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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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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九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二十九

「我就是她的兒子,黃麗霞的兒子,」我彎下身去,在他耳邊大聲說道。
老和尚回頭向我說道,我將手上那袋柿子挾到腋下,佝下身去,雙手將母親那隻骨灰罈捧了起來。
「黑仔,你知道麼?你阿母小時賣過柿子的呢!」母親若有所思的追憶道。母親很少提起她在桃園鄉下養父母家的生涯,偶爾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們鄉下園裏,有十幾棵柿子樹,就在池塘邊。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鎮上去賣,賣不掉的,我就統統自己吃掉——」母親說著咯咯的笑了,「——吃多了,肚子發疼!」
說著她逕自蹭到裏面,搬出一隻竹篾編的箱籠來,砰地一下丟落地上,掀開了蓋子,喘吁吁的指著籠子裏說道:
「大龍峒大悲寺,我們已經跟廟裏的老師父講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咳。」老和尚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的念了幾句,然後朝我揮了一下手,說道:
「十五塊一斤——」她打量著我說,隨著挑了四枚最大最鮮紅的,用秤秤了一下,遞給我看,風把秤錘吹得飄盪起來。
「你稍等。」
「不是這個吧?」男護士指了一指胖少年,悄聲問道。
「謝謝你。」
「好吃麼?」母親微笑道,她摘下手帕來,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對我那樣親暱過,她那次突發的愛撫,使我感到受寵若驚,而且惶惑不解,竟至於有點尷尬起來。
我雙手緊捏住那袋柿子,看著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籠子裏的破爛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來,拍了一拍手,嘮噔起來:
「黃——麗——霞——她是半個多月以前進來的吧?」老和尚的聲音顫抖而沙啞。
「你是阿麗的大兒子阿青,是麼?」
「真甜呵!」
「我要買兩斤柿子。」我對那個攤販女人說道。
「是中元節,七月十五。」
到達南機場克難路母親居住的那間碉堡似的陰暗潮濕的水泥樓房裏,來開門的,又是上次那個額上生滿了白瘢的老太婆,她見了我,沒等我開口便說道:
「黃麗霞在這裏。」
「沒有和*圖*書甚麼值錢的東西,你要呢,就拿幾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對我說道。
老和尚走過去,彎下身,顫抖抖的伸出手來,按到第二排左邊第四隻罈子上。我趕忙蹭過去。那是一隻新罈子,在幽冥中,還微微的反著光。標籤是白的,上面寫著「桃園黃麗霞」幾個字。骨灰罈約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擠在幾個骨灰罈的中間。
「小弟,快送你母親回去吧,大風要來了——」
老太婆讓了我進去,走到裏面那間昏幽的廳堂,她止住我道:
「你上次甚麼時候來的?」老太婆偏過頭去,瞇起眼睛想了一下問道,她腦後吊著的那一小團稀疏的髮髻,好像隨時都會剝落似的。
「跟我來吧,小弟。」
「噯。」
說著她又遞了一枚跌傷了的柿子給我。我有許多年沒有吃過這種透熟沁甜的西洋軟柿了。我記得那年母親離家出走的前兩天,她對我突然變得異樣的溫柔起來,那天她買了幾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塊兒剝柿子吃。那幾枚西洋柿已經爛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親剝好一枚柿子,自己先咬了一口,驚喜的叫道:
「她的骨灰放在哪裏?」我打斷了她的話。
「我們吃掉吧——這些賣不出去了的。」
竹篾籠子塞滿了破爛的衣物,母親上次身上裹著的那件透著藥味的黑絨線衫也覆蓋在裏面。老太婆彎下身去,伸手到籠子裏翻掀了一陣,把母親兩件斑斑點點泛了黃的褻衣也扯了出來,籠裏發出一陣刺鼻的怪味。
「阿麗留下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母親笑得前俯後仰,她那一頭長長的黑髮一匹黑緞似的波動起來。我看見母親笑得那般開心,樂得像個小女孩一般,也跟著她笑了起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們母子倆在一塊兒笑得那般忘情。兩天後,母親便失蹤了。
大悲寺是一個破舊荒涼的廟宇,四周圍著七零八落的違章建築。有些貧苦老人無處安身,便擠到寺裏去棲住和圖書去了。我進到寺內,看到裏邊三五成群,衣著襤褸的老人,拱縮在一堆。有的在條凳上呆坐,有的交頭接耳在私語。一個小沙彌引我去見寺裏住持,他是一個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臉皺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軀,乾枯得只剩下一襲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說明來意,老和尚的聽覺失靈,我講話,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張癟得坑下去的禿嘴巴,一逕開翕著,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邊喊了幾次母親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點了點頭。
「阿麗病了那麼久,在床上都睡了三個多月,用了多少錢,你知道麼?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家啦,很艱苦呢。這次事情,火葬費就是三千塊——是阿麗自己要燒的,我們是遂她的願。老實說,我兒子也算對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嘆氣,向我數說,她看見我沒有答腔,一直瞅著竹篾箱籠裏那一堆破爛,她便冷笑了一聲,說道:
「很甜呢,是呀?」
「你來把你母親帶走吧。」
「是的,老師父。」
「她那隻金戒指麼?值幾個錢?早賠進去了。你今天來,來得正好。你阿母留下了話:無論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們家去,葬在她小兒子的旁邊——」
我道了謝,把三十塊錢鈔票塞了給她。
祈求完畢,老和尚顫著聲音向我招手道,他屹立在殿外的石階上,他身上那襲黑袈裟給風吹得急切的抖動著。
老和尚顫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陣勁風把他那襲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飄起,他那枯瘦的身軀連晃了幾下。我跟在他身後,向寺廟右側的極樂殿走去。殿裏是置放靈骨的所在,裏面冥暗,靠正面牆有一個三疊層的木架,密密的排著三排一隻隻醬黑色圓肚子的骨灰罈,木架上端點著一盞黯淡的長明燈。骨灰罈上都貼了標籤,有的年代久了,沒人收葬,罈上積了一層灰,標籤變得焦黃,上面的姓氏字跡都模糊了。
「老師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對老和尚說道。老和尚點了點頭,他那張坑下去的癟嘴https://m•hetubook.com•com開翕了兩下,然後蹣跚的引領著我,踱過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門口,他卻止住了腳,對我說道:
「不是——先生——」我說道。「他是個白白瘦瘦的孩子,剃著個青亮的和尚頭的。」
「他們說,她在等她的兒子,等他來領她回家——」
她將錢收到裙子口袋裏,推起她的車子,頂著風,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頭髮,在風中,飄得老高。偶一回頭,她望著我,卻又笑了,我捏著那袋柿子,乘上了公共汽車,往南機場去。我要把那袋又紅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給母親。
「兩斤二兩,就算你兩斤吧。」她好意的說道。
「是幾時的事——」我悄聲問道。
先生,你們這裏有沒送來一個光頭赤足的男孩?先生,你們這裏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少年麼?十四、五歲,打著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來的,他沒有姓、沒有名字,他叫小弟——
「小弟,把你的母親放在殿外頭,裏面有佛祖菩薩,她是不能進去的。」
她撈起裙子,彎下身,去將地上那些紅柿子一枚枚拾了起來,兜在裙子裏。她把幾枚沒有跌傷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舊放回推車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開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來。女人挑了一枚特別大的,遞給我道:
「對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斷的氣。」
中午,臺北市已經罩入了暴風半徑,風勢一陣比一陣猛烈起來。仁愛路兩旁高大的椰子樹給風颳得枝葉披離,長條長條的大樹葉,吹折了,墜落在馬路上,蕭蕭瑟瑟的滾動著。杭州南路一根電線桿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電線,鬆垮了下來,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著哨子指揮車輛繞道而行。馬路上的行人都給吹得搖搖晃晃。一個女人的一把塑膠花雨傘,嗖地一下給颳到了半空中,像脫了線的風箏,載浮載沉的飄搖起來。一陣暴雨,重慶南路馬上淹沒了,黃濁濁的小川,在路上急湍的蛇行著。衡陽街成都路兩旁騎樓上豎立的商店招牌,給風笞撻得驚惶失措,一齊在匡琅抖響和_圖_書。「大三元」吹落了,洋鐵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滾,發出尖銳的聲音。我坐公共汽車趕回西門町,銀馬車停業一天沒有開門。我感到飢餓起來,可是西門町一帶的小吃店大都關了門。我頂著風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夠在那裏找到幾家攤販。有幾個賣水果的正在收拾攤子,推著推車,提早回家。一陣狂風迎面捲來,幾個攤販同時都彎下身子,拚命頂住滿載著香瓜、芭樂的推車。遙遙落在最後面的一個攤販,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年輕女人,一頭的長髮給風吹得亂飛,她穿著一條土紅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來,露出她那雙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車上,堆滿了鮮紅的西洋柿。女人整個人都往前傾斜,肩膀抵住推車,然而她那細弱的身軀,竟敵不過猛勁的風勢,呼呼兩下,給逼得一連往後踉蹌。她腳下一鬆,一下坐跌到地上去,推車前後一顛簸,嘩啦啦便震落了十幾枚西洋柿,鮮紅的滾得一地。我趕忙跑過去,抓住推車手柄,將車子穩住。女人從地上掙了起來。她看見一地的西洋柿,有幾枚還浸在污水裏,痛惜嘆道:
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去,滿臺北到處去尋找那個白癡仔了。我先到三分局、四分局,最後到總局,都沒有問出下落,最後只好趕到臺北精神療養院去。療養院裏守門的護士不讓我進入病房,只許我在鐵欄杆外觀望。他告訴我,青少年的病人一共只有兩個,可是都是三個多月以前進院的。有一個走了出來,是個帶著玳瑁邊眼鏡,一臉長滿了青春痘十六、七歲的胖少年,他穿了一件綠布睡袍,伸出一雙豬蹄似的肥膀子,像患了夜遊症一般,往前摸索行走著。
順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遞給我,我咬了兩口,果然甜絲絲的,卻又帶著些許柿子特有的澀味。
我也不客氣,道了一聲謝,便接過柿子,大口啃了起來。柿子熟透了,沁甜如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兩人立在風中,一同吃著跌破的柿子。她大約二十七八歲,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剛使過勁,青白的臉上泛著紅暈。大約她看我吃得興m•hetubook.com•com高采烈,她那雙深坑的大眼睛縱容的注視著我,笑道:
我把母親的骨灰罈放置在大悲殿門檻外面地上,步入殿內,殿門上端懸著一塊烏木橫匾,「苦海慈航」四個大字金漆已經剝落,木匾齊中間開了一道裂痕。殿內神龕暗沉沉的,布滿了灰塵,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薰得焦黃,蓮座也缺裂了。供臺上供著香燭果品,風從殿外捲進來,吹得香煙亂繞。我把那幾枚鮮紅的西洋柿擱到臺上的供碟裏,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為風大,劃了三次火柴才點燃,一陣濃郁的香煙撲到臉上來,薰得我的眼睛痠辣辣的。我雙手握住那炷香,插到臺上一隻藍瓷香盆裏,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從來沒有進過寺廟,燒香拜佛。可是記得小時候,每年觀音誕,母親便買了香燭到板橋那間香火鼎盛的觀音媽廟去進香。有一次她帶了我和弟娃一塊兒去,要我們跟她一同跪拜觀音菩薩,她那嬌小的身軀匍匐在觀音大士的腳下,一頭的長髮幾乎掉到了地上。母親雙手合十,嘴裏喃喃念念,在祈求傾訴,她那雙深坑的大眼睛,閃爍得厲害,在發著異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節,我去探訪她,她緊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裏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時她那雙變成了兩個黑洞的眼裏,也那樣充滿了懼畏和驚惶。母親大概一生都在害怕著甚麼,所以她那雙眼睛才會那樣一逕閃爍不定,如同一雙受驚的小鹿,四處亂竄。一輩子,她都在驚懼、在竄逃、在流浪,她跟著她那些男人,一個又一個,飄泊了半生,始終沒有找到歸宿,最後墮落癱瘓在她那張塞滿棉被發著汗臭藥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惡毒——她臨終時,必是萬分孤絕悽惶的。然而她那具殘破的軀骸已經焚燒成灰,封裝在殿外那隻粗陶的罈裏,難道罈裏的那些灰燼仍帶著她生前的罪孽麼?我朝著佛祖一頭磕了下去,額頭抵住佛殿冰涼的磨石地上。
「我給阿母送點東西來,阿巴桑,」我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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