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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晚清三部曲之一

作者: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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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憂鬱如疾

第十章 憂鬱如疾

曾國藩把眾多的困難一一列舉,就是要把醜話說在前面,萬一自己剿捻失敗,也有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曾國藩太清楚京城的那些遺老遺少了,他們哪裡知道下面的艱難呢?曾國藩心裡一直耿耿於懷的是朝廷對湘軍的不公,十幾年的戰爭,豈是輕輕鬆鬆就能打下的?那要犧牲多少子弟兵,浪費多少金錢,塗炭多少生靈啊!
短時間的平靜之後,北方的捻軍又有了大動作:鄂東之戰,捻軍雖然受挫,但仍有數萬兵馬。不久,捻軍與太平天國西征軍賴文光部聯合,擁賴文光為首領。兩軍合併後,在豫南地區進行整編,決定「易步為騎」,以騎對騎。經過改編,新捻軍以騎兵為主,擁有騎兵一萬多人,部分步兵也配備馬匹,甚至一個騎兵不止一匹馬。在作戰方法上,新捻軍以運動戰為主,沒有一個基本的戰略根據地,聚散無定,打了就跑,疾如風雨,運動速度特別快。中原地區面積大,這些捻軍來無蹤去無影,官兵們很難捕捉到他們,地方之間也很難兼顧。因此,各地的官兵吃盡了捻軍的苦頭。北方的形勢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
一八六七年三月八日,李鴻章由徐州移駐周口。三月二十一日,瀟瀟春雨中,曾國藩離開了徐州,啟行返回金陵。曾國藩登船之時,回望身後那座在煙雨中孤然兀立在原野中的城池,不禁傷感異常。曾國藩知道,自己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這麼多年的戎馬生涯,就以這樣的冷清方式結束了,命,這就是命,曾國藩不得不再一次認命。戰爭——那是多麼陰晦和沉鬱的時光啊!幾多不幸,幾多痛楚,幾多危難,幾多惶恐,以及長期窒息在心的不確定感和焦灼不安的懷疑,終於離他遠去了。
從四月初起,曾國藩就一直駐紮在山東濟寧。北方的春天跟南方的不一樣,南方這個時候,已是鶯飛草長,春意盎然了,但在北方,原野上遍佈的榆樹和槐樹還沒有吐出新芽來,春天,就那樣地姍姍來遲,讓人心焦。每天,曾國藩都要在院落裡踱著步,有時候抬頭眼光掃到樹梢上,會不由自主地替這些樹著急。當樹枝吐出新綠的時候,曾國藩收到了九弟曾國荃的一封信,告知已在湖南老家養好了病,準備赴湖北巡撫任。讓曾國藩更為高興的是,曾國荃告知同時新招募了一支一萬五千人的新湘軍,打算從武漢進軍河南,從西部圍剿捻軍。這樣的消息讓曾國藩很興奮,曾國藩知道曾國荃在打仗方面,的確是一個天才。有了弟弟的支持,曾國藩心裡踏實了不少。不久,另一個好消息也傳來,湘軍猛將鮑超率一支湘軍舊部趕到湖北,也打算從西部對捻軍發動進攻。有了這兩個打仗不要命的猛將,曾國藩分明能感到勝利的指日可待了。
捻軍突圍以及河防之策的失敗,在朝廷引起了很大震動。那些大臣們這一下子算是抓住把柄了,本來,這些習慣說大話的傢伙一直對曾氏兄弟手握重兵不滿,這一下,總算給他們一個顯示自己聰明的機會了。他們自覺地結合起來,要求朝廷警告曾家兄弟,以示天威。有人甚至向朝廷上了一個奏摺,要求朝廷收回欽差大臣之命,罷曾國藩的兩江總督之職。就這樣,短短的半個月內,曾國藩一連接到軍機處轉來的兩道嚴責上諭和御史穆輯香阿、阿凌阿等五人措辭強硬的參劾抄件。自從帶兵以來,曾國藩還是第一次面臨如此集中的責難。曾國藩嗅到了一種不祥的信息,他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最危險的時候了。五十六歲的曾國藩,在經歷過一番極度的痛苦和憤懣之後,頭腦又重新冷靜下來。
剿捻之初,最讓曾國藩傷透腦筋的,就是陳國瑞與劉銘傳的「械鬥案」了。陳國瑞原是太平天國的一員悍將,之後反戈一擊投降了僧格林沁。因為打仗很勇敢,僧格林沁對他十分器重。僧格林沁死後,陳國瑞劃歸曾國藩指揮,當時,以總兵的身份駐紮在濟寧。淮軍名將劉銘傳率領五千士兵進駐濟寧城郊後,因為受曾國藩的委任負責該地區的全權事務,劉銘傳頤指氣使,令陳國瑞速速來見他。心高氣傲的陳國瑞哪裡受得了這個窩囊氣,不僅不見劉銘傳,相反,還乘夜幕降臨,襲擊了劉銘傳的營地,殺死了劉銘傳數十個士兵,搶走了三百桿洋槍。劉銘傳火冒三丈,點起兩千淮軍直衝濟寧城。陳國瑞哪裡敵得過剽悍的「銘」字營呢,結果是淮軍不僅奪回了三百桿洋槍,把陳國瑞也活捉了,關在營中折磨了三天三夜。陳國瑞被放出來之後,連滾帶爬趕到徐州,號啕大哭,把劉銘傳給告了。
接下來發生的一些事情讓曾國藩感到無奈,也感到悲涼了。曾國藩沒有想到的是,劉銘傳和鮑超竟然也在戰爭之中反目成仇。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李鴻章命劉銘傳與鮑超一同進攻湖北尹隆河處的捻軍。劉銘傳趕到尹隆河後,見鮑超還沒到,想貪得頭功,孤軍深入,遭致捻軍包圍,差點全軍覆沒。幸虧鮑超軍隊趕到,將劉銘傳救了出來。誰知劉銘傳反而責怪鮑超延誤約期,雙方鬧得極不痛快,差一點又大打出手。狀告到李鴻章那裡,李鴻章同樣也感到棘手。這兩個人,都是打仗不要命的猛將,但雙方誰也不買誰的賬,都想爭頭功。李鴻章無奈,只好和起了稀泥。結果得理不饒人的老資格湘軍猛將鮑超不答應了,這個深山野夫本來就不是那種權力慾很重的人,一氣之下,乾脆稱病回老家去了。鮑超走了,湘軍群龍無首,按慣例,李鴻章得將鮑超的「霆」字營解散。這一切,都在曾國藩的眼皮底下進行。對於李鴻章的所作所為,曾國藩沒有表態,他感到無力的是:打仗,是要銳氣的,不管是為什麼打仗,一支部隊,還是想法單純一點,純粹一點好。現在,部隊變了,人也變了,很多人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很難打勝仗了。
朝廷當然不同意曾國藩的推脫。這一回,朝廷看起來對曾國藩尤其信任,命令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均歸曾國藩節制調遣。如該地方文武有不遵調度者,由該大臣指名嚴參。這等於又將這三省的軍政大權都交給曾國藩了。
再說捻軍,在衝破了沙河和賈魯河的防線之後,繼續東進,進逼到運河附近,想突破hetubook.com.com運河防線。曾國藩重新調整了戰略,他仍駐周口統領大批人馬,一方面速令李鴻章出駐徐州,與山東巡撫會辦東路;另一方面,讓曾國荃移駐南陽,與河南巡撫會辦西路。這樣,剿捻就形成了東路、中路和西路三路大軍。這一回,曾國藩的運河防線起作用了。十月初,捻軍由城武猛攻運河堤牆沒有成功;掉轉方向,又想在鄆城、菏澤、曹縣等地突破,同樣沒有成功。這樣,捻軍不得不重回河南境內,在許州,捻軍分為兩支:一支由賴文光、任化邦率領,另一支則由張宗禹率領,分別從東面和西面突圍。到了十一月,背水一戰的捻軍終於獲得了成功:張宗禹率西捻軍衝破了清軍的阻截,穿越秦嶺進入陝西境內;賴文光與任化邦率領的東捻軍,在從曹縣搶渡運河失敗後,又跑到河南境內,再次突破沙河─賈魯河防線,進入湖北境內——這樣,曾國藩千辛萬苦佈置出來的河防軍事佈局,又被鑽出了新漏洞,曾國藩全殲捻軍的想法再次落空。
前方沒有殺敵,後方自己人倒幹上了。這起械鬥案讓曾國藩非常惱火。在先前的湘軍中,是很少出現這種事的。大敵當前,曾國藩只好先暫時把這事冷一會,然後,各打五十大板,安撫一下。誰知粗鄙的陳國瑞一直耿耿於懷,曾國藩幾次讓他帶兵出擊,陳國瑞都拒不執行。曾國藩一氣之下,軟硬兼施,向皇帝參了陳國瑞一本,說陳國瑞在僧格林沁遇難之時,援救不力,隻身逃走,本當治罪,因考慮大敵當前,讓他戴罪立功,視情況再予以處理。朝廷同意了曾國藩的意見。陳國瑞見上諭治罪,嚇出一身冷汗,從此學乖不少,再也不敢對曾國藩不恭敬了——這一場風波就這樣暫時平息下來了……類似的風波還有不少,著實讓曾國藩傷透了腦筋。
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有的放矢,制訂出一套重點設防、以靜制動的戰略,在曾國藩的戰略思想中,最精銳的部隊不應該跟著捻軍運動,要「以我為主」,在摸清捻軍活動範圍的基礎上,扼守四個關鍵地點,即安徽的臨淮、江蘇的徐州、山東的濟寧以及河南的周家口。曾國藩親自守徐州,安排劉松山守臨淮,劉銘傳守濟寧,張樹聲和周盛波駐防河南的周家口和歸德;在此基礎上,曾國藩再安排四支機動部隊進行突擊,他們分別是潘鼎新、易開俊、張詩日統率的三支陸師,再加上李鴻章的弟弟李昭慶率領的一支馬隊。這四支精銳部隊直接由曾國藩指揮,至於其餘的武裝力量,則由四省巡撫率領。這樣,對捻軍作戰,一直保持著「四鎮四遊」的力量,「一省有急,三省往援」,也就做到了「往來神速,呼吸相通」的格局。
七月底,曾國藩由濟寧登舟啟程前往河南周口。這個時候,捻軍的主力全部聚集在河南境內。在此之前,捻軍因為不能渡運河東進,只好掉轉方向,一度進至亳州、懷遠等老根據地。因為在清圩過程中大批同情捻軍的支持者被殺,當地百姓噤若寒蟬,再也不敢與捻軍來往。捻軍失去了百姓基礎,錢糧供應跟不上,只好重返河南西南部境內。曾國藩急調劉銘傳、張樹珊、潘鼎新等部趕赴沙河一線,興辦賈魯河、沙河防河工程,並調劉松山、張詩日各軍渡賈魯河西進,與曾國荃、鮑超軍配合,力圖將西捻軍限定在豫西、鄂東地區,形成口袋陣勢,甕中捉鱉。曾國藩最擔心的就是捻軍突破這個口袋,進入西部或者東部,那麼,曾國藩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一八六五年六月十八日,曾國藩率領湘軍三千人,從金陵北上徐州。這一次,似乎從一開始,就有不好的徵兆——曾國藩啟程之時,歐陽夫人及女兒也準備離開金陵,打算乘船先到武昌,再轉往湖南老家。一家人跟著曾國藩一起去下關碼頭,然後分道揚鑣。在碼頭,曾國藩啟程之時,水陸諸軍照例鳴禮炮相送,不料,僅有兩個月大的曾國藩的外孫女受了驚嚇,隨後竟一命嗚呼。這一件事,讓曾國藩很是難過,也百思不得其解。在此之後,航行在長江上的曾國藩接到安徽布政使英翰的求救信,張宗禹正指揮捻軍圍攻據守雉河集的清軍。曾國藩被迫轉道,率領人馬先進駐臨淮關,指揮湘軍、淮軍與豫軍等陸續增援雉河集。捻軍見曾國藩來勢洶洶,只好撤走。曾國藩繼續北上徐州,捻軍又打馬轉道河南。捻軍就這樣跟曾國藩玩起了拿手的「捉迷藏」遊戲。
曾國藩對自己的剿捻策略作了一番反思,他又重新翻閱《明史》,細心地研究明末官軍對付高迎祥、李自成的辦法。高、李的部隊是繼唐末黃巢之後,最大規模流動作戰的農民軍,縱橫十幾個省,居無定所,馳如流星,如秋風掃落葉般摧城拔寨,明朝官兵無可奈何,包括相當能幹的內閣大臣楊嗣昌在內。最終,李自成以他快速流動的攻擊方式,直入北京。崇禎皇帝情急之下,持劍準備殺死女兒長平公主,一劍下去,砍下了胳膊,女兒倒在了血泊之中,崇禎再也不忍心下手了,只好長嘆一聲,在煤山上吊身亡。在抗擊李自成的過程中,有一個人曾運用有效的方法,給予李自成以有效打擊,讓李自成差點全軍覆沒。此人就是明朝著名將領孫傳庭。孫傳庭對李自成採取的軍事策略便是圍堵,把李自成的馬隊限制在一定區域之中,不讓李自成的運動戰發揮優勢,然後採取堅壁清野的辦法,輔之以流動進攻。這樣,李自成遭受到了潼關之圍,只是帶著十幾騎突圍而出,逃往商洛山。曾國藩所設計的抗擊捻軍的策略,就是來自孫傳庭的圍堵方式。重新回顧《明史》,曾國藩更確認自己的策略是正確的,只是在實施過程中,一些細節沒有處理好罷了。這麼多年以來,對於現象背後的一切,曾國藩洞若觀火。這一次,他準備跟朝廷軟頂一場,堅持自己的河防戰略。
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只能硬著頭皮勇往直前了。雖然曾國藩不在與捻軍作戰的第一線,但對於北方的戰局,還是相當瞭解的。在透徹地分析形勢的基礎上,曾國藩給朝廷寫了一封奏摺,胸有成竹地向朝廷指出:捻軍雖獲大勝,但黃河此時正在漲水,捻軍不可能北渡;且這時李鴻章已派潘鼎新部十營北援,捻軍不會威脅京城,朝廷盡可放心。其次,由於捻hetubook•com.com軍都是馬隊,剿捻隊伍必須擴大騎兵。同時,剿捻的重點地區應該是以徐州為中心,兼顧四省毗鄰的十三個府州。所以,完全沒有必要由自己來節制直隸、河南、山東三省。
既然活著都如此艱難,那麼,繼續在任又有什麼意義呢?身體稍好了一點之後,曾國藩毅然決定離開了。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連續向朝廷發了四封奏摺,上疏太后、皇上,請開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之缺,全力推薦李鴻章,說李鴻章可以擔當大任,請求朝廷安排李鴻章來接替他;自己以散員留營效力,不主調度,實際上就是退居二線,充當李鴻章的顧問。曾國藩又向朝廷請求,自己河防失敗,剿捻無效,請將一等毅勇侯封爵註銷,以明自貶。曾國藩提議李鴻章來接替自己,無疑是最佳選擇,剿捻的主力部隊淮軍本來就是李鴻章所統領的,如果讓他來指揮,可能比自己還熟稔一點。當然,還有一個潛在的意思就是:曾國藩想把剿滅捻軍的功勞讓給李鴻章,以目前的情況看,只要堅持河防戰略,剿捻的勝利,肯定是遲早的事。自己的前程,已經算是登峰造極了,能超過自己的,只能是處事更為練達的李鴻章。如果情形真的是這樣,自己為什麼不借花獻佛,把李鴻章扶上馬,再送上一程呢?
那段時間,曾國藩在大帳中無事時就翻閱《易》,以排遣鬱悶,緩解情緒。每當曾國藩心情不好的時候,曾國藩總習慣性地翻讀《易》來調整自己的心緒。《易》會讓曾國藩想起還有一個未知的世界,生命不僅僅只是這個實在的世界,還有更廣大的世界讓人無法涉及。有更廣大的未知世界作參照,對於這個世界,往往就會看得更清晰,也會變得更為冷靜客觀。曾國藩一直不算是一個戰爭狂人,雖說曾國藩借助戰爭青雲直上功成名就,但在內心深處,對於戰爭,曾國藩一直是排斥的。那一天晚上,在燈下讀《易》,曾國藩想得很多,他在想:就一個人的人生而言,功名、事業、富貴、地位、權勢等,可以稱為「陽」的話;坎坷、不利、退讓、寬容、壓抑等,可以歸結為「陰」。陰與陽,一定要互補、要調和。就「陽」而言,自己得到的已夠多了。不說少年時的一帆風順,就說自己做了朝廷大員之後,自己上輩健在,兒女雙全,這就已經是接近完美了。有這樣的福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從陰陽平衡的角度,每得到一項福分,曾國藩就害怕自己會損失什麼……對於人生,曾國藩感覺就像墜入一個巨大的迷宮之中,膽戰心驚,誠惶誠恐。他時常陷入莫名的恐慌之中,這個世界,所有的因與果那樣複雜,乍明乍暗,人生一世,一定得謙遜小心才行。這樣的姿態,才是一個人的最佳生存方式。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畫著一個圓,不求畫大,如果能圓一點,就算是非常圓滿了。
曾國藩此次堪稱「全民動員」——在地方上,曾國藩責令各省巡撫在捻軍經常出沒之地修築圩寨,設立圩長,實行堅壁清野,使捻軍得不到一點給養;又制定查圩法,對圩寨進行徹底清查,把與捻軍有關的人列入莠民冊,按冊緝捕捉拿,其他的列入良民冊,推行保甲連坐。圩長則具保結於州縣,有事則圩長連坐。應該說,曾國藩的這一策略,具有相當強的針對性。曾國藩還派幕僚薛福成等人,對於各地村寨的執行情況明察暗訪,對一些違規的村寨和村民,大開殺戒,殺一儆百,尤其是在亳州、蒙城一帶,有時一個村寨就誅殺十多人。這樣一來,當地的百姓很少敢跟捻軍聯繫了,捻軍沒有村民作掩護,不僅失去根據地,也失去了存在基礎。
不久,由於剿捻形勢發生變化,曾國藩的北上推遲——先是太平天國扶王陳得才率太平軍跟僧格林沁的清軍在安徽霍山黑石渡一帶展開決戰,太平軍大敗,主帥陳得才見大勢已去,自殺身亡,祜王藍成春同時殉難,太平天國將領馬融和、范立川率數萬人投降;然後,捻軍與僧格林沁在鄂東一戰中,再次潰敗,僧格林沁在戰場上取得了壓倒性優勢。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回覆曾國藩,讓他先不要著急去安慶,也不必向李鴻章辦移交,暫且駐紮在金陵,隨時聽取調令。這樣,曾國藩暫停了北上,繼續在金陵處理善後工作。
從濟南去周口的路上,曾國藩重點察看了運河堤牆的防護措施。如果捻軍向東進軍的話,那麼,南北向的運河將是防守的重點。讓曾國藩感到失望的是,運河沿岸各個地方軍事工程的進度遠遠沒有達到要求。看到這樣的情景時,曾國藩非常氣憤,他把那些地方官一一招來,鐵青著面孔在工地上進行訓斥。到了周口之後,曾國藩仍是放心不下,一再敦促幾條河流的防護工程的進展。不久,曾國藩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由於河防工作的不力,捻軍在遭到清軍的圍堵之後,開始了大規模的遷徙,他們全力掙脫出包圍圈——捻軍張宗禹部與任化邦、牛洛紅、賴文光部於河南中牟會師,在開封附近的蘆花岡擊潰河南的清軍,乘夜突破了沙河─賈魯河防線,進入山東水套地區。聽聞這一消息,曾國藩又急又氣,傷心失望之際,他感到身體明顯不支,稍一用心,就覺得身體內頻出虛汗,耳鳴得也非常厲害。那一段時間,因為白天的事務太多,用心太多,晚上,曾國藩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嚴重的神經衰弱症又犯了。並且,由於壓力增大,身上的癬疾也發作了,每到子時,更是奇癢難耐。
瀟瀟春雨中,曾國藩離開了徐州,啟行返回金陵。曾國藩登船之時,回望身後那座在煙雨中孤然兀立在原野中的城池,不禁傷感異常。曾國藩知道,自己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在剿捻的過程中,最讓曾國藩傷腦筋的,是他與地方關係的處理。地方大員的處事不力,讓曾國藩很是頭痛。由於剿捻牽涉到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湖北等好幾個省,地域廣大,加上參戰的部隊良莠不齊,異常複雜,政令經常不暢。不僅如此,曾國藩還得勞神耗心地處理各種各樣複雜的內部矛盾:有地方軍和正規軍的,地方軍與地方軍的,黃河北岸軍和南岸軍的,湘系與淮系的,等等,錯綜複雜。處理這些千頭萬緒的矛盾,是一件極耗心力的事情,而且,對於和-圖-書做事認真執著的曾國藩來說,處理複雜矛盾,本來就不是曾國藩的特長。儘管曾國藩在重新出山之後頗得黃老之道,但對於朝野內外那種複雜無比的人事關係,堅持原則的曾國藩一直頗感失望。可以說,這些盤根錯節,讓曾國藩覺得心力交瘁。每當曾國藩處理一件類似的事情,他就會平添一分失望,也萌生一分去意。
內部基本理順了,前方戰事的進展,卻一直超出曾國藩的計劃範圍。捻軍的馬隊跟先前的太平軍的確不一樣,他們居無定處,出沒無常,很難追蹤到他們的大批人馬。有時候好不容易有了捻軍的蹤跡,等到曾國藩調集人馬前來圍剿時,那些捻軍馬隊會突然急行軍,跳出曾氏所劃定的防區,讓清軍竹籃打水一場空。對此,曾國藩一直束手無策。在剿捻過程中,朝廷也一而再、再而三在對前方情況不明的情況下,對於曾國藩的用兵,屢屢進行干涉。這樣的瞎指揮讓曾國藩非常不舒服。以曾國藩的想法,對於捻軍的圍剿,一定得不急不躁,一著急,會容易自亂陣腳,陷入敵人的圈套。以目前的態勢,只要穩紮穩打,不給捻軍以可乘之機,還是有相當機會的。當然,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軍隊和地方一定要聯動起來,如果軍隊和地方能做到整體聯動,並保持高度的一致性,那麼,戰事的勝利肯定是遲早的事。
一八六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曾國藩由徐州啟行赴濟寧。途中,曾國藩先是在山東鄒縣的孟子老家,朝拜了孟子廟。然後,曾國藩又來到了曲阜,朝拜了孔廟和顏回廟。這是曾國藩第一次在孔、孟的家鄉盤桓。在曾國藩的心中,孔子和孟子所處的那個遙遠的古代儘管充滿兵燹,卻依然是一個芳香的年代。在孔廟,曾國藩細細地觀看了懸掛在壁板上的各個時代的聖賢圖,參觀了金絲堂所藏的各種古樂器,也看了乾隆帝當年來孔府祭祀時所賜的幾件周朝青銅器:木鼎、亞樽、犧樽等等。對這些禮樂之器,曾經當過禮部侍郎的曾國藩非常熟悉。現在,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和摩挲,曾國藩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暖流。曾國藩感到傳統一脈相承的聯繫,傳統不只是靜靜地躺在歷史的典籍中,而是無處不在,如空氣和水一樣,一日日地浸淫你,如影隨形,如鬼似魅。
同一天,曾國藩又向朝廷追加了一個奏摺,曾國藩還是不想趟這一攤渾水,他向朝廷報告說,自己精力疲憊,近來更是衰敗,說話二十句左右,舌尖就會麻木艱澀,不能再說。希望皇上恩准,另選懂軍事的大員督辦軍務,自己願以閒散人員的身份在營效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曾國藩離開之後,一開始,戰事依然慘烈——繼劉銘傳鄂西尹隆河一役被打得花翎落地落荒而逃後,淮軍悍將唐殿魁,在一場短刀肉搏戰中,負重傷被馬隊踩死……儘管如此,李鴻章一直堅持沿用曾國藩的戰略思想,在沿河岸邊和險隘處廣築長牆,水面上密佈水師戰船,同時加大堅壁清野的力度。捻軍馬隊在範圍被逐漸縮小後,失去了奔馳流動的優勢,同時,糧草供應不上,人心思變。很快,戰局得到了有效扭轉——東捻軍在破運河堤牆東去之後,李鴻章調集數省的人馬,移師山東,對東捻軍仍舊實行包圍。東捻軍又想掉轉方向突破運河,重歸河南,在運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頑強阻擊——這一回,季節幫了李鴻章的大忙:雨季到來,大雨滂沱,河水猛漲,東捻軍渡不了運河,軍心大亂。東捻軍驍將任化邦被淮軍派出的奸細刺殺,軍勢轉衰。之後,李鴻章率領人馬在山東壽光將東捻軍團團圍住,東捻軍首領賴文光奮力殺出,南走江蘇,在揚州被俘。張宗禹的西捻軍聽說東捻軍失敗,由陝西宜川東渡黃河,經山西西南角,直插河南懷慶,再折而北走直隸定州、保定、邊馬至北京房山,最後在北風凜冽、大雪紛飛之中,搶渡「雪橋」,竄入魯東。西捻軍這一神速行動,讓京師陷入極度驚慌,朝廷急調李鴻章、左宗棠、劉松山等會剿西捻軍,前堵後追。這樣,在黃河以北的山東、直隸地區,竟集中了清軍十餘萬人。西捻軍陷入了西阻運河、北阻減河、南阻黃河、東臨大海的包圍圈中,左衝右突,無法突出重圍。最後,西捻軍全軍覆沒,張宗禹不知所終。
因為曾國藩遲遲沒有北上,剛愎驕橫的僧格林沁等不及了,他依然運用橫衝直撞的蠻牛戰術,對捻軍窮追猛打,想一口把捻軍吃掉。甚至,僧格林沁為了追擊捻軍,把馬的韁繩拴在自己的胳膊上,夜以繼日馬不停歇。清軍一共追擊了兩個多月,行程數千里,部隊疲憊不堪。這時候,捻軍設下了埋伏,等著僧格林沁鑽入包圍圈——一八六五年五月,捻軍在山東曹州高樓寨將僧格林沁孤軍深入的部隊團團圍住,雙方的廝殺一直持續到深夜,僧格林沁部一萬多人被殲。僧格林沁本人逃到麥田裡,被捻軍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張皮綆找到,一刀下去,身首異處。消息傳到京城,清廷極度震驚。十天後,上諭再次傳到金陵:命曾國藩帶領親軍小隊,輕騎就道,兼程北上,督辦直、魯、豫三省軍務,以欽差大臣赴山東督剿。
一踏上淮北的大地,曾國藩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冷。
這個時候,一件事情的突然發生,讓曾國藩大傷腦筋——正在襄陽打仗的弟弟曾國荃跟湖廣總督幹上了!曾國荃在湖北巡撫的位置上帶兵打仗,因為湖廣總督官文在後方支持不力,玩忽職守,曾國荃的新湘軍久戰無功,損失巨大。曾國荃一氣之下,收集了許多官文貪贓枉法的證據,向朝廷參了官文一本。曾國荃的這一奏摺,在朝廷引起了轟動。不甘寂寞的左宗棠在陝甘總督的位置上聽說此事後,也給朝廷上了一封奏摺,認為曾國荃的奏摺寫得非常好,表示全力支持曾國荃,主張將官文撤職。官文為了報復,也參了曾氏兄弟一本。這樣一來一往,幾個地方大員在朝廷裡打起了官司。這一樁公案夾雜在戰事之中,更讓曾國藩徹夜不眠。每天晚上,曾國藩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就覺得太陽穴跳得非常厲害。曾國藩思考了很久,也向朝廷上了一個摺子,認為官文功不可沒,還是應該力保。對於曾國藩的態度,朝廷非常滿意,認為曾國藩寬厚待人,有大局觀念。可能是為了照顧正在打仗的曾氏兄弟吧,朝廷將官文調至京和*圖*書城掌管刑部,由李鴻章接替官文出任湖廣總督。由於李鴻章暫時離不開,安排由李鴻章的哥哥、湖南巡撫李瀚章暫時替代。雖然事情還算得到圓滿解決,但曾國藩知道這一切全是由於曾國荃的魯莽造成的。經過這一番折騰之後,曾國藩變得更加心力交瘁了。
奉到上諭,曾國藩大驚失色,他不得不正視眼前的窘境:湘軍裁減大半,兵力單薄,如何剿捻?且捻軍多為馬隊,官兵以步對騎,如何制勝?曾國藩還是不想北上,但上諭難違,曾國藩只好採取「拖」的辦法。他又上了一個奏摺,列舉了自己的幾點困難:
一八六八年八月底,早已回到金陵的曾國藩聽到前方戰報後,並沒有明顯的興奮。捻軍的失敗是意料中的事。曾國藩感慨的是,偌大的中原,在這樣的蹂躪與踐踏中,又會是輪哭聲盈野、餓殍遍地。只要是戰爭所及之處,必定赤地千里、日月無光。如果真是這樣,那種所謂的勝利又有什麼意義呢?曾國藩甚至懶得去打聽那些具體的細節了,對於這個世界,此刻的曾國藩已徒生厭倦了。在此之後,曾國藩的精力每況愈下,對於時間也越來越缺乏敏感,有時候他甚至都弄不清現實與虛無的界限了。跟所有上了年紀的智慧老人一樣,曾國藩又開始了新一輪意識轉化,習慣於清醒的糊塗了。
對於曾國藩來說,金陵愜意的生活剛剛開了一個頭,就戛然中止了。從接到剿捻的上諭,到離開金陵,這當中一共有半年時間。曾國藩拖拖拉拉地在金陵磨蹭,那是因為他實在不想去趟這攤渾水。湘軍剛剛攻下金陵,上諭就到,讓曾國藩率領軍隊北上剿捻,以李鴻章暫署兩江總督。接到這樣的旨意,曾國藩一時不知所措。對於這一次北上剿捻,曾國藩很有情緒,一方面,他實在是不想再替朝廷賣命,十數年的戎馬生涯,已讓曾國藩厭倦戰爭中的一切,況且,他的身體比較虛弱,對繁重的事務,已明顯缺乏精力,會經常莫名地焦躁心慌。此外,湘軍的撤裁事務,以及與左宗棠的筆墨官司,都讓他煩透了心,也很難脫身。不僅如此,曾國藩感到不滿意的還有,朝廷此番安排,是讓他跟官文以及僧格林沁一道「會剿」,以僧格林沁為主帥。也就是說,在很多時候,身為兩江總督的他,還必須聽官文和僧格林沁的。這樣的安排,更讓曾國藩不高興。不過,朝廷讓曾國藩參與剿捻,正好給曾國藩保存李鴻章的淮軍找到一個理由。曾國藩上奏說:臨陣指揮,非我所長,如果一定要我西上助戰,須調淮軍隨同出征。言下之意是,湘軍已經大量裁撤,無兵可用,只能依靠淮軍了。淮軍目標不如湘軍大,在實力和裝備上更強,在關鍵時候,還是能用得上的。曾國藩一方面派劉連捷的湘軍直入黃州,聽候官文調遣;另外一方面,將淮軍主力分為三部:銘、盛軍北上剿捻;松、勳軍南下赴閩追剿太平軍餘部;其餘各部留駐江蘇。至於本人,他在給朝廷的報告中說,打算移師駐紮安慶,統籌調度。奏摺遞交上去之後,曾國藩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他在家書當中說,他實在是不想再接這個事情了,如果趁機被解除軍權,就此體面下場,也屬萬幸。
一年後,即一八六六年七月,曾國藩進一步完善了戰略思想,那就是要把捻軍限定在一定的範圍之內,選擇河流作為自然屏障,在河流邊佈防。曾國藩把捻軍的活動範圍鎖定在運河以西、賈魯河以東、黃河以南、沙河與淮河以北的地區,在可能渡河的岸邊重點佈置人馬,製造屏障,封鎖住這些河流。這樣,捻軍的活動範圍受到了限制,馬隊也就沒了優勢。這個辦法,真虧曾國藩想得出來。應該說,這完全是一個笨辦法,因為防範面積之大,工程量之大,可以說是前所未有。但在沒有更好手段的前提下,這樣的笨辦法,也不失為一個聰明之舉。很快,這個辦法取得了一些明顯成效,捻軍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狹小的區域裡,頓感侷促,他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意馳騁了。當捻軍的馬隊跑不起來的時候,曾國藩部隊的洋槍洋炮也就派上了用場。
應該說,曾國藩這一戰略,在具體施行過程中,是有相當作用的。這也使曾國藩在近兩年的時間內,幾乎跟捻軍打了一個平手,而且有效地消耗了捻軍的實力,摸索到了一整套對付捻軍的經驗,這也為後來李鴻章的最後獲勝奠定了基礎。
在周口指揮的那段時間,曾國藩終日惶惶。曾國藩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隨著年齡的增大,反而變得首鼠兩端膽小如兔了。當年在與太平軍作戰時,在總體上,自己還是沉著明敏、氣定神閒的。現在,那種鎮定和無畏,怎麼一點也找不著了呢?老了,還是老了!進入冬天之後,曾國藩更是感到冰冷入骨,自己的身體虛弱得如同病貓一樣,軟沓得不行,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曾國藩試著用補藥來維持體力,尤其是人參,用量已經到了危險的程度,仍沒什麼效果。曾國藩一直忌諱各式各樣的藥,認為凡藥三分毒,但此刻,曾國藩也是顧不得了,他只想著讓自己的身體好一點。大量地服用人參,使得曾國藩的肝火明顯旺盛,到了最後,他的左眼開始失明,右眼也變得模糊,曾國藩已經面臨失明的危險了。
一是兵力不足,金陵僅湘軍三千人。淮軍雖稱勁旅,但只有劉銘傳、周盛波兩軍歸曾國藩調遣,人數少,不成氣候。為解決兵力不足,必須以先前湘軍的做法,在徐州一帶募集兵勇,協助作戰。二是戰馬缺少。捻軍戰馬極多,此次僧格林沁蒙古馬隊潰散,捻軍又擄戰馬逾萬匹。如沒有騎兵部隊,官軍將不戰而敗。曾國藩提議在徐州添練馬隊,另派人到北方買戰馬千餘匹。三是扼捻北上,只有依靠黃河天險,而防河之策,應該為目前第一要義。江南水師,於黃河水性不合,要防河,應有大量的準備工作,必須興辦黃河水師等等。四是北方土地面積廣大,捻軍的活動範圍很大,自己的權力不能完全兼顧,因此朝廷要號令各地方官員,恪守自己的職責。
雖然曾國藩來到淮北已是七月了,天酷熱難當,但在身體之中,曾國藩還是感到有一種寒意。這種寒意,彷彿不是來自於外部,而是來自於體內,是自己身體之內深藏的冰。淮北的一切看起來一覽無餘,滿眼望去,沒有高的山,深的水m•hetubook.com.com,它平平整整,蒼茫荒涼,一望無際。只是在曠野之中,到處生長著賤命的楊樹,高高地聳立,遮擋陽光,也遮擋人們的視線。因為熱,知了躲藏在楊樹密密的大葉片裡,一個勁地扯著嗓子叫喚。這也難怪,身處這樣的地方,昆蟲也會感到焦躁;不像南方,山清水軟的,蟲鳥在怡然自得的情況下,叫起來也是悅耳的。這裡的人想必也是這樣吧,身處塵埃遍佈的環境中,難怪都那麼好惡鬥勇呢?曾國藩自己就有這樣的感覺,從江南來到淮北,一踏上這塊土地,就明顯地變得焦躁了。
一八六七年的春節是在周口過的,這一輩子,曾國藩從未度過這樣一個寂寥的春節。年前,周口一帶接連下了好幾天大雪,皚皚白雪中,周口一下子變成了死寂的孤島,幾乎所有的道路都中斷了。身處這樣的孤島中,曾國藩覺得自己就像上天的棄兒一樣,變得可有可無。外面的世界,跟自己似乎一點關係也沒有了。身處這樣的絕境之中,心境更是憂傷而頹唐。曾國藩真正地感到,對於這個世界,自己已缺乏很多興趣了,唯一值得關注的,只是自己的內心。身處大帳之中,曾國藩不時能聽到軍營附近的爆竹聲,一聲接一聲地傳來。聽著這樣的嘈雜聲,曾國藩覺得自己的太陽穴跳得更厲害了,像有人使勁地拽著自己的神經似的。這會不會是一種不好的徵兆呢?好不容易到了正月初五,手下探明,道路開始通暢了。曾國藩立即傳下話來,讓隨從們收拾行李,打算趕回金陵。從周口到徐州的路走得非常艱難,很多地方的雪還沒有化,車馬走得格外小心翼翼,有好幾次,曾國藩所乘的馬車差一點就出事,隨從們都驚恐萬分。曾國藩倒沒理會,他一直瞑目沉思,不發一言,就像游離於兩個世界似的。隨從也不敢驚動他,他們覺得,大帥變得越來越陌生了,也越來越令人害怕了。二月十九日,曾國藩到達了徐州,李鴻章帶著一幫大員們在城外恭恭敬敬地迎接。看著李鴻章也是一張疲憊不堪的臉,曾國藩不由心存憐惜。李鴻章小自己一輪,也屬羊,跟自己一樣,也是一頭受累的羊。李鴻章先是關切地詢問了一些老師的身體情況,然後,雙方的話題轉到了軍事上。曾國藩語重心長地闡述自己的戰略思想,一再強調河防的重要。李鴻章頻頻點頭,看得出來,李鴻章對於老師的河防策略,還是很認同的。這一點讓曾國藩異常欣慰。曾國藩想的是,只要李鴻章認可自己的主張,就一定會取得剿捻的勝利,而自己灰溜溜地從戰場上撤離,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失敗,只不過是自己心力不濟罷了。
真正地與捻軍作戰,曾國藩不得不面臨一個新問題,那就是,如何根據對手的情況確定自己的戰略戰術,在曾國藩看來,這一點至關重要,也即兵法常說的「知己知彼」。經過一番周密的研究,老謀深算的曾國藩掌握了捻軍的長處和短處,在曾國藩看來,捻軍的長處有四點:一曰步兵長竿,於槍林彈雨中冒煙衝進;二曰馬兵周圍包裹,速而且勻;三曰善戰而不輕試其鋒,必待官兵找他,他不先找官兵,得粵匪初起之訣;四曰行走剽疾,時而數日千里,時而旋磨打圈。至於短處,曾國藩同樣分析得很清楚:一曰全無火器,不善攻堅,只要官吏能守城池,鄉民能守堡壘,其即無糧可擄;二曰夜不紮營,散住村莊,若得善偷營者乘夜劫之,脅從者最易逃潰;三曰輜重、婦女、騾驢極多,若善戰者與之相持,而別出騎兵襲其輜重,必大受創。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朝廷終於同意了曾國藩的要求,授李鴻章為欽差大臣,專辦剿捻事宜,全力圍剿捻軍;曾國藩補授大學士,回兩江總督本任。到了月底,曾國藩派員到徐州,將欽差大臣的關防送交李鴻章。這個行為後來還曾引起議論,說曾國藩是不願意交出大權,所以才如此怠慢——按理說,關防交接應該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應該由雙方親自交接——其實,曾國藩只是身體不佳、行動不便,所以也就沒親自去徐州交關防了。在此之後,事態的發展都是由李鴻章來承擔了——過了新年之後,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曾國荃所統率的新湘軍郭松林部在湖北安陸府被東捻軍擊潰,郭松林重傷被俘,之後被救出。不久,另一個更不好的消息傳來,淮軍張樹珊部在湖北德安府被殲,淮軍大將張樹珊陣亡。在周口,病中的曾國藩聽到這樣的消息之後,心若死灰。戰事就這樣充滿著不確定的因素,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啊!
在曾國藩心中,孔子和孟子都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亂世之中,他們都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人,就是要有這種精神的。就孔子和孟子而言,他們之間也是有區別的:孟子可以說是少年哲學,英氣逼人,講進取,講內聖外王,這實際上是對於人本身的一種至高的要求,也體現了中國讀書人的理想。這樣的要求不僅僅是道德上的,還有作為上的。孟子給中國文化帶來了健康與積極的一面。至於孔子呢,相對來說,更加溫柔敦厚,他的學說更像是一個中年人,平和、敦厚、智慧。孔子重視的是對於個人內心的冶煉,以及個人行為的修正,並將這種冶煉上升到道德和「仁」的範疇。在曾國藩看來,什麼是「仁」?「仁」實際上就是種子,是人格中最核心的部位。當一個人能夠真正地尋找到自己的本我,明白自己實際只是人類的一部分時,他就會摒棄私慾,歸於「大我」了。這樣的境界,才算是得「仁」了。雖然曾國藩一度熱愛孟子和孔子,但此時此刻,他最崇尚的,卻是老子和莊子。在曾國藩看來,老子和莊子更智慧,更灑脫,也更具有平衡的意義,他們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更加接近於這個世界的真諦……當然,這些先哲們的思想都不是矛盾的,他們只不過是各有側重點,也各有自己的年齡段罷了。大道相通,其實,他們的思想和看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相同的。現在,徜徉在孔子和孟子的家鄉,曾國藩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也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平靜。他覺得自己是有資格跟這些聖賢對話的,這些聖賢在他面前已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親切而和藹,這樣的感覺,使得曾國藩醒悟到,自己的內心跟他們相比,裝盛的已是同一個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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