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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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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六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六

小玉叫道,他伸出手提了我們一把,把我跟小弟兩人拉上岸去。老鼠跟吳敏也爬了上來,我們五個人,一身水淋淋的,在岸邊的水泥墩上圍著坐下來休息。橋上及沿岸街道車聲人語喧嘩異常,中午下班的人,來往匆匆。橋下有風,吹到身上,非常涼快。小弟坐在墩上,一雙腿甩來甩去,嘴裏咿咿呀呀,怡然自得的哼起不成曲調的歌聲來。
「弟兄們,動手了呢!」小玉高聲嚷道,我們都擠進了圈內,四個人,一字排開,護住小弟,都擺上了架式。兩個小流氓看見我們人多勢眾,苗頭不對,一面開溜,一面喊道:
「小傢伙,你也會浮水呵!」
小玉轉身一腳踢到老鼠胯|下,老鼠嚇得趕忙往後跳了兩步。
「『小老鼠』——鳳姨教我的,」小弟歪起頭頗為得意的答道.「還有『紅公雞』——」
游到河心,老鼠看見大勢已去,怎麼樣也趕不上小玉了,只得折了回來。爬上岸,早已累得面紅耳赤,嘴都合不攏了。
「小弟,我們帶你到河裏去游水,這樣游好麼?」吳敏手划了兩划,比給小弟看。
吳敏卻過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頭,笑道:
我正看得出神,不提防,依偎在我身邊的小弟,不知甚麼時候逕自跑到水中去了,水深齊胸,他高舉起兩根細瘦的臂膀,左搖右晃,太陽直射到他的青頭皮上,反映著亮光。我也趕忙追下水中,河水冽涼,一下去,一身暑熱盡消。正當我趕到小弟身後,他卻雙手噗通噗通划起水來,他的頭浸到水中,雙腿一陣蹬踢,像隻翻身入水的小鴨子,居然浮了起來,而且還不規則的在水面前進著。
「老鼠加油!」我跟吳敏都在岸上大叫道。
「好、好,小弟,」吳敏慫恿他道,「你那支『小老鼠』,好聽,快唱!」
有一條石級引到橋上,我們一窩蜂跑了上去,跨上螢橋。橋上擠滿了車輛行人,橋頭圍著一大堆人,指指點點,在鬨笑。我們跑過去,發覺原來是小弟站在人堆中央,全身赤|裸,內褲不知脫到哪裏去了,露出了下體來。他兩手交叉護著他那瘦白的胸膛,胸口濺滿了紅色的汁液,蜿蜒下流滴著。他怔怔的望著眾人,嘴巴咧開,在癡笑,可是一雙眼睛眨巴眨巴充滿了驚惶的神色。人群多半是一些好奇的小孩及少年,有幾個女學生,前來探了一下頭,卻趕緊摀住嘴,跑掉了。小弟面前站著兩個趿木屐、梳包頭橫眉怒目的小流氓。其中一個手裏正拿了兩塊吃剩了一半鮮紅的西瓜往小弟身上砸去。老鼠先鑽進人堆,他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箭步搶身過去,猛推了那個小流氓一把,喝道:
我把他雙手箍在我的腰上,我們在水中試了一試,居然還可以配合。
「我們去叫警察,來捉神經郎!」
我們一致決議,把小弟一同帶去螢橋。我搜出一套舊衣服來給小弟穿上,一件破白襯衫像外套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蕩晃蕩,一條卡嘰褲長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將褲管捲起,用兩個別針別上。沒有鞋子,便讓他打赤足。小玉他們是租了三輛腳踏車騎來的,我們五個人,我載小弟,小玉載吳敏,老鼠打單,他的車後夾著我們的毛巾。小弟坐在我車後,我命他摟緊我的腰。小玉的腳踏車騎得歪歪倒倒,差點撞到安全島上去。吳敏在車後直叫:
「阿青,你哪裏找來這樣一個小憨呆?」小玉見到我,拍起手笑得彎了腰,「剛才我們進來,問他:『你是誰?在這裏幹甚麼?』誰知道他在床上站了起來,撈起小雞雞便叫道:『噓噓。』嚇得我趕忙跑過去端起你的臉盆來把他兜住!」
小——老——鼠——
「愛——玉——冰——」小弟一個字一個字唸道。
「免啦,免啦,」老鼠皺起眉頭十分不耐的斥道,「你那些歌回去唱給你阿青哥哥一個人聽。我們不要聽,我們要去捉螃蟹去!」
「幹你娘!」
「小玉,你這條內褲是偷你老母的吧?」
「可惱呀,老賊!」小玉哇哇喊道。
「是買給那個小傢伙喝的!」我說道。
「媽的耗子嘴!」我笑罵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龜|頭在公園裏拍賣小弟的情形講給他們聽。
「老鼠、吳敏,我們也過來了!」
「過來!」我向他招手道,「我來教你游蛙式。」
偷了雞蛋——又偷麵——
「幹你娘,你敢打人麼?」
「這隻老鼠的嘴巴還要尖,還去偷雞|巴呢!」
老鼠騎的是一部跑車,座墊聳起老高,他的屁股飛翹。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兒搶上前去摸小玉一把臉,一忽兒退到後面踢吳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車搖晃得更厲害了。小玉一頭大汗,嘴裏咒聲不絕,甚麼話都罵了出來。小弟坐在我身後也樂得呵呵笑了。我們打著、罵著、喊著、笑著,三輛腳踏車浩浩蕩蕩,一路呼嘯到達螢橋水源地。下車後,大家的衣服都已濕透。
「你們瞧,他的頭光得真有趣!」
「伊娘咧!」老鼠罵道,「分明是個小神經郎!」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養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漢子哩!」
「幹——」
「這個小傢伙怎麼辦?」我指著坐在床上的小弟說道,「我本來打算今天把他送回家去的,可是他連家在哪裏也說不清楚。」
「這下可真的變成水老鼠了!」吳敏笑嘻嘻說道。
「小東西,以後對你老鼠哥哥不得無禮!聽到麼?這支混帳歌以後不許再唱!」
「嘻嘻。」小弟咧開嘴,猛喘氣。
「好、好、好,我們去買愛玉冰給你吃!」吳敏拍著他的肩膀道。
「小弟,你聽著!」我喝道,「你一定要過河,我背著你游過去。這樣子:你雙手摟住我的腰,腿跟著我一齊夾水。」
小弟索性放聲唱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卻很起勁,脖子也拉長了。小玉、吳敏,和我老早笑得跌倒在地上,捧著肚子叫哎唷。小玉仰臥在地上指著老鼠叫道:
「耗子精!」小玉喊道:「看小爺把你小卵蛋子踢出來!」
「小弟——」
我們四個人互相使了一個眼色,我跟小玉一人拉住小弟一隻手,老鼠和吳敏在前頭開路,五個人拉拉扯扯,跑過橋去到了橋尾,我們連爬帶滾的從岸坡滑下了河灘。等我們鑽進那叢狗尾草,回到我們藏車子衣服的地方,我們都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了。我們躺在滾熱的沙上,喘了半天氣,大家才不約而同的笑著迸出了一聲:
「萬歲!」
他突然變得固執起來,嘴裏嗚嗚啊啊,拖著我就要往外跑。
老鼠立起身跑過去踢了小玉兩腳,又揪起小弟一隻耳朵喝道:
原來小玉他們是來找我到東門游泳池去游泳的,三個人連毛巾都帶來了。我說游泳池裏人擠人,水髒髒,有甚麼意思?不如到螢橋水源地,去河裏泡泡,愜意得多。三個人都歡呼了起來,連說怎麼早沒想到?
「你媽的,為甚麼不拿你自己的臉盆?」我罵道,地上我那隻搪瓷盆裏接了半盆黃黃的尿液。
「小乖乖,哥哥們帶你到河裏去洗澡,洗鳥鳥,好不好?」
螢橋下面岸坡上有許多洞,洞裏有螃蟹。有一次老鼠捉了七八隻回來,拿到我們那裏,用油炸了,鮮紅噴香,小玉、吳敏我們四個人分吃了。我們把小弟一個人留在石墩上,便跑到橋下岸邊,去翻石頭。老鼠性急,也不等我們圍好,一下便把一塊大石頭翻開,裏面赫然跑出一隻茶杯口大的青花蟹,橫行著飛跑逃掉。老鼠連爬帶跌,也沒有追上,等我們趕過去,那隻青花蟹老早跑入水裏,無影無蹤。老鼠恨得甩手頓足,呱呱怪叫,到處猛翻石頭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幾個人忙了一大陣,只提到兩隻銅錢大的軟殼蟹。老鼠拎著那兩隻軟殼蟹,一邊咒一邊罵吐了兩泡口水,索性扔到河裏去。我們都感到肚子餓了,正打算走回岸上去買糯米飯糰吃,卻發覺石墩上,小弟不見了,我們一急,同聲喊道:
「豈有此理!」老鼠低聲咕嚕道。
「他隨地小便,關你屁事?」老鼠指手劃腳跳罵道:「沒小到你嘴巴裏就行啦!」
「他那一頸子的牛皮癬!」吳敏皺起了眉頭。
「神經郎!」那個小流氓惡聲相向道。
我走到隔壁巷子的豆漿攤上,買了一漱口盃豆漿,兩套燒餅油條。回到家中,一上樓便聽到我房中一陣嘻嘻哈哈。原來小玉、吳敏、老鼠都來了,三個人圍住床站著。小弟盤坐在床中央,赤身露體,咧著嘴在對他們憨笑。小玉三個人指指點點,嘰嘰咕咕,好像在觀賞動物園裏的猴子似的。
「弟兄們!」小玉在對岸喊道,「快過河來呀!」
老鼠看見我手上的豆漿便要搶著喝,我一把推開他。
「那個老不修!」老鼠滿嘴燒餅,「等我拿根棒槌去狠狠捅他一捅!」
「那個小憨呆,莫不掉進河裏去了?」小玉嘀咕道。
我雙手在水中划了兩下蛙式給他看。
我一面向老鼠吳敏叫道,跟小弟兩人,他摟住我的腰,一齊夾著水,緩緩往河心浮去。老鼠和吳敏回轉了頭,護住我們兩側,四個人,像一小隊艦隊似的,往對岸慢慢開去。河水淺,很平靜,一點浪頭也沒有。我背著小弟,並不感到十分吃力。我記得從前帶了弟娃到水源地來游泳,開始他不會換氣,只能游二三十公尺,還不敢過河,後來我把他教會了。第一次渡河,我陪著他一同游過去,游到一半時,弟娃嗆了一口水,害怕起來,便要回頭。我忙叫住他,不許他回去,命他摟住我的腰,帶領著他,游到對岸。那是個七月的黃昏,太陽快下山去,落在螢橋的那邊,紅紅的一團。那天水急風大,我們朝著火紅的夕陽,一同奮力的夾著水,游了半天,才到彼岸。因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時,興奮得歡呼起來,夕陽照得他一臉金紅金紅。
小弟愣愣望著小玉,滿面惶惑。吳敏推過小玉,笑道:
小弟走得慢,落在後面,大概沙灘上的石塊太燙了,他走不穩,趔趔趄趄,一跤跌坐在地上,啊啊亂叫。我回轉身去,將他一把從地上拉起,拖著他直往水邊跑去。
「慢著!」我拉住他道,「你一個人游不過去的!」
「小心!小心!」
我把他們三人趕開,把www.hetubook.com.com一漱口盃豆漿遞給了小弟。他捧起漱口盃一連喝了兩大口,很滿足似的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我把一套燒餅油條也給了他,他接過去,興高采烈地啃嚼起來。我正要開始吃另一套,沒提防卻讓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燒餅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塊。
小玉卻走過去,拎起小弟一隻耳朵,說道:
小弟扒了一陣,頭抬出水面,我對他笑道。
「小憨呆!」小玉拍了一巴掌小弟的光腦袋,笑道:「看不出你還會唱歌呢!」
因為久未下雨,水源地一帶的新店溪河水很淺,河面窄了許多,又露出了不少沙灘來,沙灘上大大小小星列著一顆顆灰黑的鵝卵石。近水處,卻是一大片狗尾草,一叢叢都在吐著大蓬的絮子,迎風搖曳,在烈日下,白得發亮。新店溪是臺北唯一一條尚未遭到嚴重污染的河了,河水還有些綠意。從前暑假,我總帶著弟娃騎腳踏車到水源地來游泳,兩個人曬得像燙熟了的蝦子,紅頭赤臉的跑回去。過了兩天,弟娃便開始褪皮,總是先從鼻尖起,一張鮮紅的臉,露了個白鼻頭來。我們趁著颱風來臨以前,在水源地游個飽,颱風一來,河水便混濁了,而且水位漲高,有漩渦,便不能游了。我們幾個人推著車子,下到岸邊沙灘上,鑽進了那片狗尾草裏,草比人高,躲在裏面,岸上的人看不見我們,我們都脫下了外衣,只穿了一條內褲,一個個從草叢裏跑了出來,往河邊走去。鵝卵石給太陽曬得滾燙,我們的光腳板踏在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來,連跑帶跳,急往水邊奔去。小玉穿了一條大紅尼龍三角褲,跑在最前面,老鼠趕上去,摸了他屁股一把,笑嘻嘻問道:
嘴——巴——尖——
到了岸邊,小玉猛不防將老鼠推了個狗趴屎跌落水中。河邊淺處都是淤泥,老鼠一頭栽下去,手忙腳亂,半天才掙了起來,雙手抓滿了爛泥,滿頭滿臉糊著污黑的泥漿,嘴裏呸呸在吐著口水。我們都拍手哈哈大笑起來。老鼠氣息敗壞,連跌帶爬便要去捉小玉。小玉趕忙三腳兩跳往河裏跑去,一陣水花,便縱身往河心游去了。小玉會游蛙式,很靈快。老鼠差勁,跟在後面,只會狗爬,頭搗蒜一般,一點一點,半天仍舊浮在那裏,游不了幾呎,沒多時,竟落在小玉身後一大截。
「我們到橋上去看看。」吳敏提議道。
小弟突然咕嚕咕嚕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一顆青亮的頭亂晃一陣。
圍觀的人都鬨笑起來,兩個流氓摩拳擦掌便要跟老鼠幹上了。
https://m.hetubook.com•com朦朧間,我伸出手去,摟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膚涼濕,在沁著汗水。他的背向著我,雙腿彎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經開始發白了,透進來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頭顱上。剎那間我還以為是弟娃躺在身旁。母親出走的頭一年,弟娃跟我同睡一床,因為害怕,總是要我摟住他。後來我們長大了,弟娃仍舊常常擠到我床上來,我們躺在一塊兒,擺龍門陣。弟娃那時剛迷上武俠小說——是我引他入門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俠五義連環圖,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議論起五鼠鬧東京來。他把自己封為錦毛鼠白玉堂,又派我做鑽天鼠盧方。白玉堂年輕貌美,武功高,難怪弟娃喜愛,而且白玉堂那一種老么的驕縱,弟娃原也有幾分相似。冬天寒夜,我們房間窗戶漏風,冷氣從窗縫裏灌進來,午夜愈睡愈冷,雙足冰凍,於是弟娃便鑽到我的被窩裏,兩人擠成一團,互相取暖,一面大談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於小時的習慣,當我朦朧睡去的當兒,總不禁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摟進懷裏,我拾起床下地上的那塊毛巾,替他把背上一條條流下來的汗水輕輕拭掉。我自己也睡得全身發熱,汗津津的,而且喉頭乾裂,在發火,大概拜拜喝多了酒,腦袋有點昏脹。我爬起來,走到洗澡間打開水龍頭去沖了一下頭,喝了一大口冷水,回到房中,天已大亮。小弟仍舊蜷著身子,睡得很熟。我拿了一件破襯衫,蓋住他的下身,自己穿上外衣,提著漱口盃,便下樓去買豆漿去了。外面滿天滿地的紅火太陽,連早上的風都是熱呼呼的。
「他隨地小便!」另外一個理直氣壯的幫腔道。
老鼠惱羞成怒起來,佝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便潑到吳敏臉上。吳敏也不甘示弱,腳一揚,踢起了一團泥漿,飛濺到老鼠身上。兩個人同時往水裏跑去,站在淺水中,雙手亂撥,打起水仗來。水花灑到空中,映著日光,變成一串串晶亮奪目的珠子。老鼠和吳敏一個手臂上印著一枚枚烏黑的烙泡,一個手腕上刻著一道殷紅的刀痕。兩個人都掄舞著那隻受過創傷的手臂,愈戰愈勇,直到後來,兩人都筋疲力盡了。打著打著,愈打愈近,終於抱成了一團,頭擱在對方的肩上,只有喘氣的分兒。
「那麼我唱『紅公雞』。」小弟說道。
「摔不死的,吳小弟!」小玉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現在鬼叫鬼叫!」
小玉站在橋下的石墩上,雙手朝著我們揮舞。老鼠和吳敏都嘩啦一聲縱身入水,往對岸游去。小弟急得朝小玉那邊猛指,也要跟著他們往河心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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