋葬的,都是些依法處死而罪有應得的惡鬼,讓大頭哥這位抗日英雄和他們長眠在一起,豈不是一種褻瀆嚒?
二扁頭悶聲說:
二扁頭這個夥伴,雖然他平日的言行舉動,都有些古怪,但由於他那副長相特別:頭扁扁的,臉扁扁的,鼻子也扁扁的,不管他說什麼或者做什麼,也不管他臉上的神情多麼嚴肅,看上去總帶著幾分滑稽。但是,現在的二扁頭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又像是入魔中祟,被什麼鬼魂附了體,臉上青筋暴露,皮肉扭曲,連那眼珠子都是紅的,顯出一副猙獰可怖的怪樣子,越看得仔細,越認不得他是誰。
我們所以選定南堤圈這條路,當然是貪圖近便,卻忽略了極重要的兩點,簡直是給自己找麻煩。第一點,護城堤上種植的樹木種類很多,楊、柳、桑、榆、桃、李、杏、梅……凡是故鄉常見的樹木,幾乎應有盡有;當初種樹的時候,也大致的論段分區,雖然並不十分純粹,總算各有各的特色。偏偏從東堤口轉入南堤圈的這一段,種植的樹木以「洋槐」為主,這是一種豆科的落葉喬木,不像「本地槐」那樣帶有一股子臭味,所以它又叫作「香槐」,特別是花開時節,濃香撲鼻,中人欲醉,那種又香又甜的氣息,比玫瑰還好聞呢。另一個和「本地槐」的不同之處,是它的枝條多刺,又尖又硬,春天摘槐花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刺破手指頭,血出如珠。今天夜裏在「洋槐」樹底行走,才體會到「荊棘滿途」那句話的意義,每個人都弄得傷痕累累,衣服更是常常被「鈎」住,這邊拉、那邊拽的,不讓人好好的走路。也幸虧冬季裏衣服穿得厚,又是些禁得住拉、禁得住拽的料子,不然的話,走過這片槐樹林,只怕一身衣服都被扯成了布條兒,落得個衣不蔽體,醜態畢露,那才有得瞧呢!第二點,也是我們事先該想到的:天寒風急,除非把自己關在屋裏,還圍著個大火爐,天地間本來就沒有遮寒避風的去處;可是,地勢越高,風勁兒越厲,氣溫越低,這點子常識,我們總是有的。從城窪子那邊說,護城堤高約三丈有餘,在這種地方走路,就像是在三層樓的屋脊上飛簷走壁,大北風漫過那荒涼冷落的城窪子,斜著往上吹,真比理髮師傅手裏的剃頭刀運要鋒利,吹得人渾身生寒,遍體成冰,不只是冷,而且很疼。堤上的那些槐樹,早已經掉得一片葉子都沒有,只賸下長長的枝條,帶著怪嘯,在北風中飛舞。
「你說的很對。這種天兒,沒有燈籠,根本就辦不了事。你們等在這裏,我找『二扁頭』去!」我提醒他:
抬起了棺材,立即就有了難題:往四下裏眺望,一片白茫茫,文亭山在那個方向?五哥問我,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只覺得棺材前端對著的那個方向大致不錯,可是,腳剛走了幾步,就被「老敬德」喊住——
「這種習俗上的事,還是老人家知道的多,你不會去問張大爺嚒?」
「剛才他來過,又回家拿東西去了。」
五哥那樣說過之後,大概自己也覺得那幾句話太多餘,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於是,他立即又把指揮權收了回去,向眾人分派著:
「張大爺,您回去歇著吧。這麼冷的天兒,一夜不眠不休,實在夠您受的。冰上太滑,您老胳膊老腿兒的,萬一有個閃失,我們也沒有辦法照顧您。您放心,大頭哥的事情,我們會盡力辦好的。」
正說著,忽然住了嘴,扯起我的手往前一指,人就幾乎嚇得昏了過去。我定神細看,只見離我們不到五尺,有一個黑影子蹶然起立,好像是一下子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不知道是人是鬼。
「………幹嘛要等三個月?」
「都是你!都是你!你五哥本來是一個老實孩子,都是你帶壞了的!今天沒有工夫懲治你,以後再這麼挑唆著你五哥胡鬧,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起去!」
我聽是聽懂了,心裏卻有些糊塗:
回頭又看到跪在台階上的我,心裏就更有氣:
這幾句話,他說得很快,也說得斬釘截鐵;不管到時候他能不能做得到,能交代出這幾句話來,也是夠教人另眼相看了。
果然如我所料,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棉簾子「啪噠」一響,爺爺出了堂樓,滿臉寒霜,身上也微微的顫抖,這都是要取家法、動大刑的徵候。
我點點頭,又想起來夜色如墨,這種小動作是看不見的,就揚聲回答:
「老敬德」合掌唸佛:
「在這西關外頭,順著這條大路,一直到護城堤,除了那塊義地,四下裏都是水,不葬在那裏,又葬在何處呢?」
照他那糊塗的想法,好像是認定我們家鄉沒有組織起游擊隊,全是被五哥一個人給耽誤了的;而他眼睜睜的看著大頭哥被日本鬼子一刀砍死卻無人搭救,這件事情,也該由五哥一個人直接負責。這種想法真是豈有此理,我在一旁聽著,都不禁替五哥叫屈,恨不得往二扁頭的腦袋上搧他兩個大耳刮子,讓他擦乾眼淚,看清楚,想明白,別這麼不明是非,不辨賢愚。可是,我也知道對這種半瘋半傻的人是很難下手的,你打他是為他好,別人還以為你在欺負他呢。
我?說實話,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膽怯。可是,當著眾人,我也不得不接受五哥的分派。
「我知道冰層很厚,走人是沒問題的,可是一付棺材這麼重,也能從冰上運過去?」
「不錯,是有這個規矩,裝了人的棺材,只要抬起來,就不讓它再落地,要一直抬到地頭兒去。這也沒有多大的道理,不過是因為棺材是一種凶器,一碰到泥土,就算是下了葬,凡是大出殯經過的地方,街道巷弄,都是有主兒的,棺材停在誰家的門口,對人家都是個忌諱,所以才有了這個規矩。我也是聽人說的,可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解釋。」
找到那家棺材舖,叫門就費了很大的工夫。而叫開門之後,向那位閻老闆說明來意,他認得我是誰,也曉得這付棺材是給誰用的,倒是答應得很爽脆,不必辦任何手續,就交給我們一具柳木做的薄皮棺,他說,這本來就是替「善堂」預備的,隨時要,隨時有。閻老闆是一個四十幾歲的胖子,雖然做的是這種不吉祥的生意,人倒是很和氣。他看我們只來了三個人,深更半夜的,又不便叫醒夥計,就自動的披上棉袍子,幫助我們把那具空棺材給抬了過去。
其實,在這種天氣裏,做什麼事兒都是受苦,只適合在褂著棉簾子的堂屋裏圍爐納福,來到這荒郊野地,走路固然是十分辛苦,連說話也格外費力,一張嘴就冷熱對流——往外面呼熱氣,往裏面吸冷風,說話說得多了,會覺得兩排牙齒都是用冰塊做的,一根舌頭也快成了冷凍肉,搬動不靈活,說話也就含含糊糊,好像聲音一出口就被凍住,枯乾而短促。既然說話如此受罪,我何不學得聰明乖巧些,順著五哥的吩咐就閉緊了嘴,而且打定了主意,他就是來對我說話,我也給他個不睬不理。
我問五哥:
我拍著胸脯擔保:
倒好像他蠻有經驗似的,這不是在說夢話嚒?我還想阻止他,卻被他惡狠狠的罵了幾句:
我反過來問他:
「老敬德」很作難的說:
「就是你大頭哥的那顆頭啊!照規矩,像你大頭哥這樣死法的,盛殮之前,要把頭和身體給他縫在一起,不然的話,到了陰曹地府,他得一直把血淋淋的人頭提在手裏,將來要托生也不容易……」
「你們這兩個畜生,真個是不怕死?在這種天氣,深更半夜裏,跑到日本鬼子佔領的城關,冒著多大的危險,去替一個外姓人收屍!這種事情,輪得到你們小孩子出頭嚒?」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他不說明白,誰能想得到呢?為了替大頭哥收屍,別說是深更半夜,就是因此耗它十天半個月的,我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其實,要論起交情的深淺來,這事情原該由我來動議,由我來領頭兒的,只是我知識淺陋,人生的閱歷不足,根本不曾想到大頭哥死後,還有這樣的一樁急務。
二扁頭站起來望了一眼,說:
五哥的涵養確實不錯,他很有耐心的說了又說,二扁頭卻沒有耐心聽下去,嘴巴像剪刀,一下子就截斷五哥的話尾:
臭嘴一點兒也不在意:
也是五哥的主意,他怕節外生枝,一回家就脫身不得;往家帶個信兒吧,又怕爺爺奶奶派人去追;索性就蠻幹到底,甩開大步,一陣急走,不消二十分鐘的工夫,就到了東堤口。
挨打、罰跪、動家法之前,先給「犯人」洗澡、換衣服,這真是不錯,從前還向來沒有過,大概是怕我們衣服濕透了,身體凍壞了,先泡泡熱水,使周身血脈暢活,再來敲敲打打的就不礙事了。到底是自家的親爺爺,盛怒之下,依然替孫子們設想得這樣周到。
「這裏,你們以後不必常來,我離得近,該做的事情,我都會做。還有我那位秦兄弟,如今還在東關外水龍寺『停』著哪,等這天兒好些,我就找幾個人把他抬過來,跟他那賢慧的太太合和圖書葬,他們一家三口,就算在這裏團聚了。我那秦兄弟一生貧寒,生前連一座自家的屋子都沒有;死後,總算還有一塊土收斂他的屍骨。逢年過節,我給他多帶兩壺酒,他在地下也就有好日子過了。」
「這些話,我早就要說的。從我打關外回到家,我就想對爺爺、奶奶說的。現在說,已經嫌太遲。只是,說得太早,爺爺會聽不進去。如今日本鬼子來到咱們的家鄉,太陽旗就掛在城頭上,短短的一個月,在城區和四鄉,已經有多少人死在他們手裏!你就是赤手空拳,見了他就彎腰屈膝,他還是饒不了你!越是不抵抗,越是讓敵人逞威!………爺爺,這些情形,不必我說,都是您親眼看到的,咱們楊家寨有人有槍,不能組織起來保鄉衛土嚒?為什麼要把可用的槍窖在地底下朽壞,而卻眼看著自己的人被殺被宰?爺爺,我現在就請您答應這件事,把『聯莊會』改成游擊隊,像從前打土匪一樣的來對付日本鬼子。要是您不願意出面領導,那就請您把那些槍挖出來,交給我,我要實現大頭哥的遺志,在本鄉本土,和日本鬼子周旋到底。爺爺,求您不要再拿年紀作理由,阻止我們做些該做的事。在您的跟前,我們永遠都是小孩子,永遠都是長不大的,有您的蔭庇,是我們的福氣;可是,生逢亂世,在敵人的刺刀下苟延殘喘,家破人亡的慘劇隨時都會出現,古人說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做一個小孩子也並不安全,還不如讓我們快些長大,能拚就拚,能打就打,死也要死得像個男子漢!………爺爺,儘管您不肯承認,事實上我們已經算得上成年人。許多人在我們這個年紀,早就娶妻生子,做了丈夫,做了父親,難道還不能算是一個大人嚒?………死了的大頭哥,就是在我們這個年紀,跑出去加入西北軍的,他們固守長城,用大刀片兒跟日本鬼子拚命,幹得轟轟烈烈,據大頭哥說,在他們的部隊裏,大部分的兵士都是和他一樣的年歲。還有一件事,我不說,爺爺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是在去年夏天,要不是我剛好趕到,六弟他早已跟著別人去了大後方,不是去唸書,而是去加入軍隊,我好說歹說,才把他拉回來的。………別人家的孩子能做的事,我們楊家的孩子一樣能做,也許還做得更好!您放手吧,爺爺,反正您早晚是得放開手的,對不對?讓我們替國家出點兒力,替地方上做點兒該做的事,您不會受到連累的!」
那天,我們到達西關外,已近子夜。在這個時候到這種地方來,說是不害怕,——那能不害怕呢?當我們戰戰兢兢的往刑場那個方向挪動著,我發現,四個人的間隔距離,越來越縮小,幾乎是我擠著你,你靠著我,就那樣碰碰撞撞的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這時候臭嘴才說出話來:
「有什麼不能?城窪子的水最多只有一丈深,數九寒天,冰都凍得實實的,別說抬一付棺材,就是那幾頭牛拉的太平車,也嘰哩骨碌的照過,比陸地還平穩呢!」
我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妙,剛才撥了一陣子如意算盤,算是白用腦子了。這「老祖宗」是一位隱士,寨子裏上上下下一千多口,大概就數他最孤獨,要他背「家譜」他能背得熟極而流,當代的事卻是極少入目。我和五哥「不假外出」的罪過,既然連他老人家都知道,不用說,這事情早已經成為大新聞了。
在夥伴們中間,五哥一向是以足智多謀著稱的,他待人接物的本領也很高明,長久以來,就取得領袖的地位,連我在內,大家都樂於看他的眼色行事。二扁頭對五哥尤其心悅誠服,他綽著我的口氣,一口一聲的叫著「五哥」,叫得比我還熱火;五哥說「是」,他就絕對不會說「不」。今天情況特別,他突然一改常態,幾乎把五哥當作一個背信負義的人看待,這是他受的刺|激太大,急怒攻心,頭腦就越發的不清楚起來。
捧住這顆人頭,我毫不閃躲的向它注視著,只是眼睛裏的淚水正洶湧而出,一片濕霧,甚麼也看不清楚。小時候,大頭哥怕我摔跤,常常把我抗在肩膀上走路,我就像現在這樣用兩隻手捧住他的頭,頑皮起來,還會揪著他的耳朵,勾住他的下巴頦兒。他這個綽號,就是我給他叫起來的,別的孩子也跟著一塊兒叫,叫得久了,竟然成為他的特徵了。他的頭確乎不小,但由於他個子長得高,兩肩又比別人寬闊,這顆大頭長在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麼不調和,倒顯得他人高馬大,更魁梧也更壯實了。那麼大的個子,卻生就一副好脾氣,常常,他在前面走,後面就跟著一大羣頑童在拍手打掌的唱:「大頭,大頭,下雨不愁,您有雨傘,俺有大頭。」他不但不生氣,有時候他心情特別好,別人唱到第三句,他還會接著唱下去呢。……就因為他長得大頭大臉,看起來不像窮人家的孩子,有一回,東城門裏來了一個「牽駱駝的」,這種人一身都是武藝,看病,賣藥(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蒙古大夫」),還外帶著相面、算命。因為來的次數太多,生意就不怎麼好,大人們都不理他,只有一羣小孩子圍著看駱駝。他實在閒得無聊,就跟小孩子們閒磨牙,非要給大頭哥相相面不可,由於他說明了的是「免費奉送,不取分文」,我們就跟著起鬨,慫恿著大頭哥讓他相上一相,看他說些什麼。那「蒙古大夫」身軀矮小,他要大頭哥在他面前蹲著,用兩隻留著長指甲的手,往大頭哥的前額、後腦、頭頂、下頦兒,量了再量,摸了又摸。最後,他宣佈說,大頭哥是一副大富大貴的好相貌,「只可惜,生錯地方了!」不然的話,文至閣老武至侯,正是出將入相的人物。當時,我年歲太小,那「蒙古大夫」說話,又故意的使用了很多江湖「切口」,我聽了都不甚了了,只聽得懂大概的意思,就已經足夠我又蹦又跳,替大頭哥高興的了。……如今看來,那「牽賂駝的」竟是滿口胡說,——不,也不能說他說得不對,這忠臣、義士、節婦、孝子,不也是上天授予的一種「爵位」嚒?大頭哥為了救父、抗敵而挨了這一刀,正是大忠大孝,可以光照日月,可以帶礪山河……
臭嘴尖聲的叫起來:
「不要緊的,我做過。」
「二扁頭,你別這麼審賊似的逼人,莫非除你之外,別人都不是真心?論朋友,我和大頭哥的交情比你深,大頭哥死在日本人手裏,這報仇的事情,大家都有份兒,誰也不會逃避!離道還要發誓賭咒,你才信得過我們?」
「老敬德」很疲倦的嘆了一口氣:
所謂「刑場」,西關外遠離民房的一塊平地,一邊是矮小簡陋的「獄神廟」,另一邊就是那座高崖子,中間空空蕩蕩的,連一棵樹都沒有。走進了「刑場」的地界,我們就站住了腳,用足目力,向地面上搜索著。光線實在太暗了,向高處、向遠處看,襯著那黑鉛色的天空,還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向地面注視,卻是白費力氣,地面上好像淹著半腰深的墨汁,黏黏稠稠的,漆黑漆黑的,看不清任何東西。
臭嘴還來不及張口,就被五哥攔住:
臭嘴和「老鼠」上前去拉他,卻被他拖住,也一同倒在地下。我和五哥過去勸他,也被一邊一個緊緊拉住我們的手,像發瘋了一般仰天厲嚎:
「不回去。咱們三個人,今天誰也不能回去。只怕人手還不夠用呢!」
他激動得滿臉都是淚水,朝我們連連點頭說:
「那不會是別人,一定是『老敬德』張大爺。」
他指的那個方向,和我選定的,竟然相差了有四十五度。我有點兒信不過:
「你想的倒好,燈籠?最好是手電筒!可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叫我往那裏去找?」
「挨一頓有什麼要緊?又不是從來沒挨過!為了大頭哥,別說挨揍,再重的刑罰,你也只好認啦!」
五哥也居然順著他,對著那座剛剛築成,而已經蓋上厚厚一層雪的墳墓,唸誦著一篇「誓詞」:
「不用賒,你只要打起爺爺的旗號,讓他跟『善堂』結賬,他一定肯的。」
五哥對我更沒有好臉色:
後面這一句是問二扁頭的。二扁頭說:
「老七爺爺,您老人家還沒有安歇?」
五哥受盡了優遇,卻並沒有顯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還低垂著眼皮,自管說他要說的:
事情已經辦好,應該是分頭散去,各自回家的時候,大家卻都賴在那裏不走,心裏頭空空洞洞,總覺得還有些事情該做未做,不能就這樣一了百了。然而,究竟是有些什麼事情該做未做呢?心裏卻懵懵懂懂,弄不十分清楚。哦,是了,常見人家入殮、移靈、安葬、修墳的,對死者,不但要奠之以酒,供之以食物,還要有大量的紙錢在靈前焚燒……我們是樣樣皆缺,豈非太簡慢了大頭哥?繼而又想:大頭哥是一位抗敵負傷退役還鄉的戰士,在長城保衛戰中,參加大刀隊衝鋒,奮勇殺敵,視死如歸,早已經存下馬革裹屍的壯志,對身後之事,必能淡然置之,又何在乎這些瑣瑣細細的繁文縟節呢?自以為這個想法很有理,內心也就減輕了幾分歉意。
所謂「記號」,就是他用他的草甕子鞋,在雪地上劃出了一道深溝,溝的前端還帶著「箭頭」。雖然這一陣子又落了半寸厚的雪,他做的「記號」依然看得出輪廓,還不曾被埋沒。
爺爺一定是被愛孫這種突發性的「癲狂」給驚呆了,以至於拘手束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幾度厲聲喝斥,都不生效力,五哥自管說他的;又幾度揚手要打,舉腳要踢,也都微微作勢,半途而廢,踢不起來也打不下去,五哥的話才能像開了閘、破了堤的急流,汹湧而至,一瀉無餘。
從東堤口,過大石橋,轉入那條筆直的官道,再走上幾里路,就到了我們的老寨子。
「老敬德」也覺得我言之有理,可是,他無奈的說:
「錯了!該往這邊兒走!」
「這有什麼要解釋的?組織游擊隊,是為了保國衛鄉,抵抗日本鬼子,又不是打羣架,報私仇,有誰敢說你們做得不對?真要有那種不通氣兒、沒人味兒的,那是他自己糊塗,你們自管做你們的,不理他就是!」
「什麼?你是說『老秦瓊』也被日本人殺啦?」
我試探著說:
「不只是一個大頭哥,除了他——」
「張大爺,你說清楚點兒好不好?究竟是什麼事情?你告訴我,也許我會做!」
「唉,你這是在做什麼?大年下,你就沒個忌諱?小五兒這孩子,生生是被你寵壞了的!他人小膽大,做出這種不顧死活的事來,我就是打他幾下,又有什麼不應該?你就這麼撒潑發賴的護著他!何況,我並沒有真的要打,倒是他做錯了事還自覺得有理,不但不認罪,又說了許多混話,他是存心替咱們楊家一族招災惹禍,為了一個什麼大頭哥,連自己的爺爺、奶奶都不要了!咱們對他的疼愛都白費了,你知道不知道,老太婆?」
「這還用問嚒?沒有棺材裝,只好用蘆席捲!也許大頭哥自己並不在乎,可是——」
受了二扁頭一頓搶白:
我拍著胸脯說:
「誰說我要嚇唬你們?沒有人來嚇唬我就是好的!一個人守在這裏,凍也凍得要死,怕也怕得要死,你可知道我心裏是什麼滋味?算準了你們要來,可是,你們怎麼來得這樣遲呢?呃?就是救不了大頭哥,也該來看看我,看看我是死是活,你們就準知道我能活到現在嚒?……」
爺爺在抱怨著奶奶:
五哥沒有理他,臭嘴悄悄的對他說了些什麼,他稍稍遲疑了一下,就閉上嘴巴,乖乖的在後頭跟著。
「小六兒,你來!」
「好,好,好,該來的都來嘍。」
「只要有我五哥,還怕沒有我嚒?我們弟兄倆一向是鉈不離秤,秤不離鉈。」
我答應著,正想移動腳步,往西關大街那個方向一轉頭,忽然有一盞燈籠緩緩的往這邊飄,我向眾人發出警告:
接下去,各人報出自己的名字,說了一個血淋淋的大誓。本來,我是不贊同這樣做的,這太老式、太俗,不像一羣「洋學生」做的事;可是,我發誓的時候,我卻感到這並非兒戲,而是十分鄭重也極有意義的。我覺得,像大頭哥這樣的人,生而為英,死而為雄,絕不會一旦身首分離,就變成一具冰冷、僵硬、沒有生命也沒有靈性的屍體。屍體可以毀滅,魂魄應該永在,儘管無形無質,但他一定是還「活」著的,而且就「活」在人世,就活在我們附近,雖然我們看不見他,他卻很可能雙目炯炯的正在注視著我們,看得到我們的面貌,也聽得見我們的聲音。我知道這種想法很不「科學」,讓這種想法進入自己的頭腦,這等於是同意了過去一直反對的鬼神之說,在我,一個所謂的「受過現代文明洗禮」的青年知識份子,要承認自己忽然有了這種想法,就等於承認自己迷信,承認自己無知,把自己從「知識份子」的寶座上推下來,而降低到和愚夫愚婦相等的地位,這種自認實在是不容易,可是,要我在此時此地再高唱什麼「無鬼論」,那也是於心不甘,於情不忍。我大聲說出我的誓言,心裏一片光明,十分充實,相信大頭哥已經聽到了我所說的,只要我盡心竭力按著誓言去做,他就在冥冥之中指點我,引導我;如果我做不到,我就會應了自己所盟的誓:亂箭攢身,五馬分屍………
這一大段話,五哥是在一種失去控制、近乎崩潰的情況下說出來的。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神情飛揚,聲音激昂,和他平日的模樣大不相似。
到了馬堋裏,在明晃晃的「馬燈」底下一照,才知道我們那副模樣兒是多麼狼狽,身上這套衣服斑斑點點的,已經到了很「恐怖」的程度,的確是非換不可。再聽老管家一解釋,原來我們這一天一夜的所作所為,爺爺這裏早就有了消息。當發現我們「失蹤」之後,寨子裏也曾有過一陣忙亂,後來有一家佃戶說是在東堤口看到過我們,正急匆匆的往南堤圈奔了過去,看神色,好像是有什麼緊要大事,也就不敢出面攔阻。過後不久,大頭哥被日本鬼子砍頭的訊息,也傳到了「楊家寨」,兩下裏拼湊起來,爺爺和老管家就大致上猜出我們的去處,天不亮就派人去西關外查探,果然從棺材店閻老闆那裏獲得證實,尋遍了高崖子上的那塊義地,找不到我們的蹤跡,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把棺材抬去了那裏。消息是到這裏就中斷了的,派去的人回來報告,爺爺十分氣惱。這時候雪越下越大,依奶奶的意思,就想派出大隊人馬,趕快把我們找回來,爺爺不許,罵道:「隨他們去!這兩個畜生膽大包天,任性胡為,不讓他們吃些苦、受些罪,他們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找他們幹什麼?隨他們去!」又安慰奶奶說:「你放心,這種天氣,鬼子不會出城的。就只怕他們在雪地裏待得太久,不凍死,也會凍成了殘廢,那是他們自找的!隨他們去!」
「是呀,咱們腳底下是冰雪,這可不算沾上了泥土啊!再說,這文亭山前一大汪子水,都是縣政府的,也不會犯了誰的忌諱!」
捧住這顆人頭,我心跳氣促,淚眼模糊,想了許許多多。不知道費了多少時候,五哥才做好了他的工作,及至他示意我可以鬆開雙手,我發現我已經僵在那裏,不能伸腿,不能起立,甚至不能改換姿勢。在「老敬德」嗾使之下,臭嘴和老鼠兩個人把我按倒在地,敲敲打打,又是拉又是拽的,狠狠的「修理」了我一陣子,才使得全身的血脈流通,各處的關節也漸漸能夠活動,臉上和手腳長些凍瘡大概是不可免的了。
這一陣子,只顧得我們幾個人癡癡迷迷、瘋瘋癲癲的,發洩自己的感情,就忘了旁邊還有一個「老敬德」,還以為他悄悄的先回去了呢。及至我們五個人盟誓完畢,從https://m•hetubook.com•com大頭哥的墳前站起來,才發現他就站在我們的後面,把我們這些舉動都看在眼裏了。
「你知道不知道?」
奶奶慌忙摟著:
忽然,有人自告奮勇:
「小五兒,你在胡說些什麼?」
她一邊哭哭啼啼,一邊跟爺爺講理:
「這不是我說的,是『尉遲恭』說的。你們不信我的話,等會兒他回來,再去問他。」
過東堤口,往上斜走了幾步,就轉入護城堤頂上的那條「小路」。其實路並不小,因為護城堤的寬度很夠,且不說它那「大作腳」的基礎,單是那平頭的堤頂,寬度也在兩丈左右,如果全把它鋪成柏油路,可以闢作一條十輪大卡車來回奔馳的雙行道;只是堤面上種了太多的樹木,樹越長越高,路就越擠越小了。說起這些樹,原是我們家鄉縣城近郊最值得誇耀的景色之一,它長得那麼茂盛,鬱鬱蒼蒼,把一條堤粧點成一條「綠色的大蟒」;其中有若干株,還是我親手種植的呢。自從北伐成功、國民政府成立,每年的三月十二日,被訂為「植樹節」,如今已是有名無實;我在小學、初中就讀的那幾年裏,「植樹節」是真要種樹的,樹苗由縣政府設立的苗圃供給,種樹的人則以學生為主力,小孩子不怕累,最喜歡挖挖掘掘栽栽種種的,我每年「植樹節」總要種它七八棵,地點就是這座護城堤。不知道是這座護城堤的土壤好,還是由於我得了種樹的訣竅,凡是經我的手種下去的,幾乎是每種必活,沒有「補植」的必要。當初種樹的時候,都是在堤面兩側,中間本來留的有路;後來樹長大了,才發現它不只是竄高,還會伸臂踢腿的往橫裏猛擠,把原先留的空間,幾乎都給封死。就由於這個緣故,那麼寬闊的堤頂,卻只有一條「小路」。這條路,我們常走,對路的狀況,也都摸得很熟。如果是在夏季——夏季裏的白晝,走這條路最舒服。地勢高,不管吹的什麼風,都不會被遮著擋著;兩旁的綠蔭夾道,枝柯在頭頂相交,人在樹叢裏鑽進鑽出,不管太陽在那個角度,都照射不到,真是清涼極了。可是,夏季換成冬季,白晝換成黑夜,情景就大不相同。冬季天黑得早,又加上是個大陰天,當我們到達東堤口,才不過是黃昏時候,轉入南堤圈的這條「小路」,走了沒幾步,天就已經黑透,雖然還沒有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那種程度,可也差不了多少,年輕人眼力好,在此時此地也佔不了多大便宜,反正是要一步一步的往前摸索,看得模模糊糊,隱隱約約,更容易製造錯覺,上面碰頭刺臉,下面絆腿摔跤,真是辛苦極了。
爺爺瞪大了眼睛,向五哥逼近一步,喝道:「什麼?小五兒,你在說些什麼?」
老人家這麼一說,就算是解除了禁忌。我上前幫忙,把棺材卸落在冰層上。這一陣子,五哥派給我領路的差事,體力上佔了便宜,也已經相當的疲累,他們四位支付的體力要比我加倍,辛勞的情況更可想而知。放下了棺材,休息了好大一陣子,他們才調勻了呼吸。
頭一天,我們弟兄們是午飯後到寨外散步而就此失蹤了的,及至我們這一天趕到東堤口,就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好在下雪天是沒有黑夜的,地上有白雪照燿,光線比白晝稍弱,對面看人,鼻子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往遠處看卻是一片模糊,五十步以外就望不見什麼。
「五哥,咱們有多久沒吃東西了?」
一腳還在陸地,一腳踏上冰層,「老敬德」望望天色,忽然發話說:
「孩子是病啦,嚇糊塗啦,自己也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話,你可不能跟孩子一般見識呀!——小五兒,快跟爺爺磕頭賠禮,就說你這些話都不是出於本心的,求爺爺饒了你!………」
臭嘴在一旁用心的聽著,臉上的迷霧由厚轉薄,也終於聽清楚是怎麼回事了。我看到他臉上有一絲為難的神色,想起來他的老爹很嚴厲,不揍人則已,一旦動了真氣,就不是臭嘴這一把瘦骨頭能夠招架得住的。從小學五年級同窗開始,我就看見他掛過兩次彩,一次打破了頭,一次是左胳臂脫臼,都是他老爹的成績。這一回他出城報信,家裏人不知他所為何事,倘若徹夜不歸,讓家裏人操心著急,他老爹焉有不生氣的道理?到時候動起家法,又不免傷筋動骨的。我很委屈的提示了幾句,希望五哥體念臭嘴的處境,趕緊放他回城。那曉得,五哥鐵面無私,臭嘴也不領情,我算是白操了這份心。
臭嘴立即響應:
自從縣城落在鬼子手裏,這條官道就路斷人稀,東堤口原有十幾家茶棚飯舖,是專供過路客商打尖歇腳的,現在那還有生意?都一齊停止營業,關門閉戶,連一家貼春聯、請門神的都沒有,看上去,就像是早在幾十年以前,這裏就已經荒無人煙。
那聲音才比較正常了些:
「好,好,好。你們這幾個年輕的,有骨頭,有膽量,有志氣。日本兵佔了我們的家鄉,正如你們大頭哥所說的,這不是改朝換代,這是亡國滅種。你們大頭哥被日本兵押到刑場,一路上,他都在直著嗓子喊叫:『鄉親!不要做漢奸!不要做順民!』他的意思我懂得,只要大家不做漢奸,不做順民,日本人就亡不了咱們!你們的大頭哥死在日本人手裏,——還不止是他,自從日本人侵略咱們中國,到處殺人放火,日本人的刀下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冤魂屈鬼,這仇是不能不報的!只可惜,我年歲太老,提不動槍也上不去馬啦,不然的話,我也要從軍報國,跟日本人拚一個死活!你們剛才說,要組織什麼游擊隊,我不大懂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所以就不敢插嘴,是不是就和『聯莊會』一樣,清鄉剿匪,保土安民?日本人本來就是海盜,騷擾咱們中國也不是一朝半日了,從前山東省出過一個戚繼光,就是專打日本人的。你們要是這個意思,那就儘管放手去做,自古英雄出少年,這亂世,也正是年輕人建功立業的機會。好好的幹吧,各位老弟——或者我託個大,叫一聲『各位賢侄』,我老頭子入土半截,沒有什麼能耐,但凡有用得著我的去處,各位賢侄儘管吩咐,水裏火裏,死也不辭!」
真要像「老敬德」所說的這個樣子,那真是謝天謝地。可是,「老敬德」雖然閱歷豐富,經驗老到,正如許多老年人常常向年輕人說的: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多………,這一回,他卻把事情給看得太簡單了。
不過,這時候不適宜討論這問題,而且,有一些話向「老敬德」說也是說不清楚的。我伸出手去,替他拂掉肩膀上的積雪,說:
我湊到五哥身邊,小聲的說:
「我是說,您的親兒子——我的親爹也是這樣死在日本人手裏的,和大頭哥一樣,也是被日本人砍了頭的!也是我縫的頭,也是我收歛了屍體!當時在場的中國人那麼多,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敢出面幫助我,大家都怕麻煩,都怕惹禍,日本鬼子就更猖狂、更兇狠了!爺爺,這就是我要告訴您的,不是日本人強大,是咱們自己太弱小!強盜進了城,大家都關門閉戶有什麼用?總要有人出來打呀!不管打不打得過,總要有人出來打呀!」
後來,我索性攙著「老敬德」走在最前頭,每逢他腳底打滑,我就及時的拉他一把,總能不讓他倒下去。其實,這種天氣,正適合冰上運動。在我家鄉那個「土」地方,溜冰不叫溜冰,叫作「打滑溜兒」。也不必穿冰鞋,只要拿對了姿勢,一下子就溜出去幾公尺。用這種方式走路,既快而又省力,是很有趣味。今天,我當然沒有這種心情,一步一步安安穩穩的走,倒走得人好累。
「也不想想自己才多大年紀,這種人命關天的事,豈是你們能過問得了的?就這麼風裏雪裏跑了去,也不怕把家裏的人給急死?難道說,自家的爺爺、奶奶,還抵不上一個外姓人嚒?說!」
「老敬德」說了出來:
「老鼠」也出來指證說:
真是一位不偏不倚的好爺爺,說的話多公正呀,要是五哥這一次昏迷清醒不過來,大概我還得替他償命吧?好在我已經習慣了這些,也知道五哥只是疲累過度,飢寒交迫,一時虛弱,沒有什麼大不了,所以,儘管爺爺的口氣很惡,我也不在乎,只要他不忘記叫我「起去」就好,我也累得、餓得快要支持不住了。
「不是我,又是誰?」
「不行呀,剛才我只顧得往這裏跑,爹娘都不知道。自從鬼子進了城,日頭不落,城門就上了鎖。我要是被關在城外頭,明兒回去,非挨揍不可!」
二扁頭嗚咽著:
「臭嘴,老鼠,二扁頭,來一咱們四個人抬棺材;六弟,你在前頭帶路,要一步一步的試探著走,水上究竟比不得陸地,別大意。」
「活祖宗」斜著眼睛向我們一瞄,不喜不笑的說:
可惜我正在罰跪,沒有說話的資格,否則,我一定向爺爺稟告,趕快把五哥扶到屋裏躺著,再火速派人到白花河龍王廟請來那個會捉妖會趕鬼的老道婆,只有她能看得出纏身附體的何方妖魔,先弄清楚來歷,才有辦法處置。………當然,一場刑罰提前結束,那倒是值得感激,暫且「迷信」一下也不妨事。
「不能這麼瞎摸呀,五哥,這得有盞燈籠才行。」
「五哥,六弟,我正要問問你們兩個,你們不是說過,要組織游擊隊嚒?我問你們:現在日本鬼子已經進了城,咱們的大頭哥也已經被他們給一刀砍死!你們的游擊隊呢?你們的游擊隊怎麼不出來救他呢?呃?當著大頭哥,你們給我老老實實的說!……」
「爺爺,我告訴您一件事,您聽了也不用難過,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您知道我爹是怎樣死的嚒?他無緣無故的被日本鬼子抓走,幾家店舖都被沒收,最後給按上一個『通匪』的罪名,五花大綁,押到刑場,被一個日本兵用武士刀砍了頭!………」
五哥長嘆了一聲,說:
「不錯,我看得很清楚,那隻大狼狗——把秦伯伯撲倒,往脖子上咬了一口,大頭哥剛好趕到,兩根拐撐地,身子就飛了過去,只一拐,就把那隻狗砸得腦袋開花,四條腿一蹬,死在當地,嘴當然就鬆開啦。大頭哥被幾個日本兵逮住,秦伯伯就自己往上爬,我還上前去攙了他一把,眼看著他兒子被日本人架走,他老人家還往前追了幾步,想喊,沒喊出聲來……明明是活著的,你怎麼說他死了呢?」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的接近屍體。沒有接觸到它之前,我心裏的確是充滿了恐懼,心跳加速到快要爆炸的程度,喉頭的肌肉僵硬而且扭曲,使我幾乎不能呼吸。可是,當我把那顆人頭接在手裏,卻發現我還能夠控制自己,內心的恐懼並沒有消失,但已經變得不那麼尖銳,有一種更強烈的痛苦把它包裹住,一樣的椎心摧肝,一樣的砭肌刺骨,卻把那種使人棄愧的恐懼給抵消了。
這條堤離城不過三里路左右,以天空作襯底,遠遠的望過去,城門樓子就像剪紙似的,毫無立體感,卻看得很清晰。這時候只是初更天氣,整座城一片死寂,沒有一點子聲響,也沒有一絲絲亮光,看在我們眼裏,覺得它陌生而又不真實。這是我們出生成長的地方啊,離開它才不過整整一個月,從臘八到年初七,只因為城裏住了幾十名日本兵,竟然使一座城變得黑漆漆的,陰森森的,恍如鬼域,不類人世。想起一個月以前,我和大頭哥還在那城門樓子上聚會,有殺敵報國的壯志,有衝霄凌雲的豪氣,我們是打算替祖國出些力、替家鄉做些事的,如今,大頭哥慘死,而我們幾個人正踉踉蹌蹌,栖栖惶惶,像小偷一樣在黑夜裏繞路疾走,趕去刑場替大頭哥收屍!這不是我們的國土嚒?這不是我們的家鄉嚒?……想著這些,我感到心頭熱血如潮,一陣一陣翻攪,也就忘記了疼痛,不在乎寒冷,在荊棘叢中,急步趲行。
「不是被日本人殺的,是被日本人的大狼狗給咬死的!就為了救他爹,大頭哥才落在日本人手裏!……」
回家的路,走得比意料中的更加辛苦。雪仍然下個不住,那些手掌一般大的雪片兒,往人的頭上、臉上、眉毛上……輕輕的撲落;因為天和地一個顏色,那些雪片兒看上去就不像是純白,而是帶著一點點兒淺灰,這情景,倒使我想起袁子才「祭妹文」中的兩句:「紙灰飛揚,朔風野大」。把漫天風雪比作紙灰,聽起來有些不倫不類,古代的詩仙文豪,大概也從來不曾用過這個比喻,而我當時心裏確乎就是這樣想的,還自以為這比喻很貼切、很寫實呢,並且,對老天爺的這一番美意,我心裏更是充滿了感激。
「五哥,你不要唱高調,這一天一夜,別說是吃,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難道說你不餓?我知道,此時此地,就是眼前擺滿好吃的東西,你也吃不下去,這是情緒問題;可是,肚子裏嘰哩咕嚕的直叫,肚皮快要貼上脊梁骨兒了,別作違心之論,你能說你不餓?」
二扁頭像是根本聽不懂這些話,他兩眼直視,眼珠子都好像要凸出來似的,抓緊五哥的胳臂,像一隻發了瘋的猿猴,那樣齜牙咧嘴:
「爺爺教訓的是,我和六弟都會記在心裏。如果是太平盛世,什麼事兒都有長輩們出面,小孩子只要躲在後邊,被保護,受蔭庇,就算是好孩子;可是,像今日這種時局,日本鬼子長驅直入,已經佔領了半個中國,眼看著就是一場亡國滅種的慘禍,老年人明哲保身,日本人來了,城裏不能住,就往鄉下逃,小孩子也跟在後邊躲著藏著,能躲得過嚒?能逃得了嚒?幾十個鬼子住在城裏,就把一個縣幾十萬人口看管得服服貼貼的,國家還沒亡呢,先就學會了作亡國奴的樣子!不必等到日本人來殺,自己先就嚇死了?……」
就算缺乏經驗,看到這種勢仗子,五哥也應該猜想得到朕兆不好,趕緊的見風轉舵,照著奶奶吩咐的話去做,有奶奶護著、攔著,或許還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在平時,五哥的眼皮本來很活,今天卻變得呆頭呆腦,好像他是存心跟自己——也跟我過不去,一定要招來這場狠揍,他才滿意。
「光是會使用針線還不夠,要有那份兒膽量才行。從前,這西關大街上住著一位馮大娘,是專替人做這件事兒的,可惜她兩年前害病死啦。總不能就這樣半半咧咧的往棺材裏裝呀!」
「老敬德」點頭說:
且說那天晚上,天色已經全黑,我一個人在南園子裏摸索著,「都了猴兒」是摸了不少,人也又睏又累,小孩子還沒有學會熬夜本事,一陣睏勁兒上來,人就撐不下去,也不管泥裏土裏,倒頭便睡。半夜裏,照顧我的奶媽忽然發現我不在家,找遍整個的寨子,也沒有人知道我去了那裏,還以為是被土匪綁了「票」呢,這一來可不得了啦,立刻鳴鑼燃鞭,集合鄉團,出動了人槍好幾百,往外搜索了十幾里路,鬧得天翻地覆。我在南園子裏一棵老梨樹底下正睡得香甜,這些事情都渾然不知,一大覺睡到日上三竿,我才被樹葉間搖下來的陽光給照醒,只覺得肚子好餓,爬起來就往家裏跑,跑到東寨門外,剛好就和找我沒有找到的鄉團碰上了。這件事情的結尾,自然少不了挨打、罰跪那些回目,所以,當時留下的印象深刻,七八年過後我還牢牢的記著。現在舊戲重演,又來了這一段,正當縣城淪陷、兵荒馬亂之際,家裏人看我們失蹤了兩天,多半會猜想道兩個孩子是落在日本兵手裏,或砍頭,或槍斃,早已經不在人世。等我辦好了事情回去,這一場雷霆之怒是躲不過的,回去得越遲,家裏的人越焦急,刑罰也就越重,這都可以根據經驗推想而知,可是,事已如此,愁有何益?總不能為少挨幾下打,少罰幾小時的跪,就把替大頭哥收屍這件事,弄得虎頭蛇尾,半途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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