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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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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張先生這個家真舒服,我一輩子能待在這裏,也是願的。」吳敏仰起面對我笑道,他一臉緋紅,熱汗淋淋。
「我那家桃源春麼,就是個世外桃源!那些鳥兒躲在裏頭,外面的風風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我呢,就是那千手觀音,不知道普渡過多少隻苦命鳥!」
「哦——」吳敏曖昧的嘆了一口氣,過了片刻,他立起身來。
「哇,這次師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愛的徒兒!」
他伸出他那根細瘦的手臂,撈起袖子,露出膀子來。我們都湊過去看,藉著碎石徑那邊射過來的螢光燈,我們看見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著三枚烏黑的泡瘡。
「去吧,不礙事的,」我們師傅楊教頭在我身後湊近我耳根低聲指示道,「我看見他跟了你一夜了。」
老鼠訕訕的咧開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阿青。」
「你這個傢伙,出來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那個陌生客已走下了臺階,站在石徑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著我這邊,高高的矗立在那裏,靜靜的,然而卻咄咄逼人的在那兒等待著。陌生客,平常我們都盡量避免,以免搭錯了線,發生危險。我們總要等我們的師傅鑑定認可後,才敢跟去,因為楊教頭看人,從來不會走眼。我走下臺階,步到那條通往公園路大門的石徑上。我經過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裝作沒看見他,逕自往大門走去,我聽見他跟在我身後的腳步聲,踏在碎石徑上。我走出公園大門一直往前,蹭到臺大醫院那邊,沒有人跡的一條巷子口路燈下,停下腳來,等候著。
「你又偷人家甚麼東西了?」小玉問道。
在路燈下,我才看清楚,那個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總有六呎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撐起。他身上那件深藍的襯衫,好像是繃在一襲寬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長方形的面龐,顴骨高聳,兩腮深削下去,鼻梁卻挺得筆直的,一雙修長的眉毛猛的往上飛揚,一頭厚黑的濃髮,蓬鬆鬆的張起。他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臉上的輪廓該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卻是那般的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乾枯了似的。只有他那雙深深下陷、異常奇特的眼睛,卻像原始森林中兩團熊熊焚燒的野火,在黑暗中碧熒熒的跳躍著,一逕在急切的追尋著甚麼。當他望著我,露出一絲笑容的時候,我便提議道:
「你這幾根輕骨頭,在亮給誰看?在師傅面前獻寶麼?可知道師傅像你那點年紀,票戲還去楊宗保呢!你的骨頭有幾斤,我倒要來稱一稱。」
「是你啊!甚麼時候出院的?」
「我不過拿了他一支鋼筆罷咧,甚麼屁稀奇!」老鼠撇了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個死郎,講好三百,只給了老子兩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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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鮮血淋淋。
「管他信不信!」小玉冷笑道,「我又沒有賣給他。懶得跟他吵罷咧!」
昨天,臺北市的氣溫又升到了攝氏四十度。報紙上說,這是二十年來,最炎熱、最乾旱的一個夏天。整個八月,一滴雨水也沒下過。公園裏的樹木,熱得都在冒煙。那些棕櫚、綠珊瑚、大王椰,一叢叢鬱鬱蒸蒸,頂上罩著一層熱霧。公園內蓮花池周圍的水泥臺階,臺階上一道道的石欄杆,白天讓太陽曬狠了,到了夜裏,都在噴吐著熱氣。人站在石階上,身上給熱氣熏得暖烘烘、癢麻麻的。天上黑沉沉,雲層低得壓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團肥圓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頂上,昏紅昏紅的,好像一隻發著猩紅熱的大肉球,帶著血絲。四周沒有一點風,樹林子黑魆魆,一棵棵靜立在那裏。空氣又濃又熱又悶,膠凝了起來一般。
「不要到那邊去好麼?人那麼多。」
張先生起初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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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告訴我,是從東京來的,本省人,據說很神氣,我這就到六福客棧去見他去。」
那天我到張先生家,張和圖書先生正靠坐在客廳裏一張沙發上,蹺著腳,在看電視,客廳裏放著冷氣,涼陰陰的。張先生只穿了一條鐵灰的綢睡褲,腳下趿著一雙寶藍緞子拖鞋。來開門的是蕭勤快——我們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長得濃眉大眼,精壯得像匹小蠻牛,但是一把嘴卻甜得像蜜糖,我們師傅楊教頭對他說道:
「喲,你甚麼時候又漲價了?三百?」小玉詫異道。
樹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經給叮起好幾個皰了。我抓著癢,往外走去,突然身後有一隻手,搭到我肩上。
楊教頭發現老鼠畏畏縮縮躲在小玉身後,搶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來,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喝道:
老周是小玉的乾爹,兩個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鄉開了一家染織廠,手頭還很寬,一天到晚給小玉買東西。上個禮拜,老周才送給小玉一隻精工錶,小玉戴著那隻精工錶,到處亮給人看:「是老周買給我的!」我問小玉,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玉卻吁了一口氣,嘆道:「老頭子對我不錯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逼小玉搬到中和鄉跟他住,小玉不肯,只答應一個禮拜去三四天。小玉是匹小野馬,老周降不住他,兩人常常為了這個吵架。
「就是這點了。」
我回轉身,往公園大門博物館那邊走去,小徑兩旁的螢光路燈,紫色的燈光,照在吳敏臉上,好像塗了一層蠟一般,慘白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他那張原來十分清秀的面龐,兩腮全削下去,一雙烏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舉起手,去擦額上的汗,我發覺他左腕上,仍然繫著一圈紗布繃帶,好像戴著一隻白手銬似的。那天吳敏躺在臺大醫院急診室裏,左手腕上割下了兩寸長的一道刀痕,鮮紅的筋肉都翻了出來,淌得一身的血。吳敏沒錢,交不出保證金,醫院不肯替他輸血。幸虧我、小玉、老鼠我們三人及時趕到,一個人輸了五百cc的血給他,才保住了他一條性命。他見了我們,兩隻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張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玉卻氣得蹦跳,罵道:
他說時,笑笑的,我們都以為他在開玩笑。小玉接口道:
「我們到圓環去。」
「在臺大醫院,手腕割開了,正在輸血。」
吳敏走下臺階,他那張白紙一樣的臉,在黑暗裏飄泊著。
「這起屄養的,師傅在公園出道,你們還都在娘胎裏頭呢!敢在師傅面前逞強麼?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們!」
「你媽的,這種下作東西,為甚麼不去跳樓?摔死不乾脆些?還要小爺來輸血!」
我朝蓮池那邊走去,吳敏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
我嚇了一跳,猛回轉身,卻看見吳敏那張臉,在幽暗中,好像一張飄在空中的白紙一般。
說著,另一隻手在小玉脖子狠狠一捏,小玉痛得直叫哎喲,一連討了二十個饒。我們的師傅楊金海楊總教頭,在公園裏確實是個很有來歷,很有身價的人物。他是我們的開國元老,公園裏的人,他泰半相識,各人的脾性好惡,他統統摸得一清二楚。楊教頭,手段圓滑,八面玲瓏,而且背後還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替他撐腰,所以在公園裏很吃得開。從前楊教頭在中山北路六條通裏幾家酒館飯店都當過經理領班,各色人等都應付過,見聞廣博,路子特多,許多酒店旅館都有他的眼線。哈囉哈囉,洋涇濱的英文,他說得出一大串,多得死嘎,日本話也能來幾句,因此人又叫他六條通,條條都通。
「嗯?」我望著他。
「老周那裏千萬拜託!」
小玉說著,蹦蹦跳跳,便往樹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頭向我叫道:
「我替你講情,你怎麼謝我?請我去看新南陽的《吊人樹》吧?」小玉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這個小賊,以後偷了東西,別忘記跟小爺分贓。」
小玉伸出手去搥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們想激我們師傅,就拿阿雄仔來開胃,老龜|頭是個六十開外的老色鬼,頸子上長滿了牛皮癬。公園裏的人,誰也不理他,他只和-圖-書有躲在黑暗裏,趁我們不防備,猛伸出手來,抓我們一把。有一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後我們師傅氣得發昏,揪住老龜|頭,打得臭死。
「我答應他,以後一定要想辦法還他的。」
「我見著他了,他跟蕭勤快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群星會〉。」
「告訴你,千萬替我保密,是個華僑。」
後來楊教頭跟他老爸鬧翻了,跑了出來。原因是老頭子銀行裏的存款,他狠狠的提走了一大筆。據說那筆錢,完全用在了我們師傅的寶貝乾兒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是山地郎,會發羊癲瘋的,走著走著,噗通就會倒下去,滿嘴吐著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馬路上,一雙腿讓汽車撞斷了,在臺灣療養院住了半年,花了幾十萬,是楊教頭出的錢。阿雄仔身高六呎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塊子鐵那麼硬。一雙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時候,他跟我們開玩笑,傻怔怔的伸出一雙大手,抱住我們,使勁一摟。他的臂力大得驚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頭都軋碎了似的,痛得我們大叫起來。阿雄仔最好吃,我們逗他,拿根冰棒在他臉上晃一下,說:「叫聲哥哥!」他便伸手來搶,咧開嘴傻笑,咬著大舌頭,叫道:「高高,高高。」其實他比我們要大十幾歲,總有三十了。每次出來,他跟在楊教頭身後,手裏總是大包小包拎著:陳皮梅、加應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裏塞,見了我們,便揚起手裏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們每人,他都分一點。有時楊教頭看不過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記腦袋,罵道:
「傻仔,在那裏買的?」
「算了吧,」我搖手笑道,「上次也是說你老母有病,他還信麼?」
「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來替你燒紙錢。」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蓮花池的臺階,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術一般,身不由己,繞著蓮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轉著。黑暗中,我看見那一雙雙給渴望、企求、疑懼、恐怖,炙得發出了碧火的眼睛,像螢火蟲似的,互相追撲著。即使在又濃又黑的夜裏,我也尖銳的感覺得到,其中有一對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兩團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發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卻無法迴避那雙眼睛。那雙炯炯的眼睛,是那樣執著,那樣的急切,好像拚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懇求甚麼似的。他是一個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園裏,我從來沒有見他出現過。
「這次又是個甚麼新戶頭啦?」我問道。
「多少錢?」
「我就是來找你們的,剛才老鼠告訴我,你跟小玉到這裏來了。」
「誰?」
「嘿,拜華僑乾爹了呢!」
「過兩天再還給你,」吳敏含糊說道。
我們都大笑起來,老鼠也跟著我們笑得吱吱叫。烏鴉是老鼠的長兄,老鼠說,他自小便沒了爹娘,是在烏鴉家裏長大的。烏鴉在江山樓晚香玉當保鑣,脾氣兇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裏,整天讓他拳打腳踢,像個小奴隸一般。我們問老鼠為甚麼不跑出來。老鼠聳聳肩,也講不出甚麼理,他說他跟烏鴉跟慣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個客人一隻手錶,警察找到烏鴉家。烏鴉把老鼠吊了起來,一根三尺長的鋼絲鞭一頓狠抽,打得老鼠許久伸不直腰,見了我們,佝起背,歪扯著臉,笑得一副怪模樣。
在我們這個王國裏,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慾望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這一顆顆寂寞得瘋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衝破了牢籠的猛獸,張牙舞爪,開始四處狺狺的獵狩起來。在那團昏紅的月亮引照下,我們如同一群夢遊症的患者,一個踏著一個的影子,開始狂熱的追逐,繞著那蓮花池,無休無止,輪迴下去,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慾的夢魘。
說著楊教頭唰一下,豁開了他那柄大摺扇,「清風徐來」、「好夢不驚」,拚命搧動www.hetubook.com.com起來。原始人阿雄仔豎在楊教頭身後,龐然大物,好像馬戲團裏的大狗熊一般。他穿著一件亮紫尼龍運動衫,嶄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繃得塊塊凸起。
「師傅——」老鼠掙扎著,倉皇叫道,一張瘦黃的小三角臉,扭曲得變了怪相。
「好兄弟,明天我帶兩個大芒果回來給你吃,」小玉笑道。「回頭老周來找我,你就說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吳敏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顫抖抖的,聽得人心煩。突然間,我好像又看到了張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兇殘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斷了吳敏的怨訴:
「沒有問題,」老鼠咧開嘴笑道,他低下頭去,抬起手臂,瞅著他自己臂上那幾枚烏黑的燎泡,好像很感興味似的。
「你能借點錢給我麼?」吳敏一直低著頭,「我還沒吃晚飯。」
「張先生,」我到客廳裏便對張先生說道,「吳敏自殺了。」
「徒弟們,還傻站在這裏幹麼?」我們師傅楊教頭踅到我們堆子裏來,一把扇子指點了我們一輪,喝道:「那些大魚回頭一條條都讓三水街的小么兒釣走了,剩下幾根隔夜油條,我看你們有沒有胃口要?」
小玉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衣裳。我跟著他,走下臺階,鑽進那叢樟木林中去。
「你窮大方吧,回頭搞光了,我買根狗屌給你吃!」
小玉去了一會兒,回來向老鼠說道:
「哦——」
「哦,」楊教頭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講情,烏鴉早揍死你了,鋼絲鞭的滋味你還記得麼?」
吳敏一直垂著頭,那隻綁著白紗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劃字,半晌,幽幽的問道:
蕭勤快趕忙跳下沙發,跑到裏面去,取出一包舊衣服來。那是幾件發了黃縐成一團的內衣褲,還有兩件破舊的花襯衫。蕭勤快把那包舊衣服朝我手裏一塞,連翻了幾下他那雙鼓鼓的金魚眼,滿臉得色。我回到臺大醫院,沒有把那舊衣服拿出來,我對吳敏說:張先生不在家。
「我先走了,我去買點東西吃。」
我伸手到褲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張縐癟癟帶著汗臭的十元鈔票來,遞了給他。
老鼠吱吱傻笑了兩聲,齜著他那一口焦黃的牙齒。
「免啦,」我揮了揮手,「你沒錢,為甚不向師傅去討?」
吳敏割腕的前一天,還到公園裏來,見到我們,說道:
「阿青,那天你到張先生家,到底見到張先生沒有?他對你說些甚麼來著?」
「一百——」
「你這個該死的賤東西,你又搞這一套了,」小玉指著老鼠的鼻尖說道,「總有一天你撞見鬼,把你剁成肉餅吃掉!」
「人呢?死了麼?」
有一次,小玉穿了一件猩紅翻領襯衫,一條寶藍喇叭褲,腳下的半筒靴,磕跺磕跺,在臺階上亮來亮去,很俊、很帥、很騷包。不知怎的卻觸怒了我們師傅,他伸手一招鎖骨擒拿法,便將小玉一隻手扭到了背後去,冷笑道:
蕭勤快也踅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張先生旁邊,一隻腳卻踡到沙發上,手在摳著腳丫子,兩個人好像同時都給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著電視,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著婉曲的腰,踱來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張先生才猛然記起了似的,轉過頭來,問我道:
「你來得正好,吳敏還有一包舊衣服留在這裏,你順便帶給他吧,」張先生說著卻向蕭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來。」
張先生大約四十上下,開了一家貿易洋行,專門出口塑膠玩具。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頭髮抿得一絲不苟,鬢腳微微帶著一絲花白。可是他那張削薄的嘴,右邊嘴角卻斜拖著一條深得發黑的痕跡,好像一逕掛著一抹冷笑似的。吳敏躺在急診室裏輸血的時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請張先生到醫院去一趟。可是我望著張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兇殘的笑容,一時舌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今日公司。」
「阿青,你知道,我在張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總是規規矩矩守在家裏,一次都沒有自己出來野過。張先生的脾氣和圖書不好,可是我總是順從他的。他愛乾淨,我天天都拚命擦地板。起初我不會燒菜,常挨罵。後來看食譜,看會了,張先生有次笑著對我說:『小吳,你的豆瓣鯉魚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興得了不得,以為張先生心裏很喜歡呢。那曉得他那天無緣無故發了一頓脾氣,便叫我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許留。我沒想到張先生竟是一個那樣沒有情義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見著張先生沒有?他還在生氣麼?——」
「吳敏自殺,你來找我幹甚麼?」
「他娘的,一百八!」楊教頭一個響巴掌打到阿雄仔寬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來,「啊唷!這個小賊,原來躲在這裏——」
「達達買給我的,」阿雄仔咬著大舌頭,癡笑道。
「嚄,阿雄仔,你這件新衣裳好帥,是老龜|頭送給你的吧?」
「阿青,我不想活了。」
「師傅講:暫且饒了你這條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嚴辦!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烏鴉便嚇得屁滾尿流!我問你,你到底怕他甚麼?是不是他那個東西特別大,把你的魂嚇掉了還是怎的?」
「阿青——」吳敏囁嚅的叫了我一聲,我們在博物館石階上,背靠著石柱坐了下來。
「他要來那一套。」
「今天下午。」吳敏的聲音微弱、顫抖。
回到蓮花池那邊,已是半夜時分。播音臺的擴音器,已經寂滅,公園裏的遊人都已離去。於是我們的王國,從黑暗裏便倏地湧現了出來。蓮花池的臺階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兒,三三兩兩,木屐踏得啪噠啪噠,異常囂張。亭子那邊,我們那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著蹣跚的步子,蹭向我們的師傅楊教頭,衰疲的探問道:「有新鮮的孩子麼?」盛公已經老耄,而且背脊還患了嚴重的風濕。他找孩子作伴,只是為著陪他老人家消個夜,喝杯燒酒罷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說他只要看一看一張年輕的面靨,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藥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萬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長,攝製過好幾張超級文藝愛情影片,賺了不少錢。據說盛公從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紅小生,跟許多有名的女明星配過戲,可是他卻無限感嘆的對我們說道:「榮華富貴有甚麼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哪!」那個尾隨在老鼠後面,氣吁吁叫著「耗子精」的,是聚寶盆的江浙名廚盧司務,盧司務體重兩百零五磅,笑起來,好像一尊歡喜佛。他對老鼠有偏愛。「老鼠麼,我就喜歡他那幾根排骨,好像啃鴨翅膀。愈啃愈有味!」遠遠在樹林子那邊,掩掩藏藏,不敢拋頭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學生;那幾個還來不及脫去制服的是外島回來,到臺北度假的充員士兵;還有一些三重鎮到公園來打秋風登記有案的小流氓;還有西門町拍賣行、裁縫鋪、皮鞋店的小夥計;也有心臟科的名醫生,一位軍法官,還有曾經紅得發紫現在已經禿了頭常戴著一頂巴黎帽的臺語明星;還有那位皺得滿面山川狂熱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藝術大師。藝術大師常常說一些我們不甚明瞭的話:「肉體、肉體那裏靠得住?只有藝術,只有藝術才能長存!」所以他把我們王國裏的美少年,都畫成了圖畫。當然,還有我們那位資格最老、歷盡滄桑的老園丁郭老。郭老一個人遠遠的屹立在那棵綠珊瑚的下面,白髮白眉,睜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滿懷悲憫的瞅著公園裏這一群青春鳥,在午夜的黑暗裏,盲目的、危急的,四處飛撲。郭老在長春路開了一家照相館青春藝苑。他收集了我們的照片,貼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鳥集」。他把我編成八十七號,命名為小蒼鷹。
「不好意思再向他開口了,」吳敏乾笑了一下,「住院的錢都是他墊的,一萬多塊呢。」
楊教頭揚手便給了老鼠兩下耳光,打得老鼠的頭晃過來,晃過去,然後又用扇柄戳了他兩下額頭,才帶著阿雄仔揚長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節奏的前後起伏波動著。
吳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去找張先生。從前吳敏住在張先生家,我到那兒找過他和*圖*書一次,吳敏正跪在地板上,揪著一塊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著赤膊,一雙光足,一頭的汗。他看見我非常高興,從冰箱裏拿了一瓶蘋果西打來請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奮力擦拭,一面跟我聊天。張先生那間公寓布置得非常華美,一套五件頭黑漆皮高靠背的大沙發,几案都是銀光閃閃克羅米架子鑲玻璃面的。客廳正面牆有一座高酒櫃,裏面擺著各式各樣的洋酒瓶。
「哎——」老鼠觸電般跳了起來,「別碰,好痛,是火泡子——那個死郎用香菸頭燒的。」
「喔唷,這是甚麼玩意兒?」小玉用手去摸。
張先生舒了一口氣,卻又轉過頭去看電視去了。彩色螢光幕上,映著〈群星會〉青山和婉曲兩人正做著情人的姿態,在合唱:
因為是週末的晚上,我們都到齊了,一個挨著一個,站在蓮花池的臺階上,靠著欄杆,把池子圍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圍,浮滿了人頭,在黑暗中,一顆顆,晃過來,晃過去,在繞著池子打圈圈。在幽冥的夜色裏,我們可以看到,這邊浮著一枚殘禿的頭顱,那邊飄著一綹麻白的髮鬢,一雙雙睜得老大、閃著慾念的眼睛,像夜貓的瞳孔,在射著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隱密的私語,在各個角落,嗡嗡嚶嚶的進行著。偶爾,一下孟浪的笑聲,會唐突的迸發到濃熱的夜空裏,向四處滾跳過去。當然,這陣放肆的笑聲,是從我們的師傅楊教頭那兒發出來的。楊教頭穿著一身絳紅的套頭緊身衫,一個胖大的肚子箍得圓滾滾的挺在身前,一條黑得發亮的奧龍褲子,卻把個屁股包得紮紮實實隆在身後,好像前後都接著一隻大氣球似的。楊教頭穿來插去,在臺階上來回巡邏,忙著跟大家打招呼。手中擎著一柄兩尺長的大紙折扇,扇一張,便亮出扇面「清風徐來」,扇底「好夢不驚」,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來。楊教頭喘吁吁的叫著、笑著,一走動,身前身後的肉皮球,便顫抖抖,此起彼落的波動起來,很囂張,很有架勢。楊教頭自己封為公園裏的總教頭。他說,我們這個老窩裏,地上有幾根草他都數得出,在他手下調理出來的徒子徒孫,少說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揮舞著他手上那柄兩尺長的摺扇,一桿指揮捧似的,猛的戳到我們前來,喝罵道:
「你他媽狗娘養的,你那一身才是老龜|頭送的呢!」楊教頭一把扇子戳到小玉額上,罵道:「雄仔這件衣裳麼,你問問他自己,是誰買給他的?」
「拜託,拜託,」小玉抓住我的手臂,興奮的央求道。
「這麼多錢,你一輩子也還不清。我看你還是快點去找個有錢的乾爹,替你還債吧,」我笑道。
「怎麼樣?又要我替你圓謊了?怎麼請我吧。」
「小精怪,你那嘴巴那麼會講話,樹上那隻八哥兒,你去替我哄下來。」
「你們快去拿把刀來,我來把這雙賊爪子剁掉!這雙賊手留來做甚麼?一天到晚只會偷雞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子,我介紹人給你,要你去打炮,誰許你偷別人東西的?師傅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不等人家報警,我先把你這個死賊揪進警察局去,狠狠的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訴烏鴉,叫他把你吊起來打!」
據說我們師傅楊教頭從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陸上還在山東煙臺當地方官呢,跑到臺灣卻在臺北六條通開了一家叫桃源春吃消夜的小酒館來,楊教頭便在酒館子裏替他父親掌櫃。那時候,公園裏的人,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場,生意著實興盛了一陣。後來公園裏的流氓也夾了進去,勒索生事,把警察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上門了。生意一淡,關門大吉。後來別人又陸續開了瀟湘、香檳、六福堂,但通通不成氣候。公園裏的人,至今還是懷念著楊教頭那家桃源春。他們說,冬天夜裏,公園裏冷了,大家擠到桃源春去,暖一壺紹興酒,來兩碟滷菜。大家醺醺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齊哼幾支流行曲子,那種情調實在是好的。楊教頭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
「小玉,」老鼠低聲懇求道,「你去替我向師傅講一講,千萬別去告訴烏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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