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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晚清三部曲之一

作者: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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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黯然神傷

第十一章 黯然神傷

對於趙烈文如此「過激言論」,曾國藩並未反駁,大約在心裡面覺得趙烈文說得很有道理。曾國藩沉默很久,隨後把話題轉開,頗為無奈地說:「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祏之隕。」「祏」是宗廟中藏神主的石屋,「宗祏之隕」即指王朝覆滅,曾國藩也預感到清王朝正面臨滅頂之災,深受病體纏身之苦的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能是徒嘆奈何吧!
除了政治和軍事人才,曾國藩在幕府中還收納了許多科技和外交人才。這一行為,是很有超前眼光的,說明曾國藩已有了這方面的意識,想做一些前人沒有做的事情。在曾國藩之前,清朝政府還沒有和外國建立近代意義上的外交關係:從郭嵩燾擔任第一任駐英公使開始,近代的外交活動才算逐漸展開。清朝最初的外交家,多與曾國藩有密切關係:除了郭嵩燾,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曾任駐德、駐俄公使,在維護祖國的尊嚴和民族利益上做出了巨大貢獻;著名外交家薛福成、黎庶昌、陳蘭彬等,都曾經是曾國藩的幕僚。在科技人才的培養上,曾國藩同樣慧眼獨具。近代中國科技史上有名的幾位科學家,都曾在曾國藩的幕府中長期擔任職務:李善蘭是近代中國的數學先驅,在曾國藩幕府中一共待了八年,不但為曾國藩創立的江南製造局解決了許多實際問題,還翻譯了許多西方數學著作,為中國的近代數學發展奠定了基礎;另外一位數學家華蘅芳,也一直在曾國藩幕府中,從事著科技研究和槍炮製造工作;除此之外,還有被稱為中國近代化學之父的徐壽,徐壽和兒子徐建寅同在曾國藩幕府中很多年,在辦洋務、設立工廠方面,起到了很關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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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一直沒有急著去上任,一方面,是曾國藩實在不想去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做那個責任更為重大的官,比較而言,他更喜歡兩江這一塊地方,對這一塊地方有感情,他只願意在金陵這個地方,做一些事情,然後回家養老。另一方面,現在離開兩江,曾國藩總覺得有點可惜,因為他辛辛苦苦所做的很多工作,包括在洋務上做的很多事情,就要見到成效了。容閎來信說,江南造船廠所造的第一艘輪船就要下水,他想開這艘輪船來金陵見曾國藩。接到這封信後,曾國藩心花怒放,這可是曾國藩在這段時間的心血啊,他想親眼看一看這艘輪船的模樣,然後再去京城。
九月二十八日,艷陽高照,江南造船廠所製造的輪船終於駛至金陵了。江南造船廠隸屬江南製造局,是三年前曾國藩和李鴻章一手創辦的,具體辦事的人,就是曾國藩在安慶時招募的美籍華人容閎。曾國藩讓容閎從外國買的機器,後來都運去了江南製造總局。一開始,江南製造總局只製造新式槍、炮、火藥。後來,曾國藩奏准朝廷撥款,在江南製造總局內增設造船廠,專門從事輪船製造。歷經數年之後,終於有了收穫。這一艘輪船汽爐和船殼都是江南製造局造的,機器則用國外買來的舊貨加以改造,全船載重六百噸,時速上水、下水分別為三十五公里和六十公里。無論規模和航速,比五年前在安慶製造的「黃鵠號」,都要高好幾個層次。船到金陵下關江邊停靠之後,圍觀者人山人海,附近好幾個縣的百姓都來了,他們一個個喜笑顏開,畢竟,這是中國人所造的第一艘機械輪船,而且,這艘輪船是那麼龐大,停在江面上,就像一艘宮殿似的。曾國藩邀請彭玉麟一同登船試航。在人群的簇擁之下,曾國藩健步登上船弦,他很高興,也很激動,自己這麼多年的心血,終於有了一個結果。並且,不僅僅是結果,更是一個好的開始。雖然中國要趕上西方列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中國畢竟是個大國,如果真正地做起來,也會很快。等到中國真正強大起來,那些列強要欺負中國,就沒那麼容易了。
登上龐然大物之後,曾國藩感到心襟一下子為之開闊,江風習習,神清氣爽;大江南北,盡收眼底。曾國藩命令船向采石磯方向開去,坐在船艙之中,曾國藩意氣風發。恍惚中他感覺自己宛如天神在駕馭一輛碩大無朋的戰車。近兩百里水路,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這樣的感覺真好。手下人告訴曾國藩這艘船還沒有名字,想請他命名。曾國藩沉思了一番,說,就叫「恬吉」吧,喜慶而吉祥。隨著歲數的增長,曾國藩像中國所有的老年人一樣,開始喜歡那些吉祥的符號了。在曾國藩的潛意識裡,這些吉祥的符號也是有力量的,它們本身,就可以抵禦妖魔,維繫吉祥。「恬吉號」在采石磯翠螺山附近江面上巡視了一番後,便打道回府。那一天,曾國藩從未感到身心如此輕鬆。晚上破天荒地睡了一個囫圇覺。
春節過後,春天就接踵而至了。進入春天,沿江兩岸一直連綿地下著雨,一連下了半個多月。天又陰冷又濕,而且看起來沒有個盡頭。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兩江總督的曾國藩不得不出面祈晴。作為地方官,與天地之神打交道一直是慣例。在曾國藩看來,主宰這個世界應該是有神明的,既然有神明的話,它就一定會明理,所以也必須進行人與神之間的溝通。去年春天與今年恰恰相反,一直不下雨,比這個時間稍遲一點,曾國藩就曾經去龍王廟求雨。一年之後,沒想到,又得乞求老天放晴出太陽了。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郊外的龍王廟之後,曾國藩親筆書寫南方朱雀之神、北方玄武之神、東方青龍之神、西方白虎之神四牌位,黃紙紅字,然後又親筆寫下祈晴文。風雨之中,曾國藩鼓足中氣唸了一通祈晴祭文,然後點著了手中的香火,對著天地分別行跪拜大禮,祈禱聲隨著青煙一起飄向諸神佔據的太空。說來也怪,等到曾國藩離開龍王廟時,雨停了,轉眼間,陽光明媚起來。由於心想事成,曾國藩心裡很高興。他開始籌劃要在兩江境內走一走了,看一看很多事情進展如何。四月底,曾國藩從金陵登舟啟行,隨行的有他的兒子曾紀澤,以及趙烈文等一幫幕僚。曾國藩在船上一路跟幕僚們下著棋,他的棋癮一直很大,而且,身體越不是太好,棋癮就越大。在鎮江,曾國藩一行看了金山、焦山;然後,又到了丹陽、常州、蘇州。在蘇州的正大街邊上,曾國藩看到有一個臨時搭起的木棚子,棚子裡的灶台有一口龍頭大鍋在冒著熱氣,棚子四周聚集了上千名乞丐。這些乞丐衣衫襤褸,好些人上身赤|裸,滿身污垢,顫顫巍巍。他們圍在鍋邊吵吵鬧鬧,老遠就把手中的破碗遞了過去。後面人則亂七八糟地排著長隊,有的邊排隊邊發出呻|吟聲。曾國藩不禁惻然,幾乎不忍卒看。隨行告訴他,這些人,有的是當年的太平軍,有的則是當地原來的大戶,戰爭期間,家破人亡,也就落得這個模樣。戰爭真是塗炭生靈啊,看著這樣的情景,曾國藩不由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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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金陵之前,曾國藩最後處理的一件事,就是「揚州教案」了——一八六八年八月,法國在揚州開辦育嬰堂收養棄嬰。育嬰堂剛辦不久,堂內的嬰兒一個接一個死去。這一件事激起了揚州市民的憤怒,有兩萬人參加了暴動。人們趕走傳教士,關閉育嬰堂,甚至放火燒燬了英國內地會的教堂。這一件事,讓英、法大怒,叫嚷要武力干涉。由於新任兩江總督馬新貽未到任,朝廷降旨,命曾國藩繼續查辦揚州教案,何時解決,何時方赴直隸任。曾國藩沒法,只好與英國駐上海領事館的麥華陀反覆交涉。曾國藩既要考慮民眾的情緒,又不得不正視英法兩方的無理要求。方方面面的壓力極大。從教案的發生到處理完畢,曾國藩足足拖了三個月的時間,最後,在來自內外的壓力下,曾國藩被迫接受了英法提出的條件:揚州知府、知縣革職;所損失的財產按實際價值賠償;在教堂門口立一石碑,申明朝廷保護傳教不受干擾……這樣的處理結果,實屬不得已而為之。痛定思痛之後,曾國藩得出一個結論:弱國無外交。身為朝廷大臣,他再也不想跟洋人打交道了,國弱勢衰,根本無法據理力爭。身為國家重臣,外交無力,曾國藩覺得鬱悶極了。
家勤則興,人勤則健;能勤能儉,眾不貧賤。

當年的兵燹現在已看不到什麼蹤跡了,金陵城又變得繁華安寧。尤其是秦淮河一帶,又恢復往日的燈紅酒綠:那些停在河岸裡的畫舫遊船、夫子廟的百業雜耍、胭脂巷的紅男綠女、貢院街的肥馬輕裘,把這個六朝古都點綴得如同溫柔鄉一樣。聯想到剛剛入城時的淒慘情景,曾國藩不由感嘆,時間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魔術師,轉瞬之間,就能把創傷塗抹得乾乾淨淨。說起來,秦淮河的繁榮還真有曾國藩的功勞——當年太平天國攻佔金陵之後,下令禁妓禁煙。妓|女們聞風而逃,一起跑到上海租界裡去了。一批有錢的商人,也跟風轉移到了上海。金陵的商業受此影響,變得很蕭條。曾國藩進入金陵城之後,在恢復科舉的同時,也恢復了妓院。在這一方面,曾國藩倒是很達觀的,食色性也,哪裡能禁得住呢?春秋時齊相管仲在興國安邦時,就專門設了「女閭」,這應該算是最早的妓院了。高明的執政者總是實事求是,如果一味禁止,反而會變得很亂。曾國藩才不是那種迂腐武斷的道統呢!當年,為了解除人們的疑慮和擔心,曾國藩甚至帶頭在秦淮河的花船上召妓飲酒,宴請賓客。結果,那些原先逃走的妓|女們又回來重操舊業。秦淮河熱鬧了,那些有錢人也就回來了,金陵又恢復了以往的昌盛。當然,曾國藩對於妓院的興辦是有控制的,曾國藩最初為金陵妓院所定的指標是六座,誰知後來妓院越開越多,怎麼也控制不了。因為無法管得住,曾國藩乾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曾國藩從來就不是一個苛刻之人,他只是對於自己苛刻,對於別人,更多的是理解和寬容。
回任後不久,有人反映,江蘇巡撫丁日昌受賄情況嚴重,甚至公開索賄;並且,丁日昌的手下也經常為非作歹,欺壓百姓。當幕僚們向曾國藩報告這些情況時,曾國藩搖了搖頭,也只是苦笑了一下。丁日昌是李鴻章的人,是李鴻章一手提拔上來的,此時的李鴻章正頂了自己的缺,在前線跟捻軍打仗。如果他的人有個三長兩短,不是存心讓他難堪嗎?那是萬萬動不得的。政治就是一種妥協,也是一種交易,這一點曾國藩絕對知道。
右驗功課單,諭兒婦、侄婦、滿女知之。甥婦到日亦照此遵行。
在金陵曾國藩所進行的另一項工作,就明顯帶有點www•hetubook•com•com「私心」了,那就是全力擴大金陵書局的規模。在曾國藩看來,無論古今中外,文化要想流傳,就得通過著作的出版和流通來達到目的。因此,對於金陵書局,曾國藩劃撥了很多經費,讓他們購買機器,聘請最優秀的員工。金陵書局剛剛投入使用,曾國藩和李鴻章即要求書局趕快印製《二十四史》,曾國藩還是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從金陵路過,借錢買《二十三史》的事情。曾國藩還讓書局聘請了一些懂外文的專家,集中翻譯國外一些有用的著作。在江南製造總局,專設了一個譯印西學書籍的翻譯館,聘請一些外國傳教士,翻譯軍事、船舶、機械製造等自然科學書籍,兼及醫學、歷史地理、國際公法等著作。譯書的方式,多數是由局中所聘西洋人口述,然後由精通繪圖和算學的華蘅芳、徐壽等筆錄整理。譯成的書,由金陵書局大量刊印,在社會上廣為散佈。該館先後翻譯書籍一百七十多種,成為當時譯介西方科技書籍最多的機構。
快樂時光,白駒過隙,這一段天倫之樂如此短暫——一八六八年九月六日,曾國藩接到朝廷命令,調其為直隸總督,兩江總督由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在此之前,曾國藩已由協辦大學士升為體仁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並以剿捻之功又得到了一個雲騎尉世職。一年數遷,可謂榮耀之至。這一回調任直隸總督,更說明朝廷的信任,也是對自己不貪功不貪名不貪利的肯定。不過細細地一想,曾國藩又覺得朝廷讓自己擔任直隸總督,恐怕另有深意。這一次調動極可能是朝廷想改變「內輕外重」的狀況,把自己從根深蒂固的兩江調走。對朝廷而言,讓權傾一地的曾國藩來到京城旁邊,可能會覺得更安全。接到上諭的當天晚上,曾國藩把趙烈文叫來,一起分析此事的前因後果。趙烈文也認為,朝廷如此調動,可能別有深意。曾國藩考慮了一番後,又有了退隱歸田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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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八六七年四月初回到金陵,一直到一八六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啟程赴直隸總督任,曾國藩在金陵只住了一年多時間。由於剿捻的中途回歸,曾國藩關於兩江的宏圖大業也消減了不少,失去了很多雄心壯志。對於人生,曾國藩已有一種接近大悲的感覺,並且,隨著年齡的增大,身體的衰弱,這種感覺與日俱增,莫名的傷痛總像影子一樣,一直伴隨在曾國藩的身前左右。現在,曾國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病人了。他的注意力變得越來越不集中,在很多時間裡,他精神恍惚,沒有什麼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致。甚至,他的思維會經常性地出現空白,就像一個沒有底的容器一樣。更可怕的是眼睛,讀書,對於曾國藩來說,已是變得很吃力的一件事了。他需要戴上眼鏡,凝聚心力,才能進入字裡行間。有時候,即使是戴上眼鏡,眼前也一片昏花,那些文字如浮在空氣中的灰塵一樣,讓他無法捕捉。另外,讓曾國藩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一件事是,有一些東西正慢慢地從自己的身體內消失,那些曾經的敏銳、機智和淵博,都像茶壺口裡飄出的蒸氣一樣,從自己的腳心、手心,以及所有的地方悄悄散發開去。
一八六八的春節說來就來了,金陵城內照例響起一片無心無肺的爆竹聲,震耳欲聾;煙花升天,將金陵的上空照得如同白晝。因為家眷還在湖南,曾國藩只是跟一幫同僚在一起過除夕。新年來到,不由讓曾國藩想起先前在湖南老家荷葉塘過春節的時候,那時候的春節真是熱鬧,家家戶戶花燭紅燈,炭火盆內,煨著蓮子紅棗桂圓茶,爐內焚起了好香;年夜飯前,家中的長輩帶著一家老小向祖先們作揖叩頭,銃炮連天,熱鬧非凡;吃過年夜飯後,長輩們向小孩發壓歲錢,晚輩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排著隊,從長輩手中接過紅包,有時候,還故作親暱地嫌少;然後,一家人在一起擲骰子、搓麻將、做遊戲,其樂融融;夜深了,兄弟幾個都不願意去睡覺,即使眼皮不斷地打架,但也強忍著,堅持守歲到天明……這些,都讓曾國藩難以忘懷。
歸來之後的曾國藩對於很多事情仍無法放下。到了夏天,原本因為曾國藩北上剿捻而回湖南老家的歐陽夫人以及女兒紀芬、兒媳、侄媳等一行又回到了金陵。這時候,兩江總督府遷了新址,顯得寬敞多了。家人的歸來,讓曾國藩重溫天倫之樂,他的心情也變得溫潤起來。女兒曾紀芬今年已經十七歲了,長成一個俊秀的大姑娘。對於這個女兒,曾國藩一直最喜歡,喜歡之餘,也不忘諄諄教導。一天晚飯之後,曾國藩親筆工工整整地給女兒寫了一份清單,細緻地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在這個春節,曾國藩一點過年的情緒都沒有。曾國藩只是在大年三十和初一,讓手下人在府第裡放了一通鞭炮,還特意吩咐他們在其他時間不要放。鞭炮響過兩次之後,這個春節,對於曾國藩就算結束了。正月初二,曾國藩接見了前美國公使蒲安臣,蒲安臣正全力操辦清國使團出訪美、英、法、普、俄各國事宜。曾國藩與蒲安臣就很多問題交換了意見。在蒲安臣看來,清國這一步是必須要走的,要想發展,就必須走現代化的道路,要走現代化的道路,清國就必須向西方各國多www•hetubook.com.com學習,不要怕吃虧,也不要擺泱泱大國的架子。曾國藩頻頻點頭,在這方面,曾國藩是很有心得的。
「恬吉號」的成功,得到了朝廷的讚許,朝廷下發的上諭指出:「中國試造輪船,事屬創始,曾國藩獨能不動聲色,從容集本……足見能任事者舉重若輕,深堪嘉尚!」對於此事,朝廷有這樣的評價,讓曾國藩很是欣慰。
曾國藩的幕府中,有政治人才、外交人才、科技人才、文化人才四大類。政治人才是曾國藩幕府的主體。這些人在跟隨曾國藩立下功勞之後,很多人迅速陞遷,成為朝廷大員或地方官吏,從而形成了晚清政局中舉足輕重的勢力集團。值得一提的是,曾國藩對於自己的幕僚,總是全力保舉,有時甚至一保再保,不止一次。曾國藩的手下,共出了二十六名督撫與堂官、五十二名三品以上的大員,以及難以計數的道、府、州、縣官員。曾國藩所保舉的幕僚,人員之眾、次數之多、陞遷之快、官職之高,在中國幕府史上都是罕見的。這些幕僚在成為地方大員之後,大多精明能幹,有很多在後來成為叱吒風雲的人物,其中,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丁日昌、薛福成、彭玉麟、劉銘傳等,在晚清史上,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一段時間中,晚清地方大員中,竟有三分之二的人出自曾國藩的幕府。由此,可以看出曾國藩的影響力。
船行至太湖,曾國藩檢閱了李朝斌的水師。然後,又跟江蘇巡撫丁日昌一道,來到了上海。去上海的途中,曾國藩接到了上諭:朝廷著授他為武英殿大學士,這算是迄今為止授予漢臣的最高榮譽了。到了上海,曾國藩重點察看了江南製造總局的輪船和洋炮工程。曾國藩提醒江南製造局的全體人員注意學習和引進西洋的製造方法,一定要謙虛學習洋人的製作工藝為己所用。在上海,曾國藩還會見了英國領事白來尼等。然後,曾國藩一行登舟檢閱了吳淞口、狼山、福山各地。這一次巡視,連頭帶尾,共進行了一個多月。五月底,曾國藩回到金陵時,已感到身體如鉛一般沉重,思緒也呈膠著狀態。畢竟,自己已是五十八歲的人了。
趙烈文是一個對於時局有著清醒認識的文人。見曾國藩如此憂鬱,趙烈文真實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說:國家的治平安定,統一的局面已經很長時間了,勢必會逐漸地分崩離析。不過朝廷皇帝的威嚴歷來很重,亂變紛爭的風氣未開。所以若不是從制度本身腐爛敗落,則國家土崩瓦解的局面不會形成。依我來看,來日的災禍,必然先自朝廷中央顛覆,而後神州無主,大家各自為政,大概不會超過五十年了。
忙裡偷閒,曾國藩開始頻繁巡視金陵附近的很多地方,說是巡視,其實也只是隨意看看,不帶任何目的。攻下金陵之後,因為一直忙於裁減湘軍、戰後恢復等事宜,曾國藩還沒有在金陵細細看過。重回兩江總督的位置上,曾國藩最想看的,就是秦淮河一帶了。秦淮河一帶是六朝古都的標誌,也可以說是金陵城的晴雨表。從秦淮河,可以看出金陵乃至兩江的整體情況。秦淮河畔柔弱委頓之風算是中國文化的老傳統了,自宋朝南遷,這裡就一直繁榮昌盛,尤其是明亡於清之後,漢族士大夫沒能耐復國,只好到秦淮河中去愛國,在美人圈裡打滾,在琴棋書畫之中消磨時間。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方式,也是有著他們的理由的,要麼前途受挫,要麼看破紅塵……這些歌舞昇平的地方,正好可以讓他們得到慰藉和宣洩。有這樣的社會心理背景,也難怪秦淮河如此繁榮了。
那時候的曾國藩,還不知道自己數年之後,還要捲入另一樁更為複雜的教案之中,以至於身敗名裂,黯然神傷。
吾家男子於「看」、「讀」、「寫」、「作」四字缺一不可,婦女於「衣」、「食」、「粗」、「細」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訓數年,總未做出一定規矩。自後每日立定功課,吾親自驗功:食事則每日驗一次,衣事則三日驗一次;紡者驗線子,績者驗鵝蛋;細工則五日驗一次;粗工則每月驗一次,每月須做成男鞋一雙,女鞋不驗。

曾國藩對這一行動的認識很實在,在他看來,洋人那些機巧之心,那些造船造艦的奧妙,都在那些書中藏著,要想使中國富強起來,就得讓更多的人懂得那些知識,就必須讀洋人的書。另外,在金陵的那一段時間,書局按照曾國藩的安排,全力趕製的一套書,就是王夫之的《船山遺書》。這幾乎也是曾國藩個人的意志。當時,王夫之的《船山遺書》還屬於禁書,但在曾國藩看來,無論是做文還是做人,王夫之都是一流的。王夫之的思想和情操,對曾國藩影響很大;並且,曾國藩組建湘軍就在湖南衡陽起家,而那正是王夫之的故鄉。正因如此,曾國藩對於王夫之,格外親近。曾國藩一直可惜的是,道光十九年所刻的王夫之的《書經稗疏》以及《春秋家說序》錯訛較多,而原稿本王家又不慎燒燬。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想方設法托劉昆在京師文淵閣抄出,然後由他跟曾國荃捐資三萬金,讓金陵書局重新印刷此版本,讓更多的人領略到船山先生的文章和思想。不僅如此,曾國藩還親自為《船山遺書》作序。能讓一種恢宏的思想發揚光大,是曾國藩最欣慰的事情了。
在金陵那段時間,曾國藩抓緊時間所www.hetubook.com.com做的一件事,就是謀劃派遣中國少年赴美學習。無論是江南製造總局,或是長江水師,都太需要一些專業人才了。曾國藩建議朝廷委派陳蘭彬、容閎分任正、副監督,另派翻譯一人、教習二人,在上海設立駐美中國留學局,制定章程,具體辦理留美學生的招生及在美學習工作;另於上海設預備學校一所,委劉瀚清為校長,要求留學生在出國之前,先入校學習中西文字一年,以適應國外學習生活的需要。在當時來說,此項舉動無疑石破天驚。民間甚至大聲呼籲:曾國藩是在販賣人口,將帝國的後代送於虎狼之中,從中牟取利益!對於這樣的指責,曾國藩苦笑不予理睬,只是全力敦促這項工作的進行。在曾國藩和李鴻章的全力推動下,這項事務終於在同治十一年夏天獲得了成功,第一批幼童揚帆遠航,橫渡太平洋去了美國,接著,又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共一百二十人。雖然此事後來遭遇變故,但留學生大部分成器,成為了末代的英才。這些,也足以讓曾國藩死後瞑目了。
一八六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晚,曾國藩與趙烈文單獨在一起時,曾國藩憂心忡忡地對趙烈文說:北京來人所講的,說都城那裡的景況非常惡劣,時常出現縱火搶劫之類的案子,而市集店舖間乞丐成群,甚至有的婦女也裸身沒有褲子穿。黎民百姓的家財耗盡、境況窘迫,恐怕會有變故發生。這該怎麼辦呢?
聽了趙烈文這番話,曾國藩眉頭緊鎖,沉思半晌,說:「然則當南遷乎?」曾國藩擔心的是清王朝並不會完全被推翻,有可能出現南北割據的局面。趙烈文明確回答說:「恐遂陸沉,未必能效晉、宋也。」他認為清政府已不可能像東晉、南宋那樣南遷偏安一隅,恐將徹底滅亡。曾國藩反駁說:「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聽起來,這似乎是曾國藩的官話了,他當然不願意在幕僚面前完全暴露自己的思想;況且,對於清廷,曾國藩還抱有一絲希望。趙烈文立即回答道:「君德正矣,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趙烈文非常坦率,他實際上否定了清王朝「得天下」的道德合法性。清軍因明亡於李闖、吳三桂因紅顏一怒大開城門而入關,所以「創業太易」;入關後為鎮懾人數遠遠多於自己的漢人而大開殺戒,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所以「誅戮太重」。這兩點決定了清王朝統治缺乏「合法性」,也一直為漢人所憎恨。雖然清王朝後來的君王,比如康、乾、嘉做了一點好事,但他們的善行並不足以掩蓋彌補所犯下的罪行。所以,清朝統治的基礎,其實並不牢固。
那一段時間,曾國藩還跑了很多地方,他先後去了明孝陵、燕子磯、下關、靈谷寺一帶。每次出門閒遊,曾國藩總帶著他幕府中的文人,比如說他文章的「四大弟子」薛福成、張裕釗、吳汝綸、黎庶昌,此外還有俞樾、吳嘉賓、王闓運、王定安、張文虎、張穆、何秋濤等。只有跟文人在一起遊山玩水,曾國藩覺得還有點意思,那些鐵板著臉的將軍是不喜歡山水的,跟他們在一起,只能給他們分配任務交代事情。曾國藩慧眼識人,他手下的這些文人,都是些才情過人的可造之才:一方面聰明過人,另一方面又懂情懂理。曾國藩不太喜歡那些放浪形骸的狂狷之人,或者愚蠢笨拙的酸腐文人。曾國藩一直很得意的是,自己的手中貯藏著一批經天緯地之才,這些人才高八斗,後來都成了晚清的著名學者。曾國藩最喜歡的,就是跟他們聊天了,天馬行空,神遊八極。有時候,曾國藩把自己對作文的理解,一一地傳達給他們,也仔細地聆聽著他們對於古詩文的認識。每當他們談到精彩之時,曾國藩總是頻頻頷首,這些後生的確可畏啊。無論是在文章學還是在辦事的幹練程度上,這些年輕人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的是,他們處在這樣一個文化斷裂的時代,大勢已去,不確定的因素太多,誰又能保證以後的生活不顛沛流離呢?
剿捻的經歷等於讓曾國藩生了一場大病。這個昔日精幹老辣的官員如今已是元氣大傷、形神困悴。年紀並不算太大的曾國藩也有了很多老年人的症狀:記憶力明顯衰退,每天晚上,當提起筆記述當天的事情時,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有時候,甚至開始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嘮叨叨、語無倫次,將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很多次,也不顧左右的人是否聆聽。並且,曾國藩還熱衷於像一頭老牛一樣,經常性地反芻自己的人生時光——對於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曾國藩倒是時常從記憶的儲櫃中調出來,細細地品味一番;但對於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以及一些將要處理的事情,曾國藩經常性地丟三落四、棄之腦後。
曾國藩與自己的幕僚就這樣建立了很深的情誼。曾國藩不僅僅從自己的私人俸祿中向他們支付酬金,對於他們,也幾乎無話不談。尤其是自己的一些心腹,曾國藩並不像其他大臣一樣諱莫如深。這一點,從曾國藩幕僚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中就可以看出。在這本日記中,趙烈文詳細記錄了他與曾國藩的數次談話內容。從這些談話中,可以清楚看到曾國藩對當時的政治形勢瞭然於胸,對於中國的前途極度擔憂。
(過二更後)
現在,曾國藩可以暫時享受一www.hetubook•com.com下太平生活了。前方正在打仗,曾國藩除了過問一下丁日昌那邊的糧草供應情況之外,大多數時間裡,他一直在家清養身體。由於休息較好,身上的癬,也不似以前那樣奇癢難忍了。身體稍好之後,曾國藩覺得世界與自己的距離又拉近了,他又重新在這個世界之中了。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只有身體還好的情況下,對這個世界,才會少一些懷疑,才會覺得做點事還有意義;在病中,會覺得什麼都沒有意義。曾國藩在衙署的後院闢了一些菜地,一有空閒,就提起鋤頭去種點瓜果蔬菜。這是曾國藩的習慣了,在曾國藩的想法中,男人種地,女人紡紗、做衣、做鞋,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勞動不但讓人活動筋骨,還可以讓人少很多非分之想。所以每到一個地方,曾國藩不僅自己這樣做,還要求他的家眷和子女們都要幹一點農活。幹一點輕微的體力活,讓曾國藩身心都覺得愉快。
自四十歲以後,曾國藩就開始為自己構建想像中的美好生活了,在曾國藩想像的生活中,他應該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山數峰,田數頃,水一溪,瀑十丈,樹千株,竹萬個,主人攜書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張,酒一甕……這樣的情景,是曾國藩早年所讀的桐城派戴名世的文章中提及的。戴名世雖然因為在《南山集》中密修私史,仍以明朝年號為正朔,被清廷殺了。但曾國藩對於戴名世文章中表現出的性情和追求,還是頗為讚賞的。曾國藩一直想幽居在某一個地方,造屋,種樹,過一種林和靖梅妻鶴子似的生活。這種念念於自然不忘個人空間的追求,其實也是那個時代所有讀書人的常態。隨著年齡的增大,曾國藩對於家鄉更是夢迴縈繞了,甚至可以說,這種經營閑雅空間的念頭一直伴隨著曾國藩走到生命的盡頭,但他終究沒能如願。在這一年中,曾國藩一共給朝廷打了三次報告,都是尋找各種理由要求告老還鄉。朝廷出人意料地對於曾國藩出了足夠的耐心,每一次,都在回摺中要求他安心養病。曾國藩每次接到上諭,都是既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他的要求沒有被批准,自己在任上,總是要盤很多煩心事,不盤煩心事吧,又怕自己在任誤國。欣慰的是,朝廷還算是對他信任和寬容。對於曾國藩來說,他當然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現在,我們要換一種方式,冷靜地觀察曾國藩的身前左右了——如果說,對一個人的認識和判斷尚不清晰的話,那麼,看看他的朋友,以及他的身前左右,就可以基本下結論了——對於曾國藩,同樣也是如此——可以說,在曾國藩的整個生命和事業中,環繞在他身前左右的幕僚,起到了異常積極的作用。從某種程度上,曾國藩之所以有巨大的成就,在很多事情上決策正確,並且能在晚清之際,在文化和政治上成為漢人巨擘,這跟曾國藩擁有一支精明能幹的智囊團有關。曾國藩的幕府,無論是從人數,還是從人員結構來看,都堪稱晚清第一幕府。曾國藩一直算是「愛才如命」,每到一個地方,曾國藩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就是在當地搜羅優秀人才。他總是公開張榜,讓那些自以為是人才的人來大帳毛遂自薦。與捻軍作戰期間,曾國藩在其所出「告示」中還特別列有「詢訪英賢」一條,昭告遠近,希望自薦或舉薦人才。「四大弟子」之一的薛福成,就是在看到告示後,上《萬言書》打動了曾國藩,從而進入了曾氏幕府,成為曾國藩以後在洋務運動和外交上的得力助手。曾國藩有一雙鷹隼似的慧眼,識人無數,有著驚人的洞察力和判斷力。很多時候,曾國藩只要稍稍觀察這個人的面相和氣質,問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就基本可以斷定這個人有沒有過人之處,是不是自己需要的人才。曾國藩從不管那些毛遂自薦的人有沒有功名,是不是名門正派;他要的,就是那種有真才實學,並且能為己所用的人。當然,曾國藩在用人中,最重要的要求是良好的品行。在曾國藩看來,一個人有沒有良好的品行,是他今後能不能進一步成器的關鍵所在。
回到金陵之後的曾國藩一直鬱鬱寡歡。
不僅如此,曾國藩在與人談話、通信時,一有機會,總是細細詢問其地、其軍、其部是否有人才,一旦發現,如獲至寶,千方百計調到自己身邊。他幕府中不少幕僚都是通過朋友或幕僚推薦:方宗誠、陳艾由吳廷棟推薦;李善蘭由郭嵩燾推薦;李善蘭又薦張文虎、容閎入幕……優秀的人往往氣味相通、惺惺相惜。這樣,得到一位人才,就可能招募到更多的人才。對於招徠人才,曾國藩自有一套心得,他概括為八個字:「廣收、慎用、勤教、嚴繩」。在曾國藩看來,當今社會不是沒有人才,真正的人才大都淹沒在民間,有的飢寒交迫,有的受辱於人。要像伯樂發現千里馬一樣,去發現這些人。曾國藩組建湘軍之初,諸如塔齊布、羅澤南、李續賓、李續宜、王珍、楊岳斌、彭玉麟等,都來自民間,有的是落魄書生,有的是農夫,有的是下層軍士。曾國藩慧眼識才,提拔他們,重視他們,使他們施展才華,直至成為一匹千里馬。
當年的兵燹現在已看不到什麼蹤跡了,金陵城又變得繁華安寧。聯想到剛剛入城時的淒慘情景,曾國藩不由感嘆,時間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魔術師,轉瞬之間,就能把創傷塗抹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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