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燒了水，把麵放在鍋裏。又把冰箱裏的幾碟剩菜拿出來，在扁鍋裏翻炒了一下。麵煮好撈起來，盛到碗裏，又灑了幾滴麻油醬油。

一覺醒來，已經快十一點鐘，我趕忙起身胡亂穿上衣服，匆匆走出房間，傅老爺子坐在客廳裏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在看報紙，他身上穿得很整齊，外面罩了一件深藍對襟夾背心，好像準備外出的模樣。

「在家裏，父親上班，是我燒飯的時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學。」我也笑道，「父親也愛吃麵條，我們常吃擔擔麵，辣子花生醬一拌就行了。」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藏在那個上頭，蟑螂有翅膀，要飛還不是飛上去？」傅老爺子笑道。

「我清早出去散步，在ｈｔtｐs://m•ｈeｔubｏｏｋ•ｃｏm.ｃｏm巷口那家西點鋪買了兩罐克寧奶粉回來，你去沖一杯來喝吧。奶粉就擱在冰箱上頭，暖水壺裏有熱開水。」傅老爺子仔細的交代道。

「我也是三年前才開始到靈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爺子吃完麵，我奉上一杯熱茶，他啜了兩口，緩緩的說道，「他們的院長到處募捐，把我們幾個人請到育幼院去參觀。那些孩子都養得活活潑潑、蹦蹦跳跳，很討人喜。可是我卻在一個角落，發覺了一小畸型嬰兒。他沒有手臂，身上穿的衣服兩截空袖子垂下來，甩盪甩盪。那時他只有三歲，走路都走不穩，跌跌撞撞。我看見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為沒有手臂和圖書，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爬不起來，急得一臉通紅。我趕忙過去，把他抱起，他一頭撞進我懷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好像把一肚子與生俱來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似的。院長告訴我，那個畸型兒是個棄嬰，襁褓裏就給他父母丟棄在育幼院門口。不過那個嬰兒特別奇怪，生下來就沒有手臂的。我可憐他，當場就捐了一萬塊，特別指定給那個畸型兒。」

我伸手去碗櫃最上層，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乾麵來。

「我看你睡得很甜，沒有叫醒你。」傅老爺子放下報紙，對我微笑說道。

「好的。」我應道。

我去開了一罐克寧奶粉，用熱水，濃濃的沖了一杯。從前在家裏，隔壁巷子黃嬸嬸有時候會送hetubook.com.com一罐奶粉給我們，那是公家配給的脫脂奶粉，據說是美援的。父親不喝，都是我跟弟娃兩人吃掉。脫脂奶粉的味道很差勁，淡淡的，沒有甚麼奶香。克寧奶粉大不相同，是正宗美國貸，不放糖，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奶粉，發覺傅老爺子在廚房裏，翻箱倒櫃。

我跟傅老爺子兩人在廚房裏一張小飯桌坐下，一同共進午餐。傅老爺子告訴我，下午他要到中和鄉靈光育幼院去，幫忙照顧育幼院裏的那些孤兒，他說靈光育幼院的院長找了好幾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裏去義務幫忙。這些老人大多是大陸人，有的兒女留在大陸，有的兒女早已長大離開了。他們的家境都還不錯，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和圖書神有所寄託。

「吳大娘那個老太太，東西收得真緊，我總找不到。」傅老爺子佝著背踮起腳，喘吁吁的去開碗櫃，一面嘀咕道。

「說來也奇怪，回家後，我卻老忘不了那個畸型兒。在育幼院裏，院長把那個畸型兒的袖子撈開給我看，兩個肩膀光禿禿的，好像手臂讓人家斬斷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禿禿的肩膀，心裏就難過。過了兩天，忍不住又到靈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沒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看你這個樣子，從前大概是下過廚房的。」傅老爺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中飯我來做。」我趕忙接口道。

「不急，」傅老爺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奶粉再說。」

「咱們隨便點吧，吃麵條好了。冰箱裏https://m.hetubook.com.com還有幾碟剩菜，是你們師傅送過來的，回頭拿出來熱一熱就行了。」

「老爺子也要喝一杯麼？」

「我不喝那種東西的，」傅老爺子擺手道，「時候不早，就要吃中飯了。」

「讓我來，老爺子。」我趕緊跑過去，把碗櫃打開。

「他本來沒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賜。」

傅老爺子搖頭微笑立起身，走到客廳門口，從門背後掣出了一根籐枴杖來，駝著背踱向玄關。我送他出大門時，他好像又想起了甚麼似的補充道：

「我記得她把麵條放在最高一層。」

「我這就去燒水煮飯。」

「不知怎的，一下睡過了頭。」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昨晚矇過去的時候，恐怕都快天亮了。

傅老爺子那滿布蒼斑的臉上，漾起一抹悲憫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