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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晚清三部曲之一

作者: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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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歸自由

第一章 重歸自由

從某種程度上說,曾國藩的死是一個標誌,那個頗有尊嚴、文雅、自閉、自給、自享、道德至上、鄙視物質、潔身自好的時代,在曾國藩逝去之後,已瞑然消逝。世界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那是一個光明的時代,也是一個黑暗的時代;是最美好的季節,也是最糟糕的季節;是信仰的時代,也是懷疑的時代;是富足的時代,也是貧乏的時代……在此之後中國很長時間風雨飄搖的歷史,都適合這樣的表達。只是那個湖湘大儒看不到這一切了,他的靈魂正飛翔在空中,那股巨大的悲愴之氣慢慢地煙消雲散。一個人解脫之後,當然不願意再回首。這個世界,已不屬於他了,只是一個叫做曾國藩的人的所作所為,至今還讓人難以忘懷。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也即一八七二年三月十二日這天,天氣陰霾,一大早,就飄著綿密的小雨,淅淅瀝瀝的,彷彿一心想讓人斷腸似的。曾國藩早早地起床了,他清晰地記得,這一天是他祖父曾玉屏的祭日。上午,曾國藩在家人的攙扶下,躬身拜過設在家中的祖父的牌位。午後,曾國藩似乎感覺到精神好些,示意要出去走走。兒子曾紀澤攙扶著曾國藩來到總督府西花園,在長廊裡散著步。西花園又叫煦園,面積很大,尤其是水景,堪稱一絕。水域四周,有東榭西樓隔岸相望,有南舫北閣遙相呼應,花間隱榭,水際安亭,堪稱園林中的經典之作。園內還有石舫、鴛鴦亭、夕佳樓、東水榭、桐音館、印心石屋、詩碑等十餘處勝跡。曾國藩在園中蹣跚著,他一邊走一邊顫顫巍巍地對曾紀澤說:「我這一輩子打了不少仗,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情,造孽,我曾家後世再也不要出帶兵打仗的人了。」父子倆說著話,這時候雨已經停了,兩人來到了廊外,不知不覺走進一片竹林。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曾國藩連呼「腳麻」,便歪倒在兒子身上。曾紀澤和隨從慌亂地把曾國藩扶到書房的椅子上。曾國藩端正了衣服、帽子,然後靜靜地坐在那兒,一點聲音也沒有。三刻鐘後,曾國藩氣絕身亡。
因為兩江總督府太大,住下之後,曾國藩總是覺得身邊的一切陰森詭譎。這座離玄武湖不遠的豪華花園,最初是在明成祖朱棣手上所建。當年,太平軍攻克金陵之後,把這裡改造成天王府,洪秀全就一直住在這裡。洪秀全在這裡住下之後,這裡一直鬧鬼。想必是這裡殺人太多,冤魂積鬱,一直沒有散盡。曾國藩倒不是一個迷信之人,十多年的戎馬生涯,他見到了太多的死人,也見過太多的冤魂。兩江總督府前面不遠,有一個教堂,興建不久,曾國藩有時候會站在總督府的兩層樓上,觀看著不遠處的教堂。此時的曾國藩只有一隻眼睛還管用,大前年在直隸時,因為患上了肝病,右眼完全失明。從此之後,世界在曾國藩面前變得影影幢幢的了。奇怪的是,因為只有一隻眼睛,反而使曾國藩看世界更有隔岸觀火的冷靜。現在,曾國藩目不轉睛地看著不遠處的教堂,那座教堂的門樓上,有一對圓柱支撐的拱頂,巍峨的屋頂直插雲霄。初看起來,這樣的建築真是奇怪。緊靠大路,聳立著一株廣玉蘭,一位孤孤單單的南國之子,氣質高貴,樹幹粗壯,它那圓形的樹冠,柔軟地伸展到路的上空,微風吹來,便婆娑搖曳。在樹下,每天都有進進出出的人群,有外國人,更有很多中國人。那些中國人為什麼如此地熱衷教堂呢?那些信徒們,攜老扶幼,就像是趕著一場熱熱鬧鬧的廟會。經過教堂的門口,他們有時候會向廣玉蘭樹瞥一眼,甚至會駐足仔細觀望。曾國藩在很遠處看著他們,彷彿能看到他們的微笑。微笑真是一個好東西,那樣的笑,總是讓人柔軟。一個地方,能讓人經常性地微笑,讓人變得輕鬆愉快,總有它存在的理由吧。
一是馬新貽在浙江當巡撫時執法不公,導致張汶祥老婆自殺身亡。據張汶祥自己說,他從太平軍回到寧波老家後,發現一個叫吳炳燮的人姘居了自己的老婆,也霸佔了自己的錢財。人財兩空的張汶祥找到時任浙江巡撫的馬新貽,想請他公正斷案,但馬新貽置之不理。張汶祥只好到寧波府告狀,後來,雖然妻子重歸自己,但錢財卻分給了吳炳燮。張汶祥氣急之下,狠狠地打了老婆一頓,老婆一氣之下吞煙自盡。在家破人亡的張汶祥看來,所有的悲劇都是馬新貽造成的。
三是馬新貽明令禁止張汶祥私自開「小押」(重利盤剝的典當行)生意,絕了張汶祥的生路,加深了張汶祥對馬新貽的憤恨。新仇舊恨累積在一起,使得張汶祥動了殺心。張汶祥化裝成一名清兵,完成了對馬新貽的刺殺。
三月七日,曾國藩堅持起身寫日記,他在日記中寫道:
曾國藩是一八七〇年十二月十二日到達金陵的,在此之前,他在m.hetubook.com.com直隸總督的任上。從直隸總督的位置調任到兩江總督,裡面的原委人們都知道,那是因為朝廷對於曾國藩領辦「天津教案」一事的不滿,加上兩江總督馬新貽遇刺身亡,朝廷只好讓更熟悉兩江情況的曾國藩重回金陵,這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
——郭嵩燾
上午,一直在兩江總督府的曾國藩感到心中還是有點堵塞,連呼吸也變得有點困難了。這一段時間,曾國藩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不,不是不太好,簡直可以說太差了。尤其是這樣陰濕的天氣,曾國藩甚至不得不張開嘴,像一條上岸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
事情平息下來之後,曾國藩終於有時間開始讀書了,在那段時間,曾國藩經常重溫的書籍有:《四書》、《五經》、《資治通鑒》、《朱子年譜》、《二程全書》、《二程遺書》、《宋元學案》、《理學宗傳》、《王船山年譜》等。讀書之外,就是作文,曾國藩永遠有還不清的文債,在一八七一年這一年中,曾國藩先後作《贈李眉生》、《丁君墓誌銘》、《羅伯宜墓誌銘》、《湖南文徵序》、《張君樹程墓誌銘》、《重刻茗柯文編序》、《黎君墓誌銘》、《錢君墓表》、《酬王壬秋》、《題俞蔭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後》、《儀宋堂文集序》、《書何母陳恭人事》等。一直以來,曾國藩很少有時間安安靜靜地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一直想為自己的父母和祖父寫點文章來祭奠一下。這一年,曾國藩終於忙裡偷閒完成了《台州墓表》以及《王考星岡公墓表》。當曾國藩寫作這些祭文時,彷彿看到自己的祖父和父母的影子。曾國藩又一次感覺到文字的留存和昭示作用,以及它背後的神靈意義。
一八七二年三月二日,初春的金陵城天氣陰霾。從前一天的半夜天始,天氣似乎就變了,先是有點悶熱,然後,那種綿密的春雨說來就來了,而且還是攜帶著霧靄來的。天陰陰地,總像有一層薄霧似的,一點也看不真切,即使是對面之人,也看不清個所以然,只能稍稍地見著一個輪廓。
這時候,曾國藩的身體狀況已變得相當糟糕了,人的元氣,都是先從腳底下溜走的,這一回,曾國藩真的有切身感受了——他感到自己的腳已不聽使喚了,彷彿從小腿肚以下,已不屬於自己了;此外,就是舌頭變得僵硬,口腔裡像有一塊堅硬的石頭一樣,將自己塞得嚴嚴實實,都快讓人喘不過氣來了。好在曾國藩的神志一直都很清醒,他的內心也很平靜,所以沒有什麼失態之舉。只是恍惚之間,那些鳥鳴狗吠,聽起來已恍如隔世了。自己的身體已成為一間空空無人的老屋,那個一直在裡面住的東西已經離開。曾國藩不由為自己的極度敏感而感嘆,也許,一個人在最虛弱的時候,自然會生發出數百倍的感受。
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天氣。兩江總督府前的街道,平日裡人總是熙熙攘攘的,現在,行人也變得很少了,也可能是因為陰冷吧,人們都躲在屋裡去挨春寒了。幾個在外急匆匆趕路的人,這會知曉淫雨的厲害了,他們的全身都是濕漉漉的,尤其是頭髮,滴著的水彷彿成晶了。雨是什麼時候下的呢?伸出手,卻感覺不到雨的存在。真是怪事!雨,可以說是雪的屍體吧,跟前些日子的雪比較起來,雨真是陰鷙無比,或者說難以把握。它們哪裡比得上雪呢!雪像天上的精靈,只要它一出現,整個世界彷彿像雀躍舞蹈似的,然後,就是雲破日出——但現在,雪死了,雪的遊魂卻出現了。
——左宗棠
二是張汶祥曾經有一些海盜朋友被馬新貽捕殺。這件事也導致了張汶祥決意殺馬新貽復仇。
這一段日記是曾國藩心理真正的反映。的確,由於身體不佳,心緒不好,曾國藩對於生活,著實有點厭倦了。實際上也不是現在,對於曾國藩來說,從悟徹生命的那一天起,對於人生,曾國藩就有著複雜無比的感受了。其中,當然夾雜著厭倦和疲憊。人生,只不過是一個過程,白駒過隙,匆匆忙忙。生命的偶然在巨大的未知面前,是那樣的無力和虛弱。在很多時候,曾國藩只不過是以極度的恭敬心在對待這個巨大的未知。孔子所說的「不成功,便成仁」,這也是一種感悟吧?在曾國藩看來,所謂「仁」,就是核心,就是果核。人的「仁」,也即人最根本的東西,是與天地的核心相同一的。這種本質的東西,就是人的真正由來和歸宿。人生一世,真正地找到自己的「仁」,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找到自己,才能算是「求仁」。聯想到自己,曾國藩感慨萬千:不管怎和*圖*書麼樣,自己這一輩子,鞠躬盡瘁,克己復禮,這一切,可以算是「求仁」了吧?在《論語》中,弟子問孔子,伯夷、叔齊死前有沒有悔意,孔子說:「求仁得仁又何怨!」這是說「二聖」的,更是說自己的——現在,在曾國藩看來,這句話同樣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是對自己一生的最妥貼的總結。
曾國藩當然也清楚朝廷的想法。雖然曾國藩在「天津教案」中所做的一切都是經過慈禧首肯的,甚至有很多,就是慈禧本人的主意。但對於此事所造成的紛爭,朝廷還是習慣找一個替罪羊。這一回的替罪羊,變成了曾國藩。屬羊的曾國藩,這回真成了一頭任人宰割的羊了。從一八七〇年六月二十四日曾國藩由保定到天津處理教案,到八月二十八日曾國藩接到朝廷的聖旨——安排他重歸兩江總督之位,只有兩個月。但就是這短短的兩個月,讓曾國藩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曾國藩是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灰涼無趣了。
曾國藩是一八七〇年十二月十二日到達金陵的,在此之前,他在直隸總督的任上。從直隸總督的位置調任到兩江總督,裡面的原委人們都知道,那是因為朝廷對於曾國藩領辦「天津教案」一事的不滿,加上兩江總督馬新貽遇刺身亡,朝廷只好讓更熟悉兩江情況的曾國藩重回金陵,這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
曾國藩的確感到悒鬱極了。雖然一直以來,曾國藩做事只求過程,不求結果,但在骨子裡,那種不知來自何處的憂鬱仍舊讓他心緒不佳。憂鬱真是一個怪東西,它彷彿可以暗藏在一切地方,在蕭瑟的風中,在冷濕的空氣裡,在颯颯的落葉之中,在天氣的變幻之中……它就像一種氣味一樣,悄無聲息地散發開來,無所在,又無所不在。除了莫名的憂鬱,曾國藩還有傷心和無奈,那是一種透心的涼,彷彿從腳,一直沿著脊樑徐徐向上攀升,直到涼遍全身。來到金陵後不久,天氣就轉涼了,曾國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來這個濱江城市是如此之冷,有一種陰寒之氣,直往人的骨縫裡鑽。陽光下金陵的融融景象只是一種偽裝,其實骨子裡,還是陰冷蕭瑟的。待在偌大的官邸裡,有時候會讓人不由自主打起寒噤。這個時候,曾國藩真有點後悔先前的過於勤勞,年輕時過於透支了體力和心力,這使得他的身體,就像是一炷行將燃盡的蠟燭一樣。
現在,曾國藩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不長久了。通過眼前影影綽綽的一切,曾國藩似乎看到自己的末日,末日像一個巨大的黑洞,等待他自投羅網。對於死亡,曾國藩並不覺得可怕,一個人,從哪裡來,終究還得回到哪裡去。至於那個神秘的出處或者歸宿,靠人的智力,是無法揣測的。對於死,曾國藩一直不願意多想,也懶得去想。曾國藩的生死觀跟孔子是一樣的,孔子在《論語》中所說「不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遠之」,曾國藩一直也持這樣的態度。行動不便的日子裡,曾國藩一直堅持寫日記,有時候實在寫不動了,他就停下來,翻閱以前的筆墨,回憶當時的情景與心緒。時間,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無法捕捉,稍縱即逝,至多,只能讓它變成紙上的幾行文字,雪泥鴻爪,無從談起;甚至,連回憶起來,也顯得那樣吃力。曾國藩無法想像,自己消失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這個世界會跟自己一同消失嗎?

曾國藩當然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身處末世,無可奈何。這是一個時代的末世,也是一種文化的末世。雖然曾國藩從不公開承認中國傳統的沒落,但在私裡,對於外部世界所發生的一切,曾國藩還是感到相當心虛的。雖然曾國藩給人的感覺是背後永遠有龐大的體系和傳統支撐,但實際上,在這種從未遇見過的板塊撞擊面前,他只能算是窮於應付。曾國藩一輩子都在堅毅而自覺地尋找、校正自己在這個傳統大廈中的位置,當他終於有一天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大廈中有了一席之地時,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就是,眼前突然橫亙出一座新的山峰,不,不僅僅是一座山,而是連綿巍峨的山峰。這樣的情景,讓曾國藩震驚無比。曾國藩知道自己努力一輩子所攀登的山峰,就如同垂垂老矣的廟堂一樣,看似堂皇偉岸,其實,隨時都可以坍塌下來。
正式介入案情之後,曾國藩印證了當初自己的猜測——這件案子果然撲朔迷離——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一八七〇年八月二十二日)卯時,兩江總督馬新貽光臨校場檢閱武員操練。馬新貽饒有興致地觀看武員們的騎射,三個時辰之後,馬新貽自箭道回署,護衛緊緊追隨左右。這時,突見一短衣清兵模樣的人快步走到總督面前,躬身請安。護衛未及攔問,短衣人已從靴筒中拔出短刀,接連向馬新貽猛刺。護衛一下子怔住了,刺客本可以乘亂逃走,但見馬新貽奄奄一和*圖*書息,丟下刀束手就擒。馬新貽由於傷情太重,次日身亡。刺客自稱,他名叫張汶祥,四十六歲,河南汝陽人,曾經是太平軍將領李侍賢的隨從,之所以要殺馬新貽,動機有三點:
一八七二年春節,曾國藩去拜訪吳廷棟。在吳府,兩人相談甚歡。這個安徽六安府霍山籍的儒學大師已經八十歲,移居金陵,也已好幾年了。吳廷棟是李鴻章父親李文安的房師,也算是曾國藩的師輩,對曾國藩早期幫助很大,當年曾國藩孤身一人居京城的時候,吳廷棟不僅對曾國藩學業有幫助,在生活上,一直噓寒問暖。曾國藩生病的時候,多虧了頗懂醫術的吳廷棟的悉心照顧,才算渡過了難關。在吳府,兩個人談到從官報上看到的倭仁遺疏,不由交口稱讚,都以為只有倭仁,才能寫就這樣的清臞瘦硬的文字。然後,兩人又回憶起了陳年往事,想起當年京城老友們的文韜武略,不禁感慨時光飛逝。曾國藩慢慢地變得激動起來,他的瞳仁變得發亮,聲音也隨之高亢。突然,曾國藩嘴唇顫抖,咽喉裡發不出聲音,頭暈目眩,差點歪倒在地上。隨從慌忙將曾國藩攙扶到一邊,又示意吳廷棟不要說話。在那一剎那,曾國藩似乎看到了死亡的容顏,從生的淵藪的另一邊探出身來,帶著茫然的微笑,嫵媚地看著世界,衝著他身邊的一切微笑:春花、秋葉、時間、腐朽……雖然曾國藩早就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但這一回,他是真正地體驗並明白了。原來,死亡竟然如此迷人!一直過了很長時間,曾國藩才平息下來,他的呼吸重新變得平靜。這一次突然的失語,讓曾國藩領悟到,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論交誼在師友之間,兼親與長;論事功在宋唐之上,兼德與言,朝野同悲為我最;
曾國藩去世的消息傳出,朝野震驚。清廷追贈曾國藩為「太傅」,恩賜謚號「文正」,照大學士賜恤,同時賞銀三千兩治喪。入祀昭忠、閒良二祠,並於湖南湘江、江寧金陵建立專祠。生平政績事實,宣付國史館。一等候爵即著子曾紀澤承襲。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應了結之件久不能完,應收拾之件久不能檢,如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所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赦!
元宵節的前一天,是道光皇帝的忌辰。一大早起來,曾國藩坐在太師椅上,想起道光皇帝對於自己的種種恩眷,止不住潸然淚下。
余病患不能用心。昔道光二十六七年間,每思作文,則身上癬疾大作,徹底不能成寐。近年或欲作詩文,亦覺心中恍惚不能自主,故眩暈、目疾、肝風等症,皆心肝血虛之所致,不能溘先朝露,速歸於盡,又不能振作精神,稍治應盡之職責,苟活人間,慚悚何極!二更五點睡。

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讀書寫作之時,曾國藩的心情仍舊好不起來,他的心緒經常像一個不敬業的夥計一樣,從讀書和作文的間隙處不由自主地溜出來,以至於走了很長時間的神自己總沒有覺察到。曾國藩知道這是由於心力不濟的緣故。先前的日子裡,由於定力充沛,曾國藩很少會出現這樣的情形。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心血全枯,無水可汲,故作文艱窘異常耳。」回到兩江之後,曾國藩先後給朝廷連續打了兩次辭職報告,在報告中,曾國藩一再闡述自己的力不從心,想告老還鄉,回湖南老家休養。每次朝廷的批覆都是冷冰冰的:不予同意。這樣的批覆,讓曾國藩非常鬱悶,因為它甚至連一個理由,或者一句寬慰的話都不給。曾國藩給在湖南湘鄉老家養病的曾國荃寫了一封家信,在家信中,曾國藩吐露了他目前的心境:我兩次在京,不善應酬,遭到了眾多朝廷高官的白眼;加以「天津教案」處理結果引起廣泛的議論,以後大事小事,朝中有人都有意對我吹毛求疵,那是故意與我為敵啊!節外生枝的是,陳國瑞被發配,他的妻子進京告狀,也說我辦事不公,還欠薪水四千不發等話。我的心情哪裡好得起來呢!
師事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
自此,似乎案件可以下結論——馬新貽是被尋仇遭殺的,馬新貽在任兩江總督的位置上,得罪了不少人,因此遭到了襲擊。曾國藩和鄭敦謹將此事的前因後果以及處理方案向朝廷進行了報告,但朝廷一直拖延著沒有表明態度,反而一再要求曾國藩與鄭敦謹再細細盤查。因為案件結果遲遲不公佈,民間的傳聞越來越多,甚至有很多傳言把馬新貽的死與桃色事件聯繫起來,說馬新貽跟張汶祥曾經是結拜兄弟,因為馬新貽強佔了張汶祥的妻子,所以導致了情殺m.hetubook•com•com。對這一類傳說,曾國藩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中國市井文化就是這樣,總習慣於把一些尋常之事引向傳奇,民間的創造力往往在這些地方得到充分釋放。但不久,曾國藩發現傳聞變得越來越政治化了,馬新貽的死竟然跟湘軍聯繫上了——有一種說法是馬新貽因審理江蘇巡撫丁日昌之子丁慧衡的隨從丁炳毆人致死一案,造成督撫不和,從而招致殺身之禍的。也就是說,是湘軍殺了馬新貽。傳言到了如此地步,曾國藩變得忐忑不安了,他很擔心傳聞背後暗藏某種陰謀,甚至,有某種人在背後操縱……終於,朝廷的批覆下來了,認定張汶祥「聽受海盜指使並挾私怨行刺」,「實無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謀之人」。有了這樣的定論,曾國藩的一顆心才落了下來。一八七一年四月,張汶祥被凌遲處決,以祭奠馬新貽。
一八七一年秋天,重回兩江總督任的曾國藩又開始巡視了。曾國藩登舟啟行,沿江而下,先後巡視了揚州、清江浦、徐州、丹陽、常州、常熟、蘇州、松江等地。一路巡行中,曾國藩總體感覺還是不錯的,這些地方,在兵燹停息之後,各方面都得到了有效的恢復,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稱得上繁榮了。那些地方官談起當地發展,儘管一個個憂心忡忡、唉聲嘆氣,但畢竟,相比前些年來說,他們懂得了不少東西,有了些思路,也開始做些經世之事了。尤其是到上海之後,曾國藩看到江南製造總局所屬的各廠發展迅猛,竟可以生產自己的鐵甲戰艦,很是高興。這些,可以說是他大力提倡的「洋務運動」結出的碩果。曾國藩檢閱了已建成的「恬吉」、「威靖」、「測海」等各船操演槍炮,又細細地察看了在建的第五號輪船。在上海,曾國藩還知曉,朝廷批准了自己和李鴻章的建議,由他們負責組織在全國招考一些聰慧少年準備赴美。朝廷的這一舉動讓曾國藩格外開心,此事的實施,說明清廷在很多方面有了進步。看來,同治中興還是很有效果的。這是一個很好的信號,如果這一步能走成功,那麼,往後的很多事情,就可以大張旗鼓進行了。



三月十一日一早,曾國藩仍強行起身,然後,披衣端坐在案前,閱讀《理學宗傳》中的《張子》一卷。這本書,曾國藩已讀過很多遍了,但每次讀,曾國藩都有一些新感受。宋儒當中,曾國藩最喜歡的,就是張載了。張載學富五車,渙然自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樣的情懷,對曾國藩影響很大。更可貴的是,張載的學說摒棄了很多條條框框,以儒為宗,同時又吸取了佛、道的很多成分,不拘泥某種門派,有著廣闊的遊弋空間。一個人,有如此博大精深的思想,才算得上以天地為師,是一個真正的「通人」。曾國藩看了一會《張子》,又感到手搖心顫。家人忙扶他在榻上躺了一會。當天晚上,金陵的街道上,有很多行人看見一顆大星從上空弧線滑落,不由大驚失色,一時議論紛紛。
虛驚一場之後,曾國藩慶幸這一次的麻煩事沒有跟湘軍聯繫在一起。但不久,另外一起突發事件,又讓曾國藩煩透了心思——一八七一年六月一日,兩個曾經的太平天國叛將、朝廷命官李世忠與陳國瑞在揚州火併,先是大打出手,數人喪命,接著,陳國瑞被李世忠也即李昭壽綁架,差一點死掉。這一官場醜聞鬧得沸沸揚揚,讓兩江總督曾國藩很沒面子。提起陳國瑞這個「爛人」,話就長了——這個人真是曾國藩的「老冤家」,他曾三次給曾國藩帶來很大麻煩:第一次,是北上剿捻之時,陳國瑞帶著手下跟劉銘傳的「銘」字營火併,結果讓曾國藩勞神費心處理了很長一段時間;第二次,則跟「天津教案」有關,教案發生那一天,哪有陳國瑞什麼事呢,偏偏這個傢伙路過天津,聽到有人鬧事,不甘寂寞地趕到案發現場,大肆煽風點火。結果英法方面竭力要求給陳國瑞治罪,曾國藩據理力爭,才算保住了陳國瑞。這一次,陳國瑞又是因為與同樣無賴的李世忠的宿怨,被李世忠綁架四天,水米未進。
威震九萬里,安內攘外,曠代難逢天下才。
三月八日,曾國藩在日記中繼續寫道:

三月五日,前河道總督蘇廷魁告老回老家廣東,路過金陵,派人傳過音訊,想拜見一下曾國藩。對於這位素來敢於直諫的同年進士,曾國藩一直頗為敬重。此番見蘇廷魁告老還鄉,曾國藩破例親自出城迎接。寒氣襲人的天氣裡,兩個同病相憐的垂暮老友,回憶起數十年以來經歷的種種,不免感懷唏噓。曾國藩告訴蘇廷魁,來兩江的這些日子,雖然身體不是太好,但心情暢達多了,他準備再次向朝廷告老還鄉,在家看書作文。為了證明自己一直沒有耽誤學問,和-圖-書曾國藩從座位上站起來,為蘇廷魁背誦《四書》以助興。只是剛背了幾句,曾國藩突然手腳痙攣,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隨從們慌忙將他送回府中。這一次中風比上次嚴重得多,曾國藩從此臥床不起。
在上海,曾國藩度過了自己的六十一歲生日。當部下們輪流向曾國藩敬酒祝壽時,曾國藩算是暫時忘了眼前的一些不快,他像一個真正的老人那樣慈祥地開懷大笑起來。曾國藩的笑臉讓隨從和手下特別開心,畢竟,很長一段時間了,大帥還是第一次如此開懷呢!
六月二十八日,在處理完這起亂七八糟的事情之後,曾國藩向朝廷上了《李世忠陳國瑞尋仇構釁據實參奏摺》,陳述了事情的原委,並建議說,這兩個人都是心術相近的垃圾,而李世忠尤為陰狠,這次軟禁陳國瑞,情同擄人勒贖行徑,應照例嚴辦,罪行不赦;但朝廷既已保全於前,這次仍從輕發落。曾國藩建議:將前任江南提督李世忠即行革職,免治其罪,勒令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如再出外滋事,一經查實,即行奏明嚴懲;對於記名提督前任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瑞,則以都司降補,勒令速回湖北原籍,不准再在揚州逗留,以免滋生事端。朝廷同意了曾國藩的意見。
曾國藩的師友亦紛紛表示哀悼,輓聯、祭文一時堆積如山。由於人數眾多,祭奠活動足足持續了百日才告結束!與很多大人物的情況相似,那些輓聯、祭文大都不著邊際誇大其詞,有的純粹是敷衍了事的客氣話。倒是左宗棠、李鴻章和郭嵩燾各自根據自己與曾國藩之間交往的經歷所題寫的輓聯頗為深情:
一八七二年一月二日,曾國藩搬進修繕一新的兩江總督府。對於這一處住所,曾國藩感到特別親切,先前曾國藩入主兩江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裡。在此之前,這裡曾經是太平天國的天王府。當年攻下金陵之後,曾國藩搬進天王府,還有人向朝廷打報告,說曾國藩之所以住進天王府,是有非分之想。結果朝廷派人問詢,曾國藩的回答是,正因為天王府裡有「妖氣」,自己想住進去,來鎮一鎮「妖氣」。這樣的回答,使得一些說閒話的人沒了下文。這一次重歸故宅,屬下們知道曾國藩喜歡竹子,還特意在總督府內開闢竹園,種植了一大片竹子。曾國藩住進了新兩江總督府後,一開始,因為事務纏身,倒也過得充實。大部分時候,曾國藩表現得相當平靜,但在內心裡,他的確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是啊,晚年栽了如此一個大跟頭,對於一直自省自尊的曾國藩來說,心中當然有一個難以解開的結。
考初出以奪情為疑,實贊其行;考戰績以水師為最,實主其議,艱難未預負公多。
——李鴻章


在金陵和兩江一帶的很多官員,都可以說是曾國藩的老部下。有些,即使不是當年的湘軍,對於曾國藩,在骨子裡,也是相當尊重的。他們知道大帥在北方過得不開心,所以,自從曾國藩要回金陵的消息傳出後,這些老部下就開始張羅修繕兩江總督府,想讓大帥各方面舒心一點。此次重回金陵,曾國藩可謂是百感交集。對曾國藩來說,他一直喜歡金陵,這座城市氣韻鴻蒙,一看,就是虎踞龍盤之地。尤其是乘船從長江上看過來,最能領略這個地方的蒼勁和雍容。曾國藩到了金陵之後,由於兩江總督府正在修繕,曾國藩暫住在江寧鹽巡道衙門。下車伊始,按說曾國藩最應該緊鑼密鼓的就是馬新貽案了,但令人奇怪的是,曾國藩並沒有對馬新貽的案件持積極態度,相反,案犯張汶祥押在牢中,曾國藩一直沒有抽時間審訊他,有關檔案也封存了起來。一直到一個月後刑部尚書鄭敦謹來到江寧,曾國藩才出面會審這一案件。鄭敦謹也是湖南人,不過他是道光十五年的翰林,算起來,比曾國藩還要早幾年。鄭敦謹在仕途上一直不是太順,在京堂當上刑部主事外放以後,一直調來調去當藩司,雖然頗有政績,卻一直沒有得到提升,到了同治元年,才內調為京堂,升侍郎,升尚書。不過在查案方面,這個頗有資歷的內臣卻有著豐富的經驗,辦案鐵面無私,在朝廷很有名氣。曾國藩之所以在馬新貽案件上表現得磨磨蹭蹭,也許,是他多了一份心眼,畢竟,這是在兩江地盤上發生的案子,得由京師的人親署才行。也許,曾國藩的小心翼翼,正是想避一避自己的嫌疑。
三月十日,曾國藩掙扎著起來,披衣來到了書桌前坐下,他拿起筆,很想寫點東西,不料手顫抖得非常厲害,毛筆在紙上洇了很大一塊;曾國藩想說話,但嘴唇囁嚅著,已發不出聲音。家人把他扶上了床,喝了幾口水後,曾國藩稍稍緩過神來了,他不住地向身邊的曾紀澤叮囑:我死之後,喪事遵照古禮,不要請僧人、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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