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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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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五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在這裏吃飯吧,」黃叔叔也立起身來。
她的聲音尖細、凌厲,顫抖抖的一聲奮揚起來,聽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裏那個臺語悲旦白鶯唱得還要叫人心酸。
有一天,母親在天井裏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塊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滿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木盆邊,佝著背,一頭烏黑的長髮,嬝嬝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水澆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面柔柔的哼著〈六月茉莉〉。弟娃笑,母親也笑,他們母子倆清脆歡悅的笑聲,在那金色的陽光照耀下,迴盪著。等到母親走進屋內去拿毛巾,我走了過去,站在木盆邊,正當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他那白白|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紅的牙齒印。母親趕出來,舉起火鉗將我的膝蓋打得烏青瘤腫,好幾天,走路都是瘸的。我看著那青腫的膝蓋,流出膿血來,心中只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討饒。那次後,母親對我又添了幾分嫌惡,說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寶島姑娘真美麗——
等我立正站好,雙手貼在褲縫上,父親才拿起那枚勳章,別在我的學生制服衣襟上,然後他也立了正,一聲口令喝道:
這條死巷巷底,那棟最破、最舊、最陰暗的矮屋,便是我們的家。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我跟父親用一塊黑色的大油布鋪在漏洞上,遮蓋起來,上面壓了許多紅磚頭。雨下得大,屋內還是會漏的,於是鉛桶、面盆、有時連痰盂也用上,到處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內便叮叮咚咚,響到天明。我們的房子特別矮,陽光射不進來,屋內的水泥地分外潮濕,好像一逕濕漉漉在出汗一樣,整棟屋子終年都在靜靜的、默默的,發著霉。綠的、黃的、黑的,一塊塊霉斑,從牆腳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們的衣服,老是帶著一股辛辣嗆鼻的霉味,怎麼洗也洗不掉。
母親出走,我似乎並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大概因為母親對我從小嫌惡,使我對她只有畏懼,沒有依戀。母親生我的時候,頭胎難產,子宮崩血,差點送掉性命,因此,她一口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來投胎向她討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來搓平我的額頭,對我說道,
母親出走的那個晚上,父親擎著他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那管自衛手槍,虛恫的搖揮著,跑了出去,聲稱要去斃掉那對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來,卻醉得連路都走不穩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咿唔唔訓了一大頓我們不甚明瞭的話,講到後來,他自己卻失聲痛哭起來,他那張皺紋滿布灰敗蒼老的臉上,淚水縱橫——那是我所見過,最恐怖、最悲愴的一張面容。弟蛙嚇得大哭,我卻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張開了,寒意凜凜。
母親的身世和來歷都是十分曖昧不明的。據說她是桃園鄉下一戶養鴨人家的養女,養父是個酒鬼,百般虐待,幸虧養母還疼她,少受了許多罪。可是有一天,養父一把鐮刀飛過去,把她額頭上削去了一塊皮,於是她便逃了出來,跑到中壢,在第一軍團軍營附近一家下等茶室,當起女招m.hetubook.com.com待來。那段日子,母親的行為大概不甚檢點,經常跟第一軍團那些軍爺們製造事件。有一次,兩個少尉軍官為她爭風吃醋,動起武來,險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鬧大了,母親在中壢立不住腳,才到臺北來幫人做下女。黃嬸嬸懷孕時,請了母親臨時幫忙,就是那樣,便跟父親搭上了。那年父親四十五,母親才十九歲。黃嬸嬸提起這件事,總捂起嘴巴笑:
我覺得那枚勳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親將我的手一把擋開,皺起眉頭說道:
我不由自主,趕忙將手舉到額上,向父親行了一個舉手禮。我差不多笑出了聲來,但是看見父親板著臉,滿面嚴肅,便拚命忍住了。父親說,等我高中畢業,便正式將那枚寶鼎勳章授給我。他一心希望,我畢業的時候,保送鳳山陸軍軍官學校,繼承他的志願。
「呃,不早了——」
父親也不等黃叔叔回話,便踏著他那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步伐,昂然離去。他的胸脯誇張的挺著,頭高揚到滑稽的地步,一雙穿得張了口的舊皮靴,踏在地上,發著啪噠啪噠空洞的響聲。
就在我們那間悶熱潮濕、終年發著霉的客廳裏,父親頑強的坐在他那張磨得油亮的竹靠椅上,打著赤膊,流著汗,戴著老花眼鏡,在客廳那盞昏黯的燈下,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在翻閱他那本起了毛脫了線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有一年臺北地震,我們屋頂的磚瓦震落了好幾塊,我們都嚇得跑到巷子裏去。等我們回返家中,卻發覺父親仍舊屹然端坐在客廳的竹椅上,手裏兀自捏住他那本《三國演義》,他頭上那盞吊燈,給震得像鐘擺一般,來回的擺盪著。
據說父親從前打日本人是立過功勳的——這是他自己告訴我們的。他講到「長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間會變得滔滔不絕,操著他那濃濁的四川土腔,夾七夾八口齒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們半懂不懂的話來。他那張磨得灰敗、皺紋滿布的黑臉上,那一刻,會倏地閃起一片驕傲無比的光采。父親說,那一仗下來,長沙郊外那條河河水染得通紅,他那柄馬刀,砍日本人的頭砍得刀鋒捲起。他房中案頭上一張全身戎裝的照片,捆著斜皮帶,穿著長筒馬靴,手裏捧著一頂穿了幾個彈孔的日軍軍盔,臉上露著勝利的得色。那張照片,便是在長沙郊野戰場上拍的,地上七橫八豎都躺滿了士兵的死屍。那時父親剛升團長,並且還受了勳。父親的床頭擱著一隻小小的紅木箱,箱子用一把銅鎖鎖住,箱子裏便珍藏著父親那枚二等寶鼎勳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學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召進他房中,鄭重其事的把他床頭那隻小紅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將箱子打開,裏面擱著一枚五角星形的紅銅鍍金勳章,中間嵌著藍白兩色琺瑯瓷的寶鼎。鍍金已經發烏了,花紋縫裏金面剝落的地方,沁出了點點銅綠來。繫在頂角的那條紅藍白三色緞帶,也都泛了黃。父親指著那枚舊勳章,對我說道:
母親年輕時,大約的確是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她長得身段嬌巧,細細的腰肢,一頭豐盛的長髮,烏亮亮像匹m•hetubook•com•com黑緞子披到背上來。她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一小撮嘴巴,嘴角翹翹的,滿臉稚氣,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小女孩。可是她那雙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雙烏亮的眸子裏,卻一逕閃爍得像兩隻受了驚的小鹿一般,東躲西藏,充滿了彷徨疑懼。有時候,她會突然眉頭一鎖,一雙大眼睛便像兩團黑火般燃燒了起來,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點著了似的。
啊——啊——被人放捨的小城市——寂寞月暗暝——
「敬禮!」
「站好!站好!」
父親做了一輩子的軍人,除了衝鋒陷陣以外,別無所長,找事十分困難。又是靠黃叔叔的面子,才擠進了一家公私合營的信用合作社,掛了一名顧問的閒職,月薪三千臺幣。在機關裏,他連張辦公桌也沒有的,其實用不著天天去上班。可是父親每天仍舊穿著他那唯一一套還像樣的藏青嗶嘰中山裝,手臂下夾著一隻磨得泛了白拉鍊只能拉攏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進,踏著他那僵硬的軍人步伐,風塵僕僕的去趕公共汽車。父親跟舊日的同僚,通通斷絕了來往。有一次,有兩個父親的老部下到我們家來探望他,父親穿著內褲躲進了廁所裏,隔著門對我悄聲命令道:
母親叫我黑仔,叫弟娃白仔。我長得像父親,高大黝黑,弟娃卻跟母親脫了形。一身雪白,一張娃娃臉,他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好像是從母親那裏借來的,可是卻沒有母親眼裏那股怨毒,一逕眨巴眨巴,好像在憨笑似的。母親說,她懷著弟娃時,夢見了送子觀音,弟娃是觀音娘娘特地送給她的,所以才長得跟她那樣像。她親自給弟娃縫了一套火紅綢子的衣服,脖子上給他戴了一隻鍍銀的白銅項圈,項圈上掛著十二生肖的鈴噹,弟娃滿地一爬,那些龍蛇虎兔的鈴噹便叮叮噹噹的響了起來,於是母親大樂,一把便將弟娃抱起摟入懷中,從他頭頂一直親到他那雙胖胖嘟嘟圓滾滾的小腿上,親得弟娃扎手舞腳,咯咯不停的傻笑。
「阿母——」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來了。
臺下的觀眾更加興奮起來,大聲叫道:跳!跳!跳!樂隊敲打得愈來愈急切,於是臺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字排開,開始飛踢大腿,跳起舞來。她們一邊踢,一邊唱,手釧子錚錚鐺鐺。臺下的男人們,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儀手執著麥克風,也在大聲喊:嗨!嗨!嗨!好像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是叫你們阿母送紅蛋去的,誰知你們阿爸紅蛋留下,連人也留下了!」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站了起來,張望了半天,赫然發覺,原來臺上左邊第一個舞|女,就是母親。她們六個人,都搽得一臉大團大團紅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畫得又是藍又是紫,臉譜勾得一模一樣,不容易分別。母親已經三十出頭了,可是她身材嬌小,又那樣打扮著,看起來,竟像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來,總比她們遲緩一些。她一逕咧著塗得紅紅的嘴巴,露著一口白牙,做出一副笑容來。可是她那雙大眼睛卻一直急切的眨巴著,好像十分倉皇吃力的模樣。我告訴弟和*圖*書娃,母親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趕忙爬到凳子上去,尋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一聲:
「黑仔,莫要皺眉頭,小孩子額頭上有皺紋,要不得,犯凶的。」
「改天再來。」
父親獨自坐在客廳裏研究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時,母親便一個人在客廳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彎著腰,在搓洗那些堆積如山無窮無盡的床單衣裳。因為貼補家用,母親每天都去兜攬一大堆別人家的床單衣裳回來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髒衣裳裏,弓著背,拚命的搓,奮力的洗,兩隻手在肥皂水裏,一逕泡得紅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撈起裙子,露出一雙青白的小腿來,一頭烏黑的長髮紮成一刷大馬尾,拖在身後。有時候,母親一面搓洗,一面一個人忘情的哼著臺灣小調,搓著搓著,她會突然揚起面,皺著眉頭,放聲唱了起來:
然而母親一走,我跟弟娃兩個人卻突然變得相依為命起來。弟娃一向是跟母親睡的,母親出走那天晚上,他卻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拚命擠到我懷裏來,大概他心裏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摟住他,學母親那樣,拍著他的背,一塊兒睡去。
「阿青,我要你牢牢記住:你父親是受過勳的。」
我們的家,在龍江街,龍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裏。就如同中國地圖上靠近西伯利亞邊陲黑龍江那塊不毛之地一樣,龍江街這一帶,也是臺北市荒漠的邊疆地區。充軍充到這裏來的都是一些貧寒的小戶人家。我們那條巷子裏,大多是一些不足輕重的公家單位中下級人員的宿舍。兩排木板平房,一棟棟舊得發黑,木板上霉斑點點,門窗瓦簷通通破爛了,像一群襤褸的乞丐,拱肩縮背,擠在一堆。左邊第一棟是秦參謀家,一扇大門給颱風颳掉了,一直沒有補上,好像禿著嘴巴,缺了一顆門牙似的。秦參謀喜歡坐在大門缺口一張矮凳上,手裏抱著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據他自己說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啞得患了重傷風一般。去年他中了風,臉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奮力的唱著〈逍遙津〉,很蒼涼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張嘴,下巴便好像掉下來了似的,一臉痛苦不堪的神情。右邊第一棟住著蕭隊長和黃副隊長兩家,蕭太太和黃太太吵了十幾年的架,因為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常常在深夜裏從她們廚房中傳出來一聲聲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聲,配著尖厲的詛咒,在寒風中,聽得人毛骨悚然。蕭太太是大塊頭,聲音宏亮,總是占上風。黃太太卻乾瘦得像隻縮了水的黃瓜,一逕癟著嘴,淚眼汪汪,滿面悽苦,好像給蕭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一家家傳出來,都是怨聲。我記得,那麼些年,我們那條巷子好像從來沒有安寧過。這邊哭聲剛歇,那邊吆喝怒罵又洶洶然揚了起來。然而我們那條二十八巷,卻是一條叫人不太容易忘懷的死巷,它有一種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種特殊的破敗與荒涼。巷子兩側的陰溝,常年都塞滿了腐爛的菜頭、破布、竹篾、發鏽的鐵罐頭,一溝濃濁污黑的積水,太陽一曬,鬱鬱蒸蒸,一般強烈的穢氣便和圖書沖了上來,在巷子裏流轉迴盪。巷子中央那個敞口的垃圾箱,內容更是複雜。常常在堆積如山的穢物上,會赫然躺著一隻肚子鼓得腫脹的死貓,暴著眼睛齜著白牙;不知是誰家毒死的,扔在那裏,慢慢開始腐化;上面聚滿了綠油油一顆顆指頭大的紅頭蒼蠅,人走過,嗡地一下都飛了起來,於是死貓灰黑的屍身上,便露出一窩白蠕蠕爬動的蛆來。巷子是黃泥地,一場大雨,即刻變成一片泥濘,滑嘰嘰的,我們打著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著,腳上裹滿了泥漿,然後又把黃滾滾的泥漿帶到屋裏去。如果天氣久旱,風一颳,整條巷子飛沙走石。於是一家家破缺的牆頭撐出來的竹篙上,那些破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床單、枕頭,在黃濛濛的風沙中,便異常熱鬧的招翻起來。
然而父親大概也曾熱愛過母親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卻十分的暴烈。有一次,母親在門口跟一個賣菜的小伙子調笑,她拿一根蘿蔔去敲那個中輕男人敞裸的胸膛,那個小伙子便乘機捏了一下母親的膀子。父親恰巧撞見了,回家以後,也不發言,倏地從門背後抽出一根籐鞭子,嗖、嗖、嗖在母親背上便猛抽了三下。母親跌倒在地,她細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兩隻肩膀猛烈的抽搐著,一雙青白的小腿不斷的在蹬踢。她躺在地上的那副樣子,使我想起我們過年時宰殺的一隻小母雞,喉頭割斷了,躺在地上、兩隻雞爪子不斷痙攣的蹬踢著,在做垂死的掙扎,一身雪白的羽毛濺滿了鮮紅的血點子。母親躺在地上,並不哭泣,也不叫喊,一臉青蒼,一小撮嘴巴緊緊閉著。她那雙大眼睛望著父親,好像要跳了出來似的。第二天,母親沒有起床。父親回家時,卻將一包花紙包著的盒子,往母親床頭一塞,急急轉身便走了出去。盒子裏是一件嶄新的細麻紗連衣裙,豆綠的底子,起著大團大團的紅芍藥。母親爬下床,將新衣裳換上,站在鏡子面前左顧右盼起來。可是她露在外面的背項上,卻添了兩條手指粗的鞭痕,橫斜在那裏,青紅青紅的浮腫起來,像兩條蛇,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
然而父親卻說,我們能夠弄到那樣一棟房子,已經是萬幸了。民國三十八年,父親那個兵團在大別山和八路軍交戰,被圍困了一個多禮拜,救兵趕不到,父親被俘虜了。後來逃脫,來到臺灣,革去了軍籍。幸虧父親一個舊日的老戰友黃子偉黃處長,賣了一個人情,才讓父親暫時棲住在這棟矮小破爛的宿舍裏。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黃子偉叔叔家裏去,去的時候,總是拎著一瓶紅露酒,一包鹽脆花生;然後和黃叔叔兩人對坐著,用水碗子裝酒,你一碗我一碗的猛灌,嘴裏的花生米嚼得克咔嚓咔嚓。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剛毅木訥、不善言辭的人,喝了酒,更加一句話也沒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裏,一臉紫脹,兩眼通紅,一直挨到太陽下去,屋內黑了,父親才立起身來,乾咳一聲,說道:
我八歲的那年,有一天,母親忽然失蹤了。她帶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帶走了父親買給她的那條花裙子。她跟了小東寶歌舞團裏一個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參加和-圖-書了他們那個歌舞團,環島巡迴表演去了。小東寶歌舞團的宿舍本來駐紮在長春路,母親常常去領他們團員的衣服回來洗。有一次,我經過他們宿舍窺見母親正跟那些團員們混在一起,在唱歌。那個小喇叭手,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穿了一身絳紅的制服,胸前兩排金色銅扣,袖子上兩道寬寬的金邊,他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帽子,露著兩片滲黑油亮的髮鬢來。他雙手舉著一管閃爍的銅喇叭,仰著身子,吹奏得異常囂張。母親夾在一夥女團員中間,一齊笑嘻嘻的在唱〈望春風〉。她的頭上也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男人帽子,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笑得那般開心過。
母親站在父親身邊,只到他的肩膀。兩個人走在街上,父親昂頭挺胸,好像在閱兵,大步大步的跨著,母親跟在他身後,碎步追趕,不住的兩邊張望。那樣一個蒼老灰敗、滿頭白髮倒豎的大男人,身後卻跟著一個娃娃臉,驚惶不定的小女子——他們兩人,是我們巷子中,一對極不相稱,走在一起令人發噱的老夫少妻。
母親離家後,我只見過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個年頭,我剛上初中。小東寶歌舞團回到臺北,在三重鎮美麗華戲院表演。我偷偷帶著弟娃,乘公共汽車過臺北橋到三重鎮去。美麗華原來是演歌仔戲的,在重新路一個巷子口,戲院只是一個三夾板圍起的大棚子,大門入口的地方,垂著兩幅花布門幔,圍牆板壁上貼滿了彩色廣告海報:小東寶歌舞團青春熱舞。上面印著許多露著大腿的舞|女。一個戴著花紙帽的男人,站在入口處,舉著一隻講話筒,大聲呼喊:標致小姐!精采表演!我帶著弟娃買了兩張票,擠進了戲院,裏面黑壓壓的人頭,差不多滿座了,鬧鬨鬨的。戲棚裏是水泥地,地上撒滿了果皮、瓜子殼、香菸頭、汽水瓶子。座位是一條條沒有靠背的長板凳,擠得密密的。觀眾差不多全是男人,許多打著赤膊,汗嘰嘰的露著上體。大多數的人都趿著木屐,坐下來後,便將木屐踢掉,一隻光腳板踡到凳子上。裏面的空氣混濁,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腳臭。我跟弟娃擠到戲臺左側最邊頭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戲臺上掛著一張破舊的茶紅幔子,臺上有一排反射的座燈,把戲臺照得通亮。戲臺右邊坐著歌舞團的樂隊,有五個人,都穿著他們那絳紅色銅扣金邊的制服,在那裏大吹大打,好像萬華市場大拍賣時洋鼓洋號那股喧囂、那樣熱鬧。我發覺帶著母親私奔的那個小喇叭手,就坐在樂隊前排第二個座位上。他揚著頭,鼓著腮幫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閃閃。他沒有戴帽子,梳了一個十分標勁的飛機頭,烏光水滑的。臺上的司儀擎著麥克風出來報了幕,講了幾句風話,臺下掀起一陣口哨飛采,突然間,六個舞|女便從幕後跑了出來。她們都穿著短短的粉紅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每個人的頭上箍著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鎖片子,兩隻手腕上也戴滿了閃爍的手釧子。她們出來後,肩靠肩站成一排,等樂隊換了一支曲子,她們倏地都甩出一隻手來,往臺下一指,一齊尖聲唱了起來:
「快去告訴他們,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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