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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晚清三部曲之一

作者: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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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欣交集

第八章 悲欣交集

一八六三年三月十七日,曾國藩從安慶出發,從水路趕往金陵。曾國藩想重點瞭解一下曾國荃部真正的情況,為最後的攻城做準備。早春二月,在經歷了一個冬天的嚴寒之後,樹上的綠色新枝像長矛似的戳了出來,春意迫在眉睫了。這時候,曾國藩依舊是一身冬天的裝束,對於季節的變化,曾國藩已顯得呆板木訥了。曾國藩一路巡視沿途的湘軍,心情異常沉重,雖然曙光就在眼前,但眼前的形勢卻是從未有過的嚴峻,勝利看起來並不是唾手可得。三月底,曾國藩到達了金陵城外的曾國荃大營,一見到曾國荃,曾國藩就讓曾國荃解開衣裳,細心地察看弟弟的傷勢。對於小他十三歲的九弟,曾國藩太瞭解他的為人了,老九性格暴烈,為人耿直,打起仗來從不要命。曾國藩擔心的是曾國荃會不顧一切地進攻,從而陷入絕境。吃過晚飯後,在曾國荃的大帳中,曾氏兄弟促膝長談。在聆聽了曾國荃的情況介紹之後,曾國藩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金陵遲早都會攻下,攻城不必太急,要盡量讓湘軍少受損失。曾國藩建議曾國荃先撤出雨花台,避免孤軍冒進,萬一太平軍集中優勢兵力對孤軍深入的曾國荃進行包圍,一切將變得很危險。執拗的曾國荃堅持自己的觀點,他的道理很簡單:四十六天最艱苦的戰鬥都挺過來了,現在,怎麼可以撤退呢?再說,此時周邊的寧國、蕪湖等道路已貫通,各地湘軍陸續來到金陵城下彙集,下關一帶又有水師兵臨城下,形勢比初到雨花台時已經好得多,此時再撤退更是毫無道理。
時間進入到一八六四年,在蘇南,太平軍蘇州城守將郜永寬等人殺死主將譚紹光後投降了淮軍,蘇州陷落;在浙江,左宗棠率軍攻克了杭州;在金陵城下,曾國荃親自指揮,組織敢死隊攀岩直上紫金山,攻陷了天堡城,佔據了控制金陵的制高點。隨後,湘軍又進駐太平門、神策門外,金陵自此完全合圍。眼看最後的決戰就要結束,曾國藩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形勢發展到這一步,那種殘酷和冷血變本加厲,人性的忍耐力也到達極限。尤其前線的官兵,那種極度的屠殺幾乎讓人性和理智崩潰。在金陵城下潛伏了兩年之久的曾國荃更是如此,他的情緒一天比一天焦躁,身心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在蘇州,一向理智堅定的李鴻章也疑神疑鬼,情急之下,竟然先下手為強,殺了投降獻城的太平軍「八大王」郜永寬等人,然後,又大開殺戒,將上萬太平軍降將殺得乾乾淨淨。消息傳到曾國藩這裡,曾國藩儘管頗為震驚,但還是寫信諄諄地安慰李鴻章。這一切,有什麼辦法呢?咫尺之間,往往就是你死我活……曾國藩不斷寫信安慰前線的將士,跟他們說,戰爭中過度的殺戮,有時候的確也是迫不得已,要注意對自己身心的調節……每當寫這樣的書信時,曾國藩總是唉聲嘆氣,戰爭到了如此地步,哪裡是短兵相接的決一雌雄,簡直就是血淋淋的屠羊了!
很多年後,當曾國藩回憶起自己的戎馬生涯,奇怪的是,曾國藩絕少有自豪感,相反,對於戰爭所引起的殺戮,以及戰爭本身的虛妄,倒是經常性地陷入一種憂鬱之中。這種憂鬱不止在戰爭結束後,在戰事進行當中,曾國藩就一直是憂鬱的,甚至可以說是厭戰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並想借此影響湘軍將領們。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戰爭就是殺戮,用兵也是很冷酷的事情。在戰爭中失去親人,豈能不哀痛悲憤?身處祭奠儀式,經常送別死去的將士,豈能不肅穆莊敬?失敗了,當然更悲慘;即使是勝利,看到剩下的到處都是死傷的人,遍地都是斷頭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的場面,連悲痛都來不及了。在軍營中,曾國藩甚至不允許將士們為某一場戰爭的勝利歡歌笑語,在他看來,戰爭是那樣殘暴,對於勝利的慶賀,就是對於大批死難者的不恭敬,是對生命的不恭敬。
戰爭,就是這樣以最瘋狂的方式進入高潮,也進入尾聲。
到了塔底,曾國藩仰頭看了一下,便拾級而上,登上了振風塔。由於雪後天霽,能見度特別好,從塔上,一直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連對岸的山巒都盡收眼底,不過此時也是一片原馳蠟像,什麼也看不真切。只有淺黃色的長江水,夾雜在兩岸的白色之中,格外奪目。儘管寒風凜冽,曾國藩興致卻很高,在塔上,曾國藩環視了一圈之後,把目光停留在長江下流的方向。在流水的下游,長江變得空濛的地方,就是金陵了。曾國藩清楚地知道,這場戰爭的勝負手,絕對是在今年了。
繼為曾國華後,曾國藩同樣顫抖著為曾貞幹親筆寫下了一副輓聯:
一八六四年七月十九日,從病榻上掙扎起來的曾國荃號令攻城了,通向金陵城的地道已挖通。曾國荃幾乎是用嘶啞的嗓子下令點火,幾分鐘後,數萬斤炸藥爆發出一聲巨響,金陵城牆被炸塌了二十餘丈,黑色的硝煙沖天而起,整個金陵都能感覺到地動山搖。不僅僅城牆上的太平軍消失在轟鳴中,湘軍衝在前面的四百多士兵也在硝煙瀰漫中粉身碎骨。數萬湘軍一齊吶喊,揮舞著刀劍像龍捲風一樣衝入城內。此時,金陵城中早已斷食很多天,殘存的太平軍已基本喪失了戰鬥力。到了晚上,金陵九門皆破,征戰了十多年的湘軍,尤其是在金陵城下堅守長達兩年之久的曾國荃的「吉」字營,在這樣的狂喜中,早已忘記了創立之初曾國藩所制訂的各種紀律,開始了大規模的燒殺搶掠……
從洪秀全的思想發展中可以看出,教書先生出身的洪秀全對於宗教的認識,一直是生硬的,是生吞活剝的,是自欺欺人的。這個在科舉上屢屢落第的落魄書生,對於僵化的科舉取仕方式由怨生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洪秀全接觸到了基督教義,那種彼岸的希望燃起了他內心中的乾柴,讓他變成了一個狂熱的宗教徒。他以自己的方式在教義中摻入過多的酵母,從而促使教義脹大炸開。在某種程度上,與其說他是崇尚基督教,還不如說他是對基督教的某種神秘感興趣,肆意擴大其中的奇蹟、幽靈和顯聖。實際上真正貫穿於洪秀全內心的,還是成仙得道的中國民間傳統,還是做皇帝的願望。進入金陵之後,洪秀全頭腦中潛伏了很久的慾望得到了釋放,對於王權的渴求取代了宗教的幻想。值得一提的是,對於金陵這個城市,洪秀全喜歡異常。在他看來,來到金陵,是一種偶然,更是一種必然。當年,在金田起義之後,一路北上,所向披靡,不知不覺中,就將目標鎖定在金陵了。到了這個虎踞龍盤的古城之後,洪秀全就不想走了,他迷戀上了這個地方,迷戀得死去活來。洪秀全到金陵是來當皇帝的,在他看來,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當一天的皇帝。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喜歡人們匍匐在自己腳下的感覺,無論是現實中還是精神上。
大地干戈十二年,舉室效愚忠,自稱家國報恩子;和圖書

在安慶,這個冬天同樣普降大雪。對於年過半百的曾國藩來說,冬天是他最難熬的時光,得過肺癆的曾國藩對於天氣變化一直異常敏感,天氣只要稍稍冷濕一點,曾國藩就會感到背寒體虛,就會情不自禁地咳嗽不止。這樣的氣候中,曾國藩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書房裡生一盆炭火,然後,穿著羊皮襖子批閱文件。這一天,雪終於停了,一直忙於事務的曾國藩突然興致上來,帶著幾個幕僚去遊覽江邊的振風塔。來安慶已經兩年多了,曾國藩一直沒有去過振風塔。曾國藩一行是走著去的,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裡留下了一串串腳印。走著走著,曾國藩感到身體稍稍有點發熱了,很是舒服。寺裡的方丈見曾國藩到來了,連忙出來迎接。曾國藩輕描淡寫地跟和尚聊了幾句。在儒、道、釋三者之中,曾國藩感到最陌生的,就是佛了。對於佛,曾國藩一直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來,佛教是一種虛無的生命哲學,如果一個教義把最終的歸宿點歸結於虛空的話,那麼,它怎麼都有點不可捉摸的意味。對待這樣的東西,一定得敬而遠之。曾國藩一輩子對僧、巫,對地仙,甚至對醫藥,從來就是敬而遠之,他一直不喜歡那種無法實證的方式。當然,對於曾國藩來說,他有著自己的信仰,這個信仰,就是他的道德觀,在他看來,所有的道和德都源於這個世界的理,這樣的「理」足以填充他的內心,也足以支撐他的人格。這就足夠了。他不再需要來自外部的一個虛幻的影像。
曾國藩幽默地回答說:「只要你別稱呼我為猴子就行。」
肝子發作,大發雷霆時,不只是心中不平靜,也不害怕,確實有這種情況。不只是你年方盛年是這樣,就是我這種已漸衰老之人,也常有怒不可遏的時候。必須強迫自己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降伏這種惡劣心情,這就是釋迦牟尼所說的「降龍伏虎」。龍是相火(慾望),虎是肝氣(怒火)。自古以來有多少英雄豪傑過不了這兩關,也不僅僅是你我兩兄弟如此。關鍵是要抑制住這兩種情感,不能使它燃得太旺。降龍以養水,伏虎以養火。古聖人所說的熄滅慾望,就是降龍;所說的制怒,就是伏虎。儒學與佛教雖然主要的道理並不同,但他們在節制血氣這一點上,卻沒有什麼不同,總是不要使我們過分的慾望傷害我們的身體。
一八六二年八月,太平天國李秀成召集諸王大會,圖解金陵之圍。英王陳玉成去世之後,李秀成當仁不讓地成為了太平天國最高軍事將領。九月,李秀成自蘇州出發,指揮侍王李世賢、納王郜永寬等諸王統率之部隊,浩浩蕩蕩地開拔過來,隊伍有十萬之眾,日夜攻打駐紮在金陵城郊的曾國荃的湘軍營壘。此時曾國荃的湘軍只有三萬人。李秀成親自督軍力攻東路,以洋槍洋炮猛烈轟擊。湘軍依靠堅固的工事殊死抵抗。靠人海戰術的太平軍甚至出現了一天傷亡七千多人的紀錄。這一場戰鬥持續了四十六天,曾國荃全力堅持著,身體也被子彈擦傷。有好幾次,曾國荃都差點要放棄了。曾國荃在寫給曾國藩的告急信上說:戰鬥異常猛烈,湘軍有很長時間沒有發餉了,將士們全都怨聲載道,士氣低落,並且,整個部隊的補給也沒有跟上,圍城的部隊經常吃不飽肚子,過冬的棉衣也沒有補齊,這些湘軍們很想先撤回休整。戰鬥持續一段時間之後,一場瘟疫突然在金陵城外蔓延,僅僅幾天時間,守衛雨花台的湘軍部隊就有數百人不治而亡。曾國荃連忙一面派人向曾國藩報告,一面派人到周邊地區火速買藥。結果,藥還沒有買回來,湘軍又死了一千多人。李秀成趁機向曾國荃的部隊發動進攻,曾國荃只好率羸弱的部隊全力抵擋。湘軍的士氣掉到了谷底。
進入金陵之後,曾國藩感到身體突然之間軟沓下來,經歷如此的煉獄後,曾國藩感到憂鬱加重,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很快,朝廷下旨,曾國藩賞加太子太保銜,賜封一等候爵,世襲罔替,賞戴雙眼花翎。幾天後,朝廷對一百二十多位在攻佔金陵中有功的湘軍人員大加嘉獎:曾國荃加太子少保銜,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李臣典封一等子爵,蕭孚泗封一等男爵,二人也賞戴雙眼花翎。
此後的數天裡,曾國荃陪同大哥陸續檢閱了湘軍所在的大勝關、金柱關、龍山橋等地,曾國藩見湘軍水陸防禦均井井有條,不由對九弟的軍事才能感到欣慰。現在,曾國藩對金陵城下的局勢感到放心了,在他看來,湘軍各支部隊壕牆堅固,各方面的供給還算正常,攻克金陵,只是遲早的事情。在龍山橋,曾國藩召開了水陸將領會議,共同探討了下一步的戰略部署。曾國藩闡明了自己的戰略思想:湘軍的戰略就是要堅持圍城,金陵城依山傍水,牆體巍峨厚重,急於強攻根本不可能見效;金陵城內外太平軍有數十萬之多,糧米耗費極大,絕非肩挑陸運所能養活。目前太平軍水師幾乎無存,湘軍水師佔絕對優勢,只要全力查禁水上接濟,金陵一旦供給跟不上的話,克城之期肯定不會太久。所以,對於圍城的湘軍來說,一定不能急躁,只要堅持圍下去,金陵城內必然彈盡糧絕,毫無戰鬥之力。如果到了這個時候發動進攻,湘軍就會以小的犧牲,換取大的勝利果實。曾國藩的講話給困苦中的湘軍以極大信心。離開前線回安慶之時,曾國藩決定讓自己信任的幕僚趙烈文留在曾國荃軍中輔佐曾國荃,曾國藩告誡曾國荃說:九弟果斷勇敢,大哥不及;但九弟有時慮事不周,也是一短;趙惠甫入我幕府多年,嚴謹細密,可補弟之短,弟一定多聽取惠甫意見。
從一八六一年九月開始,一直到一八六四年十月一日,曾國藩乘船順江而下去金陵,他一共在安慶城內住了三整年。讀這段時間的曾國藩日記,看到最多的,就是曾國藩在讀書和學問上的一些見解。對於前線戰事,自戰爭的中期之後,曾國藩已對自己的指揮方式有了調整,一般來說,對於戰事,他從不過問太細,而是放手讓前方將領去處理。曾國藩只是從大勢上去把握戰爭的走向,他的工作重點,主要放在糧餉供給,湘軍與朝廷、地方的關係處理以及選拔人才上。曾國藩清楚地知道哪些是他該做的事情,哪些是他不該做的事情。此時的曾國藩,已頗有點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架勢了。對於戰爭的大勢與局面,曾國藩已瞭然於胸,在他看來,勝利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在這種情況下,處理事務的同時,曾國藩重拾自己的學問,又開始大量讀書了。看得出,因為局勢的逐漸明朗,曾國藩慢慢落得逍遙,久別書齋的曾國藩很想在戰爭的間歇中找一點讀書人的感覺。也可能,這樣的變化是曾國藩居於安慶所致,安慶一直是一個歷史m.hetubook.com.com古城,文風昌盛,人才輩出。曾國藩步入文壇之初,就是受桐城派的影響,曾國藩一直自認是桐城派弟子。對於桐城派,可以算是道德保守主義的曾國藩有天生的親近感,曾國藩習慣於在文章當中尋求一種哲學和學術的自我表達,而桐城派的主張,無疑正中曾國藩下懷。曾國藩最為推崇的,是明代大儒歸有光的文章,在曾國藩看來,歸有光的文章文氣充沛,既有精奧之神,又平實自然,以小見大,桐城派以他為「偶像」,方向上無疑是正確的。在「桐城三祖」中,曾國藩推崇方苞、姚鼐,不太喜歡劉大櫆。師從桐城派之後,曾國藩以流暢圓適的語言、成熟縝密的結構、超群脫俗的構思、駢散結合的句式,寫出了很多氣勢旺盛、氣貫長虹的雄文。在桐城派後起之秀中,曾國藩可謂獨樹一幟。可以說,曾國藩繼承和光大了桐城派的優良傳統,使桐城派延長了五六十年的文運。
進駐安慶不久,曾國藩接到朝廷有關方面的通知,早在上一個月,咸豐皇帝即在熱河避暑山莊駕崩。這個風流而有才情的皇帝像油燈芯一樣耗盡了他最後的元氣,終年還不到四十歲。讓這個亂世皇帝死不瞑目的,還是南方的太平天國政權,據說,咸豐曾在遺囑中寫道:誰能攻克金陵,就封他為王!由於兒子載淳只有六歲,咸豐臨終前,命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等八人為贊襄政務王大臣,執掌政權。皇帝駕崩的消息遲遲沒有發佈,本身就意味有重大的事件將要發生。果然,秋天裡,一場大事件突如其來地爆發了:載淳的母親、二十六歲的葉赫那拉氏與咸豐的弟弟恭親王奕訢發動政變,宣佈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以奕訢為議政王。政治永遠是一種交易,為了更好地籠絡各級大臣,尤其是握有重兵的大臣,慈禧太后適時地給予一些權臣重賞,以換取他們對自己的支持——十一月二十日,朝廷命曾國藩管轄蘇、贛、皖、浙四省軍事,自巡撫、提、鎮以下文武各官皆歸節制。同日,又命左宗棠督辦浙江軍務,提、鎮以下各員統歸其調遣。不久,朝廷根據曾國藩的密保,任命左宗棠為浙江巡撫、沈葆楨為江西巡撫;李續宜由湖北巡撫調任安徽巡撫,嚴樹森由河南巡撫調為湖北巡撫。在此前後,還任命駱秉章為四川總督,劉長佑為廣西巡撫,毛鴻賓為湖南巡撫,李鴻章署理江蘇巡撫,劉蓉、李桓、蔣益澧為布政使。這樣,以曾國藩為首的湘軍、淮軍可以說幾乎掌控了清朝的半壁江山。
兄弟兩人爭論到深夜,誰也說服不了誰,曾國藩知道此時的曾國荃如一頭瘋了的牯牛一般,根本無法依靠命令讓執拗的他改變主意。於是,曾國藩只好聽從曾國荃的意見,不再強求他從金陵城下撤出,只是囑咐他一定不要貿然出擊,以免中計。這麼多年來,曾國藩仍是一如既往地堅持他的戰略思想,那就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爭取最小的損失。在曾國藩的戰爭生涯中,很少能看到他天才般地打一場漂亮無比的戰役,他幾乎從不用奇兵,奇兵往往是一柄雙刃劍,弄得不好,傷害的還是自己。曾國藩的每一戰都異常艱苦,甚至險象環生,勝負也就在毫釐之間,但曾國藩就是以他的堅毅和韌勁取得了一場又一場戰鬥的勝利。在象棋中,曾國藩的打法就是小卒過河似的拚命搏殺;在圍棋中,就是全力爭奪中盤,一子一子地硬拚;在武功中,就是莽夫打架,一招一式都是往死裡打,從不躲閃,也從不避開。曾國藩從來就是一個認死理的人。他的軍事思想,跟他的人格一樣實在。
曾國藩感到慶幸的是,作為一介書生,白手起家,居然贏得了這場對抗的勝利。這場對抗,不單單是軍事上的對抗,更是文化的對抗以至理想的對抗。
那一次與曾國藩的見面,給容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容閎在描述這一次見面時,用了很多讚美語言來描述這個大儒的氣度和容貌:「余見文正時,為一八六三年,文正已年逾花甲(此為容閎誤,其實,曾國藩當時只有五十三歲),精神奕然。身長約五尺八九寸,體格雄偉,肢體大小咸相稱。方肩闊胸,首大而正,額闊且高,眼三角有稜,目皆平如直線。凡尋常蒙古種人,眼必闊,頭骨必高,而文正獨無此。兩頰平直,髭鬟直連頦下,披覆於寬博之胸前,用益增其威嚴之態度。目雖不臣,而光極銳利。眸子作榛色,口闊唇薄。是皆足為其有宗旨有決斷之表證。凡此形容,乃令予一見即識之不忘。」容閎在詳細的描述中,甚至沒有提到曾國藩習慣性的搔癢動作。在談話中,曾國藩跟容閎說,他知道容閎跟太平天國做生意的事情,但他不會計較。曾國藩對在中國設立新式機器廠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容閎向曾國藩建議:「中國今日欲建立機器廠,必以先立普通基礎為主,不宜專以供特別之應用……簡言之,即此廠當有製造機器之機器,以立一切製造廠之基礎也。」容閎這一主張,可以算是當時工業建設最重要的新理論,後來也成為曾國藩建設江南製造局的指導方針。經過幾次會談,曾國藩與容閎很快就興辦江南製造總局一事達成一致:曾國藩聘請容閎擔任自己的幕僚,負責洋務工作;曾國藩讓容閎從上海道和廣東藩司處領款六萬八千兩銀子,由容閎出面,由歐洲轉赴美國,向馬薩諸塞州的樸得南公司購買機器,在上海組建江南製造總局。然後,由江南製造總局帶動,在江南各地設置相應的製造局。具體事宜,由時任江蘇巡撫的李鴻章負責。
緊接著,一個不幸的消息傳到安慶,曾國藩最小的一個弟弟,也就是曾貞幹(曾國葆),在慘烈的四十六天大決戰之後,身染重病死於雨花台大營。曾國藩又一次淚流滿面。曾貞幹是他最小的一個弟弟,曾國藩一直很喜歡他。湘軍初建時,曾貞幹就跟著曾國藩了,參軍比曾國荃和曾國華都要早,那時他還叫曾國葆。當時,湘軍水師大將楊載福、彭玉麟都是曾貞幹的部下。在與楊載福、彭玉麟共同處事一段時間後,曾貞幹覺得二人才幹突出,便主動向曾國藩推薦彭、楊二人「英毅非常」,自己甘居其下。一八五四年湘軍兵敗岳州,曾貞幹主動承擔責任,賦閒回家。曾國華戰死之後,曾貞幹發誓報仇,再度出山。為一掃以往的晦運,曾國葆改名為曾貞幹。曾國藩讓他一直跟著曾國荃,在曾國荃的身邊學習打仗,也好立點軍功。後來,曾國藩又讓曾貞幹自己帶一支軍隊,獨當一面。曾貞幹也不含糊,在長江沿岸一路攻城拔寨。沒有想到的是,曾貞幹年紀輕輕,竟遭此噩運。曾國藩又想到當年在三河戰役中身首異處的曾國華,曾家五虎,在戰場上就死了兩個,這是怎樣的劫數呢!想到這裡,曾國藩的心都要碎了。
大本營移至安慶後,湘軍逐漸變得兵強馬壯了。這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湘軍變得有錢了。除了各地釐金基本到位之外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些湘軍將領們也變得越來越會搞錢了,他們經常讓一些大戶和商人捐款,所到之處,也如太平軍一樣,用各種手段擄獲大量的錢糧物資。對於這些,曾國藩也變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事情,作為主帥,曾國藩無法管得太細,也懶得管得太細。不僅如此,曾國藩還奏請朝廷准許他直接派李瀚章、郭嵩燾、丁日昌等赴廣東抽釐助餉,專供江、浙、皖各支部隊。曾國藩看到洋人的武器很先進,打仗很管用,便有意變通一些政策,讓李瀚章、郭嵩燾等在籌得釐金後,直接向洋人購買,然後把這些軍火直接發給各路湘軍;同時,也讓各支部隊自己籌錢到洋人那裡購買,以武裝自己的力量。這些現代化槍支彈藥的裝配,使得湘軍的戰鬥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同時也讓那些見利忘義的洋人們認識到湘軍的重要,開始慢慢疏遠太平軍,把最好最新的武器賣給了湘軍。這樣,幾年下來,各支湘軍早已是今非昔比。
一八六三年秋天,曾國藩在安慶會見了容閎。容閎是廣東人,自小跟一個西班牙傳教士去了美國,入了美國籍。從耶魯大學畢業之後,容閎回到國內一直從事各種各樣的生意,包括販賣槍支彈藥。容閎一度跟太平天國聯繫密切,他曾向太平天國上書,提出不少好建議:一、組建現代軍隊,二、辦武備學堂,三、建海軍學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創辦銀行,六、以《聖經》為主課,七、設立各種實業學校。對於容閎的七點建議,太平天國根本沒有答覆。容閎等不及了,專門去了一趟金陵,想看看這個自命為基督教政權的真實模樣。那一次去金陵讓他大失所望,這哪是一個替天行道的新興政權呢?高級將領們見識鄙陋,爭權奪利,結黨營私,充滿對暴力和金錢的熱愛。容閎知道這樣的政權是沒有希望的。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的幕僚、著名數學家李善蘭向曾國藩推薦了容閎,曾國藩聽後很感興趣,他讓李善蘭屢次寫信給容閎,要求面談一次。在曾國藩看來,洋人在很大程度上,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掌握的「理」要比中國多得多,因此,一定得向洋人學習,以做到「洋為中用」。在這種情況下,容閎從九江趕到安慶,拜見了曾國藩。
到了一八六二年,湘軍在各地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勝利,全面轉入戰略進攻階段。曾國藩開始將主攻方向對準金陵——年初,曾國藩佈置左宗棠率軍由江西入浙江,從南面包抄金陵;然後,讓李鴻章出面組織淮軍共八千多人,乘外國人的輪船由安慶沿江東下去上海,收復江蘇一帶,然後從東部對金陵形成包夾。這樣,加上自己的西路大軍,就形成了由東、西、南三面進攻金陵的態勢。新年剛過,安徽的湘軍最先向太平軍發難,在長江兩岸不斷攻城拔寨:在江南,鮑超首先攻陷了青陽;在江北,曾國荃攻陷了巢縣、含山。曾國藩的小弟曾貞幹也不示弱,帶領一支人馬攻陷了繁昌。在此之後,湘軍節節勝利:曾國荃在江北又攻陷了和州,鮑超在江南又攻陷了石埭、太平、涇縣、旌德、宣城、寧國,曾貞幹又攻克了南陵……湘軍就是這樣以摧枯拉朽之勢一步步進逼金陵。從戰略思想上看,曾國藩進攻金陵的方式,一如既往地延續了他的風格: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先是不厭其煩地將金陵周圍所有太平軍據點一一清理完畢,然後圍困最後的孤城,等到對手彈盡糧絕時,再發動最後的一擊。一八六二年五月下旬,曾國荃的先頭部隊由和州渡過江來,進駐金陵城外的雨花台。這支近五萬人的部隊,像一枚堅硬的釘子一樣最先插入了太平軍的腹地。
恭恭敬敬地聆聽著欽差大臣宣讀上諭,五十三歲的曾國藩百感交集,他實在是說不清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他只是明白,這一切都來之不易,都是天地之間的造化,而他頭頂上的紅纓,是代表不了這種天地造化的。封賞還讓他產生一陣恍惚,結果就像夢一樣,突如其來,又倏爾離去。受封儀式結束之後,最信任的幕僚趙烈文見到一身盛裝的曾國藩,開玩笑地問:我以後稱呼你,是稱呼中堂呢,還是稱呼侯爺?
在安慶的那段時間裡,曾國藩所做的兩件事,曾引起了廣泛的爭論,一是曾國藩在進駐安慶不久,迎娶了一個小妾。這是曾國藩生平第一次娶妾,也是唯一的一次娶妾。曾國藩這一次娶妾的理由讓一般人難以置信——因為曾國藩一直患有癬疾,奇癢難耐,尤其是到了晚上,更如酷刑一樣折磨著他。夜深人靜之時,曾國藩必須有一人替他搔癢,否則總無法入睡。這個時候,由於歐陽夫人不在曾國藩的身邊,曾國藩在徵求了歐陽夫人和家人的意見後,由自己的親兵營統領韓正國辦理,娶了二十二歲的陳氏為妾。值得一提的是,曾國藩還與陳氏立了一份「協議」,在「協議」中,曾國藩明確表示:陳氏只是為了照料自己的生活,幫自己夜晚撓癢,並不打算與她有什麼「親密接觸」之類;並且,自己死後,陳氏可以改嫁。曾國藩這一頗讓人費解的「納妾」事件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波動,原因在於曾國藩娶妾的時間正是咸豐帝的服喪期,在此期間,此項失禮的舉動自然會遭到很大反響,有人還專門向朝廷上了奏摺,告發了這一件事。好在朝廷因為曾國藩身居要職,要利用他帶兵打仗,所以對此事並沒有深究。當然,還有一種說法,有人評價曾國藩是一個假君子,他只是利用癬疾的理由來尋歡作樂;更有說法是陳氏係一個漂亮異常的女子,並且曾經是洪秀全的妃子。一時間,關注的目光投向了在安慶的曾國藩,弄得曾國藩很是苦惱。不久,傳聞風平浪靜了,原因是陳氏在一年之後突然去世——年輕的陳氏一直是一個肺病患者,嫁給曾國藩時,她一直隱瞞自己的病情。儘管那一段時間陳氏對曾國藩盡心盡責,曾國藩的身體也得到了明顯的改觀。但不久,病魔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冬天來臨的時候,曾國藩又重新開始孤獨的生活。
到了十一月底,李秀成見曾國荃的湘軍大營無懈可擊,瘟疫又在自己的部隊裡蔓延開來,只好轉向攻打由東向西步步緊逼的李鴻章部。曾國荃雖然暫時解除了危機,但他的部隊在李秀成的打擊下,幾乎彈盡糧絕。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來信,讓曾國荃從雨花台撤出來。性格剛烈的曾國荃此時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如發了瘋似的,根本就不理睬撤軍的命令。曾國荃回信說,自己既然在這裡堅守一個多月了,就沒有任何問題,就是死,也要死在金陵城下。
諸兄離散三千里,音書寄涕淚,同哭天涯急難人。
前方節節勝利的消息不斷傳來,反而讓曾國藩內心變得更加平靜。在安慶後方,曾國藩的頭腦一直異常冷靜,他甚至在那一段時間深深地陷入了哲學思考之中,這也難怪,這時候的曾國藩已步入五十歲的門檻,對於「天命」,已有了自己切身www.hetubook.com.com的感悟。在曾國藩看來,人生一世,白駒過隙,如何在這短暫的歲月裡實現個人抱負,與天地相齊,是最應該透徹明白的。曾國藩想到星河遙迢、月懸寒枝,一股沖淡之氣不由自主迴旋於胸。一八六二年五月九日,曾國藩在當天的日記中發出這樣的感慨:
在曾國藩把目光死死盯著金陵的時候,他的敵人,一個昔日的教書先生同樣眼光空濛地看著遠方。這個高個子的廣東漢子一直殃殃地拖著病體,在很多時間裡,他輕手輕腳,神情恍惚,喜怒無常,感覺好似天外來客。進入金陵之後,洪秀全變得更奇怪了,他彷彿整日墜入一場大夢,一直自說自話,自我封閉。給人的感覺是,當這個幻想家在極短的時間裡一步登天走上天皇寶座時,他的內心似乎承受不了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都讓他無所適從……儘管金陵外圍一直戰事激烈,但洪秀全從沒正視過前方的對手,他只是在密室裡不斷向他的天父禱告,在他看來,禱告的力量要比那些南征北討有效得多,眼前這些敵人,就如妖魔鬼怪一樣,有朝一日他會借助天父的力量,輕而易舉地將他們掃除。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也是沒有意義的,這個世界,只是他的一個臨時客棧,他只想借助於這個客棧升天,或者,充分地及時行樂。讓他困惑的唯一問題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殘留多長時間,天父何時將召喚自己。
你信中講到的「肝病已深、痼疾已成、逢人輒怒、遇事輒憂」這幾句話,我讀著非常焦慮。今年以來,江蘇、浙江等省攻克的城池很多,惟獨金陵城,遲至今日也沒有把握,加之軍費奇缺,不如意的事情、不順耳的言語紛至迭起。我都憂鬱成疾,何況你的勞苦甚過我百倍,你的心血久虧重過我數倍呢?從春天以來,我一直害怕你肝病發作,但在信中你每次都含糊其辭,這四句話實情全露。
除了有點得意,曾國藩的內心,已經不可避免地有戲劇感和虛無感了。
細細地體味這一番話語,能感覺到曾國藩此時已有相當的境界了,他的目光已看得很遠。他考慮的,已不是現實的得失和名利,而是從虛無和死亡的對應中,去確立個人的位置了。

朝廷顯然是想加大這樣的屠殺力度,那些一直躲在京城的權貴們似乎等不及了,他們一再批評曾國藩行動遲緩,對曾國藩遲遲不發佈總攻命令感到不滿。朝廷一再敦促李鴻章的淮軍前來協攻金陵。戈登的洋槍隊也想來分一杯羹,他們不斷給朝廷施壓,也想來增援金陵。曾國藩最不願意的,就是洋人插手了,他拒絕了戈登的要求。就在節骨眼的關頭,金陵城外的湘軍主將曾國荃病倒了,一連很多天高燒不止,臥床不起。在安慶的曾國藩得知後,大驚失色,食不下嚥。曾國藩最掛念的,就是曾國荃的病情了。金陵攻城在即,從情感上說,曾國藩當然也不想讓攻克金陵的頭功落入他人手中,而且,曾國藩清楚地知道九弟攻克金陵的渴望。畢竟,曾國荃在金陵城下像一根長釘一樣紮了近兩年。曾國藩急忙給弟弟寫了一封信:
這種病不是藥物所能奏效的,必須把萬事萬物看開一些,不惱不怒,才可使病情逐漸減輕。毒蛇蜇手,壯士自斷手臂,以保全性命。我兄弟若要保得性命,也應當視惱怒如毒蛇,花極大勇氣去除它。
很快,戰局進一步呈明朗之勢:在金陵東部的蘇南地區,李鴻章率領的淮軍在進入上海之後,隊伍迅速得到壯大,接連在蘇錫常一帶取得大捷,隨後,開始在東線對金陵形成包圍;在金陵的南部,左宗棠部由江西進入浙江,從南面緊逼金陵,也切斷了太平軍突圍的線路。
洪秀全先是派人拆掉了明朝的宮城。原先矗立在紫金山附近的一座座巨殿宮寢,被一群群來自廣西湖南的農民鬧哄哄地肢解,然後,洪秀全命令將那些巨大的宏柱和石料運到玄武湖邊上,去構造一個新的宮殿。宮殿建成之後,洪秀全整天把自己鎖在金碧輝煌的天王府中,誰也不見。他一方面雜亂無章地思考著一些哲學和神學問題,幻想著如何把王權跟宗教更緊密地結合起來,讓臣民同時成為自己的教民,從而無私地貢獻所有的一切;另一方面,他像歷史上所有的帝王一樣,苦練房中術,想在謎團一般的兩性|交媾中,得到極度快樂,也摸索一種解脫之道。當然,他的所有努力都失敗了,無論是在頭腦裡還是身體上,他都沒有找到一條通天之途。到了後來,高高在上讓他心灰意懶,及時行樂成了唯一的安慰。當形勢急轉直下,李秀成等人一再提醒金陵形勢危急,勸他離開金陵另覓京都時,一直沉湎於苦苦思索中的洪秀全就是不聽。在洪秀全看來,世界如此虛幻,危險同樣虛幻。只有當上皇帝的感覺,才稍稍讓人覺得有點真實。與其蠅營狗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何不利用這個短暫的時間,像火柴一樣劃過黑夜,度過閃亮的人生——洪秀全所做的一切,就是那樣匪夷所思,從某種程度上,與其說他是一個宗教的實踐者和鼓動者,還不如說他是一個怯懦無力的哲學家,或者一個雜亂無章的幻想家。

讓曾國藩感到欣慰的是李鴻章的態度,畢竟,李鴻章是自己的弟子,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在關鍵問題上,李鴻章表現得極其仗義,在給曾家兄弟的信中,李鴻章一再表示自己不想搶頭功。他不斷拖延朝廷的敦促,一會聲稱部隊需要休整,一會又向朝廷進言,準備將自己的軍隊調至湖州,從南面對金陵實施包圍。沒想到的是,李鴻章兵馬的調動激怒了由浙江對金陵進行包圍的左宗棠。左宗棠火速向朝廷報告,說李鴻章想「越境掠功」,弄得李鴻章十分尷尬。李鴻章所做的這一切,很明顯,就是要拖延時間,把最後攻克金陵的頭功讓給曾國荃。一個人,在如此巨大的誘惑中,能守得住,看得出來,李鴻章還是懂得知恩圖報的。曾國藩無奈何,只好派人敦促曾國荃,讓他全力攻城。畢竟,時間不等人了,再拖下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另外一件事,就是在安慶期間,曾國藩突然對於洋務感興趣了,他花很大精力所做的一件事,就是全力啟動洋務事宜。雖然曾國藩一再談到,就軍事本身而言,刀劍長矛永遠是根本,最終解決戰鬥,還是要靠人才;但對於西方先進的軍事技術,曾國藩已經不排斥了。安慶興辦了軍械所,先是製造槍支彈藥,到了後來,竟然可以生產大炮和船隻了。那段時間,曾國藩隨時關注洋務的進展情況,一會去巡視槍支的製造情況,一會又去看看小火輪的製造進展。安慶軍械所的工作,一開始並不順利,一八六二年五月十六日,曾國藩「看華蘅芳所作炸彈,放十餘炮,皆無所見」;次年二月二十五日,「至東城外看丁道傑所演炸炮,大小五炮,其彈在半空炸裂,不待落地而已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花矣」,但這些,都沒有影響曾國藩辦洋務的決心。曾國藩忽然對於洋務的濃厚興趣,引起了社會輿論大嘩,很多人向朝廷上摺子,說曾國藩此舉不務正業,有悖道統,甚至有人說曾國藩圖謀不軌,想投靠洋人。好在那段時間曾國藩的心情一直不錯,也懶得去理會各種各樣的議論。當然,朝廷對於曾國藩此舉還是信任和寬容的,一直沒有正面表態。這樣的態度,讓曾國藩感到很滿意。
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曾國藩由安慶乘船來到金陵。一路上,曾國藩都在回顧這十多年的戰爭生涯,那些曾經的凶險宛如皮影戲一樣在他腦海裡一一掠過。戰爭就這樣結束了?這個耗費了自己和那麼多人十數年光陰和生命的戰爭,就以這樣的方式煙消雲散了?曾國藩感到慶幸的是,作為一介書生,白手起家,居然贏得了這場對抗的勝利。這場對抗,不單單是軍事上的對抗,更是文化的對抗以至理想的對抗。從來就是書生辦大事,那是因為書生有著理想,有著不俗的志向。如今他終於如願以償了。不是湘軍擊敗了太平天國,而是它們自己擊敗了自己——是這個政權在文化上的缺失,以及認識上的幼稚和天真,埋沒和葬送了遠大前程。曾國藩想的是,一場運動,如果廣大的知識階層站在它的對立面,那麼,它必定會孱弱而短暫。這一場騷動,可以說是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出現,卻以錯誤的方式所造就的結果。十多年的戰爭過去了,這場戰爭,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也讓多少生靈塗炭——歷時十四年,死亡四千萬人口,這就是這場內亂的結果。讓曾國藩想不通的是,為什麼一個數千年推崇道德和禮教的國度,所遭受的血祭,竟然如此之多?這個古老國度一直弘揚的道德,在這樣的兵燹面前,顯得如此蒼白,也如此無力。
一八六三年四月,回到安慶後的曾國藩聽到了自朝廷傳來的消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在大渡河一戰徹底失敗,石達開本人被俘,隨即被押解到成都凌遲處死;五月,又一個消息傳來,湘軍水陸合軍攻陷了太平軍嚴密設防的九伏洲,徹底截斷了通往金陵的糧道;到了九月,曾國荃所率湘軍陸續攻陷了金陵城外要隘,太平軍控制的範圍越來越小。進入冬天之後,彭玉麟、鮑超又率水陸兩軍,攻陷金陵南部的高淳、東壩等城隘;緊接著,鮑超軍又攻陷溧水、建平二縣。這樣,太平天國最後一絲突圍的希望泯滅,金陵實際上已成為一座死城。但即使是面對這樣的孤城,曾國藩仍不急於進攻,他不斷地給前方的將領寫信,讓他們再圍一段時間。在他看來,攻克金陵,還是更保險一點才好。曾國藩想把湘軍的損失降到最低點,畢竟,那些湘軍子弟,都是自己帶出來的,這麼多年來,已損失了大半,勝利之時,曾國藩想盡力使這支隊伍變得更完整一些。
時間到了一八六四年,剛邁入新年,長江沿岸就下了一場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扯碎了的棉絮,鋪天蓋地飛舞。這場大雪一共下了三天三夜,積雪達一尺多厚。天氣也冷,幾乎是滴水成冰,所有的屋簷上都懸掛著粗大的冰凌。大雪將所有的戰事都淹沒在一片白皚皚之中。在金陵城下,先行到達的曾國荃部的將士們,只好蜷縮在很深的戰壕裡,喝酒抽煙聊天,他們的手與臉凍得紅腫生瘡、腐爛流膿。長期的征戰、冷濕的天氣使得每一個來自湖南的士兵都有切膚的厭戰情緒,雖然他們一直相信最終有一天會取得戰爭的勝利,但他們同樣知道,勝利並不是唾手可得,在通往終點的道路兩旁,到處都有死神的身影。
冰天雪地中,一個好消息傳來,曾國藩在安慶主持的洋務有了初步成果,安慶軍械所在徐壽和華蘅芳的主持下,終於製造出第一艘火輪船,這也是中國造船史上的第一艘火輪船。雖然這艘船的體積很小,長不過三丈,時速也不超過三十華里,但畢竟這是中國自造的最先進的輪船。曾國藩給這艘船取名為「黃鵠號」,他希望,中國能像「黃鵠」一樣,一飛沖天。二月一日,雖然長江邊上還結著薄薄的冰,「黃鵠號」還是迫不及待地下水了。曾國藩親自登船試航,船慢慢駛向江心,雖然這艘輪船行駛較遲鈍,速度也比較慢,曾國藩還是感到很高興,站在船舷之上,雖然江水凜冽,朔風撲面,曾國藩卻一點也不覺得寒冷。此時的曾國藩意氣風發,他感覺已有了控制全局的能力,那個金陵政權的破滅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靜下心來細細思考,古往今來已有億萬年,而且沒有窮盡,人在其中生存,只不過幾十年的時間,僅僅一會兒工夫罷了!大地廣闊幾萬里,無法知道它的邊緣,人在上面生活,睡覺休息,活動遊走,白天只需一間屋子,晚上只需要一張床,古人和近人寫作的書籍,浩如煙海,人的目光所能涉及的地方,不過只是九牛一毛!世事千變萬化,有各種途徑的美名,而人一輩子的力量所能達到的,不過是太倉中的一粟!懂得了時間的無限而我所經歷的時間極短,那麼碰到了憂患逆境,就需要稍作忍耐,等它安定。知道了大地的寬廣而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如此的窄小,那麼碰到了名利爭奪之事,就應退讓隱忍。知道了書籍是如此的多而我所看過的書是如此的少,就不會因為稍有心得就沾沾自喜,而應當考慮選擇其中好的去持守。知道發生的事情很多而我所處理的很少,就不敢誇耀自己的功名,而應該考慮推舉賢人來進行圖謀。如果這麼做事了,自私自滿的偏見就會慢慢消除了。
每個人都瘋了。實際上不僅僅在城池攻陷之後,在此之前,戰爭的雙方都失去理智了,長時間的殺戮和壓力,使得殘存的人性早就煙消雲散。洪秀全在金陵被圍困的最後關頭,眼見著城池守不住了,精神徹底地崩潰。他整天嘴中唸唸有詞,不斷呼喚神靈,乞求上天讓地下長出食物,讓自己的天兵天將飽餐殺敵。失望之極,洪秀全飲藥自盡。死之前,洪秀全甚至命令手下用十幾層厚布,在死後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洪秀全在乞求什麼呢?是解脫,還是逃避?一個靠神權來確立地位的統治,比依靠道德和王權的統治,還要愚昧和落後。這樣的方式,只能用匪夷所思來形容吧?攻下金陵城後,曾國荃帶人衝擊了天王府,命人掘開了洪秀全的墳墓,將洪秀全渾身的厚布全部扯爛,用刀斧將屍體剁得粉碎。即使是這樣,曾國荃還是不罷休,他又命人把肉泥拌進火藥,裝入炮彈,然後接連發射出去——曾國荃同樣也瘋了,洪秀全就是死,也要讓他的陰魂散去——這是一種仇恨嗎?這分明就是最後的瘋狂。
現在,居於「桐城派」的老家,曾國藩很想安安靜靜地待上一陣子,採一採這裡的「文氣」。文章是「經國之大事」,是曾國藩終生不想放棄的,是他畢生的追求。儘管外面硝煙瀰漫,但對於曾國藩來說,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能享受著片刻輕鬆,他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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