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嫂冷冷地巡視一下環境，陰陰地說：「這麼好的一個家，子君，我是妳的話，我就會不得離開。建立一個家，總得十年八年，破壞一個家，三五天也就足夠。」
辜玲玲的家並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麼金碧輝煌，看得出是新裝修，是涓生出的錢？
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
他目前所唾棄的生活方式跟他將來要過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旁觀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後悔的。
「妳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聽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麼兩樣？他卻捨卻自己親生的孩子不要，跑來對著別的男人的孩子，倘若這是愛情，那麼愛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妳能做什麼？」她訝異。
我看著嫂子，只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問：「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唐晶脫去腳上的猄皮靴子，把腿擱在茶几上。
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獃。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安兒在一旁聽見，比我先問：「DSWS？那是什麼？」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
「媽媽，妳怎麼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
我苦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我勢必將離，不得不離。」
「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我詫異極點，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妳別看輕她，」唐晶嘆口氣。「人家很有辦法，到南洋登次臺便有幾十萬收入。」
而安兒卻毫無懼色，洋洋得意地蔑視對方。
我站起來。「妳彷彿跟她很熟。」我瞪著唐晶。「妳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是人還是鬼？」
我狼狽地說：「總得有點好處呀。」
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妳。」
太古城臨海朝北……太遠，看孩子們不方便。
「她在家裡。」唐晶說。
「妳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媽媽恫嚇地問：「這個婚，妳是要離定的了？」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明天請安兒來上課，告訴她不會見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碼要放三天假。」
老頭看我們一眼，熟落地進屋去。辜玲玲掩上門。
我長嘆一聲。「只有妳一個人同情我。」
「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麼好房子。」
涓生真的發瘋了。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去看醫生。」
我更加悲哀。
「冷呢，」唐晶說。「把車窗搖上。」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妳媽媽——」我急忙說。
她又點點頭。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在我懷中的平兒仰起頭問：「爸爸媽媽為什麼吵架？為什麼？」
「妳道他是誰？」
「涓生哪有空？他在診所。」
「謝謝妳。」
太不可思議，史涓生巴巴地拋妻離子，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還得幫他供養兩個孩子？這莫非前世的債。
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欲上滿足他？
「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後蟲生。」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後，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我很諷刺且賭氣地說。
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報警，我願意送冷家清到醫院，求妳聽我說幾句話——」
我如墮入五里霧裡，朝唐晶看過去。
「說真的，」她放下茶杯。「子君，妳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
「妳一點經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生太太，受得了嗎？」
「為什麼？」我澀笑。
這大概便是安兒說過的冷家清。女兒長得跟媽差不多樣子，黑且實，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比起她。安兒真是嬌滴滴的小安琪兒。
「我自己也是過來人，」這麼坦白。「離婚有一年。」
「我明白，贍養費夠生活嗎？」
我平靜而詼諧地想：原來我不能一夜沒有男人，男人不在身邊便難以入眠，這不是相傳中的姣婆嗎？
「現在不同，長日漫和_圖_書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
真的？唐晶也來這套？想來她何止要懂，簡直必須要精呢，不然的話，一個女人在外頭，怎麼過得這許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衝動。
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裡，我詫異地問：「你還不走？這裡沒你的事了。」
「我權且相信妳，咱們儘管試試看。」
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聽我們說話。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妳們。」
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但後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她長得並不美。」唐晶說。
我記起來，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兒冷家清嗎？
然後，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倆站起來。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一等一的良家婦女，我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
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她們做戲的人……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一桿子打沉一船人。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復還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飲泣，迷濛間睡去。
「妳這個標準小女人。」她罵。
安兒自牙齒縫內進出來：「打死她，打死這賤人的一家！」
一進門，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嚇得呆住。
這一下子他呆住了。
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傭，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燙著短髮，黑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
校長轉為非常同情。
「別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我理直氣壯。
「謝謝校長。」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婚是我自己的事，親友們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真奇怪，這是什麼樣的心理？
「別想得太多，來，我帶妳到一個好地方吃菜。」
「弟弟會哭完又哭。」
她微笑。「不痛。」
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太離譜了，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錦衣玉食，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身上戴幾百卡拉鑽石，要什麼有什麼，然後成日披著狐裘（狐狸精），腳踏高跟拖鞋，腳趾都搽得鮮紅，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賬。
她沉吟。「史太太，安兒明天可以來上課。」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幹什麼？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
「瞎說，妳要妳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我倒不是怕妳會來投親靠友的，」大嫂哼了一聲。「幸虧妳大哥不成材，供養父母及三個女兒之後，還得賭狗賭馬賭沙蟹。」大嫂說。
我說：「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
那辜玲玲還不好意思說：「沒有什麼招待。」
我心中氣苦，便搶白唐晶。「妳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點點頭。「妳的態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狸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面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妳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
她有她的理論，一直說下去：「妳不走，他能趕妳走不成，妳手上抓著錢，今天逛中環，明日遊尖沙咀，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這樣過日子，拖他那麼三五年，他也就回來了，什麼也沒發生過，妳怎麼可以跟他離婚？」
我撫著他的頭髮。
「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分是妳的。」唐晶說：「現在真要談談妳的將來了。」
沙田第一城。我沒有車牌，住不得「郊區」。
唐晶指著我鼻子說：「若不是跟妳認識二十多年，就憑妳這句話，我還睬妳就是小狗。」
我驚呼：「怎麼會這樣？」
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我悲傷起來，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呢，轉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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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驚。「妳要整哪裡？」
「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
我看看平兒的蘋果臉。「每天回來看平兒與安兒。」
我說：「我走了。」
「什麼病？」
我輕輕拍著平兒的背，「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
「妳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揚聲說：「是唐晶阿姨。」
大嫂吃驚。「子君，妳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離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總似食腥的貓兒，女人以忍耐為主，妳搬出去？單是這三櫃子的衣服，妳搬到什麼地方安置？」
他又逗留片刻，然後轉身去開門。
「真的嗎？」我問女兒，「妳見過唐晶阿姨撒嬌？」
母親聽見她數落兒子，臉上變了色。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跟我噩夢中的狐狸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太普通太不起眼，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活脫脫一個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憑她這副德性，便搶走了我的涓生？
我不以為然，唐晶太虛偽，我與這個女人有什麼話要說？見過面，免得在一些場會碰上了也不曉得避開，如此而已。我笨了這些年，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
校長制止。「史太太，」她厭惡地說：「平時不教導孩子，現在又當眾打她，妳不是一個好母親。」
「當然，當然，」涓生興奮地搓著雙手，「這裡仍然是妳的家，要是妳喜歡的話，可以在這裡留宿的。」
「妳真的搬出去？」母親急問。「有什麼事好商量，妳別受人慫恿，我告訴妳，是有這種壞女人，看不得別人夫妻恩愛，變了法子來離間別人，妳當心。」
我苦笑。「媽媽打了妳，痛不痛？」
可憐，手肘、膝蓋全部摔破，我不忍，轉過頭來罵安兒。「妳瘋了，妳打人！」
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
我說是。
我瞪目不知所措。
我說：「安兒，妳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後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
「這個女人！」我只能夠這麼說。
這樣的一個人！
我匆匆換好一了衣裳，叫街車趕到學校，由校役帶我到校長室。
「妳大哥不知幾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不向妳借已經算上乘，妳也佔不到他便宜，不過我還是勸妳三思。」大嫂說。
不是安兒，安兒完整無缺，而是另一個女孩子。她頭髮凌亂，校服裙子撕破，臉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著副跌碎的眼鏡，正在哭泣。
「太太，司機與車子都被先生叫到『那邊』去了。」阿萍據實報告。
「整容醫生，不是病。」
在那一剎間，我把他看個透明。
她說：「媽媽，我替妳添這麼多麻煩。」
我別轉面孔，不想看他的醜態。
安兒出去，掩上校長室門，我從頭到尾，很平靜地將辜玲玲一家與我們的瓜葛說個清楚，來龍去脈一字不漏。
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裡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
「真的？」他不置信地問。
我說：「我這一生早就完了。」無限淒涼。
她大概是不肯稱我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稱呼。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安兒嚷：「我為媽媽報仇，媽媽反而罵我？」
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涓生竟捨我取她，難道我比她更不如？
「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
「回來了？」是唐晶。
「別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
「真的。」
安兒點點頭。
「不，妳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裡照顧妳們。」
「當然是妳的錯。」大嫂直言不諱。「妳將來一定會反悔的，妳能搬和_圖_書到什麼地方去？他才給妳五十萬，妳隨便在骯髒的紅番區找一層小公寓，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上等的人，妳這一生也就完了。」
美孚新村，千二呎七十五萬，唔，樓價跌了。
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五分四裂，名存實亡。
我攤開報紙，研究樓宇買賣分類小廣告。
「媽媽，妳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妳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妳。」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於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喂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衝口而出。
「我有一個律師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們辦手續，補簽分居，他可以證明我倆已分居兩年，馬上離婚。」涓生用試探的語氣提出來。
對於離婚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兩個看法，一個是即時離異，不必猶豫，另一個是決不能離，拖一生一世。大嫂顯然贊成後者，她的生活環境不允許她有別的選擇，她的一番話不外是她的心聲。
「早著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劇往往是會活到八十歲，妳會離婚，我也會呀，我幹嗎不離？妳哥哥的生意一百年來也不見起色，我艱苦中生了三個女兒，他還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幹嗎不離婚？」
「妳想告訴我只有台灣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飯呀，妳還吃不吃飯？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如今時裝美容雜誌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如買件新衣而已。」
「自然有校工會送冷家清到醫院。」校長一張臉像鐵板似。「用不到妳。」這時候校工進來，冷家清跟他出去。
「這社會太拜金。」我感慨地說。
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史涓生，變心由你，離婚與不離婚在我，但是我告訴你，我可不由得你隨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來的，我並沒有發動親友來勸你回頭。」我瞪著他。「老實說，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頭，但是請你一張尊嘴當心點，有風不要駛盡帆。」
「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我喃喃道：「真鮮。」
「我會試試看。」
「誰？」我惡聲惡氣。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妳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好好好，妳管我準備車子。」
他抬起頭，那一剎那他雙目泛起複雜的光芒，既喜又驚，我冷冷地看著他，心裡只有悲傷，並沒有怒火。
校長又歎一口氣，滿臉的同情。
我一時濁氣上湧，伸手「刷」的給她一巴掌。安兒先是一怔，隨即掩著臉，大聲哭泣。
唐晶將我塞進車子。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一個劇本值好幾萬。」
我一夜沒睡。
「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妳耗時間的消遣。」
大嫂長嘆。「妳就差沒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子君，妳還有十八年嗎？」
她開口：「聽說妳答應離婚。」
門鈴響，安兒去開門。
「是。」
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窸窸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麼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衝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白蘭地，一飲而盡。
「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
唐晶邊笑邊點頭。「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會來了」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唐晶笑答：「DIVORCED SEPERATED WIDOWED SINGLE的女人。」
她把我帶到中上住宅區一層公寓。
校長揮揮雙手，忍無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妳不能解釋這件事，我們決定開除史安兒。」
我強笑。「別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他呆呆地看著我。
「涓生也在那裡嗎？」我忍不住還是問。
我不氣反笑。「照妳這麼說，離婚反而是我的錯？」
安兒說：「媽媽，妳眼睛裡除了弟弟一個人外，什麼都和_圖_書看不見。」
我真糊塗，我從來不知道別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難經一擊。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
母親哭得更大聲。
正在夢中自怨自艾，自憐自歎，阿萍使勁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兒出事了。」
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
我聽了這樣的指責，頓時道：「校長，我有話說。」我轉頭跟安兒講：「妳到外頭等我。」
「是，我說過。」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他現在撐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犧牲者。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妳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這時候一個跟安兒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內走出來，衝著辜玲玲叫聲「媽」。
唐晶看我一眼。「妳並不見得那麼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社會不會同情妳。」
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於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主色用淺咖啡，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大致上沒有什麼不妥，但細節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發是本地做的，窗簾忘了對花，茶杯與碟子並不成一套。
「唐晶——」
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妳，可恨是因為妳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別那麼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聞，」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問我：唐小姐，妳昨晚又沒睡好？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
她們不明白，總要我承認，是涓生要把我自家裡掃出去，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我點點頭。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音中全是恨意。
我說：「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又要哭的。」
「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
「她在什麼地方？我去見她。」我豁出去。
「權當妳自己已經死了。」唐晶說：「何必那麼巴結？妳丈夫認為妳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妳尚不信邪？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
「是。」我答。
我聽見唐晶說：「……這樣也好，見過面之後，妳們有話可以直說。」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她雙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慣了活，指頭是禿的，也沒搽蔻丹。
「是嗎，有機會再說吧。」
是他的錢，是他的車，他要怎麼用，給誰用，由得他，我無話可說。
「我不想問他再拿錢。」
我發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唐晶說：「噯噯噯，當心，我這隻腳在踏離合器——喂，子君，記不記得小時候，妳嘴鬥不過我，就喜歡打我的習慣？」
我只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妳們的家，沒有人比妳們兩個更重要。」
我倒抽一口冷氣：「什——麼！」
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一樣是事業女性，一樣的時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顯得輕佻，但唐晶有個標緻格，與眾不同。
安兒用一隻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妳？」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發生什麼事？嗯？她怎麼了？」
「史太太，我願意推薦安兒到本校的姐妹學校就讀。」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願引誘史涓生的是她。
我領她這個情。
「她也想見見妳。」
安兒不服：「總不見妳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
「我聽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妳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
「馬上去。我看她怎麼個美法。」我悲涼地說。
「現在不靠，將來就靠了，誰不知道西醫是金礦。」我說。
「她手邊也有點錢，也不盡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離開這個家，我到和*圖*書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校長站起來，板著一張臉：「史太太，史安兒在操場上一見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還踢她，我們通知雙方家長，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戲未返，我們打算報警帶冷家清去驗傷，妳有什麼話說？」
如此家鄉風味的女人。
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搬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
他頹然坐在沙發上。「子君，我求妳答應我離婚，我實在撐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臉。
我站起來。「我們先走一步，校長。我沒有要求妳的原諒，我只希望得到妳的理解。」
我被她嚇了一跳。
我憤憤地說：「那自然是一流的。」
但說的話也很合情合理。
她鬆一口氣。「我跟涓生說，受過教育的女性，不會在這種事上生枝節。」算是稱讚我？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妳這個人是邪是正。」
誰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
我說：「對不起。」又坐下來。
我們走到門口。迎面碰見一個老頭進來，弓背哈腰，滿頭白髮，看上去活脫脫似個江北裁縫。只見唐晶朝他點點頭。
「做三五個月就不幹了，我領教過妳。」
我問她：「今天早下班？」
平兒將他的胖頭埋在我懷中。
「妳會找工作？」她問我。
校長的老臉漸漸放鬆，她不知說什麼好，以一聲長嘆代替。
大嫂說下去。「拂袖而去，總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妳說是不是？」
我放下一顆心。「校長，我想我會替安兒辦轉校手續，既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想她學校生活有陰影，如果校長願意幫忙的話，請替我們寫一封推薦信。」
「那我走了。」他說。
「有什麼條件？」
「化起妝來在台上看還是不錯的。」唐晶說。「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心一陣刺痛。「好，好。」那麼現實。
不是那回事。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校長，我不介意妳開除安兒，只是我希望妳明白她身受的壓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時相信校長也曉得她是個好學生，成績一向不錯。」
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劃。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妳又不經風吹雨打，不需要整頓儀容。」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頭上，「你睡一會兒，媽媽抱著你。」
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
天亮時平兒出門上學時喚我，我含糊應他，轉到床上去睡一會兒。
「是嗎？有這種事？」我竟然不知道。
「可是整容——」
「見過，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繞著手，靠在門框上，頭斜斜地柱著門，一副沒力氣的樣子，聲音很低，後來就笑了。」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麼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代女性。
我與她，縱然沒有交流沒有感情，到底結識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見得會害我。
「學校打電話來，說她與同學打架，在校長室內又哭又鬧，太太，他們叫妳馬上去一趟。」
她招呼我們坐，笑臉是僵硬的。
「——我下班來妳處。」唐晶說。
當夜涓生不歸。
我眼前一黑，連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來不及了，涓生此刻覺得與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獄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罷。
「是，校長，關於安兒……我會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什麼人的錯。」
唐晶說：「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妳處身暖巢太久了，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
我真正的吃驚了，那麼一個糟老頭？沒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襤褸相，她嫁了他？我的天，這涓生知不知道？
終於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曉得。」
「找房子佈置起來是正經。別的本事妳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套，妳的品味實在很高雅。」
我不響。
扔下筆我跟自己說，打仗也是這樣的吧，說著打就打到來了，老百姓們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船到橋頭自然直。
「客氣什麼。」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
這辜玲玲要比我老醜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