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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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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六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瘋了!瘋了!」
南機場克難街兩邊,都是賣西瓜的小販,地上撒滿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爛鮮紅的西瓜肉,東一塊,西一塊,招來許多嗡嗡的蒼蠅。在太陽底下曬狠了,那些爛紅的西瓜皮肉都在冒著一股發了酵甜膩的餿氣。母親住的那棟房子就在克難街底的一個貧民窟裏。那是一棟十分奇特的建築物,一所日據時代殘留下來兩層樓的一座水泥房子,牆壁堅厚,牆上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個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禿禿,像是一座殘破的碉堡,據說是日本人駐軍用的。我進到房子裏,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樓梯蜿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裏去。裏面陰森森,洋溢著一股防空洞裏潮濕的霉味。一座樓裏不知道住了多少戶人家,裏面人聲嘈雜,大人的喝罵,小孩的啼哭,可是因為幽暗,只見黑影幢幢,卻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著那道水泥欄杆,摸索著,爬到了二樓頂,母親住的那家門口去。大門敞著,有一個老太婆坐在門口一張矮凳上,點著頭在打盹。那個老太婆穿著一件黃白麻紗的敞領汗衫,她頸子上的皺肉像雞皮似的,鬆垂了下來;她腦後掛著一小撮髮髻,前額上的毛髮卻掉光了,一大片粉紅的髮瘢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額上的頭皮給揭掉了一般,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你也跑出來了,阿青。」
她皺起眉頭,咂了咂嘴。突然間,她嘴巴一撇,輕佻的笑了起來,問我道:
「嗯?甚麼人?」老太婆睜開眼睛,嘎聲問道。
「是阿爸趕我出來的,」我說道。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蓋好。」母親顫抖著聲音叫道。我趕忙將被窩裹到她身上。她這間房間的窗戶都緊緊關了起來hetubook.com.com,而且還蒙上了厚簾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嘿嘿,你這一身穿得蠻標致嘛,你發財了麼,阿青?乖仔,給點錢給你阿母買東西吃好麼?我餓了一天了,他們拿來的東西,是餵豬的糠,哪裏人吃的?」
母親解完小便,用幾張粗黃的衛生紙揩乾淨。我把她從痰盂上抱起來,放回床上。
「你們阿爸,其實他對我,也還不錯的。只是,只是——」
我把被窩掀開,將母親從床上抱起來,她的身體乾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一隻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來一節節的硬骨。她身上透著一股嗆鼻的藥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裏已裝滿了半盆黃濁濁的尿液,我進來時聞到那股奇異的腥羶,就是那裏發出來的。母親坐在痰盂上,佝著身子,怨怨艾艾的說道: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兩百塊錢,分了一張一百元給母親,母親那雙瘦得像雞爪子的手,捏住那張鈔票,直打顫。她那張變得醜怪破爛的臉卻綻開了,笑得像個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張鈔票塞到枕頭底下,生怕別人看見,會搶走一般。她把錢藏好,拍拍枕頭,仰臥下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阿母,是我,阿青。」
「是麼?是麼?」母親亢奮起來,眨著她那雙下陷閃灼的眼睛。隨即她卻伸出手來,拍了一拍我的手背,點著頭,嘆道: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親骨肉,你對他是要好的——」
「你阿母是活不長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廟裏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個廟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輩子造了許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和-圖-書過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燒成灰都燒不乾淨!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親那雙雞爪似的手握著拳頭搥起床來,一面放聲悲嚎,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慘烈。外面那個老太婆噔噔噔跑了進來,雙手亂揮,嚷道:
老太婆也不答話,清了一清喉嚨,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裏面一間房間指了兩下。我走進去,穿過一道磚砌的衖堂,衖堂底那間房,房門垂著一張醬黃的布簾。我撈開簾子,房中黝黯,甚麼也看不見,只有隨著簾縫射進去一道昏慘慘的日光。我探索著走進了房中,裏面又悶又熱,迎面撲來一陣腥羶的惡臭,好像是死雞死貓身上發出腐爛的穢氣一般。
「哦,是麼?」
「你來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來,床前有個痰盂,你看見嗎?」
「你知道麼?阿青,他們都在等我死呢!」母親壓低了聲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烏黑的右手來給我看,她的無名指上猶鬆鬆的套著一枚磨得泛了紅的金戒指。「他們等我一死,就要來脫我這隻金戒指。別做他娘的春夢啦!我吞到肚子裏去,也不會給那兩個夭壽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窮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沒有錢買——」
我坐到母親頭邊,緊緊執住她那雙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關打著顫,我俯下身去,向母親急切的傾訴起來。我告訴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長春路康福醫院的吳醫生說他是重感冒,只給他打了一針退燒針。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燒得滾燙。我們送他到www•hetubook•com.com臺大醫院去急救。他們給他上了氧氣,弟娃直著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時,才斷的氣。斷氣的時候,是我抱住他的。醫院裏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腳猛踢他們,不准他們碰他。後來阿爸將我拉開,醫院裏的人用一塊白布把弟娃蓋了起來,抬走了。母親靜靜的聽著,沒有作聲,我講完後,我們默默的相對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母親奮力掙脫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隻手顫抖抖的指著我,厲聲喝道:
「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那麼,現在只剩下弟娃一個人跟著你阿爸了?」母親細顫的聲音,變得酸楚起來。
「好的。」我應道。
「怎麼啦?老頭子還好麼?還天天呷酒麼?」
「肺炎?甚麼肺炎?我不懂?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親那雙深坑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瘦削的臉扭曲起來,又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這個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還跑來哄我,告訴我生甚麼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賠命——」
「阿青麼?」
「剛才我喚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理我,那個死老婆子在裝聾呢!他們看見你阿母病得動不得了,便都來欺負我。她敢站在我房門口,對她兒子說:『那個查某不中用啦,還醫她做麼?』——」母親嗤嗤的冷笑了兩聲,「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這裏拖!」
「黃麗霞,阿麗。」
母親喃喃應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視著我,手擱在我的手背上。一剎那,我感到我跟母親在某些方面畢竟還是十分相像的。母親一輩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尋,最後癱瘓在這張堆塞滿了發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帳子裏,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畢竟也是她這具滿載著罪孽,染上了惡疾的身體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後塵,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親十分親近起來。
「阿巴桑,黃麗霞在麼?」我卸掉了墨鏡,招呼她道。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有三個多月沒看見他了——阿母,我也離開家了。」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聲。
那是母親的聲音,尖細,顫抖,從黑暗中幽幽的傳了過來。一陣窸窣摸索的聲音,啪的一下,床頭一盞暈黃的電燈打亮了。母親佝僂著側臥在床上,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絨線外套,下半身也裹著一條花布套棉被。她的頭深深的陷入了枕頭裏,枕頭邊堆著厚厚一疊粗黃的衛生紙;床上罩著的那頂方帳,污黑污黑的,好像是用舊了的抹布拼湊起來的一般,綴滿了一塊塊的補釘。我走到她床頭邊,她掉過臉來,我猛吃一驚,她那張臉完全變掉了。她原來那張圓圓的娃娃臉,兩頰的肉好像給挖掉了一樣,深深的凹了進去,顴骨嶙峋的聳了起來,她的兩隻大眼睛整個陷落了下去,變成了兩個大黑洞,眼塘子烏青,像兩塊瘀傷,臉肉蠟黃,兩邊太陽穴貼了兩片拇指大的黑膏藥,一頭長髮睡成了一餅一餅的亂疙瘩。她的兩隻手緊緊抓攏,像一對踡起的雞爪子,她那本來十分嬌小的身軀,給重重疊疊的衣裳被窩裹埋在床上,驟然看去,像是一個乾縮了的老女嬰。她伸出她那雞爪般的手,一把撈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淒厲的聲音,迫促的叫道:
「阿母,弟娃死了,」我終於大聲說了出來,好像胸中一塊瘀血,一下子和_圖_書吐了出來似的。母親呆呆的望著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弟娃死了三個多月了,阿母——」
我退了幾步,跑出了母親的房間,跌跌撞撞,從那道幽暗迴旋的水泥樓梯,奔了下去,母親那尖厲的慘嚎,一聲聲從樓上追逐下來。我逃到房子外面,腳下猶自不停的奔跑著。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轉,我感到一陣暈眩,冷汗從頭上水瀉一般,流了下來。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來,喘著氣,回頭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樓房,灰禿禿的矗立在烈日的太陽下,牆上布滿了一個個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監獄似的。
我佇立片刻,等到眼睛漸漸習慣了房中的幽暗後,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張掛著一頂方帳的床,床上隆起好像躺著一個人。我走了過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母親說著,她那雙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阿母——」我覺得我的喉頭好像給塞住了,叫不出聲音來了似的。
「阿母。」我立起了身來。
「醫生說,毒跑到骨頭去了,要鋸掉——」母親用手在她下身畫了一下,「兩條腿都要鋸掉,鋸一條腿要七千塊錢呢!莫說我沒錢,有錢我也不鋸!醫生說,毒已經散開了,一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這種女人還活著做甚麼——」母親突然顫巍巍的撐起身來,她那雙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閃起光來,「阿青,你答應你阿母一件事好麼?阿母從來沒有求過你,你就替你阿母做這一件事好麼?」
母親說著,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兩行眼淚來,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頰上。我將床頭那疊粗黃的衛生紙遞了兩張給她。她接過去,揩了揩面上的淚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臥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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