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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鎖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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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我們走!」夢石搶先一步發動了摩托車,她不得不接受命令,上了車的後座。
夢石呻|吟著,顯然他已聽見她的聲音。
潮濕的路是斜坡,車的速度使丹琪很擔心;她回望了一眼,然後說:「慢一點吧!已經沒有事了。」
司機又回頭問了一遍,同時藉著街燈的光亮,深深注視著她的臉。她急忙調頭迴避開。司機的注視使她心虛,說不定警察趕到現場查問時,目擊者會指出曾經有一個女人瘋狂的跑過來,又瘋狂的跑去;假若她的形貌被司機記憶下來,對她只有危害。惶恐中,她順勢一指:
「從什麼時候?」
「我沒有辦法制止自己,事前我恨你,事後我恨我自己。」
她啞口無言,他已把她的弱點全部抓住;對於她,他已駕馭自如。
他懊悔過去不應該對她談起夢石征服女人的絕技了!也許她抱著好奇心,才墮入他的羅網的。暮色中,她的眼睜得好大,眼圈露出縱欲過度的疲倦黑線;妒火中燒,他暗暗咒罵著,甚至想伸手重重打她幾個耳光,用來懲罰她的淫|亂無恥。自然他不能這樣做,他和她沒有合法的關係,對於她的行動不能干預,何況已經失去的東西,其價值比原來的還高,他需要運用手段重新把她攫獲到手,其他以後再說。
輪到范林雪恥了!尤其他想到丹琪曾經說過他向夢石學的開快車的話,心裡更加氣憤,復仇之念比剛才更深。
固然他沒有抱著輕敵的心理,但他必須向夢石挑戰,他要在丹琪面前爭取勝利,讓她認清他的可貴;當初把自己的貞操獻給這樣一個男人,是很值得的事。
丹琪閉目喘息著,適才的情景實在像一場噩夢;她幾乎疑惑她是不是真正的活著,如果她沒有改乘的士,仍舊坐在夢石車上呢?其後果不堪設想?她打了個寒顫。
「嘖嘖!」司機觀察完畢,一面踩油門趕路,一面說:「汽車和摩托車撞在一起,撞得不輕,恐怕都沒命了!」
她可以猜想到他的目標是秀麗閣,她一點也不驚惶,因為她已經隨他來過幾次。她記得那晚臨陣逃脫的經過,她也記得初次涉足其間的慌亂。很多事,在想像中往往比事實還要嚴重,到秀麗閣便是一個例證。
「看有多危險!還不抱好。」
「我真不懂你!你每次都會說討厭,可是到了那個時候,你比誰都狂。」
「我沒有資格嫉妒,」她苦笑了一下:「不過我不懂你們男人,為什麼同時可以有兩個,甚至更多的女人?」
世界上的種種罪惡都是由人製造出來的,她不知道別人犯了罪以後的感覺如何?倘若一個人不知罪惡為罪惡,也許會坦然得多;而她,由教育培養了多年的道德觀念使她心裡充滿了痛苦與恐懼;她為著所犯的過失而痛苦,為著有一天會遭受審判而恐懼。夜裡她時常做著噩夢,夢見日月潭那晚的尷尬場面重新演出,只是其他兩個人更換了;范林的位置被夢石代替,她的媽媽變成了夢輝。她羞愧得無地自容,直到驟然醒來,仍然心悸不已。她擔心這是壞預兆,曾經把夢境告訴過夢石,夢石拍拍她笑著說:「夢就是思想,像我這樣不用思想的人,倒床就睡到天明,好壞都不會有預兆,預兆為什麼偏偏對你獨厚?跟我學學,人生在世,少自討苦吃吧!」
她見他路走得不對,才失聲喊著:
「趕快送我到學校!要不然我從此再也不理你了!」
她閉上眼睛搖頭嘆息著:「醜惡!」
一輛汽車按著喇叭自後面趕來,她的腿軟了,神經迷亂了,以為是警察的汽車,如果不是司機停下來,招呼她,她已棄去公路而向田野間奔逃。
沒有容丹琪表示意見,夢石就一口回絕:
「你笑什麼?」
善才是美的。有時罪惡也披著美麗的外衣,大概魔鬼引誘人墮落時也就靠一層外衣來眩惑。
由范林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內心的變化,驚愕一轉而為憤怒,然後是不屑;事情發生得太突兀,連一向善於應變的他一時也不知採取怎樣的措施才會損人利己了。還是夢石在這方面比較老練,他索性很大方地挽住丹琪的腰,暗示她不要理會,便視若無睹地先一步走過去,本來,在許多逢場作戲的場合中,朋友們為了顧及彼此的方便與尊嚴,常常來個心照不宣;何況三人的關係如此錯綜複雜,裝聾作啞,免打招呼,不很合適嗎?夢石認為他的措施是很正確的,他自信范林縱然有一萬個忿恨不滿,也不敢發作出來,為的是他本身的弱點被別人掌握著。
「沒有。我雖然很壞,但是我很坦白,我對你說的全是真心話。只要我們彼此需要,管他社會認為合不合法?不論什麼事帶幾分神秘才有吸引力,即使我能娶你作太太,我也不願意,日常生活會沖淡羅曼蒂克的意境,我所以和玉鸞結婚,和_圖_書一部份也就是這個原因,如果我娶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天長地久以後變得平平淡淡,有時把她冷落在家裡,未免太令她委屈。」
「我們這樣不是也可以永遠安心地在一起嗎?安不安心在乎個人。如果我們把事情鬧明,引起大家的非議,也許你會更不安心。」
「原來這才是你要我看雨景的目的。」
她跑,瘋狂地向前跑,如果這時有人和她比賽,她一定可以得到冠軍。
一個轉彎,她一閃,如果不是及時使身體保持平衡,她幾乎被甩落地。他也略略吃驚,急忙把車速減慢,並且半關懷半責備地對她說:
「不,你忙你的吧。」
「無論如何,現在總該走了!從這裡進城還得半個小時呢!」
她拚命地向前飛奔,她的兩條腿已變成了飛車,飛車是危險的;但她聽見有人在後面喊:「把那個女的留住!她認識他。」
雲靄四散開來,稀薄之處,透出深橙、淺紅、紫灰或隱或現的色彩。白晝不但已被黃昏代替,再看遠處轉暗的天邊,連黃昏停留的時刻也有限了。
「再見!」夢石揮揮手,向范林嘲弄著,她趁機也望了范林一眼,范林的臉色難看得足使她膽戰心寒;他的嘴唇緊閉著,目光裡充滿急欲報復的仇恨。她連忙把頭低下來,車已開始飛馳。
他不在意地笑著說:
一向以飛車稱著的夢石如何能忍落後的羞辱?毫不遲疑地加足馬力,向前衝去。追上范林以後,夢石得意地哈哈笑了兩聲。
「你說錯了!按照生物學、人類學、社會學各部門研究的結果,人也是屬於雜交的動物的一種。所謂婚姻制度,起源很晚,那本來是違反人類的生物性的。就以貓狗來論,雖然是雜交,卻少不了愛,牠們也會選擇對象,當牠們認為彼此情投意合,才肯交配。」
車一發動,夢石便朗笑起來。
夢石省略去應有的寒暄,毫不客氣地問:「什麼事?」
司機停下車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不過這位女客的好奇未免太過分了!當他回頭看時,她已奮力扭開車門,奔跑出去。
「就因為下雨的天氣你沒有來過北投,我才把你帶來,」他看窗前指示著說:「只看這一片景色,就知道此行的價值了。」
「喂!」
丹琪豁地坐了起來,向外探視,同時連聲喊著:
她這才停下來。同時記起她從北投坐來的那輛的士了。
「地位的大小是個人的觀念,但是沒有人能否認它的重要,如果失去這項享受,活著就完全乏味了。」
「警察來了!」
他張開臂膀,一把將她摟住,恣意地狂吻著,直到她由反抗而就範,逐漸癱瘓在他的手臂裡。她的頭腦嗡嗡作響,她的眼睛裡旋轉著金光,當她一再喊著「放開手」時,他已將她抱至床上。
到哪裡去呢?她迷惘地自問著。
「不要開這麼快!要不然放我下來!」
她感到她的肺部將要爆炸了,但是她不能被他們留下來,受他們的審問,使他們弄清真相,明天報紙上將刊出她的照片,把她與他們之間的秘密公諸於世,讓她的榮耀生命和他們一起歸於死亡,她寧可真正的死,也不願意受萬人的辱罵和指摘。
細雨霏霏,路很滑,本來她想到公共汽車站去的,看看錶,時間有限,於是她佇立於路口,希望招呼到一輛計程車。
「夢石,」她忽然衝動地喊了一聲:「我們索性結婚好不好?」
她驀地爬了起來,尋找自己的衣服。她覺得她深深受到侮辱。
他的頭擺動了,眼睛不再像適才那樣空洞,他已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她;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來,由他的臉上的肌肉變化,表現出他內心的焦急,急於告訴她什麼。他蠕動著,分明想掙扎起來,然而他的傷勢嚴重,脊椎已斷折,盡了最大的努力,才把手微微舉起來,勉強吐出一個字:「走!」
「我也常常覺得你不是你。」她報復了一句。
「死了!」
「把外套和毛衣脫掉可以吧?房裡有暖氣,穿多了會出汗的。」
「你每次一來,就吵著要回去,什麼時候你才能克服了矛盾的心理?」
「我不贊成你用尋求滿足這幾個字,把人當成了獸類。」
「夢石!夢石!」大顆淚水從她的眼裡滴下來,滴在他臉上。
上了車,她才長喘了一口氣,無力地倒在背墊上,希望將緊張過度的心情稍加鬆弛。
丹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足足顯示出她的惶恐來;她擔心他們兩個會為她發生爭執,把事情越鬧越大,鬧得不可收拾,而使她陷入終生無法洗刷的羞辱裡。沒有比這時更想將他們兩個完全擺脫了,她本身固然帶著罪惡,但她仍羞於與他們為伍;他們沒有把她當作一個人來尊重,而把她當作一個物件來爭奪、利用。
「同樣是一整天,為什麼不盡量放鬆,過得和-圖-書悠悠閒閒?你的心情始終不穩定,在我房裡如此,在你房裡也如此。我以為秀麗閣可以使你穩定下來,可是照樣。」
穿過酒吧區,丹琪茫茫然地向前躑躅著,雖然她的人已逃出懲罰的關口,但她的心仍然陷於罪惡的鞭策中,無法解脫,就這樣走下去,直走得兩腿發酸,舉步艱難,還沒有想到該往何處。她不願意回去,據她的推斷,這時夢輝已得到噩耗,正在料理不幸的意外;她可以想像到,夢萍和玉鸞都會趕去,呼天搶地。她不能忍受這一切!起碼在情緒恢復平靜以前,她不能!
「送你去很快,何必再站著乾等呢?」
「沒什麼,等一會你就會知道。」
剛站定,夢石便按著車喇叭,飛馳而至。
「喂,等等我!」
只是她的心緒不能立刻恢復正常,她站在那裡,渾身發僵,躲避他的目光,也拒絕他的接觸。
下了車,她才發現是一條酒吧林立的街道。這倒是一個很好的掩飾,將來如果測探出車禍以外還有一個女人時,從司機所供的線索作根據,必定以為是個風塵中的女人;而且夢石和范林所以從北投的路上回來,必定是會在一起狼狽為奸。
「我從來沒有理過他。」她沒有告訴他,昨日范林還來過電話哀求呢!她的心腸硬得連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已由衷地厭惡起他來。她奇怪過去為他那樣犧牲過,痛苦過,現在再一想,她竟不能斷定是不是愛過他?甚至在疑惑什麼叫做|愛?會不會將來她對夢石的感覺,也像今天厭惡范林一樣?而且怎樣才能對他厭惡?難道要靠另一個男人的力量?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喘息著一面搖頭喊「不」來拒絕,一面卻又無奈地迎著他的攻勢,使自己再一度向他示弱。
打開車門,她撲在座上,再遲一步她就會不支倒地。
經過丹琪這一紛擾,范林又領先了。
夢石蠕動著,間歇地呻|吟了兩聲,後腦流著血,黑柔的短髮凌亂地浸在血液裡;他的臉在初臨的夜色中像紙一樣白;他的眉目已因痛苦而改觀,給予人極其恐怖的印象。丹琪顫慄著在他身旁蹲下,她的五臟被這個可怕的景象牽扯著,很想嘔吐,而且產生了昏眩和窒息的感覺。她伸手推動著他,用抖如秋葉的嘴唇在他身邊呼喊:
「又出事了!車撞車!」
交頭接耳的用兩句話,將身邊那個歡場女人打發走,范林連一步也沒有遲緩,便急急追趕前去。
「什麼目的?」
「小姐,要到哪裡去?」
他的再度出現使丹琪和夢石同時怔忡起來,夢石把眉一皺,覺得他太不識相;而丹琪已無暇顧慮事情被揭穿的難堪後果了,只顧到眼前如何以強硬的態度來掩飾內心的羞憤和緊張。兩人以同樣冷冰的目光注視范林的極不自然的笑容,都保持著敵對的沉默。
「女人是水做的,碰也碰不壞,怕什麼?」他笑著搖搖頭:「這張臉一嚴肅,好像換了另外一個人,不是你了。」
「停一停!我要下來!我要在前面下來另外喊車回去。」她大聲喊著,這時已到達北投的鎮區。
他以勝利者的姿態,緊緊地注視著他的俘虜。
「我已經和他斷絕來往了。」
呼呼的風聲,「嗤嗤」的飛車聲,使丹琪的心緊縮成沉重的小鉛塊,她忍不住喊著:
從小學到大學,往來於途中十數寒暑,她也飽嘗過風雨的滋味,那種滋味似乎已完全被她忘懷掉了,經過婚後的適逸生活,對於風雨中奔波,深深以為苦起來。下雨的那一天,她便想逃學。進了大學,缺幾堂課,是非常平凡的事,過去她也偶爾缺席過;那時讀書好像是為了媽媽讀的,而今天,則是為了自己。她的目的並不是想混資歷、拿文憑,也沒奢想在藝術方面成名或成功;她只希望以求學作為精神寄託,她更希望恢復學生時的單純思想;她明白了媽媽為什麼篤信宗教;還有更多的人選擇其他方式來調劑生活,出發點都是同一個:減少煩惱,增加快樂。如果說上學給她很大的快樂,那是假話,但這樣可以令她忙碌,惟有忙碌時她才會變得單純一點。在學校裡,她混在男女同學中間,有時會把自己忘掉,只是回到家裡,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的愁悶更加了一層。
「我不懂,你為什麼從來沒有犯罪的感覺?午夜夢迴,你不會捫心自問?」
「你,」她艱難地說:「你坦白地告訴我,現在還有女人和你來往嗎?」
可是她也不能永遠這樣蹉跎下去,她總得找一個臨時的去處。為什麼不到媽媽那裡?媽媽對於她的突然出現會感到驚奇,卻不會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麼事。萬一媽媽知道了,也會寬恕她。媽媽已經寬恕過她一次了。而且媽媽寬恕了罪不可恕的爸爸。
「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的關係合法以後,可以永遠安心地在一起了。」
她和夢石共同聽到淒厲的喇叭聲在後頻響時,范林駕著他的跑車,面帶諷刺的笑容揮揮手超過他們。
「糟糕!上你的當了。你這人太不守信!真可惡!」
「別開太快,下過雨,路還是濕的,很滑。」
「即使不論鬼神,道德也有眼睛。」
她沒有答應,樓下正有傭人經過。當她和夢石在一起時,只要有人多看她一眼,她就會心虛起來,以為她和他之間的秘密已被人發現。
「和你好以前。」
「本來我不想來的,既然來了,中午就應該回去,中午沒有回去,下午一定要回去,現在下午又完了,還不走,要等到什麼時候?而且回去怎麼交待?」
「從來到這裡,沒有催一百次,五十次總有了,催得我都跟著緊張。」
「讓我舉一個例:北極的愛斯基摩人不願意把打獵的用具借給朋友,可是願意借出太太,因為獵具會用壞,太太不會。夢輝沒有感覺到你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吧?我既然沒有損害他的利益,又有什麼對不起他?」
他向他們兩人點點頭,然後以虛偽的禮貌說:
「夢石,」她一面抽搐著,一面搖撼著他:「我是丹琪,我馬上想辦法送你到醫院去!你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
她沒有心情管他給不給他難看,她只一味地思索惡劣的後果,由適才的一幕作導火線,她不知將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件?她已危在旦夕,只要范林透露一個字,她的名譽便立刻掃地。即使她不介意夢輝和玉鸞,難道她不怕媽媽和正在療養中的爸爸?難道她日後不再做人了嗎?
「昏過去了!」
「等著吧!有你悲哀的時候!」
他哈哈一笑:
雨中往學校奔波,這也是自討苦吃之一。丹琪下了決心,才拿了雨衣和裝書籍以及畫具的籃包走出房門;如果再遲遲疑疑,第三節課就趕不上了。夢石的房門敞開著,經過時禁不住向裡一警,她以為傭人在房裡清理,不料他對著梳妝鏡正在打領帶。聽見她的腳步,他像貓一樣機警地轉身過來,用那雙帶著多種表情的眼睛笑望著她:「早。」
他的表情幫助了未盡的言語,丹琪向後退縮著,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他的手已無力地放下來,頭一挺,閉上了眼睛。
司機好奇著,以為自己所載的女客神經失常;他猜想她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不幸,也許和這次車禍有連帶關係。
他順勢把車停在路旁,緊跟著走了出來,仔細地推斷著車禍的因果:那輛由斜坡滾出至遠處的汽車,可能已車毀人亡,至於摩托車騎士,躺在車旁蠕動著,恐怕也凶多吉少;幾個目擊車禍的過路者,正在指指點點議論著:兩個同方向的跑車和摩托車,以八十邁左右的速度各不相讓,一個疏忽撞在一起,共同衝下山坡。司機邊聽邊尋視他的女客人,夜正降臨,幽暗的光線下無法分辨她的表情,見她呆立了剎那,然後就近踉蹌地向摩托車騎士奔去。
「小姐,你怎麼不坐車?」
她懊喪著,她想起了范林對她的同一態度:
當她上車時,她預備趕回家去;經過這場意外的變故,她的情緒一片紊亂,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裡。
長時間的搏鬥,消耗去兩人的最後一點體力;所有的言語,所有的呼喚,所有的咒罵,所有的呻|吟都已成為過去。他們靜靜地並臥著,從垂死中慢慢復甦。
夢石揮了揮手,風馳電掣地轉眼即逝。剩下丹琪,拖著兩條發麻的腿,勉強向前邁步,幸而不遠便碰見一輛的士,急忙招手坐上去。
她羞憤地反駁:
「我沒有辦法像你這樣及時行樂,我覺得得到的責備比得到的快樂多得多。」
僅僅進門的一剎間,她感到神經緊張,惴惴不安,及至走到房間裡,便與世隔絕,成為兩個人的世界。
「我知道你扯來扯去又會扯到同一個問題上!就算我們是亂|倫,誰知道?誰干涉了我們?」
在滿室生春的氣溫包圍裡,她感到自己正載沉載浮於一池春|水中,她不懂得游泳技術,但她可以隨波飄蕩,迎合著激起的層層浪花而起起伏伏,浪花越高,她的起伏越急,到達筋疲力竭得不能再支持,一陣麻痺,四肢痙攣著,身體才開始遽然下沉,陷於半昏迷狀態的呻|吟中;她感到他的濕熱的嘴唇像春風一樣溫柔,沿著她的面頰緩緩而下,在所能接觸到的地方全留下痕跡以後,又循環到她的面頰,用充滿自信的聲調告訴她:
「那是你們男人的感覺,女人用心去愛,男人用身體。」
雨下個沒完!丹琪皺起眉頭,探視窗外灰色的天空。接連著陰雨了一個星期,還沒有晴意。台北的天氣就這樣討厭!入冬以後,常不給人好臉看。前一陣子還燠熱得出奇,一夜之間便來個物極必反,hetubook.com•com由炎夏進入隆冬。只要一陰天下雨,冷流便趁機而至了。
「就在前面的路口停下來好了。」
由他的一本正經態度證明,他絕對是番好意;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接受了。
畫你?畫你充滿欲焰的眼光,激紅的面容,散亂的頭髮,部位變動的五官以及跳躍的筋脈?
「謝謝!」
「不僅我自己,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
奔下斜坡的時候,丹琪跌了一跤,她不知自己怎麼跌倒的,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爬起來的;她把一切都已拋開,沒有感覺沒有思想,她只知道范林和夢石爭奪飛車的結果,已兩敗俱傷,也許俱亡。她愛過他們,也恨過他們,不管他們對她作了什麼,不管是誰的過錯,她仍然由衷地希望他們活下去。她的力量微弱,但當他們陷於災難的時候,她應該為他們盡到最大的心力。范林的車翻滾而下,距離她太遠,她只有先奔向夢石;在亂石和雜草中間,她連爬帶奔,好容易才奔到夢石身旁。
「我不相信,他常常藉故跑來,和你搭訕。」
「你相信有鬼有神?現在科學如此發達你還迷信?」
「我要讓你連續快樂十次!」
「不,我在人前人後,永遠是這一副壞商標,可是你就複雜多了,我常覺得有兩個夏丹琪,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艷如桃李,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正的你,不過把冷若冰霜的一個給別人看吧,我只要艷如桃李的!」
范林本來應該忍耐住的,如果夢石表現得並非這樣目中無人,他會以後再找機會向丹琪提出質問。然而眼前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嚥!他現在恍然大悟最近丹琪對他疏遠的原因,他們的行為不但令他驚異,並且深深損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夢石一向佔他的上風,他不信自己有什麼地方弱於他之下,更何況丹琪原來就屬於他,而江夢石竟近水樓台悄悄將她從他懷裡橫奪而去。他恨極了!此仇現在不報,他還算是堂堂的男子漢嗎?
「結婚?結婚作什麼?」
「可是人不像貓狗雜交。」
「喂!等一下!等一下!」
「偶爾有,嫉妒了?」
「想不到在這裡碰見。」
「我覺得人生的意義多的是,性佔的地位很小。」
「別罵,」他回頭輕輕說:「等一會就叫你說可愛都來不及了。」
夢石的態度並不使范林驚奇,令他驚奇的是丹琪,他非常的不滿她所表現的坦然,據他想像,她應該像那晚在日月潭,他們被夏太太窺見那樣慌亂。是誰使她變得這麼老練?
「你也從來沒有像我覺得對不起玉鸞一樣,覺得對不起夢輝?」
她不能被留住,否則她等於被判了死刑;她有罪,但她不願意受刑,豈止是她?世界上多少有罪的人,不是都在設法逃脫刑罰?
「我想回去。」她拘束地望著腳尖。
「你為什麼不再理他?是為了我嗎?」
「什麼醜惡?你把這最原始的美叫做醜惡?你認為什麼才是美的?」
窗外的山林在煙雨迷濛中隱隱現現,如詩如畫,若夢若煙;當她全神貫注在欣賞景色而忘去自我存在的時候,他已悄然湊過來,嘴唇輕輕觸及她的面頰。她立刻機警地閃開來:
「趁火打劫,別碰我。」
「是的。」她沒有向他進一步解釋:最初是為了媽媽。
她伏在他胸前,既欣慰,又憂愁;她不知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才能從這複雜的情緒裡得到解脫。
他把雙手往胸前一叉,含笑注視著她蒼白的面孔,然後聳聳肩說:
「性是自然的需要,何必故意制止,剝奪去人生的意義?」
「去他一邊的道德吧!我活了三十年沒有理會道德一天,不是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嗎?」他抱著她轉了個圓圈。
「你們爭什麼?」丹琪跺著腳,又急又氣:「不要命了嗎?」
「可是人再也不會像貓狗亂|倫。」
「應該這麼說:男人樂意用身體來幫助表現內心的愛。上帝造人時,既然賜給我們感官的享受,我們就有權柄尋求滿足。」
「如果我是個畫家,我要把你剛才的神情畫出來,沒有任何時候比那個時候更美了。可是你是畫家,你願不願意畫我?」
丹琪脫下外套,又往身上加了件外毛衣;想像著迎面的淒風冷雨,她打了個寒顫,她忽然覺得做學生多麼辛苦!
「你呢?和范林。」
「我一覺睡到天明,想捫心自問也問不成。」
拿虛無飄渺的上帝、枯燥的聖經以及冗長的聚會和夢石的容貌、言語和動作來比較,後者對她的誘惑大多了!
媽媽真偉大!她再也想不到媽媽會寬恕了爸爸,為爸爸的病盡心盡力,宗教的力量既然這樣神奇,可以使人整個改變,她是否能夠藉著這種奇異力量擺脫夢石?
夢石的態度又一步刺傷了他,他想立刻發作的,但繼之一想,丹琪才是他競爭的對象,理會夢石作什麼?
他的語氣使她不悅,但https://m.hetubook.com.com她畢竟容忍下來:
「有意思極了!」夢石朗笑著,但從他的笑聲,可以分辨出所含的憤怒。
「起碼不是現在,現在我和你在一塊比誰都痛快!」
「好,你自己回去吧!」夢石索性遵照丹琪的意思,停住車將累贅之物卸下來,好繼續努力。
聽見司機的問話,丹琪昏昏沉沉地向窗外瞥了一眼燈光,樓房,已經抵達市區了。
「魔鬼!」她瞪了他一眼,低聲咒罵著下樓而去。
好勝心戰勝了一切,夢石哪裡肯聽?
她的身體這才移動了一下,她想睜開眼睛看看究竟,卻懶得睜;此時此刻她心亂如麻,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辦法解決,哪裡有情緒管人家的閒事?撞車就撞車吧!台北哪天少得了車禍?
「出來一整天了!」
「丹琪,我有話和你說。我送你回去。」
她不知道范林的凶吉如何,根據夢石的傷勢推測,他會更加可悲,她早就警告過他不要開快車,從陽明山下來的每一次,她都頻頻勸告他,次數多了,會引起他不滿,認為她對他沒有信心;為了他欣賞美國式的開快車,也經歷了美國式的車禍。
「夢石!夢石!」
「又生氣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問題好不好?這麼美的情調,何必惦記什麼罪惡不罪惡?」
「走吧!再不走我一個人走了!」丹琪觀望著天色,焦急地催促著。
「隨便扯句謊,那還不簡單?」
「來,我送你去。」
固然他們為了飛車毀滅,追溯原由,難道他們不是為她而送死嗎?當他們生命垂危之際,她卻迴避開來;對外界,她仍然保持著原有的面目,對自己的內心,她能不遭受譴責?
「快十點鐘了,還早?」她心跳著,當她單獨和他相對時,總會心跳,如果有別人在一起,她的心又會發僵:「我以為你早去上班了。」
「我沒有矛盾,我覺得天這麼壞,下著雨跑這麼遠來作什麼?」
受到眼淚的刺|激,他慢慢睜開眼睛,同樣的一雙眼睛,卻失去了過去的多種光輝,變得空洞迷茫,她距離他那樣近,而他竟像什麼也沒有看見。
事既如此,她知道反抗也沒有用,除非她跳車;但她不願意造成意外事件。
走出房門以後,甬道的另一個房門開了,出現了另一對男女;就在彼此注視的一剎那,空氣突然僵冷萬分,夢石不悅地皺了皺眉,丹琪的臉色卻變得死白,冤家路窄!范林和一個妖冶的年輕女人,剛行完了交易,計劃好在晚飯以前趕回家裡。世界偏偏有這麼湊巧事,不早也不晚,竟在這種情形下遇在一起。
「沒有人責備你。除了自己。」
「這人真莫名其妙!」夢石忿忿地說:「如果要不是你在場,我非給他難看不可!」
感覺中,司機減低了車速;她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注意路旁的人語聲。直到司機停住,並且像自言自語,又像對她說:
「我在想,」她偏過臉去,躲避著他:「我討厭這種關係。」
丹琪木然地站立起來,這時她才聽到身後的聲音,看到身後的群眾;她突然拔腿就跑,埋著頭從人叢中衝了出來。
儘管她用手擋住臉,竭力把目睹的慘境忘掉,卻仍然像在眼前一樣鮮明;她實在不能相信一個生氣勃勃的人,轉眼間便會血肉模糊;只要她想到夢石的垂垂待斃的形態,「走」字的餘音便在她耳邊裊裊不散。她記起夢石過去和她談過的善惡問題,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臨危卻還顧念到保全她的名譽;他曾經說要為她做一點好事的,這就是他為她做的好事嗎?
「就算這是最後一次吧!我已經聽慣你以後再也不理我的話了。」
丹琪被夢石擁著向停車處走去,范林緊追不捨:
「你承認不承認這也是一種藝術?我把它叫做第九藝術。你的本行繪畫是獨力完成的,第八藝術電影是靠眾人完成的,這種第九藝術是兩個人的精心傑作。喂,你怎麼不理我?」他欠起身來:「你在想什麼?」
「用不到,把車開快一點,二十分鐘足夠了。」
「我沒有良心。」
「你找理由搪塞我。」
「這種天氣,偷愉懶並不過分。你也別去學校了。」他趕過來幾步,輕輕對她說:「一起偷偷懶,怎麼樣?」
「放心,」他拍拍手:「我會顧到你的安全問題。」
「我們的良心。」
她打了個寒顫,熱流又在腹內衝擊;她恨自己的意志如此易於動搖,他的一道眼波,一句言語,一個動作,都能使她甘心地被征服。她的心固然軟弱可憐,但她的外表卻故作堅強:
她只得伸出手來,抱住他的腰部。雖然隔著厚厚的服裝,在感覺中仍似緊貼著他的肌肉一樣刺|激,她索性把雨帽拉低,蓋住了臉,眼睛一閉,任憑他把她載到哪裡去。
「丹琪,坐我的車!」
「人本來就屬於獸類,不過是衣冠禽獸罷了。你想當兩個人脫得精光的時候何異於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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