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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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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

「那麼我是大單于你是二單于。」
「你不是說我們是遊牧民族麼?」
「他笑起來,嘴角上好像劃過一刀似的,不像個『刀疤王五』像甚麼?」
吳敏的父親在臺北監獄,坐牢已經坐了兩年多了。他在萬華一帶販毒,賣白麵,給抓了起來。他父親是廣東梅縣人,吳敏說剛到臺灣時,他老爸身上還帶幾根金條的,可是他好賭如命,喜歡賭臺灣人的四色牌,把金條輸光了,便幹起販毒的勾當來。頭一次下牢,吳敏的母親剛懷了他,出世幾年都沒有見過他老爸,他是在新竹他叔叔家長大的。他父親出獄把他接走了,東飄西蕩,混了幾年,又給抓進牢去。
「『刀疤王五』?」吳敏愕然道。
「張先生是個『刀疤王五』,有甚麼情?」
我跟吳敏約好,我在房間裏等他。我在二樓二一五,他在三樓三四四。楊教頭叫我和吳敏到中山北路京華飯店去,只告訴我們旅館房間的號碼。那個人臨離開房時,沒有開燈,留下了房間鑰匙,擱在床頭五斗櫃上,在黑暗中低聲說道:房錢已經付過了。我沒有看清他的面貌,也沒有問他的姓名。他開門掩身出去時,我只覺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約有六呎。隔壁的七七餐廳是開通宵的,凌晨一點了,猶自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聲,我躺在床上,抽完了一支菸,吳敏才來敲門。
「你哪裏懂得?」吳敏嘆道,「我跟你說過,我從小便跟著我老爸到處流m.hetubook.com.com浪,我們租來的房子,就從來沒有一個洗澡間。夏天還可以在天井裏沖涼,冬天兩三個禮拜才去一次澡堂子。身上臭得自己聞見也要作嘔。我又是最愛乾淨的人,張先生那個洗澡間,不是天堂是甚麼?」
「我想我的弟弟。」我說。
「阿青,我記得我頭一夜搬到張先生家,在他那間洗澡間裏,足足磨了一個多鐘頭。」吳敏搖著頭笑道。
「你這個傢伙,那天要不是我和小玉老鼠及時趕到,你這條小命早送掉了!真沒出息,姓張的那種人,也值得你去為他割手!難怪小玉罵你,他前天還說,要你把他的血還給他呢!」
我把他摟過來,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
「小敏,我們是匈奴還是鮮卑?」我一邊跑著步,喘著氣回頭問吳敏。
「是匈奴吧?」吳敏笑了起來。
「叫單于。」
「匈奴王叫甚麼來著?」
「你真缺德,那麼會損人!」吳敏有點不以為然。
「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們呢,阿青?我們逐甚麼?」
「莫開玩笑了。」吳敏咯咯的掙扎著笑了起來。
「你不知道,張先生家那間洗澡間有多棒,全是天藍色的瓷磚砌成的,連澡缸也是藍的——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漂亮的洗澡缸,澡缸上面還有瓦斯爐,一打開龍頭,熱水嘩啦嘩啦就出來了。我放了滿滿一缸熱水,泡在裏頭,一直捨不得爬起來,泡得一身紅通通——m.hetubook.com.com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洗了那麼個舒服澡!」
「我們逐兔子!」我叫道。
「喲,你這條小命差點送在那個姓張的手裏,還那麼衛護他!」
我們走到圓山兒童樂園門口,停了下來,坐在門口外面的石階上,我們都脫去了鞋子,打了赤足,並肩靠在一起。白天這一帶那麼熱鬧,兒童樂園裏都是孩子們的尖笑聲,此刻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只有吳敏那怨艾的聲音,在黑暗裏浮沉著。
「我跟著我老爸流浪,兩三年倒換了七八個住的地方,總是因為欠房租,讓房東攆走。有一次我們住在延平北路一條巷子裏,那家房東太太是個母夜叉。我們欠租,賴了兩天,她豁瑯瑯一傢伙把我們的東西統統扔到巷子裏去。臉盆、漱口盃,到處滾。我老爸兩副最心愛的四色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個人滿地撿東西,鄰居都在圍著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搬進張先生家後,我以為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方,所以特別小心,半點錯也不敢犯,沒想到末了還是讓張先生掃地出門。」吳敏又那樣怨怨艾艾起來。
「也不是這樣說,」吳敏低聲說道,「我在張先生那裏住了那麼久,不知不覺便把他那裏當做自己的家了。那天突然間給張先生攆了出來,一時心慌,覺得走投無路,才做出那種事來。張先生那裏你是知道的,乾乾淨淨,舒舒服服,怎麼不教人留www•hetubook•com•com戀呢?」
我跟吳敏兩人,悄悄地走下樓去,也不到櫃檯去還房間鑰匙,趁著櫃檯的夥計不注意,溜出了京華飯店。一出去,我們兩人不約而同的便跑起步來,往圓山那個方向跑去,跑了一段路,燈光漸疏,我們才停下來,鬆了一口氣。路上行人已經絕跡,路的兩頭都是空蕩蕩的,我的一隻手摟在吳敏的肩膀上,我們兩人的腳步,同一步調,在人行道上,橐橐地一直響了下去。
「你家裏人呢,你不想念他們?」
「嗯?」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厲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來。「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塊!」
「你在洗澡間裏玩那麼久幹甚麼?」
我提著鞋子站立起來,吳敏也立起身,我們兩人,光著腳板啪噠啪噠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面,吳敏跟在我身後,一條中山北路,連汽車也看不見了。
「那天黃昏,我提了個破箱子,從張先生家走出來,愈走愈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經過一條小河,大概是舒蘭街那邊吧,我把那隻破箱子往河裏一扔,心裏想:人都不想活了,還要箱子做甚麼?我是不忿的,我並沒有做錯事,張先生也那麼不留情——」
我記得第二天,颱風過後,我們家裏漲水,泥滾滾的雨水,冒過了床腳,總有一尺深,父親率領著我和弟娃,我們三個人都打著赤膊,穿著短內褲,父親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提著一隻大鉛桶,我和弟娃用臉盆,父子三人,拚命舀水往屋外潑。父親嘴裏一直哼哼嘿嘿在咒罵,弟娃卻咬著嘴唇偷笑,好像舀水是件樂事似的。水退後,我們那所又陰又濕的矮房子裏,一股泥腥,總也除不掉。父親後來弄來幾把艾草來燒,他說可以去毒,因為弟娃皮膚敏感,中了濕氣,發得一身的紅疹子。
「張先生那個人,脾氣是怪一些,有點忽冷忽熱,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親近。他攆我出門的頭一天,對我特別好,還送了一臺聲寶牌的小收音機給我玩,又讚我的豆瓣鯉魚做得夠味,那晚難得他興致那麼高,跟我兩人喝光了一瓶白干,對我說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輩子麼?』我當然說能,張先生卻冷笑道:『你又來哄我了!你們這些兔崽子,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給你們幾分顏色,你們就爬到人頭上來了!』張先生告訴過我,從前有個孩子跟他住,他很寵那個小傢伙,誰知那個小傢伙不但不領情,還倒踢一腳,把他的東西偷得精光溜走。張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開玩笑對張先生發誓道:『張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給你看!』他嘆了一口氣,一臉的酒意,摸摸我的頭說道:『阿敏,你哪裏懂得?四十歲的人,不能傷心,也傷不起!』阿青,你莫笑,我寧願在張先生家天天洗廚房洗廁所,也強似現和*圖*書在這樣東飄西蕩遊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麼?」
「我知道。」我用力摟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父親將我攆出門,我身上沒有帶錢,在西門町逛了一個下午,平時走過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櫥裏那些糕餅,從來也沒有注意道,可是那天,那一疊疊一堆堆的紅豆芝麻餅,看得人直嚥口水,腹中咕嚕咕嚕響個不停,胃裏空得直發慌。
吳敏低下頭去,一邊踢著腳。
吳敏追上來,氣吁吁地問道:
我記得我每次到光武新村張先生的公寓去找吳敏,他不是在擦地板,便在洗廚房,把張先生那個家收拾得有條不紊。我還跟他開玩笑說張先生請到一位最好的小管家。
「他長得倒有點像你,乖乖。」
「給人家掃地出門,滋味不好受哩。」吳敏幽幽的說道。
「難道你不想家麼?」
吳敏雙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緩緩說道:
「你這副德性!把張先生的洗澡間也說成天堂了!」我忍不住好笑。
「小敏,你的手好了麼?」我看見吳敏的左腕上的紗布綁帶已經除去。
「哦——」吳敏轉過頭來,望著我,路燈下,他那清秀的臉上滿布著稚氣,「他長得像你麼?」
「結疤了。」吳敏把左手插|進了褲袋裏去。
我們都哈哈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在夜空裏,在那條不設防的大馬路上,滾盪下去。
「我的家在龍江街,」我說,「龍江街二十八巷。」
「他在哪裏?」
「他睡在這個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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