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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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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闖宮

第四章 闖宮

「我瞧見熱氣兒了。」吟兒當然不敢說是平兒告訴她的。
「這兒沒你事兒。還不快出去!」吟兒無奈地看一眼章叔,悄然退出門外。吟兒一走,茶水章連忙向秀子解釋,說他瞧見吟兒臉色不對,又聽說她是您秀子姑娘手下的,所以好心給她沖碗藥茶,他這樣說其實是為了跟她套近乎,免得吟兒回去後受苦。沒想秀子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你這兒改太醫院了?沒聽說呀。」茶水章盯著秀子,心裡說不出的窩火。秀子姑娘快人快語,說話直來直去的,可心眼兒一向不錯,這會兒不知擰了哪根筋,突然翻臉不認人,跟他也耍起橫來。「嗨!不就是老佛爺泡茶用的幾味藥材嘛。」他本想回敬對方一句,話到嘴邊又吞回肚子裡,覺得作人還是息事寧人以和為貴。想到這兒他忍住滿心的委屈和憤懣,向秀子拱手作揖,一團和氣地說:
吟兒低頭一看,見褲襠下一片血紅,這時才覺得下身一片濕熱,頓時嚇壞了。
吟兒不等老佛爺寢殿裡那盞燈上的黑紗除去便悄悄下了炕。為了不驚醒同屋的平姑娘,她披上外衣輕手輕腳出了下房,一個人悶悶地站在門外走道上,瞅著黑乎乎的天空,巴望能見到天邊亮起一絲魚肚白。宮中兩個月,她覺得比兩年還要長,她睜眼閉眼都想見到家裡人,特別是母親和貼身丫頭小玉。當然,她更思念榮慶,但他不是家裡人,即便是,探宮的都是女眷,沒有上面特別的恩准,哪怕是父親和兄弟,男人一律不准探望宮女。
「謝謝章叔!」吟兒感激地行了個蹲腿禮。
「哪兒有太醫呀?」吟兒反問。
秀子並不理她,替她梳起漂亮的二把頭,在她耳邊插上珠花,然後在她臉上補上一些淡淡的粉妝,再在她唇上抹上一點鮮艷的口紅,秀子忙完了,滿意地端詳著吟兒,拿起梳妝台上的小鏡子遞到對方面前:「你照鏡子看看,活脫一個大美人!」
秀子不高興地瞪她一眼,從椅子上站起:「讓你坐下你就坐下。」邊說邊將吟兒按在梳妝台邊的凳子上,一邊打開梳妝盒,取出木梳,幫吟兒梳起頭來。吟兒心想秀姑姑能平平安安讓她和家裡人見面,這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沒想她那雙侍候老佛爺的手,竟然替自己梳起頭來。吟兒受寵若驚地坐在那兒,心裡說不出的緊張。她嘴裡小聲說:「姑姑,讓我自己來吧。」身子卻一動不動地由對方擺佈。
其實不論見到母親和小玉,哪怕是見到嫂子,甚至能見到她們家的那條老黃狗也好,對她來說都是極大的安慰。自從她進了宮。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兒與她先前生活的那個世界全然隔絕,聽不到有關那邊一絲一毫的消息。今兒她和家裡人見面,不僅是能見到疼愛自己的親人,從另一層意義上說,她將在這短短的相會中重新接觸那個她熟悉的世界。她能通過家裡人,得知有關榮慶的情況,想到這兒,她的心揪得緊緊的。像一個掉在井底的人,井口那一小塊圓圓的天光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啊!
「那好吧,你進去,趕車的留在這兒。」軍爺指著榮慶說。
「姑姑!我記住了,全記住了,我——我絕不給姑姑丟臉。」吟兒兩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為了像秀子所說無論如何也不能敬煙時飛火星兒,必須練就拇指和食指一手絕活,那就是不怕燙,哪怕蒲絨燒著了,寧可手指頭烤焦了也不能鬆手。說起來容易,練起來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
秀子低聲關照平兒,要她讓吟兒回下房休息,說完準備離開。吟兒走到她身邊,感激涕零地說:「姑姑,多謝你救了我!」
吟兒自拜了秀子為姑姑,每天不但要跟其他宮女一起幹活,還得抽時間跟秀姑姑學敬煙。
一輛蒲籠車慢悠悠地在橋頭停下,小玉坐在車上,趕車的是個中年人。吟兒母親曹氏因為前幾天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沒法走動。曹氏本想讓吟兒嫂子代替她來探宮,考慮到吟兒一向喜歡身邊的丫頭小玉,加上小玉很快要離開京城回老家了,她一再要求老夫人讓她最後見一見小姐,老夫人終於同意由她代表她們家進宮看望小姐,讓她倆在一起說說知心話。
榮慶沒說話,不置可否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還敢多嘴!」
替老佛爺敬煙,是貼身丫頭露臉的活兒,看起來輕巧,其實不然,這裡頭的學問可大了。那時雖然已經有了「洋取燈兒」。也就是火柴,後來稱為洋火,但敬煙的宮女不敢用,怕那玩意兒冒炮,出了事就麻煩了。因此點火仍然靠火石,火鐮和蒲絨,打火時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緊火石,右手用一片月牙形鋼片猛擊火石,當然得使巧勁兒,鋼與石一碰就撞出火花,夾在拇指與火石間隙捏裡的蒲絨便燃著了,這才將紙事先用草搓好的紙媒子貼在蒲絨上一吹,紙媒子便點著了。
「那該我問你,你想大鬧宗人府,還是敢闖紫禁城?實話告訴你,就憑你這點兒花拳繡腿兒,還嫩了點兒。」舅老爺火了,嗓門也炸開了。
「那好,不燙再換一杯。」秀子邊說邊將杯中的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滿杯開水。
「平姐姐!你說,這熬到哪天是個『了』啊?」吟兒突然所答非所問地冒出一句。
「讓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剛進來的新人,你幫著好好調|教調|教。」秀子叮囑平兒。平兒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爺在大總管李蓮英的護送下去了養心殿,她便領著吟兒等幾個做粗活的宮女匆匆來到大殿西側的走廊上。這些人手中抓著苫布站在廊下,等著其他宮女做完事再進殿抹地。
「這——」茶水章頓時嚇一跳,「這我可不知道!」
「沒有啊。」吟兒邊說邊在自己身上尋找傷處。
「手上血泡哪兒來的?」
他一連幾天去賭館找常五爺拚命,沒想對方早就躲到天津去了,怎麼也不露面。他一怒之下掀翻了賭館的桌子,砸了那兒的杯碗盤碟和賭具,結果被賭館裡的打手狠揍了一通。對方五、六個人,他才一個人,自然孤掌難敵。可他還不甘心,仍然成天在賭館外面轉,希望能遇上姓常的老混帳。今兒中午他又去了,沒找到姓常的卻碰上了福貴。他上前揪住福貴一通狠揍。福貴被他打得滿地亂滾,趴在地下求饒,他硬是不停手,周圍的人也勸不住,要不是福貴說「我是吟兒的哥,你打死我,日後怎麼跟我妹子交待!」提起吟兒,他這才猛然醒悟,甩手鬆開了福貴,一邊罵道:「既然是她哥,你怎麼就狠得下心坑害她?」
秀子臉色憔悴,神色顯得有些恍惚。她疲憊地在炕邊椅子上坐下,擺擺手,示意吟兒坐下。吟兒不敢坐,側身站在那兒,低著頭,等著對方教訓自己。
「章叔你先忙著,我該走了,」吟兒望著這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太監,沒想到他不但給了她熱水,還看出她身子不舒服,替她配了藥,心裡說不出的感激,心想怪不得平兒說他人https://m•hetubook.com•com好,一定讓她來這兒找他。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兒受了罰才派來做這種粗活的。她站在那兒,見宮女太監們一個個忙裡忙外,非常有條理,一點也不亂,宮女們從吟兒身邊經過,因為她是新來的,有意無意地打量她,她自慚形穢地低著頭,瞅著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人。
「不謝不謝。」茶水章連連搖手說。
晚上回到下房,吟兒手上佈滿血泡。平兒用針給她一個個挑開,每挑開一個血泡便用頭髮絲穿過,這是旗人治燙傷的土辦法。
抹著抹著,突然覺得肚子一陣酸痛,她一手捂著肚子,咬著牙堅持著用另一隻手擦地。平兒見她臉色不對,悄聲問她:「怎麼哪,哪兒不舒服?」
「軍爺!他是啞巴,不會說話——」她對禁軍說。
「我拜你為師,可不是為了去當護軍。」榮慶小聲咕嚕著,心想到了軍營更不自由,再也找不到機會見到吟兒了。
「沒事。」吟兒臉色剎白,心裡非常難受,強忍著由嘴邊擠出一團笑容。
「姑娘!怨我,都怨我不好,我在這兒給姑娘賠不是了。」
「還燙嗎?」過了一會兒,秀子淡淡地問。
「姑姑!是我不好——」吟兒怕給茶水章惹禍,兩腿一軟跪在地下。沒想她的話剛出口,立即被秀子打斷。
「哪兒破了?」秀子問。
榮慶望著吟兒,心裡非常難過。他使勁捏著手指,扯得指關節發出嘩剝的響聲,在心裡惡狠狠地罵自己,他一個堂堂大丈夫,竟然連自己最心愛的戀人(如果算上他倆那天在她家拜天地,她實際已是他妻子)也無法保護,他實在不配做個男人啊!
吟兒回到下房,換了身衣服便出了後院找到御茶房。茶房緊靠院牆,是個獨門獨院,非常靜僻。茶房一溜五間屋,外面兩大間專供燒水,東邊二間是庫房,西邊是睡覺的地兒。茶水房裡除了一個磚砌的大爐灶,挨著牆腳放著一排小炭爐,爐子上燉著一隻隻做工考究的沙鍋,裡頭熬著各種湯藥和燉品,鍋口冒出一團團熱氣。
「怎麼,還不服?」
「別管我,你別管我!」他說著又打起沙袋,葉赫夫人還想說什麼,老家人領著榮慶二舅一路進了後花園,向涼亭這邊走來。
前幾天內廷總管府通知吟兒,今天她家裡人要來探宮。因為冒犯了秀子姑姑,她一直擔心秀子會刁難她,不讓她與家裡人見面。平兒說這是老佛爺對她們這些奴才特別的恩典,姑姑不會壞她事。話是這麼說,誰知秀子到時候會怎樣?所幸的是這些天秀子一直沒挑她的刺,但一想起秀子那個臭脾氣怎麼也安不下心來。這人說變臉就變臉,因此在她跟家裡人見面前,到底會發生什麼事誰也說不準,沒準她半路上又會殺出什麼招來。
其實這位啞巴就是精心化裝後的榮慶。他穿了一身趕車人的粗布短衫,頭戴一頂舊氈帽,抓了把黃土在臉上抹了幾下,看上去頓時老了許多,儼然像個趕車人。為了能裝作趕車人到城牆邊看一眼吟兒,他不知費了多少口舌。他先跟小玉商量。小玉怕惹事,不敢答應。她苦苦求小玉,說他馬上要去南苑當兵,無論如何讓他跟她去見見吟兒。為了讓她放心,他扮成啞子,說只看一眼吟兒,絕不開口說一句話,這才勉強說動了她。他給了趕車人幾兩銀子,將他那一身衣服買下,由趕車人將小玉從家裡接出來,半路上換上榮慶。
「媽求你了!」
「爺們兒,服不服?」舅老爺將外甥扛在肩上大叫。
吟兒低下頭半天不說話,心想榮慶不知道宮中的威嚴,如果有了自己這兩個月的經歷,他一定不會幹出這種蠢事。她何嘗不想他來,只是這兒的環境太凶險。進宮第一天倩兒被抬出去的情景立即浮現在她眼前。她被人亂棍打死,就因為她在衣箱裡藏了一條男人用的汗巾,不知是她入宮前從家裡帶到宮中的,還是出自別處,她不肯說,就為這點小事白白丟了一條命啊!
過了護城河上漢白玉欄杆大橋,沿皇城北邊的神武門外往西走,一百多米處的城牆邊開了個豁口,豁口裡砌著兩道城門,門上有一排木欄柵將裡外隔開,這便是宮女與親屬會面的地方。一大早,探宮的家屬有的坐著轎子,有的坐著騾子拉的蒲籠車,經過橋頭,在神武門外的空地上下了車,然後貼著城牆根向西邊的豁口走去。
小玉見小姐不吭聲,知道她為榮慶的事擔心,正想換個話題,說她很快要離開她們家,回河北老家鄉下,以後再也沒機會見她了。站在豁口內的太監突然直起嗓門大叫:「探宮時間到。」這一聲吆喝,站在豁口裡的人慌忙隔著欄柵分開,小玉只得依依不捨跟吟兒互相道別。
她坐在炕沿上,心神不寧瞅著鏡面中的自己,再三提醒自己,今兒與家裡人見面,怎麼也要顯得精神些,不能讓她們看出自己在宮中的憂愁,要不傳到榮慶那邊,讓他擔心。屋外響起秀子的聲音,她頓時心裡一緊,腰身立即繃直了從炕沿邊站起。
「秀姑娘!這話太重了——」茶水章再好的脾氣也急了,連忙說,「我不過是個燒火的奴才,也不過端湯送水往老佛爺身邊跑得勤點兒,哪裡說得上得寵。今兒是我惹的錯,不該多管閒事,我給姑娘陪個不是。」
舅老爺打趣地看一眼外甥,接著走到姐夫姐姐面前,雙手抱拳說打擾了,說完抓起涼亭欄杆上的衣服,正準備離開,榮慶突然叫住他:
榮慶遠遠站在那片空地上,伸著脖子,遠遠盯著吟兒,兩個月不見面,她似乎長得更漂亮了。她穿一身宮服,打扮得非常大方得體。他看見她,她卻沒看見他。遠遠看去,只見她和小玉說話,說什麼自然聽不見,他埋怨小玉,她為什麼不告訴吟兒他來了,此時正站在外面,也好讓她看一眼自己啊!他越是想吟兒看他,吟兒越是不看他。她只要一抬頭,他就在她的視線內,偏偏她只顧和小玉說話,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氣得在心裡罵小玉,這丫頭一點也不懂事,難道他跟她來這兒,就為站在這兒看她跟小姐說話?他焦急萬分,既不敢出聲,更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一會兒伸脖子,一會兒踞起腳跟,竭力想引起吟兒那邊注意。
「這不行。」禁軍頭頭沉下臉,「條子上明明寫著上官太太的名字,太太不來,你來做什麼?」
「飯桶!」秀子大怒,氣得臉色鐵青地從炕沿站起。
小玉領著榮慶走到豁口,太監隨意看一眼條子,便讓小玉走進。榮慶跟在她身後也想往裡走,讓太監們擋在豁口外。小玉慌忙求對方,好話說了一蘿筐,對方一句話將她頂回來,「別說是啞子,就是瞎子,沒有皇上和老太后的特別恩准,任何男人也不得擅闖皇宮禁地。」
「我看你有內熱,身子虛,沒煩太醫瞧瞧?」
禁軍護衛看了探宮條子,然後挑起hetubook.com.com簾子,將蒲籠車內仔細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疑點,便放他們過了橋。他們在城門西邊空地上停下蒲籠車,然後沿著城牆向西走。
「尋熱水尋到這兒來了?」茶水章一眼看出她是剛進宮的新人,心想一定是其他人告訴她,她才知道這兒有茶水房。
「試就試!」榮慶向舅老爺迎上來。
「回軍爺話,」小玉緊張得不行,強忍著按榮慶事先教她的話出了一遍:「他——他原先是我們家老爺的親兵,打仗時受了傷,從此啞了,留在府上趕車。」
「你身上來過嗎?」平兒突然省悟過來,認真問道。吟兒盯著平兒,不解地搖頭,不明白她說的什麼意思。
「老夫人病了,下不了床,皇上恩典,讓夫人進宮探望女兒,她不敢不來,所以讓我頂著她名份來了。軍爺!求求您,小姐在老太后身邊當差,那裡規矩最嚴,已經來晚了,再耽誤時辰就怕見不到人了。」小玉慌忙解釋,其實禁軍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只是小玉提到小姐是儲秀宮裡老太后身邊的宮女,禁軍頭目這才揮揮手放他們進去。
吟兒正要走,茶水章轉念一想,讓她拿回去,壺裡水早涼了,不如索性在這兒用滾開的水沖了更能出藥勁兒。他叫住吟兒,取了一隻青花瓷碗,當即抖開紙包中的藥料,用滾開的水沖了遞到她手中。
趴在城門欄柵邊的吟兒看見小玉,慌忙向她招招手:「小玉姑娘!」
「章叔!不是我說您,您可是老佛爺面前的人,人人都知道老佛爺寵您,可您面子再大,總不該瞞著別人拿老佛爺的東西送人情吧!」
「老二,你可別收他!」葉赫將軍在一旁叫道。
吟兒低著腦袋,任對方怎麼追問也不說話。平兒替吟兒傷口敷藥,心裡卻暗暗奇怪。秀姑姑進宮早,十三歲便進宮,在這兒眼看滿八年了,按理說早該離開了。她應該盡快教會吟兒,好讓她接手,頂上她那份敬煙的差事,她就自由了。宮中姑姑輩的宮女,但凡快到期限,對新來的宮女雖說很嚴厲,但一般都不會動真格的。秀子平日很傲氣,為人快言快語,但心地一向不壞,為什麼偏偏對吟兒如此狠心。
「水有,可是專供老佛爺喝的。」
秀子看一眼她倆,不經意地低下頭,發現地磚上有幾滴血,頓時皺起眉頭,問她們怎麼回事,吟兒愣了一下,立即低下頭說:「是我弄的。」
「秀子姑娘,坐,請坐。」茶水章看出她一臉的陰沉,慌忙陪笑,「是我讓她進來的。」
「不,不燙——」吟兒一連聲地回答。
「姑姑,她是頭一回呀!」平兒低聲向秀子解釋。
她們在水桶裡濕了抹布,二個人一組趴在地下,鑽在桌子底下,由裡到外地抹著地磚。其中一人先用濕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乾布擦去水漬,二人一邊擦一邊往外退。吟兒抹好一片地磚,轉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過的地磚上留下一處腳印。
小玉隨著其他探宮的親屬一起離開了豁口。人差不多走空了,吟兒卻仍然站在原地,兩眼盯著榮慶原先站過的地方發呆。她擔心他被衛士帶走後會遇到麻煩,萬一被人識破他喬裝啞巴和趕車人,後果不堪設想。
趁著太后叫起的這段時間,儲秀宮上上下下便忙開了。劉姑姑指揮著手下的宮女送水換缸子,掃地擦門窗等等,將宮中徹底清掃一遍。這其中數儲秀宮正殿和老太后睡覺的地方最緊要,因為這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這段時間老佛爺不在,必須盡快趁這個空檔進去打掃,至於其他地方,隨時可以清理。
「她磕膝蓋兒上剛結了痂,一磨又破了。」平兒慌忙替吟兒打圓場,秀子見平兒提起吟兒的膝蓋上的傷,心裡本來就不高興,因為在宮中姑姑教訓弟子,只要不傷著對方明面上的皮肉,怎麼也不用外人說三道四。她不滿地看一眼吟兒,心想你受了罰不服氣,竟然還在外人面前多嘴。她氣得一跺腳轉身想走,突然又站住,撩起吟兒衣裙想看看她膝蓋頭上的傷,這一眼便瞧出名堂了,心裡頓時一驚。
「整個兒你是『新來的人兒』,摸不著門兒,問你們姑姑啊!」茶水章笑笑,覺得吟兒挺老實,誠心想幫她。沒想吟兒苦笑笑,連聲說:「不用了,不用了。」想起秀子那副臉色,一會兒晴一會兒陰的,別說去問她,見了她腿肚子就打顫。
「是,我叫吟兒,進宮快半月了。」吟兒說。
榮慶一聽急了,連忙向小玉使個眼色。小玉慌忙走到禁軍頭頭面前,趁人不注意,將手中一隻玉鐲塞進對方手中,一邊低聲哀求:「軍爺!趕車的大爺從小看著小姐長大的,只想跟我進去,站在遠處瞧一眼。」
秀子讓吟兒跟著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過了好大一陣子,宮裡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帶著抹地的宮女走進大殿,這時太監已經挑了一擔清水在殿上等著,平兒將宮女分作二組,各自進了東西側室。她自己領著吟兒等三名宮女,進了東一間。
小玉連聲說謝地向禁軍行了禮,一路來到豁口附近。一路連闖二關,榮慶心中不由得暗喜,想著一會兒便能見到吟兒,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
他細心地掀起一隻隻沙鍋蓋,不時用鼻子嗅著,然後根據情況將火頭壓小,或是在爐口添些木炭,再往沙鍋裡加上一些水或湯料,他忙完一陣子,走到門邊長條凳上剛想坐下,突然看見門口一個陌生年輕的宮女出現在眼前。茶水章揚起高高的眉骨,看見對方手裡拎著一隻紫銅壺,立即笑了笑:
「那可不由你,我教不教你,你都得去當兵,這可是大清朝祖宗留下的規矩。」
「姑娘!該走人了。」一名清場的內廷太監走到她身邊輕聲提醒著,她這才從沉思中猛然醒來,慌忙轉身向承光門走去。
兩名衛士同時大叫著向榮慶衝過來,二話不說將他押走。原來榮慶盯著吟兒,竟忘了這兒是宮中禁地,他想再看得清楚些,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犯了這兒的規矩。
「我是上官小姐的貼身丫頭小玉。」
「章叔!我——我尋點熱水。」
恩海以手勢示意姐姐,要她別說話,然後走上涼亭,對著榮慶大叫:「喝,少年立大志,好樣兒的!」
「伺候老佛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別敬煙,這可是跟火神爺打交道,你掉在老佛爺身上一點兒火星兒。或是灑在殿裡一點兒火星,非扒你皮,你們祖宗三代都玩完,連我也跟你受連累。你聽清楚了?」秀子坐在自己下房的炕沿上,說了敬煙的全部過程,然後厲聲厲色地教訓吟兒。
吟兒遠遠盯著榮慶,儘管他在臉上抹了塵土,頭上頂著破氈帽,身上裹著粗布短衫,看上去挺像個趕車的大爺,但她一眼便認出他。看見他站在豁口邊的空地上,她驚訝地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四周全是宗人府的太監,還有在城外走動的衛士,本能的理智提醒她,他這樣做太危險了。為和-圖-書了他的安全,她不敢再看他,可眼睛卻不聽使喚,他像一塊磁鐵,牢牢地吸引住她的目光。
老家人匆匆跑來,說他二舅來了,夫人要他去前廳見舅老爺。他不理老家人,像沒聽見似的,繼續揮拳擊著沙袋。老家人見他不肯走,只得回去覆命,不一會兒母親來了,親自勸他去前廳見二舅,「我不去!」
「你流血了,哪兒破了?」
「石鎖又招你了?打算拿它頂門哪,還是砸煤?」
吟兒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睜睜瞅著錦衣衛士將榮慶拉走,心裡頓時一沉,低聲埋怨小玉不該帶他來這兒。小玉說他實在太想小姐了,她要不答應他,他會記恨她一輩子。
「回去沒這種滾開的水,就在這兒喝,喝了趕緊回去躺下,被子捂得嚴實些,出一身汗,人就舒服了。」吟兒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她眼窩發熱,鼻子發酸,一股熱流往眼窩裡竄,她竭力忍住眼窩裡的淚水,雙手接過碗。就在她仰起脖子要喝的當口,只聽得身後響起一個尖刻的聲音,嚇得她雙手端著碗,一動不動地愣在那兒。
秀子一走,平兒立即將吟兒領到佛堂角落的大圓柱邊,慌忙取了一塊乾淨的苫布,從褲腰上塞進她大腿間,然後讓她回下房躺下,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吟兒一連聲地點頭,放下掖在腰上的裙襬走出去。平兒叫住她,叮囑她去御茶房討點熱水洗洗下身。
「管得著你!」榮慶揮手打掉恩海的手,「想幹嘛就幹嘛!」
吟兒慌忙接過鏡子,羞澀地看一眼鏡面中的自己,果然覺得經姑姑這麼一調理,整個人全變了樣兒,變得漂亮不說,更覺得有身分了。秀子得意地讓吟兒換上一件淺色長裙袍,外面套上一件深色斜襟坎肩,一邊對她說:「你臉皮子白淨,深色坎肩襯著特別合適。你家裡人好不容易見你一面,你是老佛爺身邊的人,要讓他們看出個模樣兒來,你說是不是?」
榮慶不理他,繼續打沙袋。
花園涼亭裡吊著兩個沙袋,榮慶光著上身,不停地揮著拳頭,左右開弓地擊著沉重的沙袋。他一邊打,一邊從憋緊的胸腔裡發出一串吼叫,他將所有的仇恨集中在這兩隻沙袋上。他將沙袋比做仇人,一個是常五爺,另一個是福貴,正是他倆害了他未婚妻吟兒。
「二舅!」
「是,我們是,公公您是?」
「都準備好了?」秀子挑起門簾走進。
秀子走後,茶水章瞅著她遠去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什麼滋味兒。在這小小茶水房裡,他可從沒受過別人這種氣。他嘆了一口氣,雙手捧起他替吟兒沖好的藥茶,本想倒掉,抬手間突然改變了主意,仰起脖子一口氣將藥茶喝下。
「是啊,要不你也不能沒腦袋蒼蠅似的瞎撞啊,得了,老佛爺也喝不了那麼些,裝一壺吧。」說著從她手中接過水壺,替她打了一壺熱水。
「不服!」榮慶臉漲得像臘肝,無奈雙腳離地使不出勁兒,急得從憋緊的喉頭發出一串吼叫。舅老爺得意地向站在一邊的姐姐和姐夫一笑,說:「不服也得服!」他邊說邊作出一副要將榮慶扔出的架勢,在一旁看熱鬧的葉赫夫人嚇壞了,上前想阻止二弟。恩海笑笑,一掀肩膀將榮慶輕輕放下。榮慶站在那兒,滿臉通紅,嘴上不認輸,心裡卻不得不佩服舅老爺那一身功夫。心想要是有他這一身本領,別說賭館裡五六個人,就再多二個也近不了身啊。
「這麼著吧,我先救你個急,我替你配些藥材,都是暖心熱補的,你沖在水裡喝了。要是還不行,你再讓姑姑送去找太醫看看。」茶水章邊說邊走到條架邊。架上放著一溜排大小相同的篩籮,上面放著經過挑選並洗得非常乾淨的各種湯料,其中有薑、蒜、棗,枸杞,淮山等等各種乾料,一些精貴的料則放在架格上面的陶罐裡,茶水章抓了幾味藥材,用火紙包好,看看四下沒人,這才將紙包遞給吟兒。
「她身子不乾淨!」秀子冷冰冰地看一眼茶水章。
「讓他跟你當護軍?」葉赫將軍故意問。
「姑姑!」吟兒嚇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實在是太燙了。我,我——」
「看你褲襠下。」平姑娘突然發現吟兒撩起的衣裙下,兩腿間的褲襠下滲出一片血漬,指著吟兒輕聲叫道。
「徒弟我不收,當兵我可攔不住!」舅老爺向姐夫眨眨眼,顯然在暗示他什麼,「姐夫,你放心交給小弟吧。」
「誰讓你來御茶房?」隨著一聲冷笑,秀子突然出現在吟兒背後。
小玉和榮慶沒走多遠,榮慶正為自己這一精心安排暗自得意,想著他馬上就能見到吟兒,心中十分激動時,突然一名禁軍頭頭攔住他們。他看看小玉,又看看榮慶,從頭到腳將他們打量一番,然後取過小玉手中的條子看了看,指著榮慶問:「你是上官家什麼人?」
「秀姑娘!您怎麼也來了?」「怕她們偷懶,順道過來看看。」秀子指著吟兒說。
舅甥兩人都光著上身,臉漲得通紅。面對這場搏鬥,許多家人丫頭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兩個都是爺們兒,何況是比武,自然誰也不肯輸,人一多更來勁了。榮慶把辮子叼在嘴裡,一身疙瘩肉上汗津津地濕透了,格外顯出慓悍,舅老爺個頭比對方矮半個頭,但腳下步子非常輕靈,他瀟灑地踢起辮穗,辮子飛起,落下時正好繞在他脖子上。兩人面對面地「走柳」,這是摔跤前的盤旋,雙方都在觀察對方,試圖找出對方的弱點。誰都想搶先進攻對方,但誰都不肯輕易發動進攻,這是一場力量和心理的交鋒。榮慶終於看出舅老爺的破綻,瞅準機會,大吼一聲衝向舅老爺。沒想舅老爺故意漏出空檔,引他上當,乘他撲上來的一瞬突然一側身,腳下一絆,藉著對方的衝力一下子將榮慶摔倒。看見兒子摔在地下,榮母急了,想跑上去制止他倆,她丈夫卻死死拽住她:「說沒你事就沒你事兒,湊什麼熱鬧!」榮慶自然不服,從地上爬起來撲向舅老爺,舅老爺從容不迫,憑著他不凡的身手,將榮慶一次次摔倒。最後舅老爺竟然將榮慶扛在肩上,在場地上轉了幾圈。圍觀的人無不暗暗稱讚他深厚的功力。
「你來的好——」榮母見到弟弟像見到救星似的。
「頭回還是一百回,全一樣!」秀子瞪一眼平兒,意思顯然不讓她多嘴。平兒討了個沒趣,再也不敢吭聲,正想蹲下幫吟兒一起擦掉地上的血跡,突然發現宮中掌事的劉姑姑從佛堂大門外走進。平兒慌忙叫了聲「劉姑姑」,吟兒也嚇得不知所措地跟著站起來。
「我姓吳,我一位老兄弟讓我來這兒接你們。」吳太監一笑。他顯然和禁軍頭目很熟,邊說邊將禁軍頭頭拉到一邊,低聲說了一通。禁軍頭頭咧開大嘴笑笑,順手將手鐲塞進懷裡,對小玉揮揮手,「算你造化,跟吳公和_圖_書公一塊進去吧!」
「一點不懂事兒,你爸不在家,快去陪陪你舅老爺。」母親勸兒子。看見他那一身青筋突暴的疙瘩肉上汗水像雨澆似的,知道他瘋勁又上來了。自吟兒進了皇宮,他成天愁眉不展,臉上沒現過笑容。二舅是她特意請來的。因為兒子從小就跟二舅親,跟他在一起無話不談,所以想讓他開導開導兒子,沒想兒子這會兒牛脾氣上來了,連他二舅也不肯見。
「做錯了什麼了,對你這樣狠?」平凡問吟兒。
「我——我這是怎麼啦!」
「嘿!你這渾小子,你想幹嘛?」舅老爺親熱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
小玉知道再僵持下去,連她自己也見不了小姐,她看一眼榮慶,示意他留在這兒,她先進去見小姐。榮慶非常沮喪,眼看過了二關,最後卻被攔在外面,看眼前這架勢,他有三頭六臂也沒用。他站在那兒,心想說不定能從這兒遠遠看見吟兒,對於他,哪怕看她一眼也值了。
「這——」吟兒一聽慌了神,站在那兒猶豫了一陣子,拎著水壺轉身要走。
吟兒嘴上連聲謝謝,心裡卻不明白姑姑為什麼突然如此關心她。在這之前,她設想過秀子對她與家裡人見面的種種態度,譬如她借此機會教訓自己一番,或是在劉姑姑面前告她一狀,乾脆不讓她去;沒想到姑姑不但沒刁難她,反倒親自替她梳頭打扮。這是吟兒萬萬沒有想到的。
「巧了,本人是大清門藍翎侍衛,正管!要是你小子敢亂來,我可是大義滅親!」舅老爺本來就是個火暴脾氣,加上姐姐說外甥這些天盡發火,在家裡成天沒好臉色不說,還跑到賭館跟人撒野,今兒他居然敢不把他這個當老舅的放在眼裡,非教訓他一頓不可。他邊說邊脫掉上衣,「不信你就過來試試?」
「就是一月一回的那個。哎呀!你是頭一回呀?」平兒見對方仍然不明白,只得向她解釋,說她來月經了。兩人正說著,秀子姑姑突然走進佛堂,逕自向她倆走來。平兒和吟兒不由自主地站起,雙手拖在身邊恭敬地迎候著秀子。
「坐下吧。」秀子指著條炕說,「今兒是你好日子,等會兒要和家裡人見面,還不好好打扮一下。」
突然,吟兒抬起眼,遠遠向他這邊看來。從她表情看,她顯然很驚訝。她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便再也不動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兩人視線終於碰上。短短兩個月,對她和他來說,比兩年甚至二十年還要長。那道木頭欄柵將他倆隔開,他們腳下的地和頭上的天空卻是儼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啊!他們深愛著對方,卻不敢跨越一步,活生生地嚥下這比死別更為痛楚的生離之苦。對她和他,他們唯一的選擇是等。這是一種沒有盡頭的等,一種無可奈何的等,不是在等待中獲得重生,便是在這等待中毀滅。
「我,我拜你為師!」榮慶單腿跪下。
不知等了多久,天終於亮了,儲秀宮裡開始一片忙碌。她要與家裡人見面,自然不用當班,她和平兒一塊兒吃了早飯,便回到下房,等著姑姑來通知她去和家裡人見面。
平姑娘慌忙用於苫布擦著她留下的腳印,一邊低聲告訴她,不能在抹過的地方留下腳印,否則這樣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間房。吟兒連連點頭,說她錯了,她們擦了一個多小時,將靜室、寢殿和正殿的地抹得乾乾淨淨,然後來到側院邊老太后平日拜佛唸經的佛堂,像剛才一樣,分作二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兒累得氣喘噓噓,只覺得腰酸腿疼心發慌。她是頭一次幹這種粗活,不像其他宮女久經鍛鍊,加上她膝蓋上的傷沒好透,跪在地下不敢著力,因此更覺得苦累不堪。
「沙袋輕了點兒吧?明兒再添五十斤細沙子,那才夠一賣!」恩海見他一點不給他臉,心裡有些不痛快,多少帶點兒嘲諷地說,榮慶瞪一眼舅老爺,雙手抱住沙袋,然後氣呼呼地從地下抄起石鎖使勁掄起來。
「少跟我來這一套!」秀子板起臉,「你給我回去,別在這兒生事。我先記你一賬,以後再說!」
「秀姑姑!」吟兒連連點頭。
「那是,你們幹你們的活。」雖說劉姑姑是掌事兒的,這兒的宮女全歸她管,但秀子是老太后身邊得寵的宮女,自然對她另眼相看。她走到秀子面前笑著跟她打招呼。
吟兒一連聲謝謝地從茶水章手中接過水壺,茶水章望著她,發覺她臉色蠟黃,隨口問她是不是病了。吟兒點點頭,又搖搖頭。茶水章在宮中替老佛爺燒水熬湯,讀過不少黃帝內經之類的醫書,一看她模樣兒就知道她血脈不和,身子非常虛弱。
「使不得,這使不得!」吟兒連連擺手。
「你管不著,你管不著!」榮慶又蹦又跳地吼著。
「您就是章叔?」吟兒一見他臉上那種笑容,心裡寬鬆了許多。
老佛爺喜歡抽水煙袋,不像平常百姓家用的,煙嘴特別長,是一種特製的黃銅水煙袋,宮中稱它為鶴腿煙袋。敬煙時一般不用跪,如果老佛爺坐在炕上,那敬煙的人就必須跪在地下,一手托著水煙袋,將煙嘴遞到老佛爺嘴邊,老佛爺她根本不用手拿煙袋,趁老佛爺輕輕咬住煙管一吸,你得立即用紙媒點上煙鍋裡填好的煙絲。送煙的火候最難掌握,煙絲潮了容易滅火,乾了嗆人。
秀子見劉姑姑已經走到身邊,伸手奪過吟兒手中苫布扔在地下,不偏不倚正好扔在吟兒腳下,遮著地上的血跡,瞪一眼吟兒和平兒說:「劉姑姑可不是來這兒聽你們說閒話的,還不快幹活!」
「老佛爺的茶水,你就是這麼孝敬的?」秀子似乎不輕易肯放過茶水章,話中帶著刺。
車停穩後,趕車人跳下車,抓住牲口的韁繩站在那兒,兩名禁軍走過去,讓那人拿出放行條,趕車的指手畫腳地吱吱呀呀地比劃著,小玉連忙掀起車門上的簾子,將放行條遞給其中一個禁軍。
「怎麼?他是個啞巴!」禁軍頭頭看一眼小玉。
「疼就忍著點兒,等出來繭子就不疼了。」平兒一邊安慰她,一邊問起秀子訓練她煙敬時的情況。
「別管我!」榮慶停下來看一眼母親,心裡十分煩亂。其實他知道二舅準是母親請來開導他的,說來說去無非那幾句,什麼皇旨大於天,心強強不過命等一類的話。
「這——這怕不好辦。」禁軍手中接過了小玉塞給他的玉鐲,仍然不肯放榮慶進去。正僵持著,一名中年太監向他們走過來。此人是茶水章的老兄弟。茶水章知道吟兒家裡人今兒來探宮,怕她們不懂規矩,特意讓他來這兒接應吟兒家裡人。當他聽見小玉提到吟兒的名字,連忙走過來問小玉:「你們是上官吟兒家的人?」
城牆豁口高大的門洞裡,已經有好幾家人隔著欄柵說話。吟兒早早到了,她站在豁口的欄柵內,心神不寧地望著外面,巴望著家裡人快點出現。木欄柵內外站著幾名太監,監視著兩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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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兒再也不敢說話,一身濕淋淋地站在那兒。「跪下!」秀子一聲怒喝,吟兒心裡一驚,她瞅著地下摔得粉碎的茶杯發呆。秀子指著杯子碎片,「就跪這兒!」吟兒抬起頭,似乎想求秀子,看見對方那一臉的冷霜,咬著牙跪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膝蓋處傳來,眼淚立時湧上她眼眶。秀子若無其事地又取來一隻同樣的杯子,塞到吟兒手裡,再次提起水壺,將滾開的水倒進杯子。
一想到今兒家裡人要來看她,吟兒心裡七上八下,胸口裡像有好幾隻兔子四下亂撞。她天不亮就從床上醒來,聽著遠處值更太監敲著梆子聲,才知道不過四更天,離天亮還早著呢,可她硬是興奮得睡不著,她進宮才二個月,要是在其他宮中當差,少說得半年才能與家裡人見面,因為是老佛爺身邊的宮女,才有這種特殊優待。
吟兒搖搖頭,說沒什麼。
皇命大於天,他不敢到宮中胡來,只有拿福貴撒氣。當然,他更恨的的是常五爺,可偏偏找不到姓常的。想到這兒,他雙拳出的更快,像雨點般落在左右兩邊的沙袋上,似乎那沙袋就是常五爺。
「保護宮廷,拱衛聖駕,本來就是咱們八旗子弟的事兒嘛!」其實舅老爺早就跟姐姐姐夫商量好了,為了不讓他留在京城裡鬧事,決定讓榮慶去南苑當護軍,那兒離城裡遠,好讓他對吟兒死了心。等日子一長,再替他另娶一門親事。
「是,我就是。」茶水章點點頭。
「姑姑!」吟兒仍然站著不肯坐下,怯怯地說,「我不懂宮裡的規矩,不知該怎麼穿戴——」
吟兒非常感激平姑娘,但心裡認準一條理,那就是不管有多大委屈,絕不說出口,就像嘴裡打落的牙齒,她寧可帶著滿嘴的血嚥下肚裡也不吐出來,自她進宮第一天見到死去的倩兒被人抬出後院的情景,她便暗暗發誓,在這座深宮大院中,無論聽見看見什麼,或是遇到什麼,打死也不說出去。她下決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其他一概不管,無論誰也不得罪。如平兒說的那樣,等窗外的老榆樹再綠了七回,她便可以離開這兒,這就是她唯一目標。一大早,老佛爺去養心殿「叫起」了。所謂叫起,就是早朝,雖說名義上朝廷的大權已經交給光緒皇帝,但實際上重大事務都得慈禧拍了板子才算數,因此每天早上七八點左右,老太后都要與皇上一起在養心殿接見部閣大臣,商議朝廷上大事。
為了練出左手不怕燙的功夫,秀子讓吟兒站在牆邊,伸出手臂,用五指抓著一隻茶杯,然後提來一壺滾水,緩緩倒進杯子裡。滾開的水倒進去杯子沒一會兒便熱了,越來越燙手。她咬著牙,感到指尖傳來一陣的痛,額頭頓時滲出一片細汗,她堅持著,硬是熬過來了。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正想歇會兒,沒想秀子將空杯中的熱水倒了,從壺裡又倒了滿滿一杯滾開的水讓她抓住。剛才杯子是涼的,而且只倒了半杯,滾水先要熱透杯子才傳到她手指尖上,這會兒杯子本身是熱的,而且倒了滿滿一杯,沒過一會兒她便堅持不住,手臂連同整個身體劇烈地搖晃著。秀子看出她挺不住,大聲叫她堅持住。「疼到底,皮內就麻了,那時也就不覺著痛了!」秀子話音剛落地,杯子已經從她手中飛出,啪的一聲摔在地下。
「來!」秀子拍著梳妝台邊的圓凳,「坐下,我替你梳頭。」
「老二!你這不是把他擱火上烤嗎?」榮母急了,連忙叫住弟弟,不等她上前拉住弟弟,一隻有力的手抓住她胳膊,她轉身發現是他丈夫。葉赫將軍一大早出去,現在突然回來了。葉赫在她耳邊低聲說:「二弟不過想教訓他一下。沒你事兒。」榮母一向聽丈夫的話聽慣了,只得站在那兒,心裡卻非常緊張,畢竟一個是兒子,另一個是親弟弟,萬一傷著哪個都不好。
說起這個事,平兒也不說話了。她沉默了半天,長嘆了一口氣,指著窗外一棵老樹說:「你數著這棵老榆樹,綠六回熬出我,綠七回熬出你。只要你能活到那天!」吟兒苦笑笑。平兒從衣箱裡取出一個小瓶,倒出藥粉,抹在吟兒手上。她看出吟兒似乎有些詫異,不等她問便告訴她,「不預備這個還行?雲南白藥,紅傷白傷全管用!」她替吟兒敷好藥,從炕邊站起,無意中碰了一下吟兒腿膝蓋。吟兒「哎喲!」叫了一聲,慌忙伸手護住傷口。平兒覺得不對勁兒,捲起她褲腿,見她雙膝上一片血肉模糊,頓時驚呆了。
剛滿四十的章德順綽號叫「茶水章」,他長得清瘦,臉皮子黃白,高高的鼻梁,淡淡的眉毛幾乎看不見,一雙棗核眼透著靈氣,他在老太后身邊當差十多年,慈禧太后每天一早起身,他就得去那邊上茶伺候。太后早晚喝的湯水也都出自他之手。熬湯是他的絕活,經他配製的湯料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補身養顏,他為人忠厚,宮中上上下下相處得非常好,從沒有什麼是非,因此在老佛爺跟前很得寵。
「那是,她現在是你跟前的——」劉姑姑想起吟兒剛拜她為姑姑,也沒多心,轉身站在那兒拍了兩下巴掌,對平兒和其他宮女大聲說,一會兒老佛爺要來這兒燒香,讓她們手腳麻利些,盡快將這兒收拾乾淨,說完便走了。趁著這空檔,平兒和吟兒已經將地上的血擦乾淨。
「那你吶?」
「小姐!」小玉一眼認出吟兒,慌忙走到她身邊,隔著欄柵,話沒出口眼圈先紅了。
「這是經血!你不要命了!知道這是什麼地兒?佛堂!老佛爺求神拜佛的地界兒!你上得罪神靈,下得罪佛爺!我看你死到臨頭了!」秀子低聲罵著,顯然不想讓其他宮女聽見,吟兒「哦」了一聲,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闖出這麼大的禍,嚇得胸口裡那活蹦亂跳的玩意兒差點沒從喉頭裡躥出來,慌忙趴在地下,用苫布使勁擦著地上的血跡。
「我練我的,哪兒也沒招著你呀!」榮慶扔下石鎖,轉身盯著他二舅。
秀子似乎存心想找茶水章吵架。沒想到對方硬是不給她發作的機會。他好歹也算個八品官的太監,年紀比她大二十歲,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她還能說什麼。
「回來,你是新來的吧?」茶水章叫住她。
榮慶依依呀呀地比劃著。
吟兒跪在地下,只覺得渾身哆嗦,前心後背沁出一大片冷汗,這時她已經不知道是膝蓋疼痛還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兒比哪兒疼得更厲害,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死也得忍住。反正進宮了,無論受多少罪多少苦,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一天她能放出宮外,能再見到榮慶,能跟他在一起,縱然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她也心甘情願!正如她多少次夜深人靜時,一次又一次用這個念頭安慰自己,就算這些苦累是替榮慶受的。一想到這兒,她果然安心多了,手上腿上也覺得不像先前那麼疼,甚至對眼前惡聲惡氣的秀子姑姑也不那麼恨了。
「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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