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孽子

作者:白先勇
孽子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五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五

他怔怔的瞅著我,不出聲了。
「阿——青。」他拖長聲音學我道。
我奪過他手裏的水瓢,舀了一瓢水,從他頭頂上便澆了下去。他趕忙護住頭縮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的亂躲。我把他捉住,又一連往他身上沖了好幾瓢水,才把我洗澡用的那塊瑪麗藥皂拿來,替他擦背。
「你家裏還有甚麼人呢,小弟?」
「傻東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總有個名字吧?」
「邋遢鬼,我帶你去沖涼。」我不由分說把他拉了起來,執著他一隻手,帶他到洗澡房去。我用鉛桶接了一桶冷水,並幫著他把衣服脫掉。我遞了一隻葫蘆水瓢給他,說道:
「紅——公——雞」他又唱了一遍,「鳳姨教我的:紅——公——雞——尾——巴——長——」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麼?阿——青。」
「阿婆——鳳姨——」
「你和-圖-書自己沖吧,我去拿毛巾來給你。」
「阿母上山去了——鳳姨說,阿母上山去了——」
小弟怔了半晌,回頭望著我,眼睛睜得老大。
我把那瓶鮮奶的蓋子打開,遞給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獲甘露一般,一口氣喝掉了半瓶。奶汁沿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他那白粗布汗衫上。他一連幾口把鮮奶喝光了,才咂咂嘴,愜意的吁了一口氣,雙手卻一直緊緊握住空奶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個芒果剝開一半,咬了兩口,芒果肉厚多汁,又甜,還有蘋果香,正吃得起勁,抬頭卻發覺小弟坐在床上,一直覷著我,嘴巴半張,眼睛跟著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動。
「甚麼雞?」
他一樣樣唱數著。
「還有龍眼!」他突然記了起來,很得意的補充道,然後卻又若無其事地說:「阿爸賣果果。」
「萬——華和*圖*書」小弟想了一下,應道。
「你叫甚麼名字?」我把那瓶鮮奶舉得高高的。
孩子怔怔的望著我,嘴巴張成一個O形。他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定定的瞪著人,眨也不眨一下。
「嗐——」他竟有點不耐煩的地搖了搖頭。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說道,「你這樣就跑出來,你家裏人找不到你怎麼得了?」
我發覺他的頸背上薄薄的敷著一層泥灰,他坐在我身邊,我聞得到他身上發出來觸鼻的汗酸,大概好幾天都沒有洗澡了。
「萬——華」
「甚麼楊桃、芭樂,我問你阿爸是做甚麼事的?」我不禁好笑。
「是不是延平北路?」
「楊桃——芭樂——紅柿——」
「嗡——嗡——雞——」他咿呀道。
「嗐——」
他說著又咕嚕咕嚕的笑了起來,笑得頭一點一點,瘦稜稜的肩胛抽搐著。
小弟躊躇了片刻,終於把空瓶子丟下,一https://m.hetubook.com.com骨碌爬了起來,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邊。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裏?」我一面替他剝開剩下的半個芒果,問他道。
「這樣沖,傻子!」
「噯——」
他思索了片刻,說道:
「阿爸。」
「小弟,你家裏有甚麼人?」
我把孩子帶回錦州街,麗月還沒下班。我悄消溜進廚房,打開冰箱,偷了一瓶小強尼喝的味全鮮奶,跟一顆又紅又大的芒果——這是麗月的禁果,因為價錢貴,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許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見那個孩子竟爬上了我的床,盤坐在那裏,一雙光腳板,全是污泥,他那顆剃得青亮的頭顱,在燈下反著光。他一瞥見我手上那瓶鮮奶便雀躍起來,伸手就要抓。
他拿著那隻葫蘆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露體的站在那裏。
咕嚕咕嚕小弟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連串快速清脆的笑聲,倏和圖書地會中斷停下來,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愣頭楞腦呆個半晌,看著好像不礙事了,突又繼續咯咯的笑下去,笑得前俯後仰,一顆剃得青亮的頭亂晃一陣。
「甚麼街,幾號,知道麼?」
「你想吃,就下來,芒果汁滴到床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止住了笑,卻漫不經意地歎了一聲道:
「你連自己的家在哪裏都不知道,怎麼辦?」
「萬華甚麼街,小弟?」
「你阿爸做甚麼的?」我問他。
小弟嚥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兩眨。
「小弟。」孩子答道。
「你阿母呢?」
我把剝掉皮的半顆芒果遞到他手裏,他接過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黃的芒果汁,他把一顆芒果啃得很乾淨,果核的鬚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開我的手,頗為不悅哼道:
「你還笑!」我輕斥他道,「這下你慘了,回不了家了!」
「好吃鬼!」我禁和_圖_書不住笑了起來。「剛喝完牛奶,怎麼還是這副饞相!」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的重複道,「他們都叫我小——弟——」
我忍不住哈哈的大笑起來,舀了一大瓢水,嘩啦啦便從他頭頂上澆了下去。我替小弟沖完涼後,從架上拿下一塊毛巾遞給他,要他揩乾身子。我正彎下身去收拾鉛桶水瓢,小弟卻將毛巾撂下,赤著身子便往外跑去,我趕忙搶上前抓住他,撿起毛巾,把他的下體圍了起來,才讓他走出澡房。我自己也打了一桶水,沖了一個冷水浴。然後把小弟換下來的髒衣褲,跟我自己的一塊兒泡在一隻洗衣木盆裏,並且灑上了肥皂粉。阿巴桑對我還不錯,有時我換下的衣服她也就一併洗了,不過一定要頭一夜泡過,剛換下的髒衣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卻看見小弟光著身子,毛巾掉到地上,蜷臥在我的床上,睡著了,他的嘴巴半開著,嘴角在流著唾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