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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裡的幸福餅

作者:張小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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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別離是為了重聚

第一章 別離是為了重聚

「既然有那麼多昆蟲標本,為什麼要用浮塵子?」
「也許是一份使命感驅使吧。」
「為什麼每次我跟你說再見,你都說『謝謝』,而不是說『再見』?」
「哥哥的女朋友在南丫島租了一間屋,地方很大的,我們約好去那裡度週末,我叫了熊弼一起來,你能不能來?」
「這是什麼?」我們問她。
我突然覺得我像一頭狗,正替主人看守著他的東西,但是主人並沒有吩咐我這樣做。
四十五分鐘過去了,文治還沒有回來。他會不會就住在附近,今天晚上不會回來?
「對呀,他希望我長大了會飛,但是蜻蜓卻不能飛得太高。」
「他這種人不會追求女孩子的,他沒膽量。」
「周蜻蜓是我妹妹的同學,她是唸時裝設計的。」
他醒來,疲倦的雙眼布滿紅筋。
刺眼的陽光把我弄醒,我睜開眼,太陽已經在天邊。
「可以呀,我給你地址,你告訴我你坐哪一班船來。」
「誰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在哪裡?」
從成都回來,我帶了一瓶辣椒醬給文治。原本那個瓶子很醜陋,我買了一個玻璃瓶,把辣椒醬倒進去,在瓶子上綁上一隻蝴蝶結。
「所以你的名字也叫蜻蜓?」
「我剛才跟你說再見——」他說。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辣椒醬——」
「求求你,不要睡,陪我看日出。」
「真的可以永遠不悲傷嗎?」我問文治,「不可能的。」
「在電視上,那天你報導財政司宣佈一美元固定兌七點八港元。」
「你喜歡這種男孩子嗎?」我奇怪。
「是的。謝謝。」
「我不說再見的。無論你跟我說『再見』、『拜拜』或者『明天再見』,我都只會說謝謝。」我說。
這種事,太笨了。
「我覺得那個男人很可憐——」
「這是什麼東西?」
「這種男孩子會對女孩子死心塌地的。而且他在實驗室做實驗時那份專注的神情很有魅力呢。」
我的眼瞼快要不聽話地垂下來了。
「你想追求他?」
小巴士開走,我把文治留在風雨中。在小巴士後座回望在雨中的他,我突然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我們彷彿在哪裡見過,在更早之前,也許是一九八三年之前,我們是見過的。
一九八三年九月裡的一天,大雨滂沱,還在唸預科的我,下課後正趕著去替學生補習。
「以雅要到德國進修,一去就是三年,她想先結婚,然後才去那邊。」
回家的路上,寒風刺骨,微雨紛飛。
「我們會不會見過?在很久以前?」我問他。
熊弼支持到一點鐘也睡著了。
「你現在住哪裡?」
農曆年三十晚,我在良湄家裡吃團圓飯。
我望著我的浮塵子鐘,到站的時候,文治剛好睡了二十分鐘。
我走進便利店裡買了一包果汁糖,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文治騎上那輛機車絕塵而去。
「我哥哥要結婚了。」
「你要去哪裡?」他問我。
「是嗎?」我問方維志,「哥哥,恭喜你,是不是跟高以雅?」
「不如睡吧,反正每天的日出都是一樣。」文治說。
文治從多倫多回來,帶了一雙灰色的羊毛襪給我。
「我不介意等她,但是她覺得既然她要離開三年,大家應該有個名分。」
十五分鐘過去了,仍然看不見他。
「只是忽然想到。」
「明天見。」她說。
週末黃昏,我離開畫室後,匆匆趕到南丫島。
「謝斐道。」
漸漸,我連他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為什麼鬧鐘沒有響?」我檢查我的鐘。
「我要一雙羊毛襪。」
那天在電視台見到他,我小心翼翼把辣椒醬送給他。
在陽光普照的一天,我用縫紉機縫了一件雨衣,像一條裙子的雨衣,腰間可以縛一隻蝴蝶結,連著一頂帽子。雨衣是檸檬黃色的,在煙霧迷霧的環境下,黃色是最顯眼的顏色。我希望下一次,文治會看到在他的機車附近徘徊的我。
「你將來的設計一定與別人不同。」他笑說。
在從廣州開往成都的火車上,我把浮塵子鐘拿出來,放在耳邊,傾聽和-圖-書那滴答滴答的聲音,多少年來,在旅途上,我都是孤單一個人,唯獨這一次,卻不再孤單。
「你真的不怪我?」
後來,我就知道,我們努力追求不平凡,到頭來,卻會失去了許多平凡女人的幸福。
晚上,良湄嚷著要在天台上一起等日出。
「不行了,我昨天工作到很晚才睡。」
「謝謝。」
「謝謝。」我說,「我兩天後去成都。」
「要去準備啦。」方維志提醒我。
「嗯。你呢?」
吃過甜品之後,女侍應送來一盤曲奇蛋餅。
「看日出的事,真的對不起。」在路上,我向他道歉。
「我在想那位太太說的話,她說『別離是為了重聚』,別離真的是為了重聚嗎?」
「是關於移民的。」
「後來我想到一個方法。」
我在盤裡選了一塊。
「輪到你了,快選一塊。」
「是個鐘嗎?」
「愛情,就是美在無法擁有。」方維志說。
「他的樣子很有趣,個子高高,長得很瘦,有一雙很厲害的近視眼,傻呼呼的,滿有趣。」
「什麼方法?」
他把籤語紙給我看,籤語是:
「為什麼你不說再見?」他問我。
高以雅才二十七歲,她才華橫溢,條件也很好,三年後的事沒人知道,她根本沒需要在這個時候給自己一份牽制。
「謝謝,一路順風。」
「我到了。」我叫醒他。
「我用一隻腳踏著另一隻腳。這樣做的話,起碼有一隻腳不會發抖。」他笑說。
「我出發啦,有沒有東西要我帶回來?」
「這是占卜餅。」她說。
「對不起,我睡著了。」我慚愧地說。
「瓶子很漂亮。」他讚嘆。
「出鏡費每次一百五十元,每次出鏡,連準備工夫在內,只需十五分鐘,酬勞算是不錯的了。」他說。
「很漂亮。」他說。
我將蛋餅分成兩瓣,抽出裡面的籤語紙,籤語是:
「不,我怕。」
「不知道準不準——」我說。
男人飲泣:「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從一九八三年在電視螢幕上匆匆一瞥,到一九八六年一月的這一天,經過兩年,我終於見到真實的文治。
「到了。」他放下我,「有什麼要我帶回來?」
我一個人,孤單地回去,雨落在我的肩膀上,明天,我要縫一件雨衣,那麼下次為文治看守機車時,便不會給雨淋濕。
「我送你回去吧。」文治說。
「你是怎麼看到我的?」我問他。
他搖頭。
「謝謝。」
「德國,是很遙遠的地方啊!」我說。
「以前的人,為了一段愛情不離別,付上很多代價。現在的人,卻可以為這些而放棄一段感情。離別,只為了追尋更好的東西。」
「這是蟲嗎?」文治問我。
電視台外面,正下著大雨,我站在行人道上等車,文治剛好也下班,他的機車就泊在路旁。
「哥哥問你有沒有興趣到電視台擔任天氣報告女郎,一星期只需要去三次,比補習輕鬆得多了。」良湄問我。
一個開私家車的男人在泊位,車向後退的時候,差點把文治的機車撞倒。
在剪片室裡,我坐在文治告剪接師後面,觀看文治的採訪片段。特輯探討的是當前香港人的移民問題,為了逃避九七,很多家庭選擇夫妻兩地分隔。特輯裡主要採訪兩個家庭,這兩個家庭都是丈夫留在香港,太太和孩子在多倫多等候入籍。
「別睡著。」我聽到他在我耳邊叫我。
真正的理由十分自私,我掛念在冰天雪地裡的他。
「去灣仔。」
良湄問我:「畢業後你有什麼打算?」
「對呀,你還可以穿自己設計的衣服出鏡。」
「你還沒有看裡面的籤語紙。」文治說。
「因香港前途不明朗,引致港元大跌,一美元要兌九點八港元,財政司宣佈即時固定美元兌港元匯率為一比七點八。」一個名叫徐文治的新聞播報員報導。
「嗯。爸爸有一位朋友是鐘錶匠,這個旅行鐘是他從舊攤子買回來的。他把爸爸這隻浮塵子鑲在鐘面上,送給我爸爸。所以這個鐘是世上獨一無二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個時候,一輛小巴士駛來。
我很想多謝文治,他們說,他出去採訪了。
「女人往往比男人容易適應環境。」
「好的。」他苦笑。我把皮包裡的鐘盒拿出來,放在身邊。
「好吧!」
「以前的人,為了一段感情不離別,付上很多代價,譬如放棄自己的理想,放棄機會。現在的人,卻可以為這些而放棄一段感情。離別,只是為了追尋更好的東西。」
「哦。這幾天都在下雨,這種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
「這幾天從早到晚都在剪片,現在也是去剪片室。」
「你那個特輯順利嗎?」
「什麼年紀的?」
他笑著說:「好呀,那邊的印度菜難吃死了。」
我走下車,跟車廂裡的他揮手道別。
「成都沒什麼可以買的禮物,這種辣椒醬很美味。」
「哥哥,以雅對你真好。」我說。
「為什麼是羊毛襪?」
「謝謝你。」
「像這種惱人的天氣,我才不想報告。若說明天的明天還是會下雨,多麼令人氣餒。」
文治在盤中選了一塊,拿出裡面的籤語紙來。
「是關於什麼的?」
「再見。」他跟我說。
「如果你不想說,也沒關係——」
「這種蟲名叫浮塵子,別看牠身軀那麼小,這種蟲每年能夠從中國飛到日本。」
我把鬧鈴時間調校到清晨五點鐘:「萬一睡著了,它也可以把我們叫醒。還有二十分鐘就可以看到地平線上的日出。」
「我可以看嗎?」
「我上車了。」
文治和我也許都想不到,不合理的聯繫匯率一直維持下去,竟然比我們的愛情更長久。如果愛情也像港元與美元,永遠掛鉤,永遠是一比七點八,是否更好一些?
那時候,拿助學金和政府貸款唸書的我,著實需要一點錢,良湄和方維志是想幫我的,所以我答應了。反正,沒人能夠控制明天的雨,我不去,也有別人去。更重要的,是我想認識文治。
「我晚一點來行不行?」我立刻改口風。
我望望身旁的文治,他雙手托著頭,眼睜睜地望著前方。臉上掛著兩個大眼袋,欲哭無淚。
「駱克道。」
「謝謝你,很暖啊!」我把羊毛襪穿在手上,「你不是說喜歡吃印度菜的嗎?我知道中環有一間,不錯的。我請你好嗎?」我說。
「因為男人往往放不下尊嚴。」文治說。
「跟我說些話。」我痛苦地掙扎。
我跟良湄在雨中道別。聽說,雨是女人的眼淚。在法國西北部的迪南城,如果結婚那天下雨,新娘就會幸福,因為她本該掉的淚,都在那日由天上落了下來。然而,在法國西部,普瓦圖地區的人卻相信,如果結婚那天下雨,新娘將來會比新郎先死,如果太陽當空,丈夫就會比妻子早一步進入墳墓。真是這樣的話,我寧願結婚那天下雨。比愛自己的人先死,是最幸福的,雖然這種幸福很自私。
「占卜餅?」我奇怪。
一天,方維志再提起找我兼職報告天氣的事。
「不可以呀。」我說。
「我認為她有點自私。」良湄替她哥哥抱不平,「她要離開三年,卻要你在這裡等她。你成為了她丈夫,就有義務等她,你若變心,就是千夫所指。但是她忘了是她撇下你的。」
「這隻浮塵子也是你爸爸製的標本嗎?」
文治這天出去採訪,晚間新聞裡,應該可以看到他的採訪報導。我洗了一個澡,正想看新聞,扭開電視機,畫面一片朦朧,管理員說,大廈的公共天線壞了,明天才有人來修理。我想起附近有一間涼茶店開得很晚,店裡有電視,於是匆匆換了一件衣服,冒雨到涼茶店看電視。雖然兩天之後就可以在電視台看到他,不知為什麼,這一晚我很想見他。
那一刻,文治對我來說,仍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人。
「是我換上去的。」
「我自己做的。」我說。我沒告訴他為什麼我要做這件雨衣。
離開電視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不麻煩嗎?」
「不用了,你玩得開心點吧和圖書。」
那天,跟良湄吃飯,我向她打聽:
「已經是春天了。」我說。
「是唸化學系的,叫熊弼。」
我怔怔地望著螢幕上的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相遇、相愛而又相分,一切彷彿是明天的雨,從來不由我們控制。
在巴士上,文治終於睡著了,我輕輕依偎著他。
「不。比起你,我一點使命感也沒有。我只希望付得起錢的人,都買我的衣服。」
「為什麼要畫一雙襪?」班上一個男孩舉手問我。
我求之不得,立刻跳上他的車。
「謝謝。」
他苦撐著說:「是的。」
在出發到成都的那天早上,我在火車站打了一通電話給文治。
「你住在灣仔的嗎?」
「是嗎?」他茫然。
「愛一個人,應該包括讓他追尋自己的理想。」方維志說。
「你做得很好。」方維志稱讚我。
我把攝影機當作是文治,告訴他,這天氣溫介乎最低的十二點四度和最高的十五點七度之間,相對濕度百分之五十五至六十,未來數日仍然有雨。文治,明天還是會下雨。
珍惜眼前人。
為什麼?
他開車離開,轉瞬又回來。
「如果他拒絕,就是他的損失,這樣想的話,就沒有問題了。」
「周蜻蜓——」我的同學方良湄走上來叫我。
也許,那件檸檬黃色的雨衣真的奏效,那天放學的時候,忽然下雨,我拿出背包裡那件黃色的雨衣穿上,在巴士站等車。文治駕著機車經過,看到了我。
他停車,跟我道別。
「是嗎?是去工作,還是什麼的?」
我掀開盒子,盒子跟一個有分針的鐘連在一起,盒蓋打開了,便可以看到裡面的鐘。一隻浮塵子伏在鐘面上十二點至三點之間的空位。
「上面寫些什麼?」我問他。
「去旅行,一個人去。」
這以後我經常在直播室裡碰到文治,我從來沒告訴他,我曾經站在他的機車旁邊等他回來。
第一次面對攝影機的我,徹底地出醜。我把稿子上那句「一個雨帶覆蓋華南沿岸,預料未來數天將會有驟雨和密雲」,說成了「一個乳暈覆蓋華南沿岸」,我立刻發現直播室和控制室裡每個男人都在笑。攝影師更笑得雙手都差點拿不穩攝影機。
「我讓他們胡亂畫些自己喜歡的東西。家長們很奇怪,如果他們的小孩子來了三個月還不會畫蘋果、橙、香蕉,他們就覺得老師沒盡責。誰說一定要畫蘋果呢?即使畫蘋果,我也會讓他們畫自己心目中的蘋果,如果只有一個方法畫蘋果,那太可悲了。」
「你住在哪一條街?」
「徐文治有沒有女朋友?」
「我送你一程好嗎?我也是過海。這裡雨很大。」
「這個鐘是爸爸留給我的。做裁縫的爸爸最愛搜集昆蟲的標本。」
「在這裡,五點鐘就可以看到日出。」她說。
結果,首先睡著的是她,而且是故意依偎著熊弼睡著的。
「好像沒聽說過。」
「第一次有這樣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我看得出他的表情有多勉強。
「路上小心,再見。」
「是的。」方維志說。
良湄帶了那個唸化學的熊弼來,他的樣子果然古古怪怪的。
誰是眼前人?他望著我,有點兒尷尬。
我拿起皮包和雨傘,裝著若無其事的離開直播室。我真害怕明天走在街上有人認出我。
他沒有回答我,他的眼前人是我嗎?
「你要知道嗎?」
「哥哥,你們那個報告新聞的徐文治很受歡迎呢,我們很多女同學都喜歡他。」良湄跟她哥哥說。
她哥哥方維志是電視台新聞部的監製,我們見過好幾次。
星期天,在畫室教小孩子畫畫的時候,我吩咐他們畫一雙羊毛襪。
「是的,他太太走了後,他才發現他不能沒有她。聖誕節那天晚上,我們在他家裡陪他一起等他太太的長途電話,沒想到他會哭成那樣。他一直以為是他太太不能沒有他。下星期是農曆年假期,我們採訪隊會跟他一起到多倫多,拍攝他過去探望家人的情形。」
沒想到我剛回來,他又要走了。
天氣報告緊接著新聞報告之和-圖-書後播出,是在同一個直播室直播的。
「我以前也住在謝斐道,說不定我們小時候見過。」
「徐文治也來。」
「你會不會跟她一起去?」
「你的雨衣很搶眼,像個大檸檬。」
「是唸大學的時候學的,那時想,如果將來到報館工作,會開機車比較好,有些報館要求突發新聞組的記者要有機車的駕駛執照。」
「蜻蜓?」他對我的名字很好奇。
「誰?」我心裡很害怕那個人是文治。
在日出之前,我早就愛上了他。
「只是忽然想到。」我說。
三十分鐘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是另有眼前人吧?
「不——要——緊。」他咬著牙說。
「相隔那麼遠,不怕會失去嗎?愛情應該是擁有的。」
「你小心一點。」我立刻提醒他。
「他們派我來接你,怕你找不到那間屋。」他微笑說,「你教小孩子畫畫的嗎?」
「我在一九八三年就見過你。」
「每塊餅裡都藏著一張籤語紙,可以占卜你的運程。我們叫這種餅做幸福餅,隨便抽一塊吧。」她微笑說。
「她比她丈夫堅強得多,臨行前,她吩咐她丈夫不要常常去探她,要省點錢,還叫他沒必要也不要打長途電話給她,電話費很貴。」
「跟家人一起搬過去的嗎?」
方維志的女朋友高以雅是寫曲的,他們一起許多年了。
「好的。再見。」
「從四歲到八歲都有。」
一九八六年一月,我在唸時裝設計系,是最後一年了,良湄唸法律系。
新聞報告結束之後,文治站起來,跟我點了一下頭。方維志剛好進來直播室,他拉著文治,介紹我們認識。
「為什麼不考慮一下?可以對全香港的觀眾報告天氣呢。」
「怪不得,謝謝你。」
節目結束之後,方維志上來安慰我。
「這幾天的天氣都不太好。」他說。
「沒關係,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他笑說。
我花了那麼多的時間看守著那輛機車,它竟然無情地撇下我。
「嗯。」
他在風中離去,那背影卻愈來愈清晰。
在那搭了佈景的狹小的直播室裡,我們終於相遇,是現實而不是佈景。
回家的路上,雨依然下個不停。一間電器店外面擠滿了觀看電視新聞直播的路人。
「我喜歡,尤其喜歡吃印度咖哩。」
「平常畫些什麼呢?」
文治在碼頭等我。
兩天之後,當我再次來到直播室,每個人都好像已經怕了我。剛報告完新聞的文治跟我說:「別忘了用一隻腳踏著另一隻腳。」
我等了四十五分鐘,才不過走開五分鐘,結果只能夠看到他的背影。
「謝謝。」我掛上電話,站在月台上等車。那一剎,我突然很掛念他。他總能夠給我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我把鐘盒放在他身邊,讓他聽聽那滴答滴答的鐘聲。
「我也是,而且從出生那天到現在都沒離開過。」
從涼茶店出來,我發現文治的機車就泊在路邊。車身還是燙手的,他應該是剛剛走開。我站在機車旁邊,好想等他回來。我想,我可以裝著剛好經過這裡,而且順道向他打聽一下那宗情殺案。
在電視螢幕上,文治正在報導一宗情殺案。男人用山埃毒死向他提出分手的太太。他親自做了一個蛋糕給她,她不肯吃。他說:「你吃了之後就可以走,我不會再纏著你。」她吃了,死在他懷裡。他把她的屍體放在平台上淋雨,相信這樣可以把她潔淨,潔淨她不愛他的心。
「爸爸最後一次進醫院的那個早上,我離家上學,臨行前,我跟他說:『爸爸,再見。』結果我放學之後,他已經不在了。媽媽臨終前躺在醫院,她對我說:『以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來,跟我說再見。』我對她說了一聲再見,結果我永遠再也見不到她。我討厭別離,『再見』對我來說,就是永遠不再見。」
「我到了。」我說。
「他沒有問我呀!怎麼樣,你有興m•hetubook.com•com趣嗎?」
「是的,會飛的那一種。」我說。
「如果我很愛一個男人,我才捨不得離開他。蜻蜓,你說她是不是自私?」良湄逼我表明立場。
「你有興趣?」
「這也是一種理想。」他寬容地說。
「我真佩服你的勇氣,萬一被拒絕不是很尷尬嗎?」
「使命感?」
「我第一次出鏡的時候,雙腳不停地顫抖。」
「當然是找工作,也許會到製衣廠當設計師。」
堅強的太太說:「別離是為了重聚。」
「籤語是這樣寫的。」
其中一個個案,那個孤身在香港的男人,從前每天下班後都跟朋友去飲酒,很晚才回家,太太帶著獨子移民多倫多之後,男人反而每天下班後都回到家裡等太太的長途電話。女人在冰天雪地的異國裡,變得堅強而獨立,反而男人,在聖誕節晚上,跟彼邦的太太通電話時泣不成聲,還要太太安慰他。
我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
「我上車了。」我跟他說。
「你覺得怎麼樣?」文治問我。
「我剛才也是。」
「為什麼會在鐘裡面放一隻已死去的蟲?」
「你忍耐一下吧,我忽然很想看日出。」
「在日出前就能睡著,是很幸福的。」
車身早已經不燙手了,文治還沒有回來。如果他回來時看到我在等他,他一定覺得奇怪,於是,我決定在附近徘徊,如果他回來,我就像先前想好的那像,裝著剛好遇到他。
我們失去的二十分鐘,竟然可以再來一次。
「那個男人的太太怎麼樣?」在餐廳裡,我問他。
「除了她還有誰?」良湄說。
「媽媽喜歡浮塵子,她說時光就像浮塵,總是來去匆匆。」
「我喜歡了一個男孩子。」良湄接著說。
他太太在電話裡說:「別這樣,當初我們不是說好為了將來,大家忍受分開三年的嗎?」
「是的,一直在下雨。」
他們結婚當天,是下雨吧?所以新娘先死。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說。
「對不起。」
「再見。」他說。
「去旅行的時候就會帶在身邊,來南丫島也算是旅行呀。」
「人是長大了才有各種規範,不能這樣,不能那樣。」
「謝謝你。」
我鬆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會當記者?」我問他。
「我好像有這種感覺。別忘了下車。」我起來說。
「為什麼你不去?」我問她。
「我第一次出鏡報告新聞的時候,也不見得比你好。」他微笑說。
離開南丫島,方維志與良湄一起回家,熊弼回去大學宿舍。
「嗯。」
「回來再見。」
是的,良湄在所有事情上都比我勇敢,一個人,只要不害怕失去,譬如不害怕失去尊嚴,那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經常把這個鐘帶在身邊的嗎?」
「響過了,你沒有醒來。」他連說話也慢了半拍。
「不,爸爸媽媽過世了,我自己只能搬到一個小單位。」
方維志喝了酒,早就累得睡在天台的長凳上。高以雅捱到凌晨三點鐘也支持不住了,只剩下我和文治。
「那是我頭一天負責新聞報告,那宗新聞也是我採訪的。聯繫匯率是不合理的,相信很快就會取消。」
「我會留在香港,我的事業在香港。」方維志無奈地說。
「這個人很不錯,他是新聞系的高材生。」方維志說。
「你為什麼會開機車?很危險的呀,尤其下雨的時候,地濕路滑。」我說。
我第一天上班,正好是由文治報告新聞。
街上的行人愈來愈少,店舖會關門。我為什麼要等他回來?也許我太寂寞了,我不想就這樣回去那個沒人跟我說話的地方。
他一定看到了我出醜,真是難堪。
「我喜歡當記者,揭露真相,報導事實。是不是很老套?」
我坐在圓凳上,用右腳踏著左腳,整個人好像安定了下來。
為了掙點錢,我每個週末在一間兒童畫室教小孩子畫畫。如果去旅行的話,就由其他人替工。
「走吧。」他說。
「但我可以忘記它。」我說,「我趕著去補習。」
「你的意思是以雅向你求婚的嗎?」良湄問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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