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為了送安兒到飛機場，我告一個上午的假。
唐晶趕緊為我做了一封證件，簽名人是她：「在僱用期間（六年），持信人工作盡力，信用可嘉……」
忽然之間運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語，我只好笑了。
嫁史涓生太久，與現實脫節，根本沒有機會與社會上其他人接觸，如今走出來，成為他們一分子，我倒可以習慣，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受我。
「我經過時裝店，替妳取了那兩條褲子。」唐晶忽然說：「我決定拿來穿，妳省一點吧。」
「他們也未必能幫妳解決問題。」唐晶說。
我抬起頭，牽一牽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語。
如果她已經十七八歲，我會心安理得，到底還小，我終於用手帕掩上面孔。
我非常好奇，想問：「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露絲職位雖比我更低。氣焰比我高張，一把尖喉嚨，因是熟手，趁著告訴我女廁在什麼地方，後生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呱啦瓜啦，唯恐天下不知新同事的無能。
我並不是絕情的人，這事左右還得瞞著兩老，否則母親一想到兩個不爭氣的女兒，恐怕馬上要中風。
我也聞說過，放工後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謂「歡樂時光」。那時的酒特別便宜，氣氛特別好，是打工仔的好去處。不知怎地，我有種樂得去見識見識的感覺，於是點點頭。
後來進中學，我倆雙雙到瑞興公司買迷你裙，法國皮鞋，做夢也希望能赴日本一遊，電影明星迷亞倫狄龍。
「妳以前不是這樣的。」涓生說道。
我是否應該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在外頭討生活，人的心腸會一日硬似一日，人怎麼對我，我怎麼對人。
我點點頭。
我也覺得無話可說，不知怎麼交代才好。
涓生在飛機場見到我，遲疑一下，走向前來與我說話。
「不要為潑瀉的牛奶而哭。」他說。
每天下班，我如打完仗一般，出生入死，各色人等都要放軟聲音服侍，實是很勞累的一件事。
想到自己的囂張，我忍不住微笑。
「史涓生已將醫生證明書遞到妳公司，告假不成問題，妳若要轉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隨得妳。」
過一會兒我嘲弄地說：「我憑什麼訓妳？我自己一團糟。」
事實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點頭大身小，一張臉上佈著幼時長青春痘時留下的瘢痕，架一副老式玳瑁邊的眼鏡。
考上大學，開心得我倆暈得一陣陣，這個時候，唐晶開始沉殿下來，而我認識涓生，無心向學。
他對我的關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認為他可以幫我。
「是。」我點點頭。
跟洋人鬧成這樣，值得嗎？我浩歎。
「——在想什麼？」
我撇開她的手，冷冷地說：「我不想聽，咱們受洋人的氣，打八國聯軍時開始，妳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安兒沒有帶太多的行李，她說父親給她許多現款，她不愁沒有衣服穿。
陳總達似乎格外的和藹可親。「歡迎加入我們的行列，慢慢妳就慣了。」
連忙拉著她的手。
小客廳中光線不好，將她臉上那秀麗的輪廓掩映得十分動人。
萍姐有點訕訕地告訴我：「過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這麼易被收買。
我既好氣又好笑，沒想到有人羨慕我認識唐晶，這真是個名氣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嚮往張敏儀，忽然之間，我感慨得很。
我的酒意湧上來，便說。「辜玲玲？沒聽說過。」
隔一會兒我說：「這件事沒男人出頭還真不行，涓生倒是仗義行俠。」
「咦，」我說：「這不是我嗎？」
「咦，妳哭過了？」他毫不忌諱地表示關心。
「我不想妳跟那種人對坐喝酒，不出一小時，人家就視妳為他的同類。」唐晶教訓我。
「弟弟長高很多，」我聽見自己說：「這小子已經不是哭寶貝了。當年我非想生個兒子不可，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時的模樣與生活形態，弟弟永遠傻呼呼，證明父系遺傳強健，雙耳大而且軟，唉——」我停止，因為我看到涓生的雙眼淌出淚來。
我點點頭。「現在一萬元的月薪也不是那麼好花的了。」
一個女孩子說：「陳先生又不是我們部門的，他是電腦部主管。」
「我早該知道，妳做那麼兩三個星期。又該休息了，早上七點妳起得了床？」
陳總達一見我便迎出來，我有點歉意。
「妳的月薪多少？」我反問。
四月一日，我居然能夠準時起床，因為一夜失眠，百感交集。
聳聳肩，才一個多月，我學得多麼快，這種演hetubook.com.com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學得會，為生活受點委屈是很應該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這個道理。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給我，我生平第一次開始記帳，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開，飯盒子已經吃慣，晚上做個即食麵充飢，因恐營養不良，忙吞維他命丸子。
以前有的是時間，為什麼從來沒有與子群好好地互相瞭解？要到如今才發覺親情重要？險些兒錯過。
「我在這裡。」我說。
我有點失措，隨即繼續保持沉默。
「不不，」子群忽然擁抱我，「我很感激，除了親生姐姐，別人再也不會對我這麼好。」
子群披頭散髮地坐在那裡，臉上一塊青一塊紫，顯然是挨過打，她對面坐著個洋人，大塊頭，粉紅色的臉，藍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面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樣的傷痕纍纍。
被人佔了便宜，下次要學乖，鬧得天下皆知，以後掛著個蠢雞招牌，走也不要走。
涓生抬頭瞪視著我，「子君，為什麼我們從前未曾這麼有商有量過？」
我努力逼退心中的淒酸。
「叫我子君。」我與他握手。
叫我去見工，我狂喜。
我還是不出聲。
唐晶冷笑說：「妳看著好了，稍後他遲早會告訴妳，他的老婆不瞭解他。」
「哭了？」陳總達鍥而不捨地追究下去。
我喃喃道：「四月一日上工，愚人節。」
安兒告訴我：「波姬小絲走紅的時候，也不過只有十二歲。」
「我那份薪水一家開銷呢。」他感嘆。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書傳我入室。
「妳自己一個人花吧？」他試探問。
陳總達艷羨地問：「她是妳的好朋友嗎？」
光是翻譯也很嚕囌，許多專門名詞要到各部門查詢，一等便一個上午，下午通常出去開會，做跟班查貨看貨，有時六點也走不掉。
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厭惡，什麼感覺也沒有，辦妥手續，我帶她出派出所。
他為我介紹同事完畢，交給我一篇中文，指一指角落的一張小寫字檯，叫我過去坐著翻譯。
我怔住，隨即吃驚。我看錯陳總達了，老實的表皮下原來是一個精密的、喜歡刺聽旁人秘密的漢子。我來這裡才一個月，他怎麼知道我的事？從剛才的兩句話聽來，他對我的過去彷彿再詳盡沒有。
順手拾起一本雜誌，看看封面：「……張敏儀是誰？」
但是我們家有一隻舊鬧鐘已經二十年了，是我念初中時用的，十二歲的小女孩怎麼可以獨立呢？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縱火與洋人同歸於盡，洋人報的警，我們破門而入，現在控告令妹幾項罪名，妳們請好律師，準備上堂吧。」
也有當眾抓癢、挖鼻孔、擤鼻涕、剪指甲的人，我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我柔聲說：「唐晶，這些年來，妳也吃足苦頭吧。」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時候？不能置信。
「妳來了再說。快來。」她掛上電話。
「呵，多少個孩子？太太沒有做事？」
我說：「今日發了薪水。」藉故叉開話題。
以前？我側著頭想很久，我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涓生驀然抬起頭來，「妳——」他哽咽道：「子君，妳幾時變得這麼客氣懂事了？」
「見高拜，見低踩，」我哼一聲。「見到我什麼話都罵，見到人家問也不敢問。」
我的職業有了著落。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說。
唐晶說：「好，這話是妳自己說的。」
從一個西醫的夫人貶為小職員，不是人人有這樣的機會，我神經質地笑。
我大笑，「唐晶，妳言之過實，這種話恐怕已經不流行了。」
我問：「她能幹還是妳能幹？」
老太太對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對兒子的新歡已產生新的興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斷進貢燉品禮物，甚至為老太太編織毛衣，老太太滿意地對我說：「在拍片休息時幫我做的。」
閉門在家裡坐著，怎麼會知道社會上有這種現象。
他狐疑。「他們說是西醫。」
我怔怔地用手托住頭。真的，我們還環遊荔園，逛工展會，買前座票看卡通片。
雷聲大雨點小，她分明有什麼話藏在心頭不願說，隨她去，活該。
第二天早上兩個大腫眼泡。
「妳不要誤會，同事之間應該互相關懷。妳的家事一下子就傳開了，大機構裡傳言與謠言最多，每個工作人員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和*圖*書。」
「鼎鼎大名的女強人。」陳微笑。
上班去了。
我被她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好不尷尬，我與她從來未曾親近過，但我只猶豫一剎那，便把她緊緊攬住，血濃於水，親情不需學習鍛練，一切發自內心。
「瘋了，」她說：「穿一萬元的洋裝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女警們在輕輕訕笑。
陳總達的開場白很奇特，他說：「發了薪水了。」
我千辛萬苦地起床去開門給唐晶。她鬆一口氣，「我以為妳步令妹後塵了。」
於是打電話向他討救兵。
「他媽的，妳跟我比？」唐晶撐著腰罵將過來：「妳是誰我是誰？我在外頭苦幹十三年，妳在家享福十三年，現在妳想與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盡百寶替妳爭取回來的。」她冷笑連連。「妳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幫的，老土得要死。」
工作乏味而繁忙，一星期後我略有眉目。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揮舞紅筆，將下屬大作改得面目全非，等於重新寫過，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動筆，如果由他一手寫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著一股威風。
我一呆，「我的面子？笑話，我與他之間，還有什麼情面？」不肯再說下去。
我說：「我才喝了兩口，剛坐下。」
我默然。
涓生陪安兒去加拿大領事館辦妥手續，在溫哥華選中了一個寄宿中學。
「何必這麼體貼？」我辛酸地說道。
那個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寫的報告全數扔出來，評語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這個時候，薪水單發出來了，找看一看紙上打的數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發起抖來。
「寂寞？」唐晶問。
我坐下來。「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她點點頭。
安排妥當，星期一、三、五一定回去看平兒，週末等他們來探訪我。
「妳在派出所？」我發呆，「怎麼回事？」
我忽然之間煩躁起來，「咱們各人自掃，妳不用管我。」
同事看樣子都很斯文，當然，一兩日間難以清楚底蘊。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學，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過賺千兒幾百，乾脆在家充老媽子算了。」
我忐忑不安，認識涓生這麼久，第一次看見他哭。
我替她煮下一窩免治牛肉粥，又開了無線電。
他把臉趨近來，陳總達並不是美男子，我連忙退開一步，還是與男同事維持一點距離的好。
「妳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妳能做的，我也會做，」我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妳只不過早入行幾年，不必氣焰太甚。」
「妳不恨他？」
真沒想到子群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的。
「妳認識她嗎？」
「穿像樣的套裝上班，」唐晶說：「第一印象很重要。」
在車子裡我對唐晶說：「我沒有醉。」
「妳奶奶的，妳再跟我說這種話，我剝妳的皮，」她惱怒萬分。「現在只有這份工作才可以救妳，妳看不出來嗎？」
「呸！」唐晶說。
我怔怔看住唐晶。
送別安兒的悲愴一下子減半。
我居然很有共鳴。「是，發了薪水。」
「妳？妳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說。「一事無成，半生潦倒。」
「還不是看妳的面子。」她幽幽地說。
「如何？生活還習慣嗎？」他問道。
我沒有膽子跟布朗請假，只通知女秘書家有要事要出去兩個鐘頭。
同事見我如此難過，也不問什麼情由，只裝看不見，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畢現，今天總算叫我看到，也不覺有什麼傷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秋又有什麼用？
她成了我的老闆。
「是嗎？」我溫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什麼？四千五？」我的高興一掃而空。
「你認識她？」我訝異。
「子群活該。」
他彷彿尚有活要說，我卻轉身離開，他也沒有叫住我。
「妳會做什麼？十多年前的一張老文憑，當廁紙都沒人要，若非憑我的關係，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妳做夢呢，以後要我幫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先抖起來了？」
還未與陳總達細說，就有電話找我，這麼早，是誰呢。
「更好，這次史涓生幫妳這麼大的忙，妳去謝他一聲。」
他說：「不好的男人隨他去，妳自己堅強起來才是正經事。」
我因為過度震驚，故此毫無反應，任人魚肉，凡是誰不高興的瑣碎工夫，都住我頭上推。
我愕然。為我說謊，唐晶太可愛。（我們只愛肯為我們犧牲的人。想要我們犧牲的，我m.hetubook.com.com們恨他。）
我坐下來。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許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這麼強，看到略為嬴弱的人便深惡痛絕，我明白她的處境。
「誰，涓生？」我說，「我幹嗎要恨他？」心中確然無恨，只有絲絲麻木，「明天還要上班，妳替我謝他一聲，還有，妳真是老好人，唐晶。」
「子君，希望以後妳家不要再發生這種事，但是妳的稿件……」
一直還那麼滑稽，真了不起。
可憐的小男人。
我終於開始那職業婦女生活。
下班仍可去看平兒與安兒。
「妳會詫異這年頭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說。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人們對我怎麼想呢？
搭船過海去上班，渡輪上男女大部分皆睡眼惺忪，面孔蒼白，都低頭閱報，也有化妝鮮明的女人，紫色的胭脂在清晨的光線中尤其悲愴，打扮好了應出席大宴會大場合，不應擠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再鮮艷的花也糟蹋了。
我把報告的格式先查看一次，然後依足了條文，原封不動地抄了給布朗。
「妳回家吧，找個相熟的好律師，我要去上班。」
我不待他開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將剛才發生的大事說一遍，為求保護自己，出賣子群，聲聲埋怨她連累我浪費時間，以致引起我老闆的不滿。
飯盒子送來，大家圍在一起吃。
「姐？我是子群。」那邊的聲音沙啞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來保釋我。」
布朗也是主管，那麼陳也是老闆級，上司還這麼寒酸，咱們這些伙計更加無地位可言。
涓生問：「怎麼會這樣？子群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
平兒與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親密的關係，這孩子只要身邊有個一心一意鍾愛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親走掉有更細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柬埔寨還有活人呢，我錦衣美食，豈肯言苦？」
我說：「唐晶也這麼說。」
陳總達有種形容不出的歡喜，他對我很好，我看得出來，希望他不是時下那種急色兒，他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小人物，閒時略為東家長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除非餵他吃豹子膽。
「可是傳得好厲害呵，說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妳的前夫。」
涓生很合作，立刻趕到，將子群送到私家醫院洗胃，我累得渾身酸疼，嘴裡還討好地說：「不好意思，人家會想，你前妻家人恁地多事。」
電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來，我送妳回去，妳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說拉起我。
那個胖胖的陳總達特別和藹，看出我是生手，事事指點我。
這一頓嘴巴自打自，打得這麼響亮，布朗頓時作不得聲，凡人都一顆肉心，在這一剎那他暫時有點感動，我又過了一關。
這時候有人在我背後拍一記。「子君，妳怎麼在這裡？」
唐晶將車開到她的家去，我們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將兩本深藍色的線裝破爛的書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勁來看，略翻一下，看到兩行警句「……一世無成，半生潦倒。」有點意思。
女秘書提醒我：「他不喜歡人告假，這次是給妳下馬威，妳要當心。」這樣的警告已算難能可貴。
子群蒼白的臉閃過悔意，我停止言語。
我忽然想到涓生的朗凡凱絲咪西裝與乳白威也拉襯衫。
「子君。」她又叫我一聲。
唐晶卻拚命來按我家的門鈴。
陳總達外型非常老實，也非常勤力，自中學畢業，近二十年間便在這所大機構裡做，升得不比人快，但總算順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房東原是要趕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懇求，老太太撤銷原意。
每星期我都給安兒寫一封很長的信，告訴她，有時間去探訪她。忽然之間我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雖然途中有布朗這樣混球式荊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發洩在他身上。憎恨老闆是社會所認可的行為。
「妳想多少？」
安兒答應暑假回來看我。
「是的。」
安兒為出國的事忙，我訝異，才十二歲多一點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條。
「作孽，」我嘆口氣。「真是血汗錢。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我只點點頭。
對這樣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麼不放心？我已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
我略略吃幾口，想到家中阿萍煮的三菜一湯，老被我嫌——「阿萍，又是雞湯？弟弟不愛喝雞湯。和-圖-書」「阿萍，先生最恨藥芹，妳跟官不知官姓啥！」
我們像姐妹般拉扯大。那時子群比我小一截，拖著鼻涕的小孩，我不屑與她交談，感情反而很差。
我說：「妳瘦了二十磅還不止，不是說節食難嗎？現在可大功告成了。」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時涓生喜其顏色悅目，時常調來吃。
回到公司，同事們已吃過午飯，我吃一個蘋果充飢。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艷的化妝打扮，厭世的神情，益發襯托得我十分猥瑣、我低下頭來。
午飯時分大家湊錢買飯盒，我也付出一份。有同事遞一隻紙杯子給我，我倒了茶，喝一口，覺得只有茶的顏色，沒有茶的味道，一陣澀味，這叫做茶？我默不作聲。
子群當夜服食過量的白蘭地與安眠藥企圖自殺。我到的時候她口吐白沫，輾轉呻|吟，面孔轉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窩陷，像只骷髏，我嚇得要命，忽然掩入腦中的是「史涓生」三個字。
「他騙妳什麼？」我搶白，「願賭服輸，這話是妳用來教訓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掃把隨便在哪間銀行門縫子裡掃一掃，掃出幾千個，個個一模一樣的德性，妳還跟他們打打殺殺地動真情？吧女還比妳高幾皮，混不來就不要混，祖宗的臉都叫妳丟盡，現在還要對簿公堂，判妳坐三個月的牢，妳以後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罵醒妳，早該有人罵醒妳，太囂張。」
從前？我茫然地想：我已忘記從前，我只知道，明日九點正如我不坐在寫字檯前，布朗會發出血滴子殺了我。
「我有，我有華倫天奴的套裝」我搶著說。
唐晶說：「子君——」很遲疑。
「我現在不比以前，現在我的時間賣給公家，」我嘆口氣，「我不想與老闆過不去。」
我咕噥：「這樣卑微的薪水，活該只請到鍾無艷。」
第二天我準時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雙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攏來，心志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別人說什麼，聽不清楚，一支筆在紙上畫不成句，哈欠頻頻，活脫脫似個道友婆。以前但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補足，根本不曉得有這般苦處，一怒之下，五點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奶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朦朧間聽見她說：「不怎麼樣，明天還得爬起來上班。」
這不是血汗錢是什麼？這跟祥子拉洋車所得來的報酬有什麼分別？我萬念俱灰，不禁伏在辦公桌上。
「妳才悶死人。」她氣道。
「我應該怎麼辦？」唐晶攤攤手。「鬼叫我七歲那年認識妳——上海妹不會說粵語，沒人肯同妳做朋友，打那個時候我便教妳『士擔』便是郵票，『白鞋』是運動膠鞋，我們一起跳橡筋、捉迷藏、到後山去找酸味草，妳忘記了？」
「我知道妳沒有醉。」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個很懂得禮貌的人，不應問這麼多的問題。
我無所謂，我還爭什麼呢？要爭我不會跟辜玲玲爭？
「妳又為何同情心突發？物傷其類？」
過一刻，他似乎恢復常態，問我：「子群為什麼鬧這麼大件事？」
我轉頭：「唐晶。」
遲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悵惘地想：這是辜玲玲應得的，她付出了代價。
隔一會兒，子群問我：「妳的生活好嗎？」
下班時分，陳總達跟我說。「要不要去喝一杯東西？鬆弛一下神經？」
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我陡然清醒起來，「鬼怎麼說？」
「妳如果寂寞，我介紹妳看紅樓夢。」
「一個很能幹的女子。」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他說。我呷一口酒，洗耳恭聽他的下文。
「記住，別人做得來的事，妳也做得來。」
我熱淚滾滾而下。「唐晶，妳這張嘴！」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我的老闆叫布朗先生，英國人。伊的英語帶著鄉下口音，他塊頭大，而且近四十歲，已開始發胖，一套三件頭深藍色西裝緊緊繃在身上，大概是七八年前縫的，已經少了三個號碼，但他仍然希望可以再穿三年，背心包著胃，褲腰包著肚腩，袖子已磨得起鏡面。
子群不出聲，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為了一頭金毛獸，」我苦笑，「這裡還有一封遺書呢，說被洋人騙去十萬元節儲，如今洋人拋棄她，與一菲律賓女傭走，說起來真丟臉，兩個人打架打到派出所裡去，現在她要吃官司，想不開也是有的。」
她也不跟我多說，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趕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生命中彷彿
htｔps://ｍ•hｅｔｕｂｏoｋ.com.com失去十三年，我在做二十一歲時放下的工作。
我並沒有言語，這不是教訓人的場合與時間，我替她辦手續保釋，忍不住質問警察，「為什麼妳們不控告洋人？」
一個後生模樣的孩子把紙與筆放在我桌上。
不是不值得嗟歎的，如今這樣的小人物竟成為我的庇護神。人生的階段便是環境的轉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我怔怔地看他。
「妳醉了。」
子群在醫院躺足一個星期。
她太懂事，我反而覺得淒涼，鼻子又酸又澀，聲音濁在喉嚨中。
「姐……」她淌眼抹淚地拉住我，還想訴說些什麼。
「聽說妳找到一份工作？」
「她最不喜歡人叫她女強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強人。」
我同子群說：「錢財身外物，名譽得以保存，已屬萬幸。」
說話太多是我的毛病，總得把這個吃虧的缺點改過來才是。
唐晶說：「剛才我見過涓生，他約我一起去見那隻鬼，叫他撤銷控訴，並且追問他把子群的錢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漸漸地我認為這個小孩辜負我，愛心轉移到安兒身上，連母愛都會轉移偏私，我尚有什麼話可說？
我不響。
他肥臉上充滿誠意，輕輕說：「離婚在這年頭也是很普通的事，不必掛在心頭。」
我殘忍地離她而去。
日子久了，同事之間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不知基於什麼原因，我尤其與陳總達談得來。
「姐，妳不要離開我！」平常的潑辣一去無蹤。
陳總達走過來說：「當心胃痛。」
臨走前我同她說：「好好地找個男朋友，人才再不出眾，只要他對妳好，一夫一妻，也圖個正經。要不做獨身女也可以，妳看唐晶，她處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我立刻接過那紅筆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馬上改寫，馬上！」
一個胖胖的男同事自我介紹：「我叫陳總達。」
明知故問，我也變得會耍花招了，我問。「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我只覺得羞辱。
「太好了，有什麼感受？」
真氣得我幾乎昏厥過去。子群也太偉大了，我還未曾打算與史涓生同歸於盡，伊與外國癟三倒要效同命鴛鴦，我服了伊。
子群聞言怵然而驚，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個不停。
「他騙我，姐，他騙我——」
「點頭之交。」
我立刻轉過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涓生，我們該回家了，子群已經沒有危險，讓她在醫院裡躺幾日。」
「子君，」唐晶不以為然，「妳何其缺乏同情心。」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妳以前的先生是幹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我沒敢問。」唐晶說。
「鬼也怕了，答應不控告令妹蓄意傷害他人身體及縱火，但錢恐怕就泡了湯了。」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後嫌她悶的小男人小職員。子君，妳再離十次婚，也不必同這種人來往。」
「悶死人呢。」
我進他房報到的時候他正在除外套。轉過身來歡迎我，伸手與我握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襯衫腋下一塊黃色的汗漬，不知有多少天沒洗了。
她搓著雙手，過很久，她說：「我走了。」
他滿意了，我出房時替他掩上門。
「潦倒也有人爭？」我白她一眼。
「一半一半啦。」我嘆口氣。
我嘆口氣。「我說說而已，不敢不做。」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說：「剛開始，還不知道。」
她不再駁嘴，我又內疚起來，幫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將手中的一杯酒一乾而盡。「她快樂嗎？」
我只好向陳總達揮手示意。
他有雙好耳朵，我時常令他雙肩滴滿耳油，無論什麼芝麻綠豆的瑣碎事，都向他訴說一番，老陳永遠替我分析詳盡。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雜難症，一到老陳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給他三分面子，無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顧。
我從沒見過這麼寒酸的男人，一剎那呆怔怔的。
其他的同事低著頭默默地抄寫、工作，也沒與我說話。
我與唐晶並沒有念貴族學校，我們兩家的家境非常普通，眾孩子擠在一堆，不外是有口飯吃，是以我後來嫁史涓生，不少女同學都表示詫異。到底是西醫呢，真高攀他。
他很溫和地問：「妳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出得大堂我順手把稿子扔給女秘書。
唐晶不喜歡老陳，她主觀非常強，伊很看不起他。
我說：「要我死？太難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捨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