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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晚清三部曲之一

作者: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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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悟山村

第六章 大悟山村

老柏有情還憶我,夭桃無語自開花。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這種安靜而無聊的日子,曾國藩倒也過得有滋有味,畢竟,經過那麼多年理學的薰陶,曾國藩定力非凡。況且,他本來就不算是一個熱衷於權力和利益的人。像眾多富有情調的傳統知識分子一樣,曾國藩喜歡的是恬靜的田園生活,耕耘,讀書,無事時享受自然風光,也享受天倫之樂。在荷葉塘家中的廳堂上,還掛著當年曾國藩應父親之邀撰寫的一副對聯:
讓曾國藩感到失望的還有自己的部下。一開始,曾國藩對於自己組建的湘軍,還抱有理想化的成分。在他看來,自己親手建立的軍隊應該是一支紀律嚴明、愛民如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具有理想和道德情懷的武裝力量。在這支軍隊中,各級軍事將領應該不為名不為利,以天道作為自己的責任。因此,曾國藩一開始就讓那些與自己志同道合的讀書人擔任湘軍的各級指揮者,想以文化和道德的力量來塑造軍隊之魂。但經過數年艱苦卓絕的戰鬥之後,曾國藩越來越不能容忍這支軍隊的暴戾和殘忍了。那些眾多的湘軍將官們,分明與衙門的胥吏和差役一樣,同屬毫無道德廉恥之人。慘烈的戰爭讓人異化,甚至,連原先那些熟讀經史子集的讀書人都未能倖免。曾國藩甚至認為歷史典籍所記載的偉大而有德行的將領都是不存在的,他們都是歷史學家的理想化,是文人們的妙筆生花,是市井之徒的一廂情願。中國文化就是這樣習慣於將現實生活戲劇化,將歷史事實傳奇化,讓人們在傳奇和戲劇中,尋找各自的安慰。這一點,曾國藩現在感觸頗深。有時候曾國藩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原先那些道德君子們,只有讓他們看到建議擢升軍階的奏摺,或者給他們鄭重其事的承諾時,他們才肯去賣命。在很多時候,曾國藩不得不在湘軍和綠營將領中降低品行標準,對官兵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以維持湘軍的戰鬥力。這種妥協,對於崇尚道德理想的曾國藩來說,無疑是相當痛苦的。曾國藩有時想,也許,人性都是如此吧,特別是跟死亡相鄰得如此之近時,人們都會丟棄掉所有的虛偽,露出赤|裸裸的真面目——戰爭和暴力就這樣使曾國藩感到困惑。這樣的困惑,也許不是曾國藩個人的困惑,而是經歷過戰爭的所有人的共同困惑吧。
曾國藩五雷轟頂。李續賓是曾國藩非常欣賞的儒將,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曾國華是曾國藩的三弟,雖然自小起過繼給叔父,但一直跟曾國藩、曾國潢、曾國荃、曾國葆在一起長大。在曾家,曾國藩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三妹四弟,因最小的妹妹早夭,實際上曾家兄弟姐妹共有八人。曾國藩兄弟五人感情是很深的,二弟曾國潢字澄侯,在族中兄弟中排行居四,稱為老四;三弟曾國華字溫甫,小時候過繼給了曾麟書的三弟曾驥雲,在族中大排行居六,稱老六;四弟曾國荃字沅甫,在族中大排行居九,稱老九;五弟曾國葆字季洪,後改名曾貞幹,字事恆,稱季弟。這幾個弟弟分別小曾國藩九歲、十一歲、十三歲、十七歲。「長兄為父」,曾國藩在他們面前,的確有這樣的感覺。曾國華讀書不太用功,科舉不順,但對於兄長,卻一直很敬重。當年曾國藩在江西被圍困時,正是曾國華奉父親曾麟書之命,孤身一人到湖北胡林翼處搬了五千救兵,冒著大雨,連續攻下咸寧、蒲圻、崇陽、通城四縣,之後又攻克新昌、上高等地,直達瑞州城外,幫助曾國藩緩解了危機。其時正是盛夏,一路行軍打仗,曾國華透支了心力和體力,到了瑞州之後,一病不起。稍好之後,曾國華趕到南昌,兄弟相見,悲喜交加。在曾國藩看來,曾國華性情粗躁,缺乏心機,很容易犯錯讓對手抓住破綻,不太適合打仗,所以曾國藩多次勸阻他回老家。這一回,果真驗證了曾國藩的判斷。
行不得也,楚天風雨鷓鴣聲。
病榻之上的曾國藩如醍醐灌頂:是啊,有什麼放不下的呢?人生一世,譬如朝露,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為何要拘泥於一些小事耿耿於懷呢?彷彿是在那一剎那間突然開悟,曾國藩的心病一除,身體就一天天地好了起來。
曾國藩在湘鄉白楊坪在籍守制期間,外面的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湘軍並沒有因為曾國藩的出走而元氣大傷,相反,在二號人物胡林翼坐鎮湖北的指揮下,取得了不錯的戰果,一舉攻克了江西重鎮九江。胡林翼大力舉薦、任用湘軍大將李續賓、鮑超等,聲望直線上升。不過,在湘軍中,曾國藩的政治、軍事以及精神地位是無法取代的,那些平日裡曾國藩積極灌輸的「忠」、「信」、「義」的傳統道德觀,仍像幽靈一樣遊走在這支隊伍中。即使在胡林翼威望不斷上升的情況下,備受胡林翼賞識的李續賓,還專門給胡林翼寫了一封信,公開提出請胡林翼向朝廷說情,讓曾國藩復出。李續賓在信中說:環顧國內大局,只有湘軍可以依賴,要實現克復金陵、平定東南的戰略目標,就必須請曾國藩再度出山,由「滌帥」主持前方戰事,由「胡公」在後方支撐大局,現在大家都在想念「滌帥」,有的還說出一些不利於胡大人的話。這些,都不利於湘軍目前的局面,希望胡大人全力向朝廷建言,讓朝廷敦促「滌帥」出山——李續賓的這一封信,代表了絕大多數湘軍將領的想法,言之鑿鑿,坦坦蕩蕩。聰明的胡林翼從這封信看出湘軍還是「唯滌公馬首是瞻」,明白曾國藩的地位是無法取代的。胡林翼一直等待時機,準備向朝和*圖*書廷進諫。
歸去來兮,夜月樓台花萼影;
在白楊坪的日子裡,曾國藩還喜歡一個人待在竹園之中,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就那樣聽著風吹竹葉的沙沙聲。曾國藩這一輩子最喜歡的植物,就是竹子了。他喜歡竹子翠綠的顏色,也喜歡竹子的虛心、挺拔和堅韌。每到一個地方,曾國藩總要在自己的屋前空地上種上這種南方的植物。在京城的那些年,因為北方沒有竹子,曾國藩總是感到不太習慣,有時會產生莫名的失落。蘇軾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一回,曾國藩算是明白其中的真正意思了。在白楊坪的竹林之中,曾國藩有時會雙腿盤起,坐在地上,看螞蟻搬家,看各式各樣的昆蟲飛來飛去,疏影淡月,清風拂面。如果剛剛下過雨,在竹園中,還可以看到竹葉尖上,有水滴長久而遲疑地掛著,最終慢慢落下……一切,都是「天理」在運行。這個時候,曾國藩會覺得只有老子的智慧才是這個世界的至理,也只有《易》才覺察到這個世界一些道理之外的空白。《易》說:「日中則昃(太陽偏西),月盈則虧,天有孤虛(指日辰不全),地闕(缺)東南,未有常全不缺者。」真是說得好啊!天地都不那麼完美,更何況人呢!這些話讓曾國藩茅塞頓開。在《道德經》的扉頁,曾國藩信手寫下了八個字:「大柔非柔,至剛無剛」,這大約能表明他對於老子思想的認識吧。人的生命看起來似乎堅強無比,但他們的死,又顯得那麼柔弱;而自然界的草木呢,看起來柔弱無比,但它們同樣也是生命,一歲一枯榮。眾生平等,有生有死,它們都有著自己的世界,「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也是說的如此吧。佛學和理學,在骨子裡面,彷彿總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那一段時間,因為讀《易》頗有心得,曾國藩撰寫了不少對聯,以明心志,比如:「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情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等等。從這些古代智者的書中,曾國藩分明感到有一種曠達幽遠之氣迂迴,彷彿隨時可以噴發出來。一個人內心的拓展,的確是需要積蓄力量的。
鷓鴣聲中,曾國藩在大帳中為曾國華招幡還魂。夜幕降臨之後,曾國藩圓睜著一雙猩紅的眼睛,在黑暗中苦苦地醞釀復仇計劃。
無官守,無言責,時事不聞不問,只將艱鉅會兒曹。
這段時間裡,太平天國分裂的事態進一步惡化。石達開在逃出南京之後,先是在安慶待了五十多天,驚魂未定,不知所措。然後,石達開拿定主意,準備東進江西、浙江、福建一帶,另外開闢地盤,與金陵爭雄。從一八六七年九月底開始,石達開率精兵萬餘人從安慶出發,突入江西,經景德鎮進入贛南撫州、吉安,又經鷹潭、上饒攻入衢州。一路上各路太平軍紛紛加盟,石達開的人馬一下子增至十萬之眾。清廷感到非常震驚,火速命胡林翼徵調李續賓部增援浙江。出牌的機會終於到了,胡林翼不失時機地向朝廷上了一摺,藉口皖、鄂軍情緊張,拒絕抽調李續賓赴援浙江,逼迫朝廷重新起用曾國藩。朝廷見事態緊急,趕忙召和春赴浙江,和春藉口生病,也不赴任。與此同時,湖南巡撫駱秉章上了一個奏摺,請求朝廷重新起用曾國藩,說只有曾國藩才能對付得了石達開。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無奈只好降旨,命令曾國藩由原籍迅速返回湘軍大營,火速帶兵前往浙江辦理軍務。就這樣,曾國藩在白楊坪接到讓他重新出山的上諭。
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
現在,曾國藩可以正確地對待很多事情了。他的心境如同眼前的白楊坪一樣,變得清明而自然。曾國藩開始對他這些年的戎馬生涯進行反思,一切還是因為自己太急躁了吧,性急成不了大事。那個腐朽衰敗的政權,豈是自己想改變就能改變的,只能因勢利導,順著它的水流,做一點事情。千萬不能跟它對抗,如果對抗,將會什麼事也辦不成,甚至將自己也犧牲掉了。當然,對於朝廷的不信任,曾國藩還是有怨氣的。曾國藩知道咸豐對自己不信任,或許,在咸豐眼裡,自己只是一個又迂又倔的鄉下佬罷了。既然皇帝對自己缺乏足夠的信任,自己也無法改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既然無力改變外界,就只好改變自己了。


除了讀書寫信之外,閒暇之餘,曾國藩還提筆信手寫一些札記。亂世之中,察人,可能算是最重要的學問吧。人生一世,必然要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學會判別各種各樣的人,尤其是領兵打仗,為官一任,識人,就顯得特別重要。在這方面,曾國藩是有不少心得的。在白楊坪時,曾國藩把自己察人的經驗,作了一些整理。在曾國藩看來,如果萬事萬物都有一個理的話,那麼,人的相貌和氣質,同樣也應該有一個「理」,因此,完全可以從人的相貌和氣質中,去捉摸和總結一些規律。曾國藩想起那一年在京城第一次見到江忠源的時候,當玉樹臨風、神采飛揚的江忠源出現在曾國藩面前時,曾國藩情不自禁地讚嘆道:「這個人日後必名立於天下,但有可能因節烈而死。」沒想到,這句完全憑直覺所說的半玩笑的話,卻一語成讖。當時為什麼自己就脫口這樣判斷呢?似乎一點來由都沒有,真是奇怪得很。想起江忠源的死,曾國藩就覺得傷心,至今,他都能記得江忠源早年寫給他的詩:「久客思鄉井,常恐歸無時。僕夫已趣裝,又作別和圖書離悲。別離隨處有,感君入心脾……」江忠源在九泉之下,應該會寬恕自己吧——自己按兵不動哪裡是不想援救呢,實在是無可奈何!
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筋;
讓曾國藩感到更傷心的是,探子向他報告說:三河戰鬥結束後,屍橫遍野,堆積如山,一開始,連曾國華的屍體都找不到。很多天後,才在如山般的屍體中,找到一具無頭屍,只是從衣甲打扮上看,估計是曾國華。誰也不知道那些太平軍是如何處置曾國華首級的。曾國藩傷心欲絕,這麼多年與太平軍的戰鬥中,曾國藩得到了很多,但他失去的,要比得到的遠遠多得多。曾國藩整整流了一天一夜的眼淚,悲慟之中,曾國藩提筆寫下了一首《哀詞》,最後幾句是:


在曾國藩的生涯中,這首詩,是對白楊坪最初的感慨。
在曾國藩看來,一個人的精神狀態,主要集中在他的眼睛裡;一個人的骨骼豐俊,主要集中在他的面孔上。要考察一個人是奸邪還是忠直,應先看他在處於動靜兩種狀態下的表現。眼睛處於靜態時,目光安詳沉穩而又有光,真情深蘊,宛如兩顆晶亮的明珠,含而不露;處於動態時,眼中精光閃爍,敏銳犀利,就如春木抽出的新芽。雙眼處於靜態時,目光清明沉穩,旁若無人。處於動態時,目光暗藏殺機,鋒芒外露,宛如瞄準目標,待弦而發,一發中的。以上兩種神情,澄明清澈,屬於純正的神情。兩眼處於靜態的時候,目光有如螢火蟲之光,微弱而閃爍不定;處於動態的時候,目光有如流動之水,雖然澄清卻游移不定。以上兩種目光,一是善於偽飾的神情,一是奸心內萌的神情。兩眼處於靜態的時候,目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處於動態的時候,目光總是像驚鹿一樣惶惶不安。以上兩種目光,一則是有智有能而不循正道的神情,一則是深謀圖巧又怕別人窺見他的內心的神情,具有這兩種神情的多是瑕疵之輩。可是這種奸邪神情往往混雜在清純的神情之中,這是觀察神態時必須加以辨別的……
最是故園難忘處,待鶯亭畔路三叉。
曾國藩寫過很多關於相人之術的文章,但從總體上來說,識人之術只能說是曾國藩的閒情逸致。這些識人術與曾國藩喜歡《易經》的方式一樣,在很大程度上,都抱有很多「玩」的心態。正如古人所說的:「閒來倚窗讀易經,不知春去幾多回。」讀《易》,是不需要太認真的,也不能太刻板,一認真,一刻板,往往就過了。這個世界,充滿著太多謎團,讓人無法破譯,涉足此地,如果抱著輕鬆遊戲的方式和態度,倒是一種快樂;如果過分認真,無疑陷入泥淖。從現代科學的角度來看,曾國藩的這一套察人的方法,當然帶有很多唯心成分,很多聯繫牽強附會。但就那個時代而言,人們只能以這種經驗總結的方式,對於未知世界進行揣測。曾國藩所採用的,還是農業文明中判斷事物的方式,從科學和理性的角度來說,這樣的方式,明顯地是有很多弱點的。
曾國藩出山之時,清軍正取得戰場上的節節勝利。在此之前,湘軍李續賓部攻克九江,太平軍林啟容部一萬五千人戰死。九江的爭奪,是長江沿岸的關鍵,經歷這一場勝利後,湘軍大受鼓舞,上上下下普遍輕敵。一八五八年十一月,正當曾國藩全力追擊石達開部的時候,噩耗傳來,剛剛在九江取得大捷的湘軍李續賓部六千多人,被太平天國李秀成、陳玉成聯手在廬州三河鎮全殲,李續賓和他的親家,也即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華戰死。
看頭部的骨相,主要是看天庭、枕骨、太陽骨這三處關鍵部位;看面部的骨相,則主要看眉骨、顴骨這兩處關鍵部位。如果以上五種骨相完美無缺,此人一定是國家的棟樑之才;如果具備其中的一種,此人便終生不會貧窮;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兩種,此人終生不會卑賤;如果能具備其中的三種,此人只要有所作為,就會發達起來;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四種,此人一定會顯貴……
高嵋山下是儂家,年年歲歲鬥物華。
功名看氣宇,事業看精神;
戰爭讓曾國藩失望,也使其充滿痛苦。痛苦在於,曾國藩不得不改變自己;而自己,又不滿意,甚至厭惡這種改變。多年來理學的薰陶,已讓曾國藩習慣於用榮辱感以及道德的是非標準來判斷問題,對待任何事情,都力求在道德範圍之內,爭取做到中庸完美。在某種程度上,曾國藩甚至算得上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保守的道德主義者。但戰爭讓曾國藩的經世之心遭遇了阻力,在更多的時候,曾國藩不得不屈從戰鬥本身,以勝敗來約束自己的行動。戰爭的目的就是全力爭勝,在這樣的根本面前,曾國藩不得不讓自己的內心和行為扭曲,不得不讓道德和榮譽妥協,不得不向那個龐大而腐朽的官場妥協。對於腐朽的官場風氣,曾國藩先前一直是很厭惡的,但現在,他不得不低聲下氣周旋其中,乞求那些道德敗壞的大大小小官員的支持。曾國藩清楚地知道,要贏得戰爭的勝利,自己的手下盡量地少犧牲,他必須得委屈自己。曾國藩困惑的根本在於,即使是這場戰爭勝利了,這個龐大的帝國也沒有實質性的改變和進步。自己犧牲一切拚命來維繫這樣的道統,又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呢?
一八五八年七月,曾國藩再次出山。這段時間沉潛老莊,運其深思,已有一些和*圖*書東西在他的內心暗暗生成,現在,該是這種東西開花結果的時候了。經過銅梁山時,曾國藩感慨萬千。回鄉後,為了方便行人往來,曾國藩曾親自出資在此修建了一條青石板山路,同時,在峰頂修建了一座兩湘亭(這裡是湘鄉、湘潭兩縣交界處),並親自為「兩湘亭」題寫了對聯:「稍停息,到此已登峰造極;息重擔,遠眺則放眼開懷。」現在,亭子上的對聯墨跡似乎未乾,自己卻又要出征了。站在兩湘亭中,極目遠眺,曾國藩不由仰天長嘯,很長一段時間淤積於胸的濁氣,隨著一聲長嘯,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此次再度出山,何去何從,一切都像眼前空濛的景色一樣,雲蒸霞蔚中,既無法判斷,也無法估量了。
日子過得很快,很快,湖南的雨季到了,原本清新明朗的小山村,一下子變得陰鬱、空蕩、冷濕,天空也愈發變得灰暗。雨一直下個不停,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像開了頭卻忘了結尾似的。一段時間之後,曾國藩突然變得莫名憂鬱起來。一個重要的徵兆就是,每天晚上上床之後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因為休息不好神經衰弱,曾國藩的脾氣變得很大,開始變得莫名焦躁,看不進書,也不想練字,有時候,曾國藩會莫名其妙地因為一些小事呵斥弟弟們,甚至,竟沒有風度地責怪弟媳。家裡人都被曾國藩搞得神情緊張,唯恐這位長兄會突然不高興發脾氣。每次事情平息下來之後,曾國藩都會覺得很內疚,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自己提前進入老年了?或者,是內心深處因為願望沒有滿足而感到失落嗎?

曾國藩還為曾國華的葬禮題寫了一副輓聯:
無論怎麼說,現在看來,曾國藩回老家白楊坪的那一段時間,應該算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拐點。當曾國藩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退下來,置身於這個小山村時,那些平時羈絆自己的念頭和思想便如塵埃一樣紛紛落下,一種清風明月般的潔淨出現了。曾國藩對於人生的目的,對於人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關係、處事的原則等等,都有了新的認識。他的整體狀態,就像受到某種力量的感召一樣,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呈現出一片光明境界。從此之後,曾國藩清晰地知道他該做什麼,應該怎樣去做;自己有什麼優點,弱點又在哪裡。一切都清晰地呈現,只是說不清道不明罷了……一個人,一旦拋棄自己的私慾,拋棄個人的利益和情感,以一個旁觀者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時,彷彿就有一束光照亮自己的內心世界,眼前會變得風輕雲淡;他的處事,也會變得遊刃有餘起來。
在總結自己的識人感受時,曾國藩把經驗歸納為:
當然,此刻的曾國藩在骨子裡仍是一如既往的憂鬱。一個新的問題擺在他面前——在離開這支部隊十五個月之後,曾國藩突然發現,這支湘軍的變化是那麼大,幾乎已不是當年的那支湘軍了。湘軍的軍紀變得更糟糕,當年自己為這支部隊所制訂的很多規章和約束,早就被他們置之腦後。每當湘軍奪取一個城鎮,隨之而來的,即使不是濫殺,也總是在掠奪。枯燥的戰爭奪走了士兵們最後的一點人性,當年那些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此刻已變為名副其實的職業劊子手。這樣的變化不僅僅是指那些普通的士兵,甚至,那些飽讀詩書的湘軍將領,也變得焦躁而冷酷。他們不僅僅對士兵疏於教誨,有的,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士兵的荼毒給予支持。而且,士兵的成分也變得越來越複雜,原先曾國藩倡導到偏僻山區招兵買馬的初衷,早已被他們顛覆,為了省心省力,那些將領們只是在城區附近隨意招兵買馬。這樣,湘軍的組成人員魚龍混雜,社會上那些無法自食其力的地痞流氓小混混,全都充斥到湘軍當中。這些,都讓曾國藩很無奈。曾國藩剛回湘軍遇到的一件事就是:曾國荃的一支部隊在江西吉安附近打了勝仗之後,隨意屠殺和掠奪,當地的百姓叫苦連天。消息傳到曾國藩這裡,曾國藩大為光火,一氣之下,將這支兩千多人的部隊全部解散回老家。曾國藩才不要這樣的部隊呢,如此失去人性的部隊,又有什麼益處呢?曾國藩感到困惑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很長時間陷入戰爭泥淖的話,那些麻木不仁的士兵們會不會因此喪失人性?
幾回南國思紅豆,曾記西風浣碧紗。

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實負弟,茹恨終古!
由於心情不好,曾國藩不久就病倒了,並且,一病不起,發起了高燒,半夜裡不停地說胡話。曾國藩在湘潭的老友歐陽兆熊得知曾國藩的情況後,特意推薦名醫曹鏡初來到白楊坪,為曾國藩看病。面目和善的曹鏡初在望聞問切一番之後,認為曾國藩思鬱過度,思傷腎,憤傷肝,以致身體紊亂,急火攻心;同時,形而下者謂之體,形而上者謂之心,病灶自下而上蔓延,由腹、腎、骨,而至腦部、神經,這已經不僅僅是身體的病,也是心理之病了。於是,曹鏡初給曾國藩開了一劑藥方,讓曾國藩早晚煎服。看病之餘,熟讀詩書的曹鏡初還跟曾國藩談天說地,曹鏡初對曾國藩說:岐黃可醫身病,黃老可治心病。閣下還是多讀一點黃老之作,這樣,也許對於身心都有利啊!
父親的喪事辦完之後,曾國藩開始消受老家白楊坪的田園生活了。每天,曾國藩總是早早起床,然後,就在自己所住的白玉堂附近散步。山村的早晨是寧靜安詳的,空氣裡總有霧靄,縹縹緲緲的,像絲綢一樣滑來滑去;白楊坪的風景也好: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會熱烈開放,山色如潑了顏色一樣,紅一塊和圖書,黃一塊,綠一塊的;夏天,到處都是荷葉飄香,荷花綻放……鳥是任何季節都有的,牠們的啁啾無所不在,尤其是春天裡,白楊坪一帶,到處鶯歌燕舞,叫得最歡的,就是布穀、黃雀以及鷓鴣了。因為有鳥鳴相伴,人也會變得輕鬆愉快起來。有時候,興致上來,曾國藩還會帶著紀澤、紀鴻等,攀登對面的高嵋山。從山上俯瞰白楊坪,會覺得整個白楊坪就像一塊巨大的未被世人染指的美玉一樣,伏在山水的深處。那條溪水和那座團山,猶如蛟龍在寶盆中嬉戲。曾國藩清楚地記得二十四歲那一年,自己赴京趕考,曾寫了一首詩:
後來,有人把曾國藩在白楊坪以及後來所寫的有關察人筆記,加上很多附會,整理成《冰鑒》一書。這本書當然離曾國藩的真實想法很遠了。不過曾國藩有一雙犀利的識人之眼倒是事實。很多時候,曾國藩只要看一眼,就可以斷定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他的心質以及他的心性。曾國藩在他的一生中,幾乎從未判斷失手。也因此,無論是朋友、學生,還是將領和合作夥伴,曾國藩都能做到知人善任。現在普遍流傳的一個例子就是曾國藩對劉銘傳的判斷——李鴻章組建淮軍之初,一幫人馬來到安慶。有一天,曾國藩沒有帶隨從,獨自一人悄然來到淮軍將領的駐地,看到有的在喝酒猜拳,有的靠著桌子看書,有的放聲高歌,有的靜坐發呆……只有南窗邊上有一個人,露出肚皮盤腿坐在那裡,左手執書,右手拿著酒杯,每朗讀一篇,則飲酒一盞,然後長嘯繞座,繼續讀手中之書,大有旁若無人之勢。曾國藩看他手中的書,原來是司馬遷的《史記》。認真觀察一番後,曾國藩回到營地,召見了李鴻章,告訴他說,這些人都可以立大功,任大事,但在這些人當中,成就最大的一個人,就是在南窗露肚皮邊喝酒邊讀《史記》的那個人。曾國藩看中的這個人,就是後來的台灣巡撫劉銘傳。
現在看來,《冰鑒》可以說是一部很有趣的書。雖然這本書假托曾國藩之名,但在書中,的確有很多曾國藩的看法。在曾國藩看來,人的姿容以「整」為貴,這個「整」並非整齊劃一,而是整個身體的各個組成部分要均衡、勻稱,能夠構成一個相對完美的整體。就身材而言,人的個子可以矮,但不要矮得像一頭蹲著的豬;個子可以高,但不能像一棵孤單的茅草那樣聳立著。從體形上來看,體態可以胖,但不能胖得像一頭貪吃的熊一樣臃腫;體態瘦也無妨,但又不能瘦得如同一隻寒鴉那樣單薄。再從身體各部位來看,背部要渾圓而厚實,腹部要突出而平坦,手心要溫潤柔軟,手掌則要形如弩弓。腳背要豐厚飽滿,腳心則不能太平,以自然彎曲到能藏一雞蛋為佳——這也是所謂的「整」。如果一個人能相對「整」的話,那麼,即使是五短身材,也會地位高貴;相反,如果一個人整體上不協調,即使是兩腳長得過分長,也往往命運不佳。除此之外,《冰鑒》的判斷還有:一個人走起路來,如同背了重物,那麼此人一定有高官之運;走路若像老鼠般步子細碎急促,兩眼又左顧右盼閃爍不定者,必是貪財好利之徒。這些都是常見的情況,屢試不爽。還有其他的格局:如果兩手長於上身,上身比下身長,再有著一副上佳之骨,那麼一定會有公侯之封;皮膚細膩柔潤,就好像綾羅佈滿全身,胸部骨骼隱而不現,文秀別緻,再有一副奇佳的神態的話,日後不是拜相就是入鼎甲之列……
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崢嶸廢壘,雪漬風飄。
出山之後的曾國藩變得更加迅猛,很快,曾國藩又在長沙一帶招募了一支一萬五千多人的人馬。然後,曾國藩趕到武昌,與湖廣總督官文、湖北巡撫胡林翼等會商追擊石達開事宜。又率部隊順流而下,進入江西境內,圖謀從贛南繞道進入浙江,全力追擊石達開部。

若要看條理,全在言語中。

有詩書,有田園,家風半讀半耕,但以箕裘本祖澤;
在白楊坪的那段時間裡,曾國藩的手邊書有《讀禮通考》、《五禮通考》,以及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南華經》等。對於曾國藩來說,對於道德的追求,更多的在於截取力量,而不是獲取道德本身。道德是「天理」範疇的東西,一旦連接上,就如同雪山下的河流一樣,永遠也不會乾涸。除此之外,曾國藩在這段時間重點研讀的一本書,就是《易》了。孔子說五十歲之前不可讀《易》,這一年,曾國藩正好接近這個年齡。隨著閱歷的增加以及內心的豐厚,曾國藩更能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神秘性,也覺察到這本上古典籍深藏不露的巨大玄機,而他一直幻想有朝一日能真正詮釋其背後的謎底。曾國藩經常讀《易》到深夜,有時候想得太多,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脊椎骨都火辣辣地生疼。山村的夜晚寂靜無比,靜夜中漆黑一片,似乎也向他昭示某種神秘。有時候曾國藩走出戶外遙望頭頂上的星空,會不由自主地感慨:這個世界如此井然有序,在它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某種控制力。人,是如此渺小,不僅僅自己,歷史上的每一個人,甚至眼前這個世界,都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人又是如此偉大,因為只有人,才能覺察到這個世界的奧秘,覺察到某種天理的存在。人只能是順生啊,順應天理,順應自然。在這個廣袤的世界,以一個人的區區能量,又何必去興風作浪呢?
重新出山之後,一個新的曾國藩出現了。當年那個稍顯剛愎而呆板的曾國藩不見了,現在的曾國藩,是閱盡千帆,始和-圖-書終能保持堅韌之心的曾國藩,是一個既有原則性,又具靈活性的政治家。當曾國藩重新落座時,就像一個棋手大睡三天,重新端坐在舊日的棋局前。如果說原來的曾國藩是一隻刺蝟的話,那麼,重新出山的曾國藩就更像是一隻狐狸,或者說,他變得同時具有刺蝟和狐狸的品質——既堅韌有力,又狡猾無比。曾國藩一改往日穩重遲緩的風格,落子飛快,一方面他仍能頑強地將對手拖入泥淖,另一方面,他又能跳將出來,謀劃著在適當的時機,竭盡全力丟出自己的勝負手。值得一提的是,在內心的窗口豁然打開之後,那種相關聯的幽默感也在曾國藩身上充分體現了。原先緊張而陰鷙的曾國藩開始氣定神閒、舉重若輕了,他頻繁地跟部下談笑風生,經常說一些笑話,把部屬們逗得前仰後合,而他卻一直端坐著,捻著鬍鬚,悠然地看著他們,就像看著一群淘氣的孩子。曾國藩很少開那種凝重無比的會議,他經常是利用吃飯時間,把將領召集過來,讓廚師燒幾個好菜,然後,又上一湯好茶,輕輕鬆鬆地,就把很多問題解決了。當曾國藩以一種輕鬆而幽默的方式來對待眼前一切時,他突然發現,戰局就如同遊戲一樣,已變得一目了然。

這樣的對聯,是曾國藩本性的寫照。對於生活本身,曾國藩本來就沒有什麼要求,對於榮華富貴,也沒有什麼興趣。他的生活簡單而苛刻,甚至,都有點苦行僧的成分了。曾國藩每餐幾乎只吃一個菜,即使是多上幾個菜,他也只揀靠自己最近的那盤吃,至於其他菜,基本不動筷子。對於生活,曾國藩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來,人的慾望是無限的,不能一味迎合,相反,還應該有意識地控制和壓抑,應注重的,是精神方面的提升。這一點,程朱理學和佛教有著相同點,它們走的都是「戒、定、慧」之路——由「戒」生「定」,由「定」生「慧」,方能修成正果。
在白楊坪的竹林之中,曾國藩有時會雙腿盤起,坐在地上,看螞蟻搬家,看各式各樣的昆蟲飛來飛去,疏影淡月,清風拂面。如果剛剛下過雨,在竹園中,還可以看到竹葉尖上,有水滴長久而遲疑地掛著,最終慢慢落下……一切,都是「天理」在運行。
戰爭讓曾國藩充滿了失望。這種失望,在某種程度上,並不是對戰爭的勝負或者結果,而就是對戰爭本身。湘軍出道以來,把各地的戰場都算上,幾乎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蒼山洱海,殘陽如血,其殘酷程度、激烈程度,都非常人所能想像。曾國藩把戰爭比作「血肉磨坊」,它的殘酷讓曾國藩觸目驚心。尤其是對人性在戰爭中的扭曲和醜陋,曾國藩更感絕望。在和平環境裡,人性,至少還有邊緣和底線吧,輕易之間,是不突破底線的;但在戰爭中,人性之中的凶殘與醜陋幾乎無法控制。平日裡曾國藩孜孜追求的清明和理性,在戰爭的環境中,更是無從談起。人,還應該是動物吧,要不在身上,怎麼會殘留那麼多獸|性呢!在戰爭中,獸|性就如洪水一樣,以一種不可扭轉的勢頭鋪天蓋地。如此的凶殘和暴戾,想起來,就讓曾國藩心驚肉跳。
在老家休養生息這一段時間,曾國藩仍跟部屬們保持密切聯繫。曾國藩頻繁地給他們寫信,提醒和告誡部下,一定要兢兢業業地做人,小心翼翼地打仗,要不怕困難,堅定信心。那些部下和學生也寫信向他匯報前方的進展,也匯報一些內心的困惑,並向他提出一些問題,讓他出謀劃策。曾國藩知道這些部下是忠誠的,這也讓他感到欣慰。曾國藩也瞭解有一些人對自己大肆詆毀,其中對他詆毀最多的,是他的同鄉左宗棠。這個恃才自傲的傢伙,可能性格上與他不相融吧,針對他不告而辭回鄉之事,左宗棠到處說他虛偽,說他是虛偽無比的假道學,回家丁憂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的評價,曾國藩聽後只能苦笑。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總是痛苦的,也是壓抑的,甚至可以說是虛偽的,但在曾國藩看來,這樣的虛偽又是有意義的。
後來,曾國藩對於這一段經歷有過一段深刻的自省。曾國藩曾經在家信當中談道:我以前總是自負得很,以為自己本領很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每每看見的,總是人家的不是。後來,才知道自己實際上還有很多不足。有了這樣的自知之明之後,曾國藩變得謙恭了,也變得圓滑了。以前,曾國藩對官場之風是很厭惡的,很容易和別人發生矛盾,致使自己腹背受敵。重新出山之後,曾國藩調整了自己的策略,對於烏煙瘴氣的官場,也能主動適應了。他的好友胡林翼看出了他的變化,在寫給曾國藩的信中,胡林翼不無調侃地說他重新出山之後,漸趨圓熟之風,無復剛方之氣。曾國藩看後微微一笑——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要想有所作為的話,就必須適應自己身處的現實環境,適應那種流傳了上千年的中國官場文化。

如果對曾國藩的一生有個整體回顧的話,那麼,應該說,曾國藩離開江西戰場回到家鄉為父守孝的一年多,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這其中的意義,絕不亞於王陽明的「龍場悟道」。當年,王陽明就是在貴州修文縣一個叫龍場的小山村中,悟出了人生的終極意義,也悟出了自己人生行走的方式。同樣,更具宗教意味的是釋迦牟尼,在內心走投無路的情形下,菩提樹下「頓悟」,頓感大光明境界。從某種意義上說,曾國藩同樣也有「頓悟」過程。當曾國藩再次從白楊坪出山之時,一個新的曾國藩誕生了——由於悟出了人生進取和虛無的雙重意義,這個人已超然於世界之上,在精神上進入自由王國了。從此之後的曾國藩悲憫、達觀、清醒,富有超然的洞察力,以及無時不在的蒼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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