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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晚清三部曲之一

作者: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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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走向虛無

第十二章 走向虛無

曾國藩的這一段話,完全是他的真實想法。如果說曾國藩兩年以前在與趙烈文的談話中,還吞吞吐吐不願暴露自己真實想法的話,那麼,現在的曾國藩因為對於時局已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已不再對這個朝代抱有希望了。在曾國藩看來,清王朝已經病入膏肓,難以救藥。熟讀《紅樓夢》的曾國藩感到這個貌似堂皇的王朝就像書中的大觀園一樣,儘管表面上一派繁榮,紅紅火火,但骨子裡,已腐朽坍塌,瀕臨死亡,頹勢已遠遠超出自己原來的預料。根本不可能有什麼人可以力挽狂瀾,自己不行,別人也不行。曾國藩想不透徹的一個問題是,這個貌似強大的政權,為什麼說頹敗就頹敗下來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裡?曾國藩唯一感知的就是,天地之間的變化太大了,這個腐朽的政權已踩不到步點,明顯地被拋棄了。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如何使屋簷下的蒼生百姓少遭一點罪。《紅樓夢》上反覆強調「好了好了」,這個世界也一樣,如何「好好地了」就變得迫在眉睫。實際上也不僅僅是這個朝代,作為這個朝代的一員,自己同樣也面臨這個問題。
一八六八年十二月十七日,曾國藩由金陵乘舟起行,轉道揚州,赴直隸總督任。啟程之時,總督衙署到江邊碼頭的沿途,擠滿了人群,許多人家設置了香燭,燃放起鞭炮,有的還搭起了綵棚、戲台,自發地焚香酌酒為曾國藩餞行。到了下關碼頭,更是熱鬧非凡,當地文武官員排著長長的隊伍,一一跟曾國藩道別。船離岸之後,黑壓壓的送行隊伍一片痛哭之聲,曾國藩的眼淚也差點奪眶而出。當天,曾國藩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的感受:「念本日送者之眾,人情之厚,舟楫儀從之盛,如好花盛開,過於爛漫,凋謝之期恐即相隨而至,不勝楚栗!」
一八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這是曾國藩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日子,在這一天中,他第一次見到了慈禧,也就是葉赫那拉氏。天剛破曉,穿戴整齊的曾國藩就騎馬進入紫禁城了,在此之前,曾國藩接到通知,賞他「在紫禁城騎馬」。曾國藩知道,「賞紫禁城騎馬」是朝廷對大臣一項極高的待遇,能獲得這樣的待遇,曾國藩感到很欣慰。曾國藩在箭亭下馬,經景運門來到了乾清門廣場。對於紫禁城,曾國藩並不陌生,畢竟,當年任職六部時,他曾經常出入此地。此時,紫禁城內巍峨的屋宇、蕭疏的樹木、漫長的甬道、飛翔的屋簷,讓曾國藩恍如隔世。對於慈禧,曾國藩當然很瞭解,知道現在同治的很多旨意,包括當年咸豐聖旨中的很多想法,其實都是慈禧的意思。慈禧的父親惠徵曾是安徽寧池太廣道,道府所在地是長江邊上的蕪湖,管轄安慶府、徽州府、寧國府、池州府、太平府五府,咸豐二年到任。到任後不久,即逢太平天國攻克武漢,危及安徽,安徽的一些官員紛紛棄城躲避,惠徵也忙把家眷送至寧國府,自己則帶了印信糧餉,同總兵陳勝元等先轉至南京,又移至鎮江,再轉到丹徒。官員的臨陣脫逃,讓咸豐皇帝大為震怒,令安徽巡撫嚴行查辦,惠徵也在被劾被查之列。至咸豐三年,還未待查辦,惠徵即於六月初病故。
第二天,兩宮皇太后再次召見曾國藩,這一回,慈安和慈禧問的話題是製造輪船之事和曾國藩的健康情況。全部對話只有幾句:
長吏多從耕田鑿井而來,視民事須如家事;
一八六九年初夏,曾國藩將自己的家眷接到了保定。曾國藩調到直隸,家眷留在金陵總有些不太方便,因為歐陽夫人哮喘病嚴重,曾國藩唯恐她待在北方不太習慣,所以打算安排家眷們回湖南老家的。但歐陽夫人表示還是想在金陵靜養一段時間之後,再北上來保定。歐陽夫人真是賢淑認真,署中養病期間,一直督促兒媳及女兒每日嚴格按照曾國藩所定的「功課單」作業,自己也以身作則,參與「衣、食、粗、細」四事,在署中hetubook.com.com,繼續耕種曾國藩親手開闢的一塊菜地。孰料當年夏天,歐陽夫人因為吃了過多自己所種的南瓜,右眼看不清東西。在直隸的曾國藩獲悉後,連忙從保定請了一個醫生趕到金陵,為歐陽夫人治病。哪裡知道,這醫生純粹是一個牛皮大王,歐陽夫人不僅右眼沒有治好,不久,連左眼也失明了。歐陽夫人一行到了保定府之後,曾國藩稍稍有點寬心,悲喜交加的是,這一次來保定的,竟然全是病人——歐陽夫人雙目失明;曾紀澤在路途之中,因用藥所誤,得了胃病;孫兒孫女在路途上,也患病發燒……一家人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曾國藩獨處寢室,非常鬱悶。當天,曾國藩在日記中寫下了「滿室呻|吟,殊覺愁悶」的無奈之詞。
桌高尺許,升墊叩首,旋即盤坐。每桌前有四高裝碗,如五供之狀。後八碗亦雞、鴨、魚、肉、燕菜、海參、方孛、山查糕之類。每人飯一碗,雜膾一碗,內有荷包蛋及粉條等。唱戲三齣,皇上及各大臣各吃飯菜。旋將前席撤去。皇上前之菜及高裝飯,太監八人輪流撤出,大臣前之菜,兩人抬出,一桌抬畢,另進一桌。皇上前之碟不計其數。大臣前,每桌果碟五、菜碟十。重奏樂,倭相起,眾皆起立。倭相脫外褂,拿酒送爵於皇上前,退至殿中叩首。倭相又登御座之右,跪領賜爵,退至殿中跪。太監易爵,另進杯酒,倭相小飲,叩首,眾大臣畢叩首。旋各賜酒一杯。又唱戲三齣。各賜奶茶一碗。每賜,皆就墊上叩首。旋將賞物抬於殿外,各起出,至殿外謝宴、謝賞,一跪三叩。
對於直隸的吏治整治,曾國藩到任後接連燒了「三把火」,親手制定了直隸清訟事宜十條,又制定了《清訟限期功過章程》,列出一系列賞罰細則,一次就參劾了玉田知縣許春田等十一人,同時表彰了大名知府李朝儀等十名賢員,以示彰賢罰劣,嚴格分明。直隸吏治的整飭很快見到了成效。為了闡明自己的思想,到了直隸之後,曾國藩發表了一篇著名文章《勸學篇:示直隸士子》,在文中,曾國藩開列了當時最講中庸之道的學者們公認的四門學問,讓全省上下務必學習領會:一是經過自我修養而獲得的「義理」;二是考據;三是辭章;四是經世致用之學。除此之外,曾國藩頒佈了很多有利於當地教育和人才培養的政策。在曾國藩看來,一個地方的教育是最重要的,如果直隸能夠在教育上達到兩江一帶的水平,那麼,無論是在經濟、文化和政治上,直隸都會有相當大的提升。
六月三十日,曾國藩細細考慮了一番後,向朝廷上了一個奏摺,奏請以湘軍的軍制來改造直隸練軍。慈禧太后在曾國藩的奏摺上批閱同意。曾國藩全身心地投入到直隸新軍的建設上來,他一方面奏請調湘、淮軍將領前來訓練直隸六鎮的新兵,另一方面,核定直隸練軍章程,以湘軍軍制全面取代綠營軍制。按照曾國藩的計劃,除調劉銘傳一萬餘人做拱衛之師外,還需新添萬人。曾國藩一方面在本地募勇,一方面制定《練軍步隊章程》、《練軍馬隊章程》等,全力練兵。到一八七〇年五月,曾國藩的部隊建設初見成效,一萬多新軍經過訓練之後,變得有模有樣,直隸的治安得到了有效的改善。
問:汝的病好了?
問:有洋匠不?
由於曾國藩的直抓親管,直隸在不長時間中,軍事、吏治、民政、教育有了很大的改觀。但各項工作的改進,並沒有給曾國藩帶來實質性的快樂,甚至還引發了他更深的消沉。他在給家人的信中說,這一段時間,因為一直忙於事務,無片刻讀書時間,做官如此,真是味同嚼蠟。曾國藩這樣的想法當然是由衷的,這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在保定,曾國藩幾乎沒有什麼真正談得來的朋友,直隸總督府的那些官員們,在短時間https://m.hetubook.com.com內經歷了劉長佑和官文兩任總督後,對於上司的頻繁調換,顯然多長了一個心眼,對曾國藩,一個個都畢恭畢敬的,也談不上跟他談論什麼肺腑之言了。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難免會覺得孤單。兩江總督府的那些幕僚,一開始,並沒有跟他一起來,身邊沒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對於曾國藩來說,無疑度日如年。除此之外,可能是由於水土不服,曾國藩感到身體越發地虛弱了,他不時頭暈目眩、焦躁難耐,甚至連自己很多年養成的靜坐習慣都無法堅持。多年來,曾國藩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每次重大事件決策之前,曾國藩都要焚香盤坐在榻上,閉目凝神,讓雜亂的心緒如塵埃一樣紛紛落下,然後,努力讓內心歸於寧靜,在冥冥中,獲得一種恩賜和力量。對於這一點,曾國藩自己也有著深刻的體會,他曾經形象地自我闡明說:神明好比太陽的升起,人的身體則如同鼎一樣,立地不動。這兩句話應當遵循;只是心到靜極時,毫無喜怒哀樂,身體寂然不動,畢竟還沒體驗出真正的意境,只有封閉潛藏到了極點,才曲曲折折地逗引出來一點生氣,如同冬至時節的一陽初動;堅貞不移,是為了有始有終,等春雷一響再開啟出土,穀類的堅實,是為了做始播的種子,不能為種子的穀,不能說是堅實的穀。此中並無滿腔的生意,如果萬物的循環終始都放在心中,就不可以說到了至靜的境界。然而,靜極生陽,似乎是生物的一點仁心吧。氣息靜極,天地生物之心不息,這難道不是可與天地相比的至誠嗎?顏子三個月不違仁,則可以說是洗心退藏到靜極的境界中真正快樂的人了。

一八七〇年四月,曾國藩的病已變得相當嚴重了,他的左眼視線更模糊,右目已完全失明了。躺在病榻上的時候,曾國藩已經意識到死亡的臨近了。曾國藩沒想到的是,死亡竟來得如此迅猛,而他似乎一點準備也沒有。他在想的是,自己這一輩子是被戰爭耗去了,這該死的戰爭,耗去了他那麼多時間,耗去了他那麼多精力,也耗去了他的生命……他還有很多事情沒做,甚至,還沒有想清楚怎麼去做呢!
曾國藩的世界就是這樣沐浴在無所不在的普遍性之中。這個普遍的東西並不只是橫向的,它同時也是縱向的。它把無生命的物質通過大地,由低級到高級的生物、人們身邊豢養的家畜、感官、肉體、靈魂,一以貫之地鏈接起來,然後,讓它們生機煥發。在曾國藩看來,那就是「道」,不可改變,也不可顛覆。在「道」面前,靈魂只不過是肉體的一次呼吸——的確,曾國藩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虛無,一種實實在在的虛無。
極度清醒,心灰意懶,晚年的曾國藩就是以這樣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世界的。痛苦而多慮,讓來到直隸之後的曾國藩身體每況愈下。一個人如果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變得心若死灰的話,那麼,他生命的火焰離熄滅也就不遠了。
不久,曾國藩遭遇了一次突如其來的變故。那一天傍晚,正在書房讀書的曾國藩想弄清一個典故的出處,他站了起來,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雙膝一軟暈倒在地板上。等醒來後,曾國藩發現身體陌生得簡直不像是自己的了,右手右足麻木,費了好大勁也無法從床上坐起,連說話也囁嚅不清晰了。從朝中趕回的兒子曾紀澤告訴他,中醫已經查明,說是肝病。醫生診斷曾國藩的致病之源在於「焦勞過度」,右目失明和眩暈都是由肝病引起的,治療之法只有滋補肝腎悉心靜養。曾國藩只好向朝廷請假,安心在家服藥靜養。也可能是中藥吃得太多吧,曾國藩又感到胃極不舒服,食慾不振,精神睏倦,體氣虛虧,只好再次向朝廷請假一個月。其實現在說起來,這哪裡是肝病呢?分明就是典型的高血壓症狀,但那時候的中醫醫典中,是沒有這樣一個概念的。曾國藩一直是被當作肝病來進行醫治的。
極度https://www•hetubook•com.com清醒,心灰意懶,晚年的曾國藩就是以這樣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世界的。痛苦而多慮,讓來到直隸之後的曾國藩身體每況愈下。一個人如果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變得心若死灰的話,那麼,他生命的火焰離熄滅也就不遠了。
與此同時,曾國藩亦全力投身到千頭萬緒的事務中去。雖然曾國藩對於直隸的生活一直不是太習慣,感覺北方的風過於乾燥,風大得時常揚起沙粒,吹得人睜不開眼,厲害的時候,就好像屋瓦上跑過一群小雞一樣。但曾國藩還是經常冒著這樣的大風,深入到直隸廣袤而窮困的農村當中。在直隸那幾年,曾國藩操心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直隸水利工程的興修了,尤其是永定河水利工程,一直是曾國藩重點抓的一個項目。除此之外,直隸吏治一向以疲沓著稱,曾國藩重點突破的一件事情就是清理積獄舊案。曾國藩精心推敲撰就了一副對聯,親題於督署大堂楹柱之上,以示與全省官員共勉:
兩宮(指慈安、慈禧兩太后)才地平常,見面無一要語;皇上沖默,亦無從測之;時局盡在軍機恭邸(指奕訢)、文(指文祥)、寶(指寶鋆)數人,權過人主。恭邸極聰明而晃蕩不能立足;文柏川(即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亦不知求人自輔;寶佩衡(即寶鋆)則不滿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仁,然才薄識短。余更碌碌,甚可憂耳。
兩宮皇太后以及同治皇帝是在養心殿的東間接見曾國藩的。同治皇帝坐東向西,皇帝身後的兩宮皇太后並排端坐在黃幔之內,坐東向西,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這次談話,基本上都是慈禧在主談。讓曾國藩感受最深的,就是慈禧對湘軍的情況尤為關心,所問的問題,基本上全是關於湘軍遣散的。問曾國藩遣散了多少,在遣散過程中有什麼風波。看得出來,對於這一塊,朝廷還是很不放心。然後,慈禧又跟曾國藩拉了一通家常,問了一通曾國藩修身養性的事情。對於曾國藩任直隸總督,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要求。這一點,更讓曾國藩相信自己的判斷,朝廷此次安排他就任直隸總督,純粹是一種過渡。

問:洋匠是哪國的?
從一八六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起至一八六九年三月四日,曾國藩一共在北京住了兩個月。他先是住在金魚胡同的賢良寺,然後又移居到宣武門外的法源寺。這兩處地方,都算是駐外大員的招待所。在此期間,曾國藩除了見到慈禧太后、同治帝之外,還見到了恭親王奕訢及文祥、寶鋆等高官;拜訪了當年的理學老師倭仁;拜訪了當年戰死沙場的塔齊布的故居,並厚饋其母;也拜訪了座師穆彰阿故宅,見其家境敗落,曾國藩不由感嘆人生的無常……跟所有在京的高官一樣,曾國藩每天的行蹤,幾乎所有的細節都一直詳詳細細地為朝中掌握——曾國藩到內閣,正式上任武英殿大學士,他先到誥敕房更衣,換上官袍頂戴、雙眼花翎,到辦公大案熟悉一番,然後,來到大堂,拜見眾大臣:橫列六張桌子,滿人是東部三張,漢人是西部三張。曾國藩之辦公大案桌,就是西部第一張。下屬侍讀中書等數十人,特地拜見曾國藩,三揖有禮。曾氏一一恭敬回禮……在這期間,曾國藩兩次參加國宴,一次是正月十五,朝廷賜宴蒙古、高麗等「外藩」,曾國藩出席作陪。另一次是正月十六,這一次,是在乾清宮專門賜宴朝臣的,這是一次高規格的盛大宴會。當然,讓曾國藩感到開心的不是菜餚,而是座次,在大臣們的位次排序中,曾國藩班列漢官之首,與滿族大學士倭仁東西對坐於同治皇帝座前。這一點,讓曾國藩感到非常榮耀。宴會的具體情況,曾國藩曾在日記中詳細地加以記錄,由此,也可以看出曾國藩的怡然自得:
一八七〇年的冬天,保定城下了歷史上一場罕見的大雪,雪一直紛紛揚揚下著,一直到五天之後,雪才停了下來。雪霽之後和_圖_書,曾國藩堅持走出屋子,走向了雪原,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聽著腳下傳來的滋滋的聲響。在這種近乎自我放逐的散步中,曾國藩體驗並陶醉於生命的榮光,而他在雪地裡走的每一步,都是那麼吃力,那麼決絕和悲壯。這位傳奇性的大儒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只能力求自身的完滿了。雖然他的身體已變得相當孱弱,但在精神上,曾國藩達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這個高度,就是他對於這個世界僅存的道德要求。在曾國藩看來,這個世界是有一個神明的,這個神明不是人格化的神,而是世界的規則和道理。這個世界的運轉,就是符合這樣的道理和規則。對於神明的崇敬,最根本的,就是堅守規律和道德律。在短暫的生命當中,曾國藩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對於神明的堅守。在他看來,生而為人,把自己陶冶得盡善盡美,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符合上天的意旨的。一個人如果能達到道與德的完滿,那麼,他必定會離神明很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人必須時刻以自己的意志來對待自己的惰性,探求神明,不能鬆懈。否則,在這場戰爭中,愚蠢就會重新佔據上風,自我就會敗下陣來。這場戰爭,就是人與某種規則的對抗,是自覺的爭鬥,也是人性的迷藏。如果人的存在帶有著某種使命的話,那麼,這樣的行動,本身就是某種使命,它的過程,會讓人生更有意義。
對於金陵,曾國藩是真有感情的,甚至,曾國藩都考慮告老之後,把家就安在金陵。這一次北上,夫人歐陽氏因為哮喘病發作不能勞頓,也就沒有跟隨了。長子曾紀澤留在家服侍母親,曾國藩只將次子曾紀鴻帶在身邊。四天以後,曾國藩到了揚州,在揚州,曾國藩見到正在揚州辦事的弟弟曾國潢,曾國潢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湖南老家,自曾國藩一八五八年復出之後,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現在,曾國潢也老了,連腰都變得佝僂了。這一對兄弟一直談到二更四點,仍不覺得困乏,後來,曾國藩乾脆讓曾國潢跟他睡在一起。第二天,曾國藩沿著運河一路向北。途中,曾國藩還分別在郯城見到了彭玉麟,在齊河見到了丁寶楨。對於這一次曾國藩赴直隸總督任,他們都表示祝賀,只是擔心曾國藩的身體。曾國藩一一安慰了他們。為了陛見那拉氏和同治皇帝,曾國藩沒有直接去直隸總督府的保定,而是先趕往北京。十二月二十六日,曾國藩到了京城,在金魚胡同的賢良寺住了下來。
第三天,兩宮皇太后第三次召見曾國藩。皇太后如此接連三天三見一個漢臣,這在大清史上還是第一次。這一回,曾國藩是坐著跟慈禧說話的,曾國藩算是看清楚慈禧的模樣了:她的個子不大,也談不上傾國傾城,但皮膚白皙細嫩無比,尤其是一雙眼睛,非常有靈性。看得出來,這個女子是聰明無比的。但治國豈是靠聰明就能辦好的?在這當中,人格、底氣以及操守,比聰明重要得多;還有氣度、胸懷、視野、容量以及文化底蘊,也重要得多。想到這,曾國藩不禁有些失望,一個聰明的女子,帶著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控制著朝中大權,究竟是禍還是福呢?但——至少,一個聰明的女子,要比那些糊塗而頑固的遺老遺少們好得多吧?曾國藩就這樣一直胡亂想著,忐忑不寧。這一次慈禧與曾國藩的談話主題是有關那些曾經與曾國藩共事的大臣的,看得出來,慈禧很想聽一聽曾國藩對這些人的評價。曾國藩小心謹慎地逐一點評了那些將領們,慈禧聽得很仔細,不斷複述,示意手下人都記下來。到了後來,慈禧突然又問起湘軍大將鮑超的事情來了,鮑超在哪裡養病?手下的軍士,到底遣散了沒有?這一回,曾國藩算是看透了慈禧和朝廷的心思了,朝廷還是擔心湘軍,想讓他盡可能地把湘軍遣散,然後將那些忠心耿耿且能打仗的將領帶到直隸來,在直隸練出一支精兵來拱衛京城。至於其他事情,如吏治鹽政、百姓生活www.hetubook•com•com、洋務,甚至捻軍平息後皖、豫、魯等省的恢復等等,慈禧顯得都不是很關心。歸根結底,還是由於自己的虛弱吧。
問:汝吃藥不?

人的生命,為什麼竟然如此短暫呢?
答:洋匠不過六七個,中國匠人甚多。
答:法國的,英國的也有。
吾曹同講補過盡忠之道,凜心箴即是官箴。
重新來到京城,曾國藩感慨萬千。那些金碧輝煌的宮殿、雍容尊貴的紅牆、曲折窄陋的胡同、破舊低矮的民房,都是曾國藩熟悉的。一八五二年曾國藩離開京城時,只有四十二歲,正是風華正茂。一晃十七年就過去了,這十七年中,曾國藩改變得太多,當年那個雄健文雅的禮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像的艱難險阻、憂傷恐懼、委屈打擊、苦心積慮磨礪得兩鬢如霜、兩頰瘦削、一臉滄桑了。不僅僅是從身體上,在心理和性格上,曾國藩都有脫胎換骨的改變。這十七年中,曾國藩得到了很多,也失掉了很多。實際上人生就是這樣,有得也有失,有失也有得,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在曾國藩眼中,只是北京沒有什麼改變,它仍是一如既往地喧鬧,永遠有一派虛假的繁榮。在腐朽中有著茁壯,在茁壯中透著腐朽。它腐而不朽,垂而不死,就像一隻僵而不死的百腳蟲一樣。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種幻象,貌合神離,深不可測。在這樣的大屋頂下,人們總是一如既往四平八穩地活著,熱衷於糜爛和奢侈,熱衷於欺騙和虛假。幾乎每一個人都自以為是地活著,愚蠢地做著聰明的事情,也聰明地做著愚蠢的事情。
問:汝造了幾個輪船?
答:造了一個,第二個現在方造未畢。

答: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得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
答:也曾吃藥。
一八六九年三月一日,曾國藩第四次在養心殿受到慈禧太后的召見。這一回,慈禧太后主要問了曾國藩練兵和海防的打算,話語同樣言簡意賅。一八六九年三月四日,曾國藩從京城出發,去保定上任了。雖然這時南方已是春天,但在北方,還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尤其是北方的風,凜冽而肆虐,讓曾國藩很不習慣。曾國藩一路巡視永定河水利設施的情況,對直隸的民情和農情有所瞭解。七天之後,曾國藩到達保定。三月二十八日,曾國藩在保定主持檢閱了直隸六鎮練軍。當那些鬆鬆垮垮的禁軍部隊出現在曾國藩面前時,曾國藩簡直是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天子腳下的這些部隊竟然如此沒有戰鬥力,這哪裡是一支軍隊啊,分明連老百姓都不如,也難怪這樣的軍隊在洋槍洋炮面前一敗塗地,咸豐皇帝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只能棄城逃走了。想到慈禧對於自己的囑託,曾國藩感到責任重大,在京城周圍,只有這樣一支堪稱「豆腐渣」的軍隊,太后當然不放心了。


病榻上的曾國藩不由情緒愴然。曾國藩並不是一個不在乎身體的人,甚至,在這一輩子當中,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體。曾國藩一直恪守莊子的名言: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人要謹慎地對待自己的身體,要將自己的身體當作生病來調養;治理天下,也是同樣的道理。當年,東坡居士也一直遵行這個道理。曾國藩甚至在生病時,都盡量避免吃藥。在曾國藩看來,藥總是有三分毒的,吃藥,也就是吃毒。可讓曾國藩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最謹慎對待的身體,卻陰差陽錯出了問題。人生就是這些無是無非,無薄無厚。想到這裡,曾國藩感到失望極了,也沮喪極了。
好在這一次與家眷同來的,還有曾國藩非常信任的幕僚趙烈文。也許是很長時間沒有見到知音了,或者是,曾國藩正處於憂苦之中吧,曾國藩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跟趙烈文打開了話匣子。他的言語非常坦率,聽得出來,對於這個沒落的政權,曾國藩已不抱什麼希望了。曾國藩向趙烈文談到了自己對於兩宮皇太后的直觀認識和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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