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孽子

作者:白先勇
孽子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三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三

「光喝酒是不夠的,」楊教頭搖頭道,「日後咱們有機會到東京,林樣也得導遊一番,叫咱們開開眼界。聽說東京的孩子也標致得緊哪!」
「《好色一代男》林樣看過麼?」小玉問道,「是一部彩色古裝片。」
「我只記得他年輕時候的面貌——」林茂雄沉吟了片刻,他打量了小玉一下,笑道,「說起來,你跟他,眉眼間倒有幾分相似。」
兩人對過杯以後,林茂雄沉思了片刻,卻向楊教頭鄭重的說道:
「你怎麼知道?」林茂雄詫異道。
「那麼我趕快到烹飪學校報名,考個廚子執照去。」小玉笑道。
「你會燒菜麼?」
「等一下菜來了,先吃點才喝,空肚子鬧酒,要醉了。」林茂雄低聲對小玉說道。
「林樣!」楊教頭將扇子往桌上一拍,「你這句話,正說到我的心坎兒上!我是他師傅,難道還不望他好?他從前那些乾爹,有的開店舖、有的開洋行。他肯上進,謀份正經差事,還不易如反掌?偏偏這個小傢伙,天生一副賤骨頭!沒常性,三天兩頭,一言不合,大搖大擺的就開小差。他自己不愛好,我當師傅的,拿他也無可奈何。」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裏做事努不努力!」
「我們銷的,大部分是補藥,『胖美兒』之類,」林茂雄笑道,「臺灣市場小,西德貨競爭又厲害,生意恐怕也不太好做。」
林茂雄若有所思的頓了下來,他的雙顴微微的泛起酒後的酡色,牆上的扇形壁燈,晶紅的光照在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上,塗上了一層暈輝。他的嘴角漾著一抹悵然的微笑,眼角的皺紋都浮現了起來。
「那些日本孩子看見我們師傅,只怕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了!」小玉在旁邊插嘴道。
「他叫吳春暉,我們住在一條巷子裏,兩個人很親近,跟兄弟一樣。那時我們一同上臺北工業學校,學化工。兩人還約好,日後一塊兒到日本去學醫,回來合開診所。誰知道戰事一來,我卻給徵到大陸東北,一去便是這麼些年——」
「今晚規矩些,在人家華僑客面前,莫給師傅丟臉!」
林茂雄說著把外衣也卸了,小玉趕忙接了過去,掛到衣架上。楊教頭也除下了西裝,把領帶也鬆開了。林茂雄雙手端起酒杯來,向楊教頭敬酒道:
我們都笑了起來,女招待笑得用手摀住了嘴。
「那個吳春暉呢?」小玉好和圖書奇的問道。
幾碟菜我跟阿雄仔兩個人,悶聲不響掃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雞腿吃,兩手抓得油嘰嘰,啃完了雞腿,又吮手指頭。小玉點的烤花枝,他只吃了兩夾,其餘的我趁他說話,都暗暗的計算光了。幾道菜,烤花枝最爽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後,一隻碟裏還剩下一枚鹽酥蝦,我挾起送進嘴裏,連頭帶尾一齊吞了下去。吃完菜,我們把兩瓶紹興酒也搗鼓光了,才散席。
說著小玉便舉杯,一口氣咕嘟咕嘟將一杯酒飲盡了,一張臉頓時鮮紅起來,一雙飛挑的眼睛眼皮也泛了桃花。
「那敢情好!」楊教頭應道,「林樣肯提拔,是他的福。只是一件:要看他本人如何。小傢伙,肚裏的鬼,只怕有一打!」
小玉起身揀了一塊烤鰻魚,敬到林茂雄的碟子裏。林茂雄吃了一口,讚道:
「東京變得更厲害,」林茂雄嘆道,「戰後我們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著一棟棟高樓建了起來。我們老闆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眾町那一帶買下一塊地,就那樣發了起來——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們接去日本幫忙的——」
「你說吧,林樣,怎麼謝我這個師傅,」楊教頭唰地一下,打開摺扇,搧了起來。飯館有冷氣,楊教頭的胖臉上,汗珠子仍然滾滾而下。
我點了一碟鹽酥蝦,林茂雄自己也加了幾個菜,一道燒鰻,一道家常豆腐,一碟酸菜炒肚絲。
林茂雄一手扶在小玉的肩上,微笑著。
「這些年,我一直想回來看看——」林茂雄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沒料到臺北竟變得這麼繁華,好像十年前的東京一樣。玉仔今天帶我走過八條通——從前我們的老家就在那裏——現在全是旅館酒店,眼都看花了!」
「楊師傅,今晚請你來,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玉仔是個聰明孩子,我看他也還懂得好歹,由他這樣浪蕩下去,恐怕糟蹋了——」
「林樣是遠客,我應當先敬。」
「這回可是你自己說的,」楊教頭指向小玉,「咱們等著瞧吧——這倒好,日後傷風頭痛,直到小玉那裏拿藥就是了!」
「今天中午!我才帶林樣到華西街吃海鮮來,林樣說,比東京便宜多了,又好吃!」小玉面帶得色的笑道。
梅田果然有點情調,裝潢是東洋風格,門口跨著一拱小橋,橋下水池,流水潺潺,橋尾迎面還有一座www.hetubook.com.com假山,山頂閃著一盞小青燈。裏面收拾得窗明几淨,冷氣細細的涼著。四周牆上鑲著扇形的壁燈,晶紅的燈光,朦朦朧朧,幾個女招待的笑靨上,都好像塗著一層毛毛的紅暈一般。餐館盡頭,有人在演奏電子風琴,琴聲悠悠揚起。一位女招待迎上來,把我們帶上了二樓,樓上是隔間雅座,女招待揭開第二間的珠簾,小玉及那位華僑客林茂雄已經坐在裏面等候著了。我們進去,林茂雄趕忙起身過來迎接,小玉緊跟在他身後。林茂雄是個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兩鬢花白,戴著一副銀絲邊眼鏡,一張端正的長方臉,一笑,眼角拖滿了魚尾紋。他穿了一身鐵灰色西裝,繫著根暗條領帶,銀領帶夾上鑲著一顆綠玉。楊教頭搶上前去,先跟林茂雄重重的握了一下手,又替我跟阿雄仔兩人引見了。林茂雄把楊教頭讓到上座,將我跟阿雄仔安插在楊教頭左右。大家坐定後,楊教頭一把扇子指向小玉,說道:
「楊師傅,你是行家,請先點吧。今天是玉仔的主意,吃臺灣小菜。」
「有一件,在家裏穿穿。」
「呔!我把你這個不孝的畜生!」楊教頭手一揚,厲聲喝道,旋即卻放下手來嘆了一聲:「林樣,你不知道,徒弟大了,師傅難做,嘔氣得很!這幾個東西,笨的笨,蠢的蠢,都上不了得檯盤,唯獨這個小傢伙,鬼靈精怪,一把嘴,又像刀,又像蜜,差點的人,也降不住他。林樣,我看他跟你竟有點投緣。」
「我有一本東京地圖,」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會迷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館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樣,要是我穿起和服來,會好看麼?」
「讓他們去吧,」林茂雄笑道,「難得孩子們吃得這麼開心!」
「番眾町那裏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館,裏面的孩子穿著和服的。」小玉插嘴道。
「是啊,我剛到長春的時候,生滿了一腳的凍瘡,寸步難行。」林茂雄搖頭笑道,「後來才知道東北人的靴子裏原來都塞滿了烏拉草取暖的。」
「慢來、慢來,別嗆著了。」林茂雄趕緊伸出手制止道。
「替林樣做事,我盡心就是了。」小玉一臉正經的說道。
「楊師傅到東京來,我一定做嚮導,帶你到新宿去觀光。」
「沒有的事!」楊教頭擺手道,「www.hetubook.com.com他在別人面前,張牙舞爪,就像隻小鬥雞,你真是把他收服了!」
「楊師傅,請你先受了我這杯酒。」
「我們已經開始做廣告,徵經銷員了——我的意思,就是想叫玉仔跑跑外務經銷。」
「傻仔,」林茂雄搔了一搔他那花白的髮鬢,「隔了三十年,我們相見也不認識了呀!」
「把你們的陳年紹興熱來,」楊教頭命令道,「加酸梅!」
林茂雄又讓阿雄仔,阿雄咧開大嘴笑嘻嘻的說:
楊教頭也慌忙不迭的舉杯回敬道:
「先生要喝甚麼酒?」女招待怯生生的問道。
「人事呀!這裏甚麼都講人事!要拉大醫院,又要拉大醫生,藥品才銷得出去。」
「不必了,讓我來。」
「你穿上和服,倒像個日本娃娃。」
「嗨。」女招待又趕忙應道。
「噯,」林茂雄嘆息道,「他可憐,給日軍拉去東南亞打仗去了,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活著沒有?」
「他長得是甚麼樣子?」小玉問道。
女招待應著走了出去,小玉把酒篩到裝酸梅的杯裏,浸漬片刻,先替林茂雄斟上一杯,又把別人的酒杯都注滿了,才立起身來,雙手捧起酒杯,朝林茂雄敬道:
「那麼,就來碟西施舌吧,嘗嘗美人舌頭的味道!」
「你這個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頭一下,「好像東京去過多少次似的,這麼熟!」
「那我一定拚命幹就是了!」小玉笑道。
「不會可以學嘛。」
「灰的。」
「喂,你們客氣些!」楊教頭喝道,轉向林茂雄道歉道:「林樣,請多多包涵!我命苦,收了這麼個傻仔,又加上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徒兒,處處出洋相!」
「當然、當然,」林茂雄陪笑道,「師傅哪有不疼徒弟的道理?是這樣的,咱們成城藥廠在臺北松江路設了間經銷處,要雇用一批人,我想把玉仔安插在公司裏,有份差事,學個一技之長,對他日後是好的。所以先向師傅問准,備個案。」
「玉仔一直很懂禮貌。」林茂雄笑道,自己也吮了一口酒。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招待揭簾走了進來,端上一盆潔白的冰毛巾讓我們揩面,又遞給我們一人一張菜牌。林茂雄先讓楊教頭:
「《好色一代男》?」林茂雄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日本人愛吃中華料理,他們常常在中國飯館宴客,在日本開餐館很賺錢。東京m.hetubook.com.com有一家留園,是滿洲皇族開的。氣派大得很,普通人還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雞,日幣三千圓!」
「烤花枝,我要吃烤花枝!」小玉嚷道。
「現甚麼寶?」楊教頭低聲笑罵道,「給他來道烤雞腿吧!」
「我也到過東北,冰天雪地,耳朵差點沒給凍掉!」楊教頭插嘴道。
「嗨。」那個女招待趕忙應聲寫了下來。
「玉仔很乖哩,」林茂雄側過頭去,望著小玉笑道,他說得一口東北腔的國語,小玉挨坐在林茂雄身旁,笑吟吟的。他穿了一件水綠白翻領的襯衫。一頭長髮,梳得整整齊齊,好像剛吹過風,一副頭乾臉淨的模樣。
「那行,他那把嘴還要得!」楊教頭嘉許道。
「老一輩的都不在嘍,」林茂雄欷歔道,「這次我回來,倒想找一位少年時代的朋友——」
「我已經問過他了,他自己說願意。」林茂雄側過頭去望著小玉笑道。
「就是說啊,所以今晚特地要請楊師傅來喝杯酒呢!」林茂雄笑應道。
「玉仔,他這幾天做我的導遊,我們看了不少地方。臺北,我是完全不認識了——」
「那一帶變動得厲害,」楊教頭接嘴道,「從前咱們在六條通開了一家『桃源春』,轟轟烈烈了一陣子——現在那家酒館已經換了兩個老闆,改成甚麼『阿里山』了!門口漆得大紅大綠,走過那裏我看著就刺心!林樣這次回來,親人都看到了?」
「一番館在番眾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的說。
「那邊餐館常常請不到廚子。」
「哦,我喜歡白綢子的。以後我也去買一件;不過聽說好的貴得很。要是我在東京穿起和服來,他們真把我當作日本仔怎麼辦?我又不會說日本話,只會一句:我哈腰——果哉一麻司,還是師傅教的。你肯教我說日文麼,林樣?」
「玉仔,你想要吃甚麼?」林茂雄轉頭問小玉。
「嘖、嘖,」楊教頭咂嘴道,「林樣,你本事大。這個小傢伙腦後那塊反骨大概給你抽掉了——竟變得這般彬彬有禮起來!」
「不要緊,只要痛下決心,一條街一條街,一個城一個城去找,總有一天找得到。」小玉頗為自信的說道。
「甚麼顏色?」
「池部良演的,」小玉說道,「他在電影裏穿了一件白綢子黑緞帶的和服,亂瀟灑一陣!林樣也有和服麼?」
晚上八點正,我們到了中山北路的梅田。我們的師傅楊教頭只帶了原始和圖書人阿雄仔跟我兩人去,老鼠因為烏鴉不准出來,吳敏頭暈,在楊教頭家休息。楊教頭穿得正正經經,一件泡泡紗草青條子的西裝上衣,一身粽子一般,箍出了圓滾滾的幾節肉來,還繫著根寬領帶,綠綢子底爬滿了朱紅的瓢蟲。一頭一臉的熱汗,白襯衫早沁得透濕。他把阿雄仔也打扮了一番,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花格子西裝,袖子太短,露出裏面一大截襯衫來,拱肩縮背像足了馬戲團裏穿著外衣的大黑熊。在梅田門口,楊教頭轉身叮囑我們:
「我隨和得很,甚麼都吃,連人肉也吃!」
「真正是小孩子說話。」林茂雄搖頭笑道。
「聽說東京的中國飯館也多得很哪。」小玉探問道。
「日本人不吃內臟,我有好些年沒有吃到炒肚絲了。」林茂雄笑嘆道。
「林樣,我到東京去,在中國餐館打工,行麼?」小玉問道。
女招待送菜上來,頭兩道是烤花枝、烤雞腿。林茂雄挾了一塊烤花枝,擱在小玉碟子裏。阿雄仔看見那盤焦黃油亮的肥雞腿,伸出隻大手爪便去抓。我整天只吃了兩枚燒餅,老早餓得肚子不停的嘰咕嘰咕發響,一聞到那陣烤雞腿的肉香,頓時一嘴巴的清口水,手上的筷子跟阿雄仔的手爪差不多同時伸到盤中最大那隻雞腿上。
「這家燒烤,確實不錯。」
「我從來不喝急酒的。」小玉笑道,「今晚實在高興,所以放肆了!」
「你不必打這些鬼主意了!」楊教頭道,「林樣回日本,乾脆把你裝進箱子裏,提走了事!林樣,聽說這幾年東京也繁榮得了不得!」
談笑間,我跟阿雄仔兩人已經把雞腿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一時菜都上齊了,而且林茂雄又一直叫我們不要拘束,我跟阿雄兩個人,筷子調羹並用,蝦子鰻魚豆腐肚絲,一人盛滿了一盤。梅田的臺灣小菜果然勝過青葉、梅子,味道精緻得多。我心裏想下次不知幾時才有機會上館子,吃夠本再說。
「雞、雞——」
「怎麼樣,林樣?我這個徒弟還聽話吧?」
女招待去暖了一壺紹興酒來,一隻高玻璃杯裏盛著酸梅,她要替我們斟酒,小玉卻趕忙接了過去道:
「玉仔跟我兩人很合得來。」林茂雄笑著拍了一拍小玉的後腦袋瓜。
「好的。」小玉點頭應道。
「林樣,今晚是你給我面子。我先乾了這杯酒,表示我一點敬意吧。」
「是麼?」小玉笑道,「那個容易,林樣,我陪你去找!」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