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升大學的門是狹窄的,每年總有那許多人要擠進去,卻絕大多數被摒於門外,仲揚很緊張地參加了那場劇烈的競爭,在考場外,看別人的父兄姊弟殷殷在旁叮嚀、慰問,雖然他已習慣孤獨,卻仍不免黯然,只有自己給自己打氣,一定要爭氣啊!
時光像小溪的流水,緩緩地流走了,一晃就是九年。
只是為了想博得他的感激?哦,不,那又是為了什麼?想著,她臉一紅,避開了他的視線。
亞玫點點頭,望著眼前這高出她半個多頭的健壯青年,認識他已有十年了,她熟悉他正直的個性、誠摯的為人,她佩服他奮發向上的精神,除此之外,她還了解些什麼呢?他有沒有時常把她放在心上,和自己一樣寄與深切的關懷?
「我有這樣墮落的哥哥,真覺得丟臉,害我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來,你還要我這個朋友嗎?」
那天仲揚回家,瑞珍也在,她懷裏抱了個白胖的小兒,自己卻瘦多了,仲揚向他道賀,她卻苦笑著:
亞玫懷傷地搖搖頭,「可能嗎?恐怕不可能了!」
對於淑芸,仲揚表現得更加恭順,更加深了淑芸心中的慚愧。他除了一直固執地不曾叫她一聲「媽」,幾乎已把她當作母親看待。仲揚住宿在學校裏,週末假期偶爾回家,淑芸還為他加菜,一家人已處得和和睦睦了。
這晚,仲揚參加朋友們為慶祝他陞遷的晚宴歸來,帶著薄薄的醉意,獨自在校園裏徘徊。
「你看起來瘦多了,我心裏很難過。」很驚異聽到父親說這樣富於感情的話,他感激地說:「我的身體很好,不久就會完全復原的。」
誰不對年輕有為的康講師刮目相看?他卻仍然謙和勤奮,一如往昔。
忽然,一個主意湧上心來,何不登報與亞玫聯絡。只要她仍在臺灣,總不難找尋,這是最值得一試的辦法,怎麼以前沒想出這主意?大概是因為還不曾準備把那份思念化作積極的行動吧?
那哀怨的眼神,那沉痛的語調,就是以前專門捉弄人的瑞珍嗎?環境對人的改變真是太大了。仲揚不禁感嘆。
就在忙碌和愉快生活中,仲揚結束了大學四年的課程。因為成績優異,得到母校師長的器重,留校聘用,教書正合他的興趣,就在受完預備軍官訓練以後,仲揚又開始了人生另一段新的歷程。
後來,他盼望能接到亞玫的來信,卻仍然失望了,亞玫彷彿已從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這兩年來,在困苦的環境中,你的友誼給了我許多鼓舞的力量,亞玫,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你才好。」
但是後來亞玫的家自北南遷,兩人也就從此斷了音訊。亞和-圖-書玫突然離去後,仲揚才體會到她在自己寂寞生活中的重要,他思念她,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卻羞於對自己承認藏在心底的一份情愫,只暗暗在內心立下誓願,將來,他要讓她看到奮鬥努力的成果,並且告訴她,她對自己的重要。
若不是這帶著無可奈何卻又有點冷漠的聲音,康仲揚真有緊緊擁住父親的衝動,告訴父親自己再也不惱恨他,仍像以前一樣愛他。……
但十六歲的少女,又豈善揣摸心意?聽了仲揚的話,亞玫的心更往下沉落,她想,等仲揚功成名就,而她怎有資格攀附?貧窮的家庭,又有壞名聲的兄長,而她本身又未具國色天香,他會中意她什麼呢?便淡淡地說:
伊人在何方?他望月輕嘆。
仲揚因忙於書店的工作和學校繁重的課程,又有一段時間未去杜家。這天,他忽然在報上讀到亞明和另外幾個問題少年被送往少年感化院的消息,內心著實替好友難過了一陣,想到杜太太和亞玫必然非常傷心,他有去安慰他們的義務。
星期日,仲揚放棄了難得的休閒,上午就急急來到杜家,一路上想了許多安慰的話要對亞玫說,雖然只是些空洞的言詞,總能和緩她一些內心的激動。
開學以後,仲揚找著一份夜間家教的工作,但收入有限,只能維持最低生活費用,無法滿足繼母的需索,仲揚心裏很不安,他向父親表示儘量再去設法賺錢,做父親的卻婉言阻止他:
由瑞珍態度的轉變,仲揚深深了悟,一個人不必去計較別人對自己的言行,誠懇待人,總能博人好感。
在仲揚的生命史上,從初中畢業到大學畢業完成的這一階段,確是值得記載的一頁,他嘗盡了多少艱苦,歷盡了多少磨難,為生活出賣廉價的勞力,為強烈的自尊鞭策自己向上,他不論環境多麼惡劣,始終有一顆堅定向上的心,努力讀書、求知識,他對自己說,只有力爭上游,才有光明前途,為了未來的遠景,即使吃更多苦又算得了什麼?
最感欣慰的是為誠,這就是他所期望的,卻又盼望了多麼長久。
再也問不出所以然,仲揚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猜不透亞玫故作神秘的原因。他傷心地想,自己一直把她當作好朋友,甚至是最知心的朋友,她卻絲毫未把他放在心上,越想越傷心。
「瑞珍姐,有幾個你愛和愛你的孩子,也是很幸福的。」他只能這樣勸慰她。
「爸爸,我太感激您了!」父親的寬大與慈愛,出乎仲揚意料之外,望望老人家多皺紋的面龐,再也找不出三年前繼母剛進門時他對兒子的那股兇狠,父親畢竟m.hetubook.com.com是父親,根植在內心的愛是不會輕易消失的,慚愧自己以前竟萌生不應有的怨恨。
「我會繼續不斷努力,達到我的目的,十年以後,你一定會滿意我努力的成績。」他很想說,我要把努力的成果獻給你,但又怯於說出這樣露骨的話;十七歲的少年,畢竟還太稚嫩,一份被壓抑的情懷,不敢輕易顯露出來。
這筆錢,使仲揚綽綽有餘的繳了入學費用,還餘下一些生活費,心中的感激自然是無可言喻,他暗暗立下誓願,對於好心腸的人雖無以回報,等將來自己有能力時,一定盡力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大概是南部吧,詳細地址我也不知道。」中年婦人愛莫能助地搖搖頭。
「希望有一天,我能報答你。」
仲揚見亞玫神色憂傷,猜想她一定對亞明的事難於釋懷,便安慰她說:
九年,是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日子;襁褓中的幼兒長大了,少不更事的孩子成人了,昔日背著書包的高中學生,都已邁進了社會的門檻。
「那些事我早忘了。」他回答的是真話,以往的不愉快,已隨著瑞珍友好的態度煙消雲散。他想,是現實使瑞珍成熟了,改變了。
「搬走了?」仲揚很難相信亞玫怎會不告訴他。「請問搬到哪兒去了,您能把地址告訴我嗎?」
小啟連續刊登三天,能不能發生效果,就要看仲揚的運氣了。
仲揚畢竟贏得了那場艱苦的戰鬥,進入了理想的學校和學系,他開心地笑了,幾年來深鎖的眉頭展開了,喜悅地接受老師和同學的道賀,似乎已瞧見了前途的燦爛遠景。
「將來你總有飛黃騰達的一天,還怕買不起送我的禮物?只恐怕到那時候,已經想不起我這個朋友了。」
「如果經濟能力許可,我也想買一件禮物送你,」仲揚笑著說,「像你送我的那條又漂亮又實用的圍巾一樣。」
——他想的只是物質上的報償。亞玫滿心黯然,心裏沉沉地,像失落了什麼。
再回頭看看,父親已經關上大門走進去了。仲揚緊握袋中的鈔票,在他心目中,那不是一張有價值的紙幣,而是無價的父愛,也是他自力更生向人生坎坷的旅程邁進時更有力的支持。
有一次仲揚回家,是在一場感冒痊癒之後,人顯得消瘦了些,康為誠那天一反往常,兒子辭別時送他出門,走到大門外,仲揚向父親道別,康為誠卻說:
康為誠卻揮揮手說:「去吧!」聲音裏包含了許多無可奈何。
杜亞玫小姐見報請速聯絡
在仲揚三年級的時候,瑞珍出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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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二十二歲,讀書不成,又長得毫不出色,幾經媒人撮合,就做了一個商人的續弦。那家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家事忙得她透不過氣來,孩子也頑皮搗蛋,常捉弄得她哭笑不得。懶惰的她,迫於環境,一下子變得勤快起來,卻還得不到丈夫的好臉色,只有回家向母親哭訴,母女倆相擁落淚時,心中不免都自咎昔日對待仲揚的苛刻,也算是因果報應吧。兩人的態度頓時改變了許多,趾高氣揚的神情早已消失無蹤了。月色很好,照著他孤獨的影子,心中既充實又空虛,充實的是,事業上已稍有成就,只要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下去,前途光明可期。空虛的是精神上缺少異性慰藉,生活難免有點乏味,於是,很自然地,亞玫秀麗的影子又浮上心頭。
「我預祝你成功。」
「謝謝你。」
「報答?」她把頭用力搖了搖,「對好朋友是不該提這兩個字的。」
仲揚心滿意足之餘,內心深處仍念念不忘杜亞玫,記得當年得到亞玫關懷時,曾暗暗在心中立下誓願,將來要好好報答她,而今卻不知伊人在何方?因為心中印著亞玫的影子,對別的女孩子從不加以青睞,二十六歲的他,還沒有交過一個女朋友。
「仲揚,你還恨我嗎?」瑞珍有點不安地問。
先說康仲揚吧,二十六歲的他,已是一個英挺的青年了,他已大學畢業,受完預備軍官訓練,如今在一所大學裏擔任講師,苦盡甘來,當他品嘗著努力後的成果,仍不時咀嚼生命中那段最艱苦的日子,警惕自己毫不懈怠地更加努力。
仲揚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裏,所得的薪俸大半交給父母,淑芸對這位以往厭惡的前妻之子,態度好得近乎巴結,每次見到仲揚,總說些稱讚的話。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是不勢利的?
「怎麼忽然變得客氣了。亞玫,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是嗎?」
××大學康仲揚啟
說做就做,仲揚立刻匆匆趕往報社,刊登了這樣一個尋人小啟:
九年歲月,對一個年輕人的改變自然是很大的,除了外型的差異,每個人的遭遇也多少和以前有些不同,尤其以剛進入成年人階段的青年,一切都迥異於往昔。
「別恭喜我了,有了這一個我就更忙了,弟弟,你快大學畢業了吧?還是讀書好,以前如果我肯用功讀書,現在也不會去替別人做牛馬。」
一晃就是九年,人長大了,學識豐富了,感情成熟了,但仲揚心中抹不去亞玫的影子。年事稍長,偶爾也興起對異性的渴慕,卻緊閉心扉,守著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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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的期待。常忍不住猜測她是否已有了美滿歸宿,也忍不住想像她成長的模樣,仲揚驚異於自己的情痴。常百思不解,她為什麼不辭而別呢?
「爸爸……」
仲揚辭去了書店的職務,因為工作和上學的時間衝突,他不得不另尋收入,張老板雖然因失去了一個得力助手而感到惋惜,卻為這年輕人的力爭上游而倍加讚許,臨別時,還送了一筆足夠繳一學期學費的獎金,表示由衷的鼓勵。
那黯然的神情,久久縈繞在仲揚的腦子裏,辭出後,他恨自己笨拙的口才不能多說些安慰的話。
亞玫的語調冷冷地,但仲揚並未察覺,想到燦爛的遠景,他立刻滿懷興奮:
書店裏的學徒生涯整整繼續了三年,那一千多個日子對仲揚來說何其漫長;拖著站立了一天的疲累的雙腿,擠上了公共汽車,坐在課堂裏,睜大了倦澀的眼睛,仔細諦聽老師的講解,為了爭取好成績,他犧牲睡眠,深夜猶在燈下研讀,數著日子一天天挨過去,卻是那麼難熬;他不在意工作的辛勞,生活的困苦,主要是親情的失落,孤寂的心靈得不到一絲安慰,才是真正的苦惱,但誰又能為他解除這份苦惱。
那年,杜亞明加入了不良少年幫派不久,有一天,仲揚又去杜家探望,見到哀傷的杜太太,和愁容滿面的亞玫,知道亞明許久未歸,並且犯案累累,警察正在追捕。
「只要你不嫌棄,我們永遠是朋友。」
靜夜裏,燈影下,回憶亞玫的音容笑貌,那溫婉嫻淑的個性,善良慈愛的心懷,都使他覺得她是一位難得的女性,深深的懷念,加強了想和她見面的渴望。
高中畢業了,那是他付出了多少辛勞所獲得的代價,握著那張象徵著學業告一段落的文憑,他激動得不能自已;畢竟已越過了一段難難的路,但並不意味著已由生命的激流邁向坦途,求知慾迫使他作更艱苦的奮鬥,他要升學,他要在知識的領域裏求得滿足。
「恨?怎麼會呢?」
盼望著她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笑著向他道歉,像小時候捉迷藏一樣,總會把她找到。但是,他的盼望落空了。
仲揚獲得碩士學位後,次年又因工作成績優異,得到了學校發給他的講師聘書。
「以前我常捉弄你,想想真不應該。」
忘不了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亞玫拭著淚對他說:
「爸爸,我一定會好好奉養您。」
仲揚對亞玫的感情是很自然的,除了亞玫,再沒有第二個人關心過他,父親懾於繼母的雌威,已無親子之情,仲揚每個月回家一次,卻往往急於逃避家人的冷淡而迅速離去。康為誠有時也問問他讀書和工作的情形,話題卻常被繼
和圖書母的不耐所打斷,為了避開瑞珍仇視的目光,仲揚也不願在這幢夢中常出現的屋子裏多待一會兒。
「對爸爸還說什麼感激?」康為誠淡淡一笑,「等你大學畢業賺大錢了,爸爸再享你的福吧!」
「仲揚,你不必再拿錢回家了,你母親那裏我會替你解說,好好讀書,把握這四年,多求點學問。」
「你也別太難過,亞明他只是一時犯了錯誤,相信他會覺悟改邪歸正的。」
「快走吧!」他不能違拗父親再次催促,想到門內繼母那雙兇狠的眼睛,他向父親說聲再見,舉步離去。
只有亞玫,她同情仲揚,更欽佩他,不時給他安慰和鼓勵,這份純真的感情,確給了仲揚許多鼓勵的力量。
做父親的嘆了口氣,他心中有許多歉意,卻又很難用言語來表達,拍拍兒子的肩,以嘉許的口吻說:「我知道你是個肯上進的好孩子,不過也不要太用功了,體力透支對身體就是虧損,你要懂得愛護自己的身體。」
生命的列車平穩地向前駛去,困頓、憂煩似乎已離得他很遠了;再也沒有學費無著的惶恐,也更難想像難以溫飽的歲月,一切是如此順遂,他常為自己的幸運感恩不已,感謝上蒼對他的仁慈,其實這正是努力應得的收獲。
「你繼母,我知道你一直對她有反感,其實她就是心眼小些,並不是一個太壞的女人,你要原諒她。」
仲揚一面做助教,仍孜孜向學,在學無止境的原則下,考進了研究所,求得更高深的知識,他像個對食物貪得無饜的小孩,絕不放棄任何能使他滿足的機會。在現實的生活裏,他是貧乏的,在知識的領域裏他願自己富足。
他思念她,又有點恨她的寡情,日子悄悄地流走了,但流不去她留在他心中的影象。
後來,仲揚申請到學校的工讀,經濟寬裕些了,也不時買些小禮物回家孝順父母,淑芸對他的態度似乎經過了為誠的勸說,也比較和氣些了。
這件事,使仲揚了解父親對他的愛並未完全消失,那些冷淡,那些漠視,原也是不得已啊!於是,他原諒了父親的一切。
仲揚點點頭,有什麼不好原諒的呢?人要講忠恕之道,寬待別人就更心安理得。
到了杜家,撳按門鈴,久久無人應門,正在詫異,隔鄰一位中年婦人走了出來,告訴他杜家已經搬走了。
多溫厚的愛,多親切的叮嚀,哦,原來父親仍然是愛他的,他並不孤零,並不可憐,想著,內心頓時充實了許多,連同累積在心中的怨恨都一下子消除了,帶著激動而感恩的心情,他回答:「爸,我會記著您的話。」
「去買點營養品,補補身體。」康為誠說著把一張百元鈔票塞進了兒子的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