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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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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三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我得回去。」
離開圓環,我漫步盪回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經沒有甚麼行人,紫白色的螢光燈,一路靜盪盪的亮下去。我一個人,獨自跨步在人行道上,我腳上打了鐵釘的皮靴,擊得人行道的水門汀嗑、嗑、嗑發著空寂的回響。我把褲帶鬆開,將身上濕透了的襯衫扯到褲子外面,打開了扣子。路上總算起了一陣凌晨的涼風,把我的濕襯衫吹得揚了起來。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張,我感到一陣沉滯的滿足,以及過度滿足後的一片麻木。
「噢,為甚麼呢?」我問道,他講得那樣舒坦,好像是在割雞割鴨似的。
他突然用臺灣話輕輕的哼了起來,〈白鷺鷥〉是一支天真而又哀傷的曲子,他的聲音也變得幼稚溫柔起來。
「那麼,我也叫你阿青吧。」
「信義路四段下去麼?臺北的街道改得好厲害,統統不認識了,我有十年沒有回來——」他吸了一下菸,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天夜裏,我才從美國回來的,走到南京東路一百二十二巷我們從前那棟老房子,前後左右全是些高樓大廈,我連自己的家都認不出來了。從前我們家後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裏有些甚麼東西?」
「紐約也有公園麼?」
車糞箕
「別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們都是同路人。從前在美國,我也從來不肯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現在不要緊了,現在回到臺北,我又變成王夔龍了。Stephen Ng,那是一個多麼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 Ng死了,王夔龍又活了過來!」
說著他自己先笑了起來,我聽著很滑稽,也笑了。
「噯,」我曖昧的叫了起來,我覺得風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稻子。」
我走到房門口時,回頭說道。一口氣,我跑下瑤臺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發響的木樓梯,跑出那條濕嘰嘰臭薰薰的窄巷,投身到圓環那片喧囂擁擠,到處掛滿了魷魚、烏賊,以及油膩膩豬頭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門口,望著那一排倒勾著油淋淋焦黃金亮的麻油鴨,突然間,我感到一陣猛烈的飢餓。我向老闆娘要了半隻又肥又大的麻油鴨,又點了一盅熱氣騰騰的當歸雞湯。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帶了藥味滾燙的雞湯,直灌了下去,燙得舌頭都麻了,額上的汗水簌hetubook•com.com簌的瀉下來,我也不去揩拭,兩隻手,一隻扯了一夾肥腿,一隻一根翅膀,左右開弓的撕啃起來,一陣工夫,半隻肥鴨,只剩下一堆骨頭,連鴨腦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脹脹的,可是我的胃仍舊像個無底大洞一般,總也填不滿似的。我又向老闆娘要了一碟炒米粉,窸窸窣窣,風掃殘葉一般,也捲得一根不剩。結帳下來,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裏那卷鈔票,五張一百元的,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那麼多錢。剛才他把皮夾裏所有的鈔票都翻出來給我了,還抱歉的說:剛回來,沒有換很多臺幣。
「小弟,你知道麼?我的護照上有一個怪名字:Stephen Ng。廣東人把『吳』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國人都從鼻子眼裏叫我『嗯,嗯,嗯,』——」
「十八。」
「我不是去留學,我是去逃亡的——」他的聲音倏地又變得沉重起來,「十年前,我父親從香港替我買到一張英國護照,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隻日本郵輪,那隻船叫白鶴丸,我還記得,在船上,吃了一個月的醬瓜。」
「明天可以見你麼,阿青?」
他突然沉默起來,我側過頭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雙眼睛碧熒熒的浮在那裏。床頭那架風扇軋軋的搧過來一陣陣熱風。我背上濕漉漉的浸在汗水裏。窗外圓環夜市那邊,人語車聲,又沸沸揚揚的湧了過來。兜賣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勁,可是不知怎的,那樣瘖啞的一隻喇叭,卻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極溫馨的臺灣小調,小時候,我常常聽到的,現在讓這些破喇叭吹得嗚嗚咽咽,聽著又滑稽,又有股說不出的酸楚。
「五天以前,我父親下葬在六張犁極樂公墓,」他在抽一根菸,菸頭在黑暗中亮起紅紅的一團火,「據說葬禮很隆重,我看見簽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卻不知道六張犁在哪兒,我從來沒有去過。你知道麼,小弟?」
「我是說公園裏那些蓮花,都到哪裏去了?」
「據說是紅睡蓮,對麼?」
「是麼?」我笑道,好奇起來。
「不能在這裏過夜麼?」他看見我在穿衣褲,失望的問道。
他說著卻嘆了一口氣道:
「就是了,從前我像你那樣的年紀,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個夏天,也不過三個月的光景,一個人的一身肉,會驟然間耗www•hetubook•com.com得精光,只剩下一層皮,一把骨頭。一個夏天,只要一個夏天——」
「你是在美國舊金山麼?」我試探著問道,我們公園裏有一個五福樓的二廚,應聘出國,到舊金山唐人街一家飯館當起大廚師來。他寫信回來說,舊金山滿街都是我們的同路人。
「對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約。」
白鷺鷥
常常在午夜,在幽冥中,在一間隱蔽的旅棧閣樓,一鋪破舊的床上,我們赤|裸著身子,兩個互相隱瞞著姓名的陌生人,肩並肩躺臥在一起,陡然間,一陣告悔的衝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密、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將我們那顆赤|裸裸的心挖出來,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瑤臺旅社來的,是一個中學體育老師,北方人,兩塊腹肌練得鐵板一樣硬,那晚他喝了許多高粱,嘟嘟噥噥,講了一夜的醉話。他說他那個北平太太是個好女人,對他很體貼,他卻偏偏不能愛她。他心中暗戀的,是他們學校高中籃球校隊的隊長。那個校隊隊長,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卻無法對那個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種暗戀,使他發狂。他替他提球鞋、拿運動衫,用毛巾給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個孩子。一直等到畢業,他們學校跟外校最後一次球賽,那天比賽激烈,大家情緒緊張。那個隊長卻偏偏因故跟他起了衝突。他一陣暴怒,一巴掌把那個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來,他就渴望著撫摸,想擁抱那個孩子一下。然而,他卻不知道為了甚麼,失去控制,將那個孩子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那五道指印,像烙痕般,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時時隱隱作痛。那個體育老師,說著說著,一個北方彪形大漢,竟嗚鳴哭泣起來,哭得人心驚膽跳。那晚下著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著。對面晚香玉的霓虹燈影,給混得紅綠模糊一片。
我猶豫起來,對陌生客,我們從來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其實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氣,「王夔龍才是我的真名字。那個『夔』字真難寫,小時候我總寫錯。據說夔龍就是古代一種孽龍,一出現便引發天災洪水。不知道為甚麼我父親會給我取這樣一個不吉祥的名字hetubook.com•com。你的名字呢,小弟?」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來。
「嗯?」我沒有聽懂他的話。
「他們放我出去,夏天早已過了,中央公園裏,樹上的葉子都掉得精光。我買了一包麵包乾,在公園裏餵了一天的鴿子——」
「甚麼?」我吃了一驚,沉寂了半天,他的聲音突然冒了起來。
「瘋人院裏也有意思呢。」
「我要試試,我還有沒有感覺。」
「有幾個女人看見,嚇得大叫。警察跑過來,把我送到了瘋人院裏去。你去過瘋人院麼,阿青?」
「那麼甚麼時候再能見到你呢?」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怎麼會?」
瑤臺旅社二樓二五號房的窗戶,正遙遙向著圓環那邊的夜市。人語笑聲,一陣陣浪頭似捲了上來,間或有一下悠長的小喇叭猛然奮起,又破又啞,夜市裏有人在兜賣海狗丸。對面晚香玉、小蓬萊那些霓虹燈招牌,紅紅綠綠便閃進了窗裏來。房中燠熱異常,床頭那架舊風扇軋軋的來回搖著頭。風,吹過來,也是燥熱的。
「當然,當然,」他搖著一桿瘦骨稜稜的手臂笑了起來,「我是說白鷺鷥,小弟。從前臺北路邊的稻田裏都是鷺鷥,人走過,白紛紛的便飛了起來。在美國這麼些年,我卻從來沒看見一隻白鷺鷥。那兒有各種各樣的老鷹、海鷗、野鴨子,就是沒有白鷺鷥。小弟,有一首臺灣童謠,就叫〈白鷺鷥〉你會唱麼?」
「那些蓮花呢,阿青?」
「我進的那家瘋人院在赫遜河邊,河上有許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數帆船。我頂記得,有一個叫大偉的男護士,美得驚人,一頭閃亮的金髮,一雙綠得像海水的眼睛。他起碼有六呎五,瘋人院裏的男護士都是大個子。他拿著兩顆鎮靜劑,笑咪|咪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見了!』他誤會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將我撳到地上去。你猜為甚麼?我講的是中文,他聽不懂!」
「我早忘了,一回到臺北不知怎的又記起來了。這是我從前一個朋友教我的,他是一個臺灣孩子。我們兩人常跑到我們家後面松江路那頭那一片稻田裏去,那裏有成百的鷺鷥。遠遠看去好像田裏開了一片野百合。那個臺灣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謠,我也聽會了。可是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回來,臺北的白鷺鷥都不見了。」
「對了,鮮紅鮮紅的。從前蓮花開了,我便去數。最多的時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摘了一朵,放在一個人的掌心上,他捧著那朵紅蓮,好像捧著一團火似的。那時候,他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十八歲——」我感到他那釘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的頭髮裏,輕輕的在爬梳著,他那雙野火般跳躍的眼睛,又開始在我身上滾動起來,那樣急切、那樣強烈的乞求著,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懼畏起來。
車到溪仔坑——
「你從信義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極樂公墓在六張犁山上。」
「你怎麼還記得?」我忍不住笑了。
「沒關係。」我含糊應道。
「碰痛你了,小弟?」他問道。
「我姓李,」我終於暴露了自己的身分,「他們都叫我阿青。」
「沒有。」
我低下身去繫鞋帶,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撒這個謊。我並沒有約會,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見他。我害怕看到他那雙眼睛,他那雙眼睛,好像一逕在向我要甚麼東西似的,要得那麼兇猛,那麼痛苦。
「美國到處都是瘋子。」
「怎麼沒有?那兒的中央公園要比咱們的新公園大幾十倍,黑幾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像一潭無底深淵。公園裏有好多黑樹林,一叢又一叢,走了進去,就像迷宮一般,半天也轉不出來。天一暗,紐約的人,連公園的大門也不敢進去。裏面發生過好多次謀殺案,有一個人的頭給砍掉了,身體卻掛在一棵樹上。還有一個人,一個年輕孩子,身上給戳了三十幾刀——」
他猛吸了兩口菸,沉默了半晌,才嚴肅的說道:
他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悠遠、飄忽,好像是從一個深邃的地穴裏,幽幽的冒了出來似的。
在黑暗中,我們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著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雙閃灼灼,碧熒熒的眼睛,如同兩團火球,在我身上滾來滾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覓求。他仰臥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當他翻動身子,他那尖稜稜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側面,我感到一陣痛楚,喔的叫了一聲。
「唉,可惜了。」
「五天前,我的父親下葬了。」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雙又長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張開,好像兩把釘耙一般,「這雙手臂只剩下兩根硬骨頭了,有時戳著自己也發疼——從前不是這個樣子和_圖_書的,從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一樣那麼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他們都說那些蓮花很好看呢。」
「你是美國留學生麼?」我問道。
「不痛麼?」
「你幾歲了?」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闖進中央公園裏去。就在那個音樂臺後面一片樹林裏,一群人把我拖了進去,我數不清,大概總有七、八個吧。有幾個黑人,我摸到他們的頭,頭髮好似一餅糾纏不清的鐵絲一般。他們的聲音在黑暗裏咻咻的喘著,好像一群毛聳聳的餓狼,在啃噬著一塊肉骨頭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們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陽從樹頂穿了下來,他們才突然警覺,一個個夾著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個又老又醜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瑟瑟的伸出手來,抓我的褲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陽照得我的眼睛都張不開了——」他把那一雙瘦稜稜像釘耙似的長手臂伸到空中,抓了兩下,「一夜工夫,我覺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給他們啃掉了似的,紅紅紫紫,一塊塊的傷斑。那個夏天,我跟那些美國人一樣,也瘋了起來,瘋得厲害。我看著自己身上的肉,像頭皮屑,一塊塊紛紛掉落,就像那些痲瘋病人一般,然而我一點知覺也沒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著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鮮血直流——」
「瘋人院裏有好多漂亮的男護士。」
「新公園是全世界最醜的公園,」他笑道,「只有那些蓮花是美的。」
「中央公園裏,也有我們同路人麼?」我悄聲問道。
「我們在公園裏,反正總會再碰面的。」
「我信。」
「噢,那些蓮花麼?聽說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舊金山?我不在舊金山,」他猛吸了一口菸,坐起來,把菸頭扔到床前的痰盂裏,然後雙手枕到腦後,仰臥到床上。
「是紐約,我是在紐約上岸的,」他的聲音又飄忽起來,讓那扇電風扇吹得四處迴盪,「紐約全是一些幾十層的摩天大樓,躲在下面,不見天日,誰也找不著你。我就在那些摩天大樓的陰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紐約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園,你聽說過麼?」
「我聽過,不會唱。」
「一點也不痛,我只聞到血腥味。」
「我父親臨走時,對我說:『你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許回來!』所以,我等到我父親過世後,才回到臺灣,我在美國,一等等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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