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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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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七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我們鑽出野人,連跑帶跳,穿過西門町幾條鬧街,趕到新世界去。《獨臂刀》是最後一天,又是星期日,好座位都賣光了。我們只買到兩張前座第三排的票。坐在椅子上,頭仰得高高的,銀幕上的人頭大得不得了,砍砍殺殺,血肉橫飛,那些刀刀劍劍好像要飛到我們頭上來了似的。我去買了一包五香牛肉乾,跟趙英一邊啃,一邊看王羽滿天裏翻筋斗,他的動作乾脆俐落,是真功夫,打得確實過癮。
我們跑過街去,只聽得計程車司機在後面哇哇亂罵。六點多鐘,西門町的人潮開始洶湧起來,我們穿過一些大街小巷,總是人擠人,暖烘烘的,都是人氣。我們吃多了牛肉乾,嘴裏鬧渴,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二十多塊錢了,便在一家冰果店買了兩根紅豆冰棒,一人一根,沿著武昌街,一路啃著,信步走到了西門町淡水河的堤岸上。淡水河上的夕陽,紅得像團大火球,在河面上熊熊地燒著。
「勿是!勿是!」他猛搖頭,打著上海腔,「我後媽是上海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額頭罵:『小赤佬!小赤佬!』她說要是恆毅開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間中學去。你聽過上海女人罵人麼?她們的聲音像刮玻璃那麼尖!我後媽一喊,我老爸便摀起耳朵開溜。他從前還是飛行員哩,就是噴射機也沒有我後媽的嗓子刺耳!」
「這裏有人坐嗎?」桌上擺著幾隻盛冷飲的空杯。
「趙英,趙子龍的趙,英雄的英。」
「你要聽甚麼?」
「沒有手怎麼拿刀?」
「你再吹一支歌來聽,這管口琴就真的送給你。」
「甚麼牌子的?」趙英瞅見我手上的口琴,問道。
「鯽魚、鯉魚、鰱魚,統統有。」
我突然笑了起來,我覺得沒有比開轟炸機的駕駛員養來亨雞更滑稽的事了。
他抬起頭,搖了一下。我摘下墨鏡,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指著兩隻空杯說:
「你是上海癟三麼?」
「我們看電影去。」我提議道。
「好紅的太陽!」
趙英咧著嘴,唱了兩句。
「當然,釣過好多條。」
「他們剛走。」
「你也是他們一夥的吧?」我問他。
「真的麼?」
火紅的夕陽,照得我的眼睛都張不開了,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倏地都衝進了腦門裏一般,頭脹得發疼,太陽穴迸跳起來,耳朵一直嗡嗡發響。在夕陽影裏,我看見趙英的身子急切地跳躍著,轉瞬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河www.hetubook.com.com堤的那一端。堤上空蕩蕩的,那管口琴躺在地上,猶自閃著紅光。我俯下身去,將口琴拾了起來,沿著堤岸,朝中興大橋那邊走去。橋上的螢光燈已經亮起,好像一拱白虹,遠遠跨在淡水河上。我猛回過頭去,看見西門町那邊上空,霓虹燈網已經張了起來,好像一座高聳入雲的彩色森林一般。
「是名牌嘛。」趙英接過口琴,端詳了片刻。
「到哪裏去呀?外頭熱得發昏!」他咋了一下舌頭。
「硬是要得嘛。」趙英奏畢,我拍手笑道。
「續集我來編。」我說道。
When skies are gray——
「嘿,你還會洋歌呢!」
「蝴蝶牌。」我將口琴遞給他看。
「你用甚麼做釣餌?」
You are my sunshine
「我喝了一杯鳳梨汁、一杯芒果汁,就還沒喝番石榴汁。我在這裏泡了一個下午,四個多鐘頭,錢也喝光了。本來我還打算去看電影的。」他吮著番石榴汁笑道。
「你最近學了甚麼歌?」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幫那些傢伙最污了!」
「棒極了!」他叫了起來,「我最愛看王羽的武俠片,打得真過癮。」
「這管口琴聲音簡直棒極了!」趙英笑嘻嘻說道,「從前我有一管國光牌的,也很棒。可是放在宿舍裏,不知給哪個小子偷掉了,氣得我發昏!幾天吃不下飯去。我要去買一管新的,你猜我後媽說甚麼?『丟了正好,有了那個東西,你書也不念!』你說氣不氣人?」
「去游水呀!」
「棒透了!」趙英拍手道,他在堤上坐了下來,「哪天我們來挖蚯蚓,釣魚好麼?」
「呔!小俠在此,不得無禮!」
Ya——Ya——Ya——
「我請你。」我說。
「這管口琴送給你。」我說道。
「喔唷,豆瓣鯉魚很好吃呢!」趙英笑道。
「他養雞!」他大聲叫道,「我們家有五百多隻來亨雞。」
「我們家臭烘烘的,雞屎臭!我老爸天天在雞棚裏撿雞蛋,我後媽就在屋裏搓麻將。從早上搓到半夜,從半夜搓到天亮。你猜我後媽為甚麼不喜歡我待在家裏?」
「我出來時,帶了五十塊的,打彈子輸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舌頭。
「真的?」趙英抬起頭來,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笑道和-圖-書
「好的。」我應道,我也坐了下來,我感到褲子後面口袋有根硬東西梗在那裏。我伸手去掏,是那管口琴。
「勿是!勿是!」他又笑著搖頭,「我在家,她就輸錢。因為我愛看武俠小說,看『書』把她看『輸』了。她說我是個倒楣鬼。」
趙英趕忙又撈起衣角來把口琴用力擦了一下,試吹了兩下,奏起一支〈踏雪尋梅〉來。他盤坐在地上,歪著頭,捧著口琴,在嘴邊來回靈敏地滑動著,雙手一張一合。夕陽罩在他的身上,把他那張圓圓的臉照得又紅又亮,他手上的口琴,閃著金紅的光輝,一陣傍晚的暖風,從淡水河面拂了上來,將嘹亮的口琴聲,拂得悠悠揚起。〈踏雪尋梅〉,我跟弟娃在學校裏都學過的,是吳暖玉老師教的。弟娃的聲音很好,最愛唱歌,洗澡的時候,也一個人自得其樂唱個不停,大概是母親那兒傳過來的。吳暖玉很喜歡弟娃,說他有音樂天才,把他推薦到懷靈堂的唱詩班去唱聖詩。禮拜天弟娃穿著白袍子,唱起詩來嘴巴張得圓圓的,很滑稽的模樣。初中畢業晚會,吳暖玉讓弟娃上臺去唱〈踏雪尋梅〉,她鋼琴伴奏。弟娃穿著一身童軍制服,圍了一條白領巾,領巾上鎖著一枚銀色的銅環,一張雪白的娃娃臉興奮得通紅。他太緊張了,聲音都有些顫抖。唱完下來,一直追著我問:阿青,我唱得怎麼樣?並不怎麼樣,我說。弟娃急得一頭的汗,吳老師還說不錯嘛。你窮緊張,嗓子都發抖了。噯、噯,弟娃急得直頓足。不錯!不錯!唱得很有感情,像歌王卡羅素,我拍著弟娃的肩膀笑道。真的麼?弟娃在我身後追著問道。真的麼,阿青。你莫著急,弟娃,我說。弟娃,我來替你想辦法。阿青,我不要去念大同工職,弟娃坐在河堤上,手裏握著那管口琴,我要念國立藝專。不要緊,弟娃,我來慢慢想辦法。可是阿爸說學音樂沒有用,弟娃低著頭,拱著肩,手裏緊緊握著那管口琴。我來替你想辦法,我說,弟娃,再等兩年,等我做了事,我來供你唸書。可是阿爸說學音樂要餓飯,弟娃的頭垂得低低的,夕陽照在他手裏那管口琴上,閃著紅光。弟娃,莫著急,我說。阿爸說念大同出來,馬上可以到工廠去做事。再等兩年,弟娃。我不要到工廠去,弟娃的聲音顫抖抖的。等我做了事,我來供你。我要去念藝專。再等兩年,弟娃。弟娃手裏那管口琴和_圖_書跳躍著火星子。弟娃。弟娃。弟娃的頸背給夕陽照得通紅。弟娃,莫著急。弟娃。弟娃。弟娃——
他起先有點不好意思,遲疑了片刻,終於訕訕的笑著將空杯推了過來,我倒了一半番石榴汁給他。
我覷了半天,發現只有靠冷氣機的那一角有一張檯子,是一個人坐著的,我走過去,問道:
「沒問題,你還要聽甚麼?」
「啊——」
「快點,」我立起身,「我們去趕四點半的那一場。」
「幾點鐘了,阿青。」他用手撥我的手錶來看,隨著又嘆了一口氣,說道:
「有一首英文歌〈You Are My Sunshine〉你聽過麼?」
「你一個人在這裏窮泡幹甚麼?」
「那麼你吹吹看。」我說道。
「那兩個小子是西門町兄弟幫的。」
「分一半給你。」
「應該還來個續集。」我們看完戲,走出戲院,趙英意猶未盡的說道:
「賓士!」
河堤下面不遠的沙灘岸邊,地上插著兩根釣魚竿,釣魚的人不知哪裏去了,釣竿給釣絲拖得彎彎的。
他驚叫道,他的兩隻手拚命掙扎。我的雙手從他背後圍到他前面,緊緊地箍住了他的身體。我的面頰抵住他的頸背。我的雙臂使盡了力氣,箍得自己的膀子都發疼了。他的一隻手肘猛撞到我的脅上,一陣劇痛,我鬆開了手。他跳開了,轉過身,一臉驚惶,不停的在喘氣。半晌,噹的一聲,他把那管口琴擲到我腳跟前,抖著聲音,說道:
「你調皮搗蛋。」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來,釣到兩條巴掌大的鯉魚。」
「他們都叫我阿青。」
「倒楣鬼,你叫甚麼名字?」
「他們開去兜風,開到仁愛路四段,一撞便撞到了電線桿上。兩個小子爬出車來,鬼一樣的溜掉了。他們說,那架嶄新的賓士,撞得像隻癟了嘴的癩蛤蟆!」
他說著,開心地笑了起來。我想到那部美國佬的汽車撞成癩蝦蟆的模樣,也禁不住笑了。他咯咯的笑個不停,那張曬得鮮紅的圓臉上,咧著兩顆又白又大的門牙。他的頭髮大概暑假剛留起來的,只有寸把長,鬈鬈地覆在額上。我看見他制服左胸上繡著恆毅中學五九三的學號。
「真的麼?」
「鯉魚最容易釣,這裏水髒,鯉魚多。」
「當然,」趙英昂起頭,得意洋洋,「我是我們學校口琴社的社員,青年節我代表我們學校出去比賽,還得過第二名哩!」
「你老爸從前開甚麼飛機?」
「你看,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人在釣魚。」
我點了一杯番石榴汁,用麥管吸了兩口。我發覺他在乾瞅著我,拚命在吸菸,我便對他說:
趙英手裏顛來倒去玩弄著那管口琴,捧到嘴邊去吹一下,又用衣角去揩拭一下。
他從口袋裏掏了半天,掏出一張五塊錢的鈔票。
「〈踏雪尋梅〉你會吹麼?」
「你這個人,你想幹甚麼——」
「這裏的魚多得很,我也來釣過。」我說道。
「是我們學校裏美國神父教我們的。」
趙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著夕陽奔跑過去,風把他的衣角拂了起來,長長的河堤上,他那身影映著那輪火紅的夕陽,伶俐的跳躍著。他跑到長堤盡頭,停了下來,回頭向我張開雙臂招揮起來,我忙跟了過去,趙英猶自喘息著,笑道:
「編個『無臂刀』,把王羽那一條手臂也砍掉。」
「我們去看新世界的《獨臂刀》。」
「你釣到魚了麼?」
淡水河堤五號水門這一帶,是西門町鬧區的邊緣。那些高樓大廈排列到這邊,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變成一溜破爛的平房,七零八落,好像被那些高樓大廈擠得搖搖欲墜,快坍到河裏去了似的。西門町的繁華喧囂,到了這裏,突然消歇,變得荒涼起來。住在這些破爛矮屋的居民,大多是做木材生意的,附近的堤岸邊,堆滿了長條的滾木,這些滾木都在水裏泡過,上面生了黴菌。我跟趙英越過滾木堆,爬到了堤岸上。堤上空蕩蕩的沒有人,堤下的淡水河,好像給那團火球般的夕陽燒著了似的,滾滾濁浪,在迸跳著火星子。河對面的三重鎮,上空籠罩著一片黑濛濛的煤煙,房屋模糊,好像是一大團稀髒的垃圾堆在河對岸。遠處通往三重鎮的中興大橋,長長的橫跨在河中央,橋上車輛來來往往,如同一隊首尾相接的黑蟻。河面上有一隻機帆,滿載著煤屎,嘟嘟嘟在發著聲音,一面巨大的黑帆,正緩緩地朝著天邊那團大火球撞去。
他是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男孩,穿著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軍制服,上衣拉到褲子外面,也沒有扣好,小腹露了出來。制服的兩條肩帶,一條鈕子掉了,翻了起來。他的背靠著冷氣機,腿蹺到一張椅子上,腳上一雙涼鞋,大腳趾露在外面,一翹一翹的動著。他面前的冷飲杯空掉了,裏面那根麥管也給咬折了。他手裏夾著根香菸,看見我坐下,趕忙塞到嘴裏猛抽兩下,可是他夾菸的姿勢一看就知道是個剛學抽菸的嫩腳色。
https://www.hetubook.com.com「甚麼牌子的汽車?」
「剛才走的兩個傢伙,昨夜裏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車。」他告訴我,很興奮的樣子。
「當然會!」
西門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們聯絡站之一,有時候小玉、老鼠、吳敏我們幾個人要互通消息,便到野人去留一張字條:「八點鐘新南陽門口。」「九點半中華路商場二樓吳抄手。」下午四點鐘,臺北已經給八月的太陽烤得奄奄一息了,我鑽進野人的地下室裏,每張桌子早坐滿了人,三三兩兩,全是青少年的頭顱。他們身上穿著大紅大黃,聚在一堆,併成了一朵朵的向日葵。裏面燈光昏朦,乳白的冷氣煙靄在游動著,冷氣裏充滿了辛辣的菸味。那架大唱機正在播著火爆的搖滾樂。披頭四放肆地在喊:
「傻子,不會運氣功麼?」我笑道。
「喔唷,高級車嘛。」
「昨天我才去東門游泳池,擠得像沙甸魚,水是臭的!本來我打算留在家裏看武俠小說。喂,你也練武功麼?」
趙英雙手捧起口琴,試了兩下,便吹奏起來了,他吹得十分純熟滑溜,和聲的拍子也扣得很準。
他又咯咯的笑個不停。
「悽慘,才四點半,我後媽又在打麻將,要我八點鐘以後再回家。」
My only sunshine
「蚯蚓,就在河邊可以挖得到,這裏的蚯蚓好肥,有指頭那麼粗。」
「甚麼?」唱機裏正在放一支湯姆瓊斯的歌,聲音奇大,我聽不清楚。
「哈,哈,我也剛看完《射鵰》,」他拍起手來叫道,「我在恆毅住宿,天天晚上躲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照著看,好過癮!有一天,給吳大傀頭捉到了,把那《射鵰》全部沒收去了。吳大傀頭是我們的舍監,有兩百磅,一講話,就喘氣,指著我罵道:『儂這個小鬼頭,頂勿守規矩!』」
趙英也咧著兩顆大門牙咯咯的笑了起來。我們穿過斑馬線,一輛計程車駛過來,倏地停下,恰好停在趙英身邊,趙英順手便在車頭上打了一掌,打得車頭蓬的一響,他併起兩根指,學電影裏王羽那副姿勢,指著計程車司機喝道:
「是麼?有些甚麼魚?」
You make me happy
「轟炸機,B-25,轟——」他用手做了一個飛機俯衝的姿勢,「他現在在家裏養雞。」
「你怎麼編?」
「我的段數才高哩,我在小學就看《射鵰英雄傳》了!」
「你也會吹口琴麼?」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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