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孽子

作者:白先勇
孽子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安樂鄉 八

第三部 安樂鄉

焚痛了我的靈魂
「師傅放心,」小玉笑道:「我把龍王爺的龍蛋抓緊不放就是了。」
燬不盡
我舉起雙手
海已傾
我的情
在安樂鄉的諸多舊友新知中,只有一個人不喜歡我們這個新窩巢,他懷念我們的老家,懷念公園裏那片拔去了蓮花的永生池,懷念那一叢叢糾纏不清的綠珊瑚,懷念那深深的黑暗裏,一雙雙飛高飛低螢火蟲般碧灼灼充滿了慾望的眼睛。藝術大師說我們的老窩遍布原始氣息,野性的生命力,那是一個驚心動魄令人神魂顛倒的幽冥地帶。他結論道:還是咱們那個黑暗王國夠刺|激!大師認為我們這個新窩太人工化、太庸俗、太安適。大師不喜歡柔靡聲中琥珀燈下的杯光鬢影。他批評那些大學生:矯作膚淺,沾沾自喜。在他們受過文明洗禮的身上,大師找不到一絲靈感。他最懷念那群從華西街、從三重埔、從狂風暴雨的恆春漁港奔逃到公園裏的野孩子。他們,才是他藝術創作的泉源。大師告訴我。他曾經周遊歐美,在巴黎和紐約都住過許多年,可是他終於又回到了臺灣來,回到了公園的老窩裏,因為只有蓮花池裏的那群野孩子,才能激起他對生的慾望、生的狂熱。他替他們畫像,記載下一幅幅「青春狂想曲」。在安樂鄉進門右側電子琴臺的後面,有一片白牆壁,替安樂鄉裝潢的那家勝美m•hetubook.com.com裝潢公司,本來在那面牆上掛了一張外銷油畫,畫的是一瓶大紅大綠的大麗花。大師看到,眉頭一皺,說道:「惡俗!」於是我們師傅便乞請大師贈送一張他自己的作品,給我們掛掛,增加安樂鄉的藝術情調。大師說他的畫從來不贈送,不過為了提高安樂鄉的情調,他卻破例借給我們一張作品,懸掛一個月。可是我們沒料到大師竟肯把他那張傑作「野性的呼喚」,借給了安樂鄉。那是一張巨幅油畫,六呎高三呎寬的一幅人像,畫面的背景是一片模糊的破舊房屋、攤棚、街巷、一角廟宇飛簷插空,有點像華西街龍山寺一帶的景象,時間是黃昏,廟宇飛簷上一片血紅的夕陽,把那些骯髒的房屋街巷塗成暗赤色。畫中街口立著一個黑衣黑褲的少年,少年的身子拉得長長一條,一頭亂髮像一蓬獅鬃,把整個額頭罩住,一雙虯眉纏成了一條,那雙眼睛,那雙奇特的眼睛,在畫裏也好像在掙扎著迸跳似的,像兩團閃爍不定的黑火,一個倒三角臉,犀薄的嘴唇緊緊閉著。少年打著赤足,身上的黑衣敞開,胸膛上印著異獸的刺青。畫中的少年,神態那樣生猛,好像隨時都要跳下來似的。我第一眼看到這張畫,不禁脫口驚叫道:
理不清
山已崩
地已老
為甚麼總也hetubook.com.com
天已荒
「是他!」
你那雙灼灼的眼睛
「玉仔,這個人要緊,你替我好生看著,這條大魚莫讓他溜掉了。」
另外還有一種新客人,他們在社會上有地位、有臉面,而且也有妻室兒女。公園裏的凶殺、勒索,幽暗中發生的恐怖事件,唬得他們裹足不前。可是在咱們安樂鄉裏,在溫柔的琥珀色的燈光下,這批董事長、總經理、博士教授,卻感到如魚得水,賓至如歸,把他們白天為事業、為家務的煩惱一股腦兒拋掉,在我們這個新窩巢裏,暫且沉醉片刻。這批皮夾子飽滿的中年人,是我們的最佳客人,師傅叮囑我們,一定要加倍奉承,至於那些大學生,三個人分一瓶啤酒,兩袋空空,搾也搾不出幾滴油水來,擺在那兒,當花瓶看看罷了。師傅這幾天笑得合不攏嘴,替我跟小玉一人買了一隻浪琴鍍金打火機。那些闊客人抽出一支三個5,我們便趕忙嚓地一下,打著火,金閃閃的浪琴送到客人的面前,又殷勤,又夠氣派。於是我們便趁著他們不在意,暗暗的便替他們把最貴的拿破崙斟得滿滿一杯,一邊聽他們傾吐許多我們似懂不懂的牢騷話。原來這些功成身就有家有室皮夾裏塞滿了百元大鈔的中年人,兩杯下肚,竟也會吐露出他們驚人的煩惱。一個禿頭大肚在板橋開了兩家壓克力工廠的老闆何金發何董事長,喝掉了半瓶白蘭地,抽掉大半包紅吉士,扣住我的手腕不放,https://www.hetubook.com.com嘮叨了一夜:他的三個兒子,一個是賭鬼,一個專門追小歌星,最小的一個剛給學校開除。三個兒子甚麼不會,就會窮花老頭子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禿頭董事長激動得直磨牙,恨道:「三個敗家子,歹命阿!」我不停的替他斟白蘭地,點香菸,直到禿頭董事長說完了他的家庭悲劇,打賞了我一百元的小費,在師傅面前大大的讚揚了我幾句,說我服務周到。小玉這幾天特別起勁。因為師傅交給他一個重要客人,要他小心伺候,客人是永興航運公司翠華號的船長。龍船長約莫五十上下,身高六呎,寬肩膀大胸膛,屋子裏一站,豎起一塊大門板似的。大概長年海風吹刮,一身漆黑發亮,好像穿了鐵甲一般,威武異常。他頭一晚來,小玉悄悄笑道:龍王爺來了!龍船長那顆頭確也大得出奇,一臉崎嶇,高額大鼻,一雙銅鈴眼,一張嘴兩排白牙森森,確實龍頭龍臉。可是龍船長的人卻非常豪爽熱情,揪住小玉的腮幫子直打哈哈,叫道:小蜜糖!他的口音帶著濃濁的江浙腔,很像小玉從前的老戶頭老周說國語。翠華號是條貨輪,運石油為主,專走波斯灣到日本的航線。龍船長剛從日本回臺灣休假,所以夜夜有空到咱們安樂鄉來買醉。師傅吩咐過,龍船長喝威士忌要給夠量,酒菜一律奉送,不許收錢。師傅看準龍船長是塊無價之寶,與咱們安樂鄉興衰攸關。因為日後安樂鄉的洋酒,都可以託龍船長私帶進口了。一瓶紅牌威士忌可省兩百塊,一瓶拿破崙賺下三百八,這筆開銷,不和-圖-書知要賣多少杯酒才抵得過。咱們安樂鄉的生意,就賺在這些洋酒上。所以師傅對小玉道:
大師的得意之作終於掛上了安樂鄉那面白壁上,畫中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像兩團跳動的黑火,一逕怨忿不平似的俯視著安樂鄉裏的芸芸眾生。於是在琥珀迷茫的燈光下,在楊三郎倏然地揚起的電子琴聲中,在各個角落的喁喁細語裏,公園裏野鳳凰那則古老滄桑的神話,又重新開始,在安樂鄉我們這個新窩巢中,改頭換面的傳延下去。
安樂鄉開張後,生意鼎盛,一個禮拜下來,差不多天天都擠得滿滿的。公園老窩裏那群鳥兒,固然一隻隻恨不得長出兩對翅膀來,往安樂鄉這個新巢裏直飛直撲,而且還添了不少從前不敢在公園裏露面的新腳色。公園裏月黑風高,危機四伏,沒有幾分潑皮無賴的膽識,真還不敢貿貿然就闖進咱們那個黑暗王國裏去呢。譬如說那一群沒見過陣仗嫩手嫩腳的大專學生、那批良家子弟,有的連公園大門也沒跨過,有的溜進去,也只是掩掩藏藏,躲在那叢樟樹林子裏看看罷了。可是咱們這個新窩巢卻成了這批良家子弟的天堂,他們大搖大擺地的進來,很安全、很篤定。琥珀色的燈光、悠揚的電子琴、直冒白泡沫的啤酒——這個調調兒正合了這群來尋找羅曼史的少年家的胃口。他們好像是到咱們安樂鄉來開大專聯誼晚會的;兩個是淡江的、兩個是東吳的、好幾個輔仁的、一大群文化的,一個身材健碩穿著緊繃繃藍哥牛仔褲白色愛迪達運動鞋的是體專的高材生,金龍籃球隊的隊長。一個蓄著一頭蝟和-圖-書張的頭髮,唇上兩撇騷鬍髭的是藝專音樂系的天才歌手。他寫了一首歌,叫做〈你那雙灼灼的眼睛〉。有時晚上,我們打烊了,那群大學生還不肯走,天才歌手坐上了電子琴,自彈自唱起來: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公園裏蓮花池的臺階上,他昂首闊步,旁若無人的匆匆而過。我突然想起燒山的野火,轟轟烈烈,一焚千里,撲也撲不滅!我知道我一定得趕快把他畫下來,我預感到,野火不能持久,焚燒過後,便是灰燼一片。他倒很爽快,一口答應,也不要報酬,只有一個條件:要把華西街龍山寺畫進去。他說,那就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張畫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天才歌手的聲音激越、哀楚,他歪著頭,長髮披到一邊,閉上眼睛,緊皺起眉頭,兩顴燒得緋紅,好像痛苦得不堪負荷一般,那一群大學生圍著他,仰面張口,聽得著了迷。而我和小玉,一人一把掃帚,卻從地上掃起了一陣冉冉飄起的灰塵。小玉一直暗罵,罵那群大學生還不回家,我們好打烊休息。那些大學生都配成了對,落單的幾個,大概剛失戀。藝專那個天才歌手,他的愛人上個月才離開他去了新加坡,他是臺灣大學外文系的僑生,據說人長得很漂亮,而且真還有一雙灼灼的眼睛。
炙傷了我的心
「是他。」大師應道,大師那張山川縱橫的臉上,突然變得悲肅起來。
你那雙灼灼的眼睛
卻捧起一掬愛的灰燼
可是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