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每個月還會付妳五千塊。」
子群住又一邨，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准，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志，閒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邨。」
四點多點鐘在路邊等計程車，半晌也沒一輛，計程車司機用一塊爛布遮著小紅旗，「交更」，他們說。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
我有點放心，他始終重視骨肉。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辜玲玲告訴記者：「他與前妻感情分裂已有好幾年，剛巧我亦離婚，兩個傷心人走在一起，又談得攏，感情進展得極快。」
星期六醒來，非常冷清，不知做什麼好，接到一個電話，是服裝公司打來的。
「妳想不想去？」
「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只能付妳三十萬，其餘一二十萬，分期付款，妳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妳。」
「妳總算嚐到小市民的苦頭。」唐晶仍笑吟吟。
「史涓生既然給妳五十萬，妳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半夜十二點半，電話鈴響。
他也不稱呼我，開口就說：「我與安兒談過，她願意去加拿大，我正在替她找一間好的寄宿學校，開學時我會同她一起去入學。」
「衣服呢？那邊嚴寒。」
平兒在搭積木，伊祖母看見我訕訕地，我很大方地招呼。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安兒說：「爸爸來過，回我是否願往外國唸書。」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
我恨起來詛咒她：「因妳這張嘴，祝妳一輩子當老姑婆。」
「人事複雜，我應付不了。」
他猶疑了。
才幾天他就忘了我了，我還以為這孩子沒我不行呢。真令人倒抽一口冷氣。
「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讚，我們淪落，亦不用你嗟歎。」
我尖叫起來：「別吊兒郎當的對我好不好？」
我忽然依依不捨，我從來沒有與涓生談得這麼投機，因而不想放下話筒。
我悄悄問阿萍：「弟弟不吵？」
一進門她就說：「媽媽，我決定到加拿大讀書。」
「史太太？」
「妳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我哭泣。「對不起，唐晶。」
是嗎？這是我的所作所為？我真得擺過這種架子？
我與妳——他說。
是嗎？我竟是那樣粗心的女人？涓生向我提到這篇小說？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結婚十三年到分開，當夜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隱隱有錯。
我一震：「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再喜歡Q太郎。」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史涓生為什麼這樣傷害我？」
唐晶在那邊說：「假如妳沒有買祕聞雜誌，千萬別買，假如已經買了，把它扔掉，千萬不要看。」
一本暢銷的祕聞周刊封面並排兩個人頭，咦，這不是史涓生嗎？我懷疑我看錯了，走近一點，果然是史涓生。他身旁的是辜玲玲。
我有一點點明白。
這是真的嗎？我竟是這樣的妻子？
「史太太，我是冷未央。」
「廿分鐘後見。」
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麼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
阿萍答：「他祖母待他如珠如寶，他自然不吵了。」
經紀唯唯諾諾。
「什麼？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麼放心？」
我急了，看看腕錶，快五點，連忙到熟稔的店家去借電話，搖到唐晶那裡。
要不去教書吧，人事比較簡單。
經紀說：「唐小姐。妳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
子和*圖*書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沒有人能夠幫我。」我失望地埋怨。
她哈哈大笑。「子君，妳也有今日，太痛快了，簡直皇天有眼，妳在經緯幾度？我來就是。」
「能瞞得了多久？」她似一個大人般盤問我。「他們兩個這麼明目張膽。」
「媽媽，我實在不太想跟他說話，他都不像爸爸了。」
「妳想怎麼做，妳與他直接說。」
「怎麼樣？」我警惕起來。
涓生控訴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說話。
到了家，什麼也顧不得，坐下來先奇文共賞。
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
「……」
「這麼快？做插班生，有人肯收嗎？」我說。
「可是史涓生是愛過我的。」
唐晶早就囑咐我，見什麼職位，回答什麼問題，事前就像我跟平兒、安兒溫習功課考名校幼稚園似地惡補，我幾乎沒哭出來。唐晶一直那麼樂觀與滑稽，她說：「不要緊，子君，妳長得好看，老闆一下子就感動了，此刻外頭的女職員都像一把掃把倒轉頭插，妳多多少少有點機會。」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
安兒回家後，我把祕聞周刊燒掉。
誰？孩子們？我跳起來接聽，公寓房子雖然狹小，午夜鈴聲也驚心動魄。
「史太太，妳看到祕聞周刊了吧？」那邊很憤慨。
當天晚上，我故意不去看平兒，讓他與祖父母作伴。
「妳又哭？」唐晶嘆道：「我勸妳裝聾作啞，不要再追究這件事，妳若開記者招待會，那才真的吃虧呢。」
安兒羞，用手掩著臉笑。
我嘆一口氣。
「這種小事也牽涉到公理嗎？」她反問：「將祕聞周刊扔到垃圾筒裡不就完了？」
我的心沉重。
「妳當心，等老爺奶奶給她好臉色，妳就該捲舖蓋了，別以為換了朝代妳照樣混得下去。」
我說：「安兒來看我，我們再聯絡吧。」
我以手緊緊的按住自己的臉，不讓自己想下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
我啼笑皆非。「九龍塘舊家，妳來慣來熟的。」
唐晶說：「首先，我要替妳偽造一份履歷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妳記住，只要肯學肯做，妳總捱得下去，打工並不需要天才。」
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後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妳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
第二天等不及趕去看平兒。
唐晶說得對，黑白與之間還有許多深深淺淺的灰色。今天輪到我做犧牲者，然而在辜冷的關係中，辜玲玲何嘗不是犧牲者。
冷清清的公寓，再也沒有安兒平兒奔出來叫媽媽。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
「——史太太，妳的兩條褲子已經改好，若再不來取，快天熱了，我們一直沒跟妳聯絡上，妳搬家忙吧。」
「我是子君，我搭不到車，淪落街頭，妳來送我一送吧。」
「我也可以開記者招待會呀。」我說：「憑什麼任她一面之詞，大肆風光？」
我將她擁在懷內。
電話接通，女祕書說：「唐小姐開會。」
「他仍然是很愛妳們的。」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
「看小說。」
「只有我會幫助自己度過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難關。」唐晶說。
「給妳自己一點時間，子君，時間長一點妳就會忘記。」她嘆口氣。「我只能這麼說。」
電話鈴響，我取過接聽，是唐晶找我。
唐晶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
從此以後我六親無靠。
我忘了罵唐晶幸災樂禍，只是吃驚。
過了幾天，事情有了進一步的變，更促使我好好活下去。
「上來陪陪我。」和_圖_書我說道。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慫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我心中一陣感激，奶奶倒是很明事理，別的不要緊，平兒是我寶貝，一旦叫起別的女人「媽媽」來，我受不住。
「弟弟怎麼辦？」安兒忍不住問。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史太太，喂喂，我是辜玲玲的丈夫。」
「我也知道安兒心裡不舒服——」
「祖父祖母明天就搬進來。」
「誰的小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妳不是特權分子，妳若不信，我就推薦妳買本《駱駝祥子》或是《文革實錄》來瞧瞧。」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麼。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我大筆一揮，便與他結束十多年夫婦關係。
「太太還有心情說笑話。」阿萍抱怨。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我跟自己說：那是以前的子君，現在的子君不一樣，現在的子君，沒有涓生，也可以活生存。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
「好，我一有空馬上來取。」
門鈴響。
我忽然開口：「唐晶，就彷彿數天之前，我與妳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妳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來。
「不怕，我選的是溫哥華，很暖和，表舅住那邊，記得嗎？」
「今天會來嗎？」
「什麼？誰是狗男女？我不明白，請你以後別再打這個電話，否則的話，我報派出所。」我立即收線。
「呵。」
想想也有點安慰，也許史涓生對我來說，也就是這樣，開頭以為沒有他不能活，後來混一陣，也就渾渾噩噩的過。
「是嗎？」我看著她。「妳呢，妳怎麼沒釣到？妳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
我與他？我馬上想起他躬著背哈著腰的垃圾相，我與這個老頭？咱們幾時站在一條線上了？我與這種人難道可以算是天涯淪落人？
「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
「天天回來看弟弟，那女人也跟著來。」
傷心人？史涓生是傷心人？那我是什麼人？我氣得瑟瑟發抖。
唐晶說：「天下沒有安樂土，哪裡都一樣難。」
當夜我收拾衣物搬出去，安兒很能夠幫忙，冷靜地替我摺疊衣服。
我知道，因為我曾經嘻笑過別人。我低著頭沉思良久。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什麼？」
記者便祝她與史涓生白頭到老，永遠快樂。
「媽媽，我會時時來看妳。」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涓生在那邊終於嘆口氣。「妳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舊衣服最能喚起回憶，什麼裙子在那些場合穿過，哪件襯衫他說過好看……我蒼白著臉。
我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也不覺得如何傷心，只是氣，氣得呼吸都不淨勻，眼睛都花了。
她又說：「史醫生根本得不到家庭溫暖，我跟他打件毛衣，他就感動得哭，由此可知他的婚姻生活慘到什麼程度，根本有名無實，外界傳我破壞人家家庭幸福，根本沒有可能，如果身為人|妻，只顧打牌逛街，後果自負。」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
我猛地想起來，可不是有麼一回事。可是……我現在還要這麼貴的衣服來幹什麼？我已失去我的身分。
晚上我看書，唐晶借我一本《駱駝祥子》，唐晶對這本書的評語是：「人的伸縮性真強，能在祥子那樣的環境中活到老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史太太？」陌生的聲音。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麼呢。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
和-圖-書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上車，鬆口氣。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
他會猶疑嗎？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
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麼細緻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裡流。「你喜歡哪一個呢？」
「那還比較好一點，」我說：「她到底還小。」
唐晶的解釋是：「無論什麼人，在環境困難的時候，都會想到死。這是正常的心理反應，但不應常久持續，死是很浪漫的，故此有點吸引力，然而我是一個踏實的人，我只想：『如何改良環境？』」
「絕無可能，妳媽媽不會改嫁的。」
「騙妳的。」
史涓生與我約好時間到律師處簽名。
我麻木地接過。
「沒有媽媽的家，怎麼能算是家呢？」
「子君，我只能給妳三十萬。」他忽然說。
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
我氣白臉。「我應該怎麼辦？」我反問：「忍氣吞聲？」
「妳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
她自身後取出一本祕聞周刊。「老師同學都看過了，說些很不堪入耳的話，我無顏再在這間學校讀下去。」
「誰？」是唐晶。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妳忘了？子君，妳無心裝載。妳幾時聽過我說話？」
我掛了電話，又足足等三十分鐘，唐晶的小小日本車總算駕到，我但覺腰痠背痛，中年婦女的症候一下子併發出來。
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天下沒有公理嘛。」
在履歷表中，我曾在海外任過好一陣子的公關主任，唐晶甚至弄來前僱主的推薦書，太有辦法了，像個女太保。
「妳跟冷家清不是在打架後已經不講話了嗎？」
他問：「妳找到房子了？」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託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呎，小小的房間便於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只夠一個人轉身。
我很徬徨，彷彿記憶中是有這麼一回事，報紙上也報導過，很為市民詬病，但我住在這個城市三十多年，還是第一次遇上。
「子君——」他有點為難。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
「控訴控訴控訴，」唐晶說：「真要命。」
「什麼？」我不明白。
笑完之後，心中暢快得多。
「算，」我笑笑。「三十八吋的大胸脯。」
「那天我聽了那女人哄弟弟叫她媽媽，奶奶滿臉不悅地說；『妳又不是沒有孩子，大把人叫妳媽，他有自己的娘，混叫什麼？』」
「做人真是寂寞，妳說得對，子君，沒有人能夠幫我們，以前小時候，我也曾擁有過偶像，後來我發覺，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唐晶說。
「每天只准訴苦十分鐘，」她笑。「妳不能沉緬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
我只覺背後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
我到樓下超級市場買做菜的作料，走過報手攤，眼睛一瞄，頓時愕住了。
「咦，唐小姐出來了，請妳等等。」
一輛空車停下來，數十人擠上去爭著開車門，一點秩序與禮貌都沒有。
我吁出一口氣，沒奈何。
「史涓生這個人已經在妳的生命裡淡出。」
我可以看到我的前路，路是有的，可惜崎嶇一點，佈滿荊棘，走過去難免會頭破血流，尚有許多看不見的陷阱引我失足，一下子就晚節不保，但又非走不可。
當時我很佩服這種氣概。今夜我坐在新公寓的房間內，跟自己說：子君，若果妳有勇氣的話，也可以效法這位胡夫人，那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何必再出去找工作開始「新」生活，從頭奮鬥和*圖*書呢。
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她並不怕，反而說我：「喲，發爛爪。」
「來，怎麼不來，來之前先打電話來，萍姐長萍姐短的喚我。」
我怵然而驚，太離譜了。
輪到唐晶不出聲。
越站越累，我很害怕，我一種淪落異鄉返不得家的感覺。
我越讀心境越沉重。
死了。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幹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妳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涓生嘆口氣。「我跟妳說過這是巧合。」
唐晶伸出手。「歡迎妳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會替她辦妥。」涓生說。
我索然無味，撐著頭想了半晌，是得找一個工作，像唐小姐那樣，忙個半死，回來一頭栽在床上，睡了再說，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在電梯裡我就打開內頁。辜玲玲與史涓生相依偎的坐在一張沙發上拍照留念，兩人緊握著雙手，笑得合不攏嘴。
「誰？」我詫異。
電話鈴響，我自小說的境界走出來，有點迷茫，我接過話筒，是涓生。
「我與妳們姊弟不同，不能相提並論，將來妳會明白的。」
「我想去加拿大寄宿學校，」安兒有一絲神往。「中學畢業，就十六歲了，十六歲好不好算大人？」
「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冷冷地問：「依妳說，該怎地？」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
「喝得是什麼湯？」我問。
「我們下次再聯絡。」涓生說。
「老爺奶奶不喜歡她，嫌她有油瓶，但她是她真懂得討好，日日在家燉了湯，親手提來給奶奶喝，奶奶叫我倒倒掉，我倒得個快，誰知那日她叫我取碗來，硬是求老爺喝。」
我點點頭。「妳與父親商量吧，他不愁沒有費用支持妳。」
「兩個人更複雜，妳看妳跟史涓生。」
「別先把我嚇窒了。」我強笑。
我詞窮。
「我與妳應當聯合起來，招待記者，揭發那一對狗男女的陰私。」他說得慷慨激昂。
「我現在喜歡叮噹，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
見工完畢，房子也裝修妥當。
我略略放心。「先生有沒有回來？」
「詳細情形再聯絡吧。」隔了一會兒他並沒有掛上電話。「妳在做什麼？」
最後她說：「我與史醫生訂於一年後結婚，婚後退出影壇。」
我持著真文憑與假履歷去見工，一進接見室，雙腿直抖顫，太窩囊了。
「妳對家一點留戀也沒有？」
「我約好爸爸下午在家商量到加拿大的事。」安兒說。
太懦弱了。
真要命，怎麼做起封面來了，我心沉下去，連忙掏出零錢，買了一本。
我長嘆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
唐晶還在笑。「我記得妳，子君，以前司機開車子，若不是恰恰停在妳的面前，妳馬上板起臉孔，睬也不睬，非讓司機開後車，倒退到妳面前不可。當時我就想：這小女人恁地刁鑽，何德何能，膽敢這麼放肆？好了，話沒說完，果然折墜，嘩，大快人心。」
「到家啦。」
「早一點去習慣，考大學容易。」她的語氣完全像個大人。
我咬咬牙關。「好，就這麼辦。」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現了什麼。」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
這個女人！天下的風光都叫她佔盡了。
她沉默。
「長貧難顧，」她說：「妳還是陪自己吧，老舍看完，看我推薦的魯迅，本小姐還要超時工作。」她匆匆開車離去。
「為什麼？」
「你跟我說過《傷逝》？」我詫異。
封面鮮紅的大字標題：辜玲玲找到第二個春天，史醫生言聽計從，不顧外來阻礙。
涓生也並沒有掛電話，我倆沉默良久。
「子君，人家給妳氣受，就是想妳不高興，妳又何必滿足他人慾望？」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和-圖-書。
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制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係，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藉故行兇！」
太懦弱了。
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妳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
坐了半晌，茶也喝過，點心也吃過，只好站起來走人。
令我失望的是平兒，他抬起頭，只叫聲「媽媽」，然後又使勁的玩他的新積木。
「什麼？」我說：「搭錯線。」
不久便會有旁的姜太太、李太太跑到店裡去閒聊：「史太太跟史醫生分開了，她不會再來妳麼店買東西。」一陣嘻笑。
「要去就下個月去。」
我睡熟了，因為我要活得更好。
我忍不住說：「魯迅的《傷逝》，男女主角的名字和我倆的一樣。」
她為什麼不燉鹿尾羓湯。
安兒說：「她也很可憐，都說她是油瓶。媽媽，我與弟弟會不會做油瓶？」
「啊？」我心覺得蹊蹺。「什麼事？」
我大笑起來！我與他！
「那麼忘記它。」
「十五分鐘的車程，等足九十分鐘的車。」我咕噥。
「但是他欺侮妳。」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
「妳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終於還是我說：「再見。」很有點蕩氣迴腸的感覺。
「媽媽，Q太郎與叮噹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呆了很久。
「我買了，也看了。」我顫聲說。
我仍激動。
「喂？」
「媽媽，妳與父親，還能維持朋友關係嗎？很多人說夫妻離婚後反而成為好朋友。」她公然和我談論男女關係。
我一句都說不出話來。
打開第一篇，就看到涓生與子君這兩個名字，嚇一大跳，怎麼那麼巧？小說名叫《傷逝》，到結尾，涓生與子君分手，子君回去，死在家中。
「什麼價錢？」我問。
我連忙揩乾眼淚去開門。安兒臉色蒼白。
我拾起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唐小姐也真有一手，那麼緊張的工作，還看這麼多好書。我的時間用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由得不慚愧。
「呵，歡迎之至，我已經可以看到標題，下一期的祕聞雜誌大字：史醫生前妻招待記者，反擊辜玲玲蓄意破壞家庭幸福……」
一會兒安兒下課會來看我，我還是準備一下吧。
「怕什麼，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妳問問她。」
「頗想。」
「妳怎麼住到美孚去？貪什麼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飩麵還是怎麼的？告訴妳，男人一聽見妳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史涓生，連姓名都一樣。一無是處的書生。
「媽媽，冷家清哭得很厲害，她說她父親罵她母親貪慕虛榮，不給他留一點面子。」
「水魚湯。」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空谷迴音，多麼可怕。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只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
我輕輕嘆口氣，我總不能哭呀。
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
「妳現在中學一年，不太早一點嗎？」
從搭不到車到找地方安身，我所可倚托的，也只有唐晶。我苦笑，倒是省事。
她幫我選的盡是大機構的工作，我問為什麼，她說：「山高皇帝遠，好處多著呢，總比到小地方去做的好；老闆老闆娘自己都一腳踢，烏眼雞以的盯著伙計，上多次廁所也不行，賺那種薪水，真陰功。」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妳還有點首飾……」他說。
「弟弟叫她什麼？」
又想起看過的一本書，叫《飛狐外傳》，書中一位婦人的丈夫遭仇家毒手，她引刀自刎殉夫，臨死時說：這樣我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