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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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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四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十四

鐵牛扠著腰,敞著胸,企立在那裏,一頭鐵硬的怒髮,根根倒豎,一條黑帆布的臘腸褲,箍得腿上的肌肉波浪起伏,皮帶也不繫,褲頭滑得低低的,全身都在暴放著野蠻的男性——可是藝術大師說,他在鐵牛的身上,終於找到了這個島上的原始生命,就像這個島上的颱風海嘯一般,那是一種令人震懾的自然美。他替鐵牛畫了好幾張畫像,他說,那才是他真正的傑作。藝術大師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學生,「文明和教育把他們的生命力都斲傷了,」他冷笑道:「他們像甚麼?一束塑膠花!」然而那群大學生卻獨自圍成了一個小圈圈,嘴裏夾著洋文,沾沾自喜的在跳著探戈的花步。
「盛公又開『派對』了。」
「算了吧,盛公,」楊教頭安慰他道,「養兒子,不孝順,也是枉然!」
主人盛公坐在客廳一端凸起的臺上一張檀木的太師椅上,居高臨下,睜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既感興味又無可奈何的瞅著那一群暖烘烘的青春肉體,半刻也不肯安分的蹦跳著、飛躍著。盛公穿了一件黑絲綢香港衫,左邊胸袋上繡著一朵醉紅的海棠花,頭上殘剩的一撮稀髮,一綹綹梳得妥妥貼貼的覆在頭頂上。因為長年風濕,盛公的背一逕痛得彎成一把弓,背後襯著兩隻軟泡泡的黑絲絨的椅墊。盛公的萬年青電影公司剛推出一部文藝片《靈與肉》,轟動港臺,創下近年來的票房紀錄。盛公心花怒放,便開起「派對」,來慶祝《靈與肉》的成功,連電影中那支主題曲〈碎心花〉也得了一個大獎。盛公對我們,確實是慷慨的。時常無緣無hetubook.com.com故,他會叫一桌酒席,讓我們吃得興高采烈,他夾在我們中間,拍著我們的背,說道:「能吃就吃吧,孩子。像我,連塊排骨都啃不動嘍。」盛公鑲了一口的假牙,只能吃蝦仁蒸蛋、雞血豆腐。盛公喜歡訴說他過去輝煌的故事,他從前在上海,是天一公司的臺柱小生,跟徐來、王人美都配過戲。他說徐來最美,不愧是標準美人。他把他從前那些劇照拿出來,給我們看,我們都笑了起來。盛公悻悻然喝道:「笑甚麼?難道你們還不相信這就是我麼?」我們確實不相信,相片裏那個年輕英俊、眉眼靈秀的男人,竟會變成一個癟嘴駝背的醜老頭。上次盛公開「派對」,我們吃完喝完,大家成群結隊,一哄而散,誰也不肯留下來陪盛公消夜,喝紅棗桂圓湯,聽他那些講了又講的古老故事。在空曠的客廳裏,盛公獨自頹然靠在太師椅上,茶几上,菸屍酒罐,糖紙瓜子殼,堆積如山。盛公突然感傷起來,淌下了兩滴衰老的眼淚,對楊教頭慨嘆道:
華國寶,人都叫他華騷包,一天到晚愛亮出他身上那幾斤健身房練出的肌肉來。讀過一年藝專,便自以為是電影明星了,是個刁狂無比的浮滑少年。然而人卻聰明絕頂,也有才,倒真是一塊料!看見麼?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戴著一頂巴黎帽的,他是誰?是陽峰哪,《悲情城市》、《心酸酸》,從前臺語片那個過了氣的紅小生。他整日在小華的身後,就好像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一般。這兩年陽峰的魂只怕也給他磨掉了,供他吃、供他住m.hetubook•com•com、供他讀書。華國寶卻冷冷的說道:「我並不稀罕!」
楊教頭用扇子遙點了紅衣少年一下,歪過頭去,湊到盛公耳下,報告了一段少年的履歷:
「晚上十點鐘。」
這個消息,像一則不脛而走的謠言,從早上開始,便在臺北市我們這個隱密的地下國度裏,每一個角落,散布開來。從八德路傳到中山北路,從中山北路流到西門町,從西門町越過淡水河吹到三重鎮,然後再回頭,落到萬華三水街那條熱臭污穢的死巷中。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陽的後排座椅上,當然,最後歸集到我們的老窩公園裏——大家見了面,都會心的一笑,互相傳遞、互相印證:
「那塊料還不錯,」盛公轉向坐在左手凳子上的楊教頭說道,他正覷著老眊的眼睛,指向人群中一個身著火紅緊身衫的少年。少年的身材很帥,長腿細腰,一個倒三角的胴體,寬厚的胸膛,兩塊胸肌囂張的隆起。少年揚面昂首,左顧右盼,一副目中無人的狂態,都堆在他那似笑非笑,上挑的嘴角上。盛公識人,《靈與肉》中的男主角林天,一經他提拔,登時平步青雲,熠熠的便紅了起來。
吳敏那張臉變得愈加蒼白了,他退縮到客廳遠遠的一角,閃躲到那架卍字烏木屏風後面去,掏出手帕,揩拭他額上的冷汗。他左手上的繃帶還沒有除去,白白的一圈,套在腕上,手銬一般。張先生剛跨了進來,他穿了一套很體面天藍色沙市井的夏天西裝,頭髮抿得一絲不苟,下巴剃得鐵青。他右邊嘴角拖著的那一道深紋,在紅艷hetubook•com•com艷綠森森的燈光下,如同一條陰黑的刀痕,斜橫在那裏,好像一逕在兇殘的微笑著似的。蕭勤快跟在他身後,濃眉大眼,茁壯得像頭小公牛,見了人便咧開他的厚嘴唇,得意的笑道:「我們剛到華聲去看戲:《靈與肉》。」
十點鐘,八德路二段一條弄堂裏,早已停滿了腳踏車、摩托車,還有一兩部小轎車。盛公那幢兩層樓的花園洋房,外面看去,一片昏暗,連門燈都沒有開。樓房上下,門窗緊閉,簾幕低垂。外人看見,都會以為宅內的人早已安息,燈火俱滅。誰也不會察覺,那座外表十分安靜規矩的巨宅裏,一個秘密聚會,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只有走近客廳時,才聽到裏面隱隱約約的人語笑聲以及管弦的悠揚。客廳門口,一排排、一行行,早已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有尖著頭繫帶子的老式生生皮鞋,有鏤著小洞的白皮鞋,有泥滾滾發著膠臭的運動鞋,還有幾雙赤|裸裸的高跟木屐。盛公家的客廳,十分寬大,容得下四五十人,可是裏面一片黑壓壓都擠滿了人頭。客廳中央那盞大吊燈,旋轉出紅、綠、紫三種顏色的燈光,配著唱機播放出來「碎心花」的探戈節奏,轉得偌大一間客廳,像隻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濤起伏。一個個人的身上臉上,時紅時綠,好像一群色彩艷異的熱帶魚,在五顏六色的水波中,載浮載沉。裏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嚨,叫著笑著跳著,可是誰也聽不清誰的話,因為客廳那座兩噸半的冷氣機,正開足了馬力,轟轟的噴射,把人語笑聲,鎮壓下去。門窗關閉得緊,客廳裏一逕醞著和-圖-書一股清一色濃濁的男人味。
心臟科的名醫史醫生正伸出手去,按了一按三水街小么兒花仔的胸脯,說道:「花仔,你的心長歪了,難怪你這個人也是歪的。」史醫生常常要我們到他的永樂診所去檢查身體,他給我們義診,連金黴素也是贈送的。史醫生的診所裏有人送他一塊匾:仁心仁術。他確實是一個仁醫,非常關心我們的健康,常常給我們講解衛生常識。
楊教頭是盛公唯一的知己,盛公的感慨,只有他才能了解。
「那個騷東西麼?」
「八德路二段。」
「盛公家開『派對』!」
在盛公這間門窗緊閉、簾幕低垂、冷氣機開得轟轟響的客廳裏,我們一個個都放浪形骸的蹦跳起來,愈跳愈驃悍,愈猖狂,一個個都誇張的笑著、叫著,好像在向外面那個合法的世界挑戰,報復一般。在那轉得忽紅忽綠的燈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衰老無奈的臉,陽峰那張追悼哀傷的臉,華國寶那張狂傲的臉,吳敏那張蒼白的臉,張先生那張一逕浮著一抹兇殘微笑的臉,這一張張年老的、年輕的、美貌的、醜陋的臉上,都漾著一股若有所失的曖昧神情,好像都在企圖遮掩甚麼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隱痛?一顆長年流著血不肯結疤的心?在那盞旋轉燈下,我又看到了那張古銅色高額削腮的臉——立在我面前的是那個頭一次帶我到瑤臺旅社去,小腹練得鐵板一般硬的中學體育教員,他正朝著我,伸出了他那筋絡崎嶇的手臂來。在旋轉燈下,我看見了一隻隻的手:吳敏那隻綁著白繃帶受了重創的手,老鼠那隻被菸頭烙起了燎泡的手,陽峰那隻向和圖書華國寶伸了出來而又痛苦遲疑縮了回去的手。在這個封閉壅塞的小世界裏,我們都伸出了一隻隻飢渴絕望的手爪,互相兇猛的抓著、擓著、撕著、扯著,好像要從對方的肉體抓回一把補償似的。體育教員那隻手,像鋼爪一般,一把扣住我的右腕,拶得我的手骨直發疼。他是那樣急切的望著我,紅絲滿布的眼裏,好像又有千言萬語要向我傾吐一般。我聞到他呼吸裏噴出的酒味,他又醉了,就像那天夜裏一樣,醉得口齒不清,向我傾訴了一大堆他的傷心歷史,那樣一個北方大漢,竟會慟哭得令人手足無措。我感到非常尷尬,我實在不忍見到那張古銅色醉臉上淚水縱橫的模樣。在人堆中,肉磨著肉,我盲從奮力的蹦著跳著,一陣突如其來莫名的悲傷,千鈞壓頂陡然罩了下來。我覺得客廳裏的氧氣好像驟然抽掉,胸口一悶,令人窒息起來。我猛地掙脫了體育教員鋼爪似的手,奮力推開人堆,竄逃到客廳外面去。在客廳門口,我從那堆混雜的鞋子中,找到了我那雙打著鐵釘張了口的皮靴子。
「楊胖子,老來無子,到底是淒涼的。」
老鼠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趁人不覺,從茶几上攫走了那包還未開封的「長壽」,迅速的塞進了褲子後面的口袋裏,又擠到那張大理石面的八仙桌邊,從一隻朱漆的四色糖盒裏,狠狠的抓起一大把金銀紙包著的巧克力,正要往胸袋放,卻讓聚寶盆的盧司務一把捉住了手梗子。老鼠咧著一口焦黃的牙齒,無奈的笑道:「盧爺,要吃糖麼?」盧胖子笑得像尊歡喜佛,大肚子頂到老鼠的胸上:「糖,我不要吃,我倒想啃你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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