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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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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樂鄉 七

第三部 安樂鄉

「你不知道,阿青,張先生是個很寂寞的男人呢。從前我住在他那兒的時候,平常他總是冷冷的,不大愛說話。可是一喝了酒,就發作了,先拿我來出氣,無緣無故罵一頓。然後就一個人把房門關上,倒頭睡覺去。有一次他醉狠了,在房裏吐得天翻地覆,我趕忙進去服侍他,替他更換衣服。他醉得糊里糊塗,大概也沒分清我是誰,一把摟住我,頭鑽到我懷裏痛哭起來,哭得心肝都裂了似的。阿青,你見過麼?你見過一個大男人也會哭得那麼可怕麼?」
「阿青,昨晚張先生又叫我去陪他,搬回去跟他一塊兒住。」
「你後來見過你母親麼?」
「你怎麼說?」
我記得吳敏告訴過我,他頭一天搬進張先生的公寓,在他那間藍色磁磚的浴室裏,泡了一個鐘頭不肯出來。
「我第一次見到他,很害怕,那個時候他壯多了,還沒開始吸毒,留著個油亮的西裝頭,還滿神氣。他一到我二叔家,就跟我二嬸吵了起來,因為他要把我領走。我母親懷著我的時候,他第一次坐牢,我是在我二叔家出生的。我看見他兇巴巴,便一溜煙躲進米倉裏去。二叔在和-圖-書新竹開碾米廠,米倉裏堆滿了裝穀子米糠的大籮筐,我鑽進籮筐堆裏,抵死不肯出來。我父親來捉我,我就滿地爬,一腳踢翻了一籮米糠,撒得一頭一身。二嬸看見倒笑了,說道:『這倒像隻偷米糠的老鼠仔!』」
「阿青,我知道張先生不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但是我跟他處過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雖然他對我曾經絕情過,可是只要他用得著我的時候,我還是會去照顧他的。不管怎麼說,他總還讓我在他那裏住了那樣久呀。老實說,從小到大,還算跟張先生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過得最舒服呢。」
吳敏停了片刻,望著我,繼續說道:
「阿青,」吳敏沉思了片刻,把菸按熄,突然叫道,「你聽過有人戒賭砍指頭麼?」
吳敏望著我滿臉無奈的笑道。
我說我見過。我想起在瑤臺旅社跟我開房間的那個體育老師,那個北方大漢,小腹上練起一塊塊的肌肉,像鐵一樣硬,他一直要我用手去摸。可是那晚他躺在我身旁卻哭得那般哀慟,哭得叫我手足無措,那晚他也醉得很厲害,一嘴的酒氣。
「可憐,」我搖頭笑嘆道,「hetubook.com.com像個小媳婦兒似的。」
「你可憐他?」我噗哧一下,剛喝進嘴裏的一口咖啡,噴了出來,「我的小乖乖,你先可憐可憐你自己吧,你那條小命兒也差點葬送在他手裏。」
吳敏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他抬頭望了一眼壁上的電鐘,拾起桌上的帳單起身說道:
「有甚麼辦法呢?」吳敏抽了一口菸,「誰叫自己的老爸老母不爭氣?老爸坐牢,老母偷人——跟碾米廠的工人睡大了肚皮,讓二嬸一路推出大門外去。」
「我並沒有說我現在要搬回去跟他一塊兒住呀,」吳敏分辯道,「我只是到他那裏去陪陪他,昨天晚上,離開安樂鄉,我就到他家去看他去,我知道他一定又喝醉了,他的酒量並不好。」
說著吳敏自己先笑了起來。
「那你為甚麼不乾脆搬回去跟他一塊兒住,又去做那個『刀疤王五』的小奴隸算了?」
「艱苦莫人知呀!」我應道,「難道你又想去割手不成?小玉說過,『下次吳敏割雞|巴,小爺也不輸血給他了!』」
「你二叔怕不怕老婆?」我笑道,「聽說客家男人都是怕老婆的呢。」
「我那個賭和圖書鬼老爸就是砍去了九根指頭,還剩一根他也要去摸牌的!」吳敏搖頭笑嘆道,「他跟臺灣人賭三公可以三天三夜不下桌子。他的一生就那樣賭掉了。不是我說句狠心話,我老爸關在臺北監獄裏也就算了,在那裏我還可以時常去看看他,照顧他一下。現在放出來,不出三個月,他的賭性一發,天曉得又會鬧出甚麼事故來?阿青,人生為甚麼這麼麻煩?活著很艱苦呢!」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到張先生那裏,張先生叫小精怪蕭勤快把吳敏留在他那裏的一包舊衣物擲給我,要我拿走。大概就是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張先生嘴角那道紋路,像一條深陷的刀痕,他使我想起演《刀疤王五》的反派明星龍飛,龍飛在那個電影裏,老喜歡嘿嘿獰笑,嘴角露出一道深深的刀疤來。
「從前我還以為大男人不會哭的呢,尤其像張先生那樣冷冷的一個人。誰知道他的淚水也是滾燙的,而且還流了那麼多,不停的滴到我的手背上。張先生人緣很不好,刻薄、多疑,又小氣,平常也沒有甚麼朋友,跟他同居的那些男孩子,沒有一個對他是真心的,都處不長,而且分手的時候總要和*圖*書占他的便宜,拿些東西走。蕭勤快那個傢伙最狠了。張先生告訴我,他還不止拿走張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機呢,連張先生最寶貝的一套三洋音響也搬走了,而且還很兇,他說張先生要是去告警察,他就把他跟張先生的關係抖出來。張先生受到這次打擊,又想起我來了,大概他覺得只有我還靠得住些,所以要我回去陪他。」
「我沒有見著她,」吳敏搖搖頭,「不知道她在哪裏,只聽說她嫁給那個工人了,大概過得還不錯。」
「七歲那一年,我才第一次見到我父親。」
「難怪小玉罵你是個小賤人!怎麼那個『刀疤王五』招一下,你的魂兒就飛過去了?你貪圖他甚麼?他光武新村那間漂亮的公寓麼?」
「有呀,」我笑道,「有些人還砍去兩三根呢!」
「二叔麼?二嬸吼一聲,他嚇得臉都發黃,你說他怕不怕?」吳敏笑道,「二嬸家是新竹的客家望族,那家碾米廠就是她的陪嫁。二叔光棍一條,站在二嬸面前人都矮了一截。我跟他同病相憐,每天總要挨二嬸一頓臭罵,從飯桌上罵到飯桌下。我在二嬸家那幾年,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我最記得,我二嬸把和_圖_書我母親趕出去的那天晚上,把我叫到她房裏去睡,睡到半夜尿脹了,又不敢起來,怕吵醒她,只好溺在褲子裏——」
「我可憐他。」吳敏望著我說道。
「我想開了,暫時還是這樣好,張先生的脾氣怪,他一時寂寞,要我回去,萬一他又後悔起來,我就太難堪了。而且現在我又不是沒有去處,師傅要我晚上在安樂鄉住,好守店。我對他說:『張先生,等你真的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定搬回來陪你』。」
「六點鐘,我們該到安樂鄉去上班了。」
「那樣絕情的人,也值得你這麼對他!」我突然覺得,我輸給吳敏那五百CC的血,確實有點划不來。
吳敏跟我走到車站附近館前路的老大昌裏,一個人叫了一客快餐,火腿雞蛋三明治。老大昌二樓靜悄悄的,下午四點半,不早不晚,沒有甚麼人。二樓的光線很暗,樓下的輕音樂隱隱約約傳上來。我們吃完三明治,喝著咖啡,吳敏點上一支玉山,深深的吸了一口菸,說道:
「客家女人最厲害!」吳敏猶有餘悸似的,聳起肩膀說道。
「不會了,哪還會去做那種傻事?」吳敏不好意思起來,頭一直俯著。
「我答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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