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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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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八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八

「你找的是你甚麼人?」
「現在沒有缺,下個月有一個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嚴經理認真的說道,「快回去吧,颱風要來了。」
「看樣子,你是上路了?」
「呀——呀——」他在樓上應道。
「你掛得這一間洗澡房,走都走不進來了!」
「你不必去了,我已經把他送走了。」
「警察來了——」阿巴桑插嘴道。
從三分局出來,我在街上茫然徘徊起來,一直步上了中山橋去。風把我的襯衫吹得鼓脹,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的一條條直往下流。天上黑沉沉,橋下的臺北市,卻淹沒在淒迷昏黃的燈海裏。佇立在橋上,我又開始感到那一片無邊無際的寂寞起來。
「這是我欠麗月的房租,剩下的,過兩天一定湊給她。」
「出了甚麼事?」我急問道。
「是這樣子的。」麗月解釋道,「下午他跟小強尼兩人搶球,他推了小強尼一把,小強尼一跤磕到桌子角上,把一顆門牙磕掉了——」
「我去找他,」我把手上那袋栗子蛋糕往桌上一擲,氣沖沖的叫道:「找不到,我要你們負責——」
「小傢伙——」我叫道。
我拎起昨晚買回來的那掛荔枝拿到廚房裏去給阿巴桑,阿巴桑剝了一顆送到嘴裏,然後唔了一下。我交給她兩百塊錢,要她轉給麗月。
我趕到西門町銀馬車,下午班正好開始,嚴經理看見我去報到,頗為讚許,說道:
「該死!等我去揍他!」我叫道。
我站起來,要往自己房間走,麗月卻叫住我道:
警官說著,卻突然停下來,全神貫注的聆聽起來,他桌上收音機正在報告颱風消息:強烈颱風愛美麗今晨零時已推進至北緯二四度,東經一二四度,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風速向臺灣北端進襲——
「麗月姐,我也上班了,」我坐下來笑道,「在銀馬車,我這個班一個月還不及你一夜晚的出差費呢。」
「這次確實是真的了,昨天已經交給房東兩百塊,還欠一百。」
「小弟——」我只好答道。
「甚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名字?」
「球、球。」小弟歡呼道,一隻紅藍白的彩色大皮球滾進屋子來,滾到小弟腳邊,小弟一腳踢去,踢得那隻皮球花溜溜的亂轉。小強尼穿著開檔褲跑了進來,爬到地上便去捉球,一面不停發出咯咯的笑聲。小弟也匍匐到地板上,跟小強尼一同搶起球來。
「可憐啊,一嘴的血!」阿巴桑指著嘴巴比劃道。
「小弟,我出去有事,你待在家裏不要到外頭去,懂不懂?」
「那麼你不許脫衣服,」我扯了一扯小弟身上的襯衫,打了他一下屁股,笑道:「光著屁股到處跑,羞不羞?」
「你也瘋啦!」麗月叫了起來。
「放了假,帶著弟娃,到鄉下來吧。」
「我馬上收去,」我陪笑道,「昨晚那個小傢伙溺了床——他沒有給你麻煩吧,阿巴桑?」
「先生,」我解說道,「我這個弟弟有點毛病——我是說,他的腦筋不太好,像個兩三歲的小孩子——」
我跟弟娃始終沒有去成桃園。我想如果我帶小弟去外婆家,住幾天大概是不成問題的。我可以幫著大舅趕鴨子,小弟呢,跟著外婆吳好妹去撿鴨蛋,大概總還行的吧。
嚴經理打量了我一下,沉吟道:
我臨離開銀馬車,到廚房裏去將擱在碗櫃裏的一隻牛皮紙袋取了出來,袋子裏有兩塊栗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趕電影的客人來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裝在袋子裏藏在碗櫃,預備晚上帶回去,跟小弟一同消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我心中開始盤算:麗月那裏,不知道還能讓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個小傢伙放到哪裏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嚴經理開口,我願意搬回他那間金華街的公寓跟他一塊兒住——我還有一把他公寓的鑰匙沒有還給他——我可以告訴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請他暫時收容。如果我在銀馬車正式當侍應生,規規矩矩托盤子,也許https://m.hetubook.com.com他會答應。嚴經理對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歸正」。如果萬一他不答應,我還想到一個人——母親的養母,我們的外婆吳好妹。母親的養父過世後,母親跟外婆又開始來往了。母親曾帶我跟弟娃到桃園縣龍潭去探望過外婆。外婆吳好妹是一個胖大健壯的女人,一雙放大腳,行走起來,啪噠啪噠比她飼養的那些鴨子還要快捷。外婆是個熱心人,很疼愛我們,第二天一早便挽著一隻大籃子,領著我跟弟娃到鴨棚去撿鴨蛋去,幾百隻鴨子早放到池塘裏去了。鴨棚內,鴨屎鴨毛堆中,露著一顆顆青色的鴨蛋來。我跟弟娃興奮得亂叫,也顧不得鴨屎臭,滿地去挖掘鴨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穩,在鴨棚裏搖搖擺擺,抓得一手的鴨屎。母親也趕了來,外婆對她笑道:
「這樣吧,你先回去。明天我們這裏有消息再通知你。你最好到總局去查查,要是已經送進病院倒好了,你放心,那裏反正有醫生護士照料,出不了事的。」
我遲疑了半晌,答道:
「你坐下來,阿青。」
「我試試看,去找份工作——要是經理這裏用得著人,我願意回來。」
「警察局派了一部車子來,把他帶走了,」麗月說道,她又加了一句,「走了算了,也給你省麻煩——」
「這是你昨天問我借的,湊足五百塊錢,給你拿去交房租——這次不是來騙我了?」
我接過鈔票趕快起誓道:
「阿麗,把他們留在這裏算了,替我撿鴨蛋。」
「昨天晚上『中國娃娃』的朱娣、夢娜,還有吳露露,跑來找麗月聊天,幾個瘋婆子一邊啃西瓜,一邊咭咭呱呱,她們笑吳露露,笑她去做假奶。正說得熱鬧,你那個小癡仔一頭闖了進去,身子光光,挨著麗月便坐到她身邊。幾個人嚇了一跳。小癡仔伸出雙手去摸麗月的臉,又用頭去擂她的胸脯,麗月大笑,叫道:『要你娘的命啦!』將他一把推到吳露露懷裏,吳露露、朱娣、夢娜,幾個人躲的躲和*圖*書、喊的喊,鬧得雞飛狗跳。後來還是麗月拿了一片西瓜,連哄帶拉,才把那個小神經攆了出來。」
「幾時這麼知好歹了?」嚴經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換制服吧。」
「為甚麼?」
「老弟,」警官嚴肅的對我說道,「愛美麗快登陸了。」
我換上侍應生白褂子黑長褲制服,又開始冰咖啡、檸檬水、紅豆湯、甘蔗汁,團團轉托起盤來。進來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談愛美麗,颱風風速又加強了,暴風半徑擴張到五百哩,大約明天下午登陸臺灣北部。晚上西門町那一帶的店舖打烊以後,都紛紛在玻璃櫥窗外面加上了防風木板。銀馬車做到十點關門,嚴經理把小帳分攤給我們,每人分得三十五塊。他將我叫到經理室去,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張一百元的鈔票給我。
他看見我還站著發怔,不肯離去,便安慰我道:
我又留下二十塊錢,請阿巴桑買菜時帶兩個饅頭回來給小弟吃。走出門外,天上細雨飄斜,一團團的烏雲上下移動。抬頭望去,我看見樓上我的房間那扇窗戶突然冒出一顆青亮的頭來,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舉起雙手也亂揮了兩下。
「還講呢!」阿巴桑哼道,「莫看那個小神經,人瘦,吃起飯來,呼嚕呼嚕像個豬仔,給他一碟菜,一下子掃光,又去抓小強尼碗裏的肉餅,我攔也攔不住。昨晚麗月給你那個小癡仔弄得哭笑不得!」
「我早就打了他一頓屁股了,」阿巴桑忿忿然,「那個癡仔,還笑呢!」
「你們憑甚麼叫警察?」我突然大聲喝道,我感到一陣急怒,「你們把我的小弟弄到哪裏去了?」
「經理栽培,還敢不識抬舉麼?」我笑道。
阿巴桑甩了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沫,卻咕咕的先笑了起來:
我洗完臉,回到房子,小弟已經爬起來了,兀自坐床沿上,雙眼惺忪,在發怔。他一看見我,卻咧開嘴,笑了起來。我過去把我一套舊衣服從床底掣了出來,遞給他,要他穿上,一面囑咐他道:和-圖-書
我突然感到臉上一熱,低下頭去含糊說道:
「阿青,」麗月抽了一口煙,緩緩說道,「今天下午,你那個瘋仔出了事。」
「我是問他的本名。」
「送走了?送到哪裏去了?」半晌,我責問道,我的聲音有點顫抖起來。
我在中山北路上一直奔走下去,迎面疾風,還夾著陣陣亂雨點。颱風的風頭已經到了。路上沒有行人,兩旁的螢光燈,紫濛濛的,在風雨中發著霧光。我一口氣跑到南京東路口的三分局,跟分局門口的值班警察說明來意,他帶領我進去,去見裏面辦公室的一位警官。那位警官四十上下,焦黃乾瘦,人卻和氣。他辦公桌上放著一架手提收音機,正在細細的播著京戲。警官知道我來尋人,便拿出一份表格來,要我填寫,問我道:
「想不到小傢伙還會鬧眾香國哩!」我笑道。
回到錦州街,第一件事便是拿一百元給麗月,把尾數繳清。我知道麗月的脾氣,她對我和小玉雖然大方,房租卻是不許久欠的。麗月正在房裏跟阿巴桑兩人商討甚麼事情,她接過我的鈔票,卻對我說道:
「嗐,」警官搖手止住我嘆道,「我懂了,你是說你弟弟是個白癡?這又是件無頭案了。上個月,在圓環附近,我們還抓走一個神經病的女人,她在圓環大街上,赤身露體,蹦蹦跳跳。我們問她姓甚麼,她自己也說不來——到現在還關在臺北精神療養院,沒有人去認領呢。」
「是我的弟弟。」
「我正在想辦法,找他的家,找到了馬上把他帶走,」我安撫阿巴桑道:「阿巴桑,昨晚我帶了一掛荔枝回來給你,顆顆這麼大!」我用手比了一下。
「麗月姐,怎麼樣?房租交清了,這下你不趕我們走了吧?」
「傻子,有甚麼好難過的。暑假我們去桃園,再向阿婆要兩隻番鴨仔來養就是了,替你去選隻白的,好不好?」
「你代完三天工,有甚麼打算呢?又回去幹那一行麼?」
「喔。」小弟點點頭,應道。
「我們這裏沒有記錄,就是送來了,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不會收留。這種案件,普通會送總局特別處理,分發到幾個精神病院去。臺北的病院滿了,有時還會送到新竹、桃園去呢——」
去年外婆到臺北來看我們,帶了兩隻番鴨仔來,一隻黑的給我,一隻白的給弟娃。提到母親,她又罵了幾句,掉下幾滴眼淚來,臨走時,對我說:
「我看你啊,快點把他弄走吧,」阿巴桑說著又嘆了一氣,「不知他爹娘造了甚麼孽!」
我一下怔住,瞪著麗月沒有出聲。
「唔,」阿巴桑哼了一下,說:「我不信,拿來看看。」
早上,天氣果然變了。晴一陣,雨一陣,氣壓轉低,皮膚上的汗冒也冒不出來,颱風愛美麗大概真的快要來了。我先起床,小弟側著身還在熟睡,他那瘦白的背脊上,睡起一條條橫橫斜斜的紅印,是硬床板梗出來的。我走進洗澡間,阿巴桑正蹲在水池邊,在搓洗衣服。她一看見我,便指向澡房中垂掛著的褥子嚷道:
「先生,我那小弟弟,送來三分局了嗎?」我探問道。
「他把我們小強尼弄傷啦!」阿巴桑搶著說道。
那兩隻番鴨仔,一個秋天,卻長大了,一黑一白,閃亮的羽毛,鮮紅的肉冠子,見了人便會搖著屁股哈哈的虛張聲勢。我們叫牠們阿黑阿白。飼餵那兩隻番鴨,便變成了我跟弟娃兩人每天的大事。我們常到舒蘭街那條小河邊去挖蚯蚓,河邊泥土肥沃,蚯蚓條條有小指那麼粗。我們挖滿了一隻洋鐵罐回來,餵得兩隻番鴨肉嘰嘰的,肥得屁股都快縋到了地上。到了過年,父親把兩隻鴨子捉來,一刀一個,兩隻的頭都剁掉了。父親嫌那兩隻番鴨屙得天井裏到處的鴨糞,奇臭難聞,招來許多蒼蠅,而且去年過年,父親又沒有錢多加年菜。兩隻鴨子,阿黑拿來燉湯,阿白香酥。父親把香酥鴨腿子,一隻挾給我,一隻給弟娃,自己卻啃著鴨頸子下酒。我倒吃得很開胃,弟娃卻白著臉,鴨腿子碰都沒有碰。父親問他,他推說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飯後我悄悄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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