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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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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秀子抗嫁

第六章 秀子抗嫁

深秋,正午的太陽懶懶地爬在御茶房向南的窗台上。眼下正是老佛爺睡午覺的時候,儲秀宮裡裡外外靜得可怕,聽不到一絲一毫動靜。章德順手裡捧著水煙袋,坐在門口靠牆的條凳上打盹,他那雙會動的耳廓有著神奇的聽力,就像他鼻子有特殊的嗅覺一樣。在這片肅然靜謐中,他不但能嗅出太陽光的香味兒,甚至能感覺到窗台上陽光爬動的聲音,並在這種聲音中安心地垂下鬆弛的眼皮。
「吟姑娘!」茶水章急忙轉過臉,「有什麼事?」
平兒在她炕几對面的炕沿上落下身子。她今兒聽到一些有關秀姑姑的事,想告訴她,見她專心地低著頭,便忍住了說話的興頭。又過了一陣子,兩人同時抬起頭,眼光正好碰上。吟兒剛想跟平兒張口說話,話到嘴邊又忍住,她怕對方笑話她太囉嗦。
慈禧笑笑:「章德順!你嘴巴裡,我從沒聽你說過誰人有什麼毛病。」
兩人正埋頭繡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響動,緊接著一個叫柳葉兒的宮女挑開門簾,一臉慌張地跑進來,緊張地壓低聲音對平兒和吟兒說:「不好了,秀姑姑出事了!」
「謝老佛爺!」茶水章站起,雙手垂在身邊。
自秀子出事後,劉姑姑便讓人從秀子屋裡取了姑姑敬煙用的小木箱,送到吟兒手裡,顯然是讓她接秀子的班,也就是說,秀子再也不會回來伺候老佛爺了,瞅著木箱裡裝著火紙,火石,煙絲和銅條,煙袋等物品,這都是秀子姑姑用過的東西,睹物思人,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秀姑姑。
一天下午,吟兒坐在炕沿繡花,心裡又想起這件事,便跟同屋的平兒提起那天秀子教她敬煙的情況。
茶水章巍巍顫顫一路向案桌邊爬去,心想一枚小小銅錢,這一瞬間將決定二條人命,相比之下,他們這些當奴才的多麼不值錢啊!他終於爬到桌腿下,瞅著地下那枚銅錢半天不說話,一股熱流頓時湧上眼窩——
「章德順!」她看一眼跪在地下的茶水章。
半個月前,慈禧睡過午覺剛起床,他匆匆趕到靜室奉茶,他在靠門邊的條案上放好精緻的蓋碗,在碗裡放了滿滿一把茶葉,用小銅壺裡的溫開水過了一遍,然後再用大壺裡滾開的水沏了二遍,蓋上碗蓋悶了一會兒,這才用托盤送到慈禧身邊的茶几上。
「怎麼吶?這可是別人想也想不到的福分啊!」
「你嘴笨心不笨。你說,說錯了也沒事兒。」往常她決心要辦的事,從不想聽別人意見,這次不知為什麼,她想聽聽身邊人,特別像茶水章這樣親和厚道的人怎麼想的。
「你就站著說。」慈禧擺擺手。
吟兒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只得揣著一團疑慮告辭了。吟兒走後,茶水章站在迴廊下瞅著鳥籠裡的畫眉。畫眉像知道他心事,抖著翅膀叫起來。老太監瞅著那生動的小活物,眼窩濕濕的,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其實有關秀子的事他不但知道,而且勸過李蓮英,可惜再勸也來不及了。
這對與世隔絕蝸居深宮的年輕少女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娛樂。儘管宮中節慶多,每逢春節大典。元宵燈節和中秋等重大節日,都有各種各樣慶祝活動。如春日御花園賞花,秋天景山登高觀月等等。遇上慈禧太后和皇上生日,宮中稱之為萬壽日,便會在宮中搭台唱戲,從天橋請戲班子到西六宮的漱芬齋大戲台演出,那種場面自然非常熱鬧。在其他宮裡,特別像皇后、皇妃等年輕主子那兒,宮女們可以陪主子一起盪鞦韆,但無論怎麼說。這種種遊樂中,宮女只不過是陪主子們耍樂,唯有踢毽子,才是宮女們自己的遊戲。
「姑姑,我——」吟兒一時愣住。她從對方語氣中感到了某種悲涼,卻不明白她這些話裡究竟隱含著什麼意思。瞅著窗邊秀子姑姑單薄的側影,心想她一定有許多苦處深藏在心裡,不願也不好說出來。她突然生出一股柔情,想留在這兒陪她說說話。她正想說什麼,秀子突然揮揮手說:「你去吧,這兒沒你事兒了。」
「平姐!你說,她說這些話究竟什麼意思?」
這些天,只要吟兒提起秀子的事,平兒總攔住她不讓她說,今兒對方卻主動讓她說,其實吟兒自己也不知道該跟平兒說什麼,似乎只要說和秀子有關的事就行,至於具體說什麼並不重要。
「老佛爺聖明!奴才以為,儲秀宮的名聲在外,宮中上上下下無論什麼人都知道這兒的威嚴,更知道在老佛爺跟前當差是極光彩的事兒。所以奴才以為秀子的事,最好別讓外面人知道,更不能因為秀子一念之差壞了儲秀宮的名聲啊!」對於宮中的事,無論大小,茶水章平日從不在慈禧和其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態度。現在為了秀子的人命,同時也算為了吟兒,再也顧不得許多。
「我覺得她心事很重,好像不願離開儲秀宮。」吟兒說。
他捏著手中的蒼蠅,得意地放在耳邊聽了一會兒,走到爐灶邊,想將蒼蠅扔進火膛。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改變主意,掀起門上的竹簾走到門外,伸開手掌將蒼蠅放了。
「家裡人送的。您總一個人待在茶水房,除了伺候老佛爺,平日沒個說話的人,特意送來給您做伴兒。」前幾天母親來看她,怕她在宮中寂寞,特意帶了這隻可愛的小鳥,讓她閒下來逗著玩玩,想起章叔平時對她的關照,特別是當她衝撞茶水房,秀子發難,他出面解圍的恩情,決定將鳥兒轉送給他,另外,她知道章叔是宮中老人,在這兒時間長,人緣好,知道的事多,因此也想乘機打探一下有關秀姑姑的情況。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只是替老佛爺著想,儲秀宮是皇城中天字第一號的地兒,秀子縱然該死,也絕不能讓她壞了儲秀宮的聲威啊!」茶水章心中一沉,心想今兒非但幫不了秀子和吟兒,反倒會因此激怒慈禧,真要那樣他也沒有辦法,這都是命。
「好辦。就說她病死了,再選個有頭有臉的宮女賜給瑞王府就成了。」慈禧沉下臉,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說到這兒她頓了一會兒,突然想起那個踢毽子踢得非常好的小宮女,脫口問道,「那踢毽子的宮女怎麼樣?對了,她叫吟兒,就讓她頂秀子的名份嫁到瑞王府!」
「說呀,所以怎麼著?」
蒼蠅飛走了。他仍然站在原處,瞅著空中發呆。
吟兒走後,茶水章正出神地想著有關秀子的事,小回回跑來提醒他給老佛爺上茶。他慌忙準備好茶具,向慈禧起居的正殿走去。
「去吧。」秀子揮揮手hetubook.com.com。吟兒向她行了蹲腿禮,轉身向門外走去。當她走到門邊,剛要伸手掀門簾,秀子叫住她。吟兒怯怯地站住,轉身走到炕沿,兩眼瞅著自己鞋面上的花紋。她正想問:「姑姑叫我有什麼事?」話沒出口,秀子突然低聲說了句前後不搭界的話。
「沒有,沒有沒有——」吟兒一時愣在那兒,舌頭在嘴裡打轉,半天才擠出發顫的聲音,「沒有,從來沒有——姑姑都是為我好——」
水煙壺上長長的煙管正好遞在秀子下巴邊。秀子用嘴咬住煙管,在吟兒點火時輕輕地吸著,隨著煙壺裡發出一串水響聲,她下巴四周噴出一團團煙霧。顯然她對吟兒的手法比較滿意。
「嗯,你是新來的?」
「知道你在。」慈禧不高興地說:「所以才問你話。」
慈禧非但不生氣,反而將毽子拋給地下的吟兒,讓她們接著踢。吟兒趴在地下,感恩戴德地接過毽子,趁著她伸手接毽子的一瞬間偷偷看一眼站在台階上的慈禧太后。進宮四個多月,這是頭一回見到她的面容。老太后那細潔白潤的皮膚一點也不像六十多歲的老人,除此之外再沒有特別之處,一點也不像外邊傳的那樣神祕。老太后那淡淡的眉毛,長長的鼻子,特別她下巴上那張微笑著的嘴巴,以及下巴周圍鬆弛的肌肉,令她想起奶奶在世時的模樣。她覺得人老了,都有些相似。
他說了這一番話,慈禧竟然愣了片刻,沒想到他有這樣的膽子,這可不像平日的茶水章。
「我——我怕手法不夠熟練。」這也是宮中的說話方式,她不敢說不行,只敢說怕做不好,對不起主子,劉姑姑一聽這話便沉下臉。
「出什麼事了?」吟兒心裡一驚,手上一哆嗦,針尖當即挑破了皮肉,疼得她捏緊指頭從炕沿邊站起。
吟兒認真聽著,真沒想到這小小一袋煙竟有許多學問。透過秀子嘴邊噴出的團團煙霧,吟兒發現她眉宇間有種淡淡的憂愁,似乎心事很重。聽人說,秀子似乎不想離開儲秀宮。吟兒不明白,就算她在這兒待久了,是老佛爺身邊貼身宮女,但這兒再好也無法與宮外比。你想想,在這兒再好,你也不過是主子的奴才,就像關在籠子裡的狗兒貓兒與世隔絕。相反,在宮外你不但能和家中親人朋友們在一起,而且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兒就到哪兒,不必看主子的臉色,不會有那麼多規矩,更不會連心愛的男人都嫁不了啊!
吟兒望著太監們抬著擔架出了邊門,這才隨平兒回到下房。
老佛爺這一笑,李蓮英第一個反應過來,沒等老佛爺的笑容完全在臉上消失,他那張長驢臉已經像開了一朵花。大總管的表情感染了在場所有的人,宮女媽媽們一個個跟著他笑起來。眾人站起,你看我我看你,手裡抓著毽子一個個躍躍欲試,但誰也不敢爭先。掌事的劉姑姑推出吟兒和平兒:「這兒數你們倆踢得好,還不快上去,拿出真本事讓老佛爺看看!」
「你去看看,那錢兒要是正出朝上,就饒了秀子。要是背面朝上,那就不好說了,這是天意!」慈禧有意背過身,讓茶水章上前看個究竟。
「真要這樣就太可惜了,她在宮中已經待了八年,眼看就要放出宮外,怎麼會出這種事?」吟兒嘴上這麼說,心裡其實已經清楚,秀姑姑儘管是老太后身邊得寵的,但這下子肯定玩完了,要不,劉姑姑能從她屋裡取過她敬煙的用具交給自己?
茶水章不知她什麼意思,猶豫片刻:「人聰明,也勤快,心地也好。」
「在這兒習慣嗎,想不想家?」
「你說說,秀子的事該怎麼樣辦?」
茶水章被她這一說更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她什麼也沒問,他就算是她肚子裡的蛔蟲,知道她想說什麼,但她還沒說出口,猜中了也不敢亂說啊。
「是嗎?」他故作驚訝,其實他已經從李蓮英那兒知道老太后將秀子賜給瑞王府家的七公子,而且這位七公子天生的癡呆。
沒等吟兒話聲落地,籠中的畫眉突然歡快地叫起來,悅耳的叫聲,一下子將茶水章帶回兒時的光景。他好像又回到從前,在鄉下那片樹林子裡,他和鄰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上樹掏鳥蛋,摘野果子。塵封多年的記憶突然被打開,要不是籠中小小的鳥兒,他幾乎忘記了自己也曾有著非常生動的童年。
「姑姑!知道了。」吟兒連忙應著聲,她知道秀子在宮裡很快滿八年了,她必須在她走之前將自己帶出師。
「章叔,您一定要收下。我們家裡人每次來這兒,進進出出多虧您照應,特別城門外的吳公公,總到橋頭接我媽,想找機會謝你都來不及。」
想到這兒,茶水章更加小心翼翼,先在茶几上放好茶具,然後跪在地下,雙手捧著托盤,將剛剛燉好的銀耳湯遞到慈禧面前:「老佛爺吉祥!奴才給老佛爺請湯!」
「姑姑,要不要我再替你裝一壺煙?」吟兒討好地問。
「聽說瑞王這個兒子沒多大出息。」慈禧從椅子上站起,心煩意亂地走來走去,「這個小李子也夠混帳的,事先也不問問清楚。」
「好好!踢得好!」慈禧高興地說,發現吟兒的臉生,心想她一定是新來的,頓了片刻問道:「叫什麼名字?」
一聽平兒說老佛爺來了,吟兒嚇壞了,心上一走神,腳下的毽子頓時飛了。毽子不偏不倚,直向慈禧臉面上飛去,在場的人全都嚇壞了。沒想慈禧一抬手,居然穩穩將毽子接住。
「姑姑!您慢走!」吟兒和平兒同聲將對方送出門外。
「章叔,這我知道,我不過擔心她身體,怕她受不住——」
秀子猶豫片刻,將水煙壺遞給吟兒,讓她又裝上一壺煙絲。秀子一邊抽煙一邊耐心地告訴吟兒說:「點煙時紙媒子特別有講究,搓得太緊火頭悶,不容易點火。相反,鬆了又容易飛火星兒。太后喜歡抽南方出的煙絲,宮中稱為『青條兒』,這種煙絲不能濕也不能乾。濕了容易滅,乾了嗆人。怎麼樣才知道煙絲乾濕呢?主要靠眼睛看色,鼻子聞味兒,一般人分辨不出,你一定要分辨得出,否則就麻煩了,要想練出這種本事,只有靠你平日留心,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你大概沒想到這一小小袋煙裡頭有這麼多學問吧?」
平兒站在門邊,故意輕輕咳了一下。
「大膽!你想替秀子說情?」慈禧沉下臉,猛然喝道。
「大膽!」李蓮英見吟兒腳下的毽子飛向慈禧臉上,嚇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大喝一聲。他這一聲喝令,場地和圖書上的人全都嚇壞了,一個個屏住聲息,雙手肅立,誰都不知下面會發生什麼事。
我要能像她這樣,很快就放出宮外那該多好啊!一想到宮外的榮慶,想到能跟他和和美美在一起生活,她的心頓時亂得不行。她怎麼也不明白,對她們這些當奴才的,竟然還有人不肯離開這兒,秀子一定有其他難言之隱,所以她不想離開這兒。吟兒想來想去,總也想不出什麼樣的理由,能令一位宮女心甘情願地留在這座森嚴的皇宮一直到老死。
「那是秀子的福氣啊!」他嘴上這麼說,心裡不由得可憐起秀子,正如人常說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慈禧聽後半天不語,最後無奈地回到茶几邊坐下,端起銀耳湯。茶水章慌忙說湯涼了,要替她換一碗。慈禧不聽,一口氣將碗裡的湯水喝乾了。因為喝得急,嗆了幾下。茶水章磕頭請罪,一邊說自己該死,一邊遞上半溫的茶水。
慈禧又喝了一口,突然問章德順:「你覺得秀子怎麼樣?」
「不會吧,她是老佛爺身邊得寵的人,怎麼會動這種念頭?」儘管平兒沒說出最後那個字,吟兒立即明白了,這是宮女們平時練就的一種特殊本領,凡事聽一半就明白了,就像看人臉色,不等別人拉下臉就知道對方要拉臉了。她之所以說「不會吧」,其實就是想讓對方繼續說下去,這不是一種否定,相反是一種鼓勵。
「奴才進宮四個多月了。」
見此光景,吟兒腦袋「轟」的一聲,心一下提到喉頭口,頓時想起她進宮的頭一天,見到擔架上抬著屈死的倩兒。她顧不得許多,伸手扯住走在擔架後面的王回回:「回哥兒,姑姑她怎麼了。」
吟兒還想說什麼,聽見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慌忙將到了嘴邊的話嚥回去。平兒也連忙拿起一張火紙,學著吟兒的樣子搓起紙媒來。腳步聲走過窗口,在門邊停了一下,接著掌事兒的劉姑姑掀起門簾走進。
茶水章慌忙說:「老佛爺!奴才嘴笨,眼耳也笨,總覺得別人處處比奴才強。」
「沒,沒想,什麼也沒想——」吟兒躲著對方的眼睛,明知秀子不想再抽煙,偏偏沒話找話地問對方,要不要再替她裝一袋煙。
吟兒盤腿坐在炕桌邊,細心擦拭著專給老佛爺用的水煙袋,然後按秀子教她的方法用草紙搓著點火的紙媒子,同時在心裡想著秀姑姑,腦海裡浮出一片茫然,不知秀姑姑到底怎麼樣了?現在人在哪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秀子被人抬走後,一連好幾天沒有她的消息。有人說她得了一種怪病,住進了太醫院;有人說她犯了宮中的規矩,關進了空房;還有人說她不肯離開儲秀宮,故意裝病等等。圍繞著秀子的事,眾說紛紜,各有各的說法,究竟怎麼回事,別說吟兒和平兒這些小宮女,就連掌事兒的劉姑姑也不知其中底細。
平兒挑起門簾悄悄走進,她看見吟兒捧著小木箱發呆,竟然連自己進屋也沒發現,不由得嘆口氣。心想這丫頭也太實心眼了,按說秀姑姑對她夠惡的,可她非但不記恨她,反倒成天替她擔心。
那天秀子伺候慈禧抽完了二袋煙,見他要伺候茶水,她便趴在地下給慈禧磕了三個響頭,一邊說:「老佛爺!奴才走了!」秀子眼圈紅紅的,一步步退著走出起居室。慈禧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惆悵。
「奴才在。」茶水章跪在地下應道。
「有意思!真有意思。」茶水章激動地瞅著手中的鳥籠,感慨萬分地對吟兒說:「要說宮中寶貝,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兒多的,可誰能在這兒聽到畫眉叫?記得小時候在鄉下,林子裡都常能抓到這玩意兒,當時不覺得,現在才知道這可是個小活寶啊!」
她想拿秀子開刀,畢竟她跟自己八年,又狠不下心,但為了儲秀宮的聲譽,為了她說一不二的威嚴,她又不得不這樣做,因此越想越犯難。本來她既不想喝湯也不想喝茶,只是想找個人說話,於是便傳茶水章來伺候她。
「又想什麼心事?」
「你給我站住,早跟你說過,在這兒不該你知道的,就當你眼瞎了,不該你聽到的,就當你耳聾了。」平兒臉色鐵青,激動地對吟兒吼著,「還不快回屋裡去。」
「吟姑娘,心意我領了。既然是你家裡人帶給你的,你還是留著和小姐妹們一起玩吧。」他邊說邊將畫眉遞給吟兒。
「吟姑娘!這事兒你別打聽了。」他想起那天吟兒來茶水房討熱水,秀子一臉的蠻橫,沒想到她對秀子依然這樣關心,真是非常難得。
「吟兒!」秀子打斷對方,「你不說真話,剛進宮時,我也拜過姑姑,跟她學做事,學宮中的規矩,嘴上討她好,心裡恨她一個洞,我總覺得她處處難為我,專挑毛病,只要看不順眼,不是用撣子抽我,就是讓我跪著,一跪就是半天,夏天衣服單薄,有時連膝蓋頭都跪出血來。」
「老佛爺請用茶。」茶水章掀起碗蓋,恭敬地跪在地下,將托盤遞到慈禧手邊。
今幾天好,心情也難得這麼好,慈禧瞅著吟兒和平兒敏捷的身手,若有所思地想起自己兒時的光景。她自小就愛踢毽子,進了宮還經常踢。後來年歲大了,踢不動了,但她經常讓宮女在宮中比賽踢這玩意兒。近些年來,因為洋人不斷生事,德國人佔了膠東,日本人攻下大連,南方與法國人戰事不斷,加上光緒又不聽話,大臣們更是意見不和,一派要與洋人打仗,另一派則主和,甚至認為要學洋人治國的方略,總之,國事家事鬧得她心裡煩亂,所以好幾年沒在宮中看宮女們玩這種遊戲了。
「你說怪不怪,平日想起秀姑姑,心裡又恨她又怕她,可她出了事兒,幾天看不見她臉色聽不見她聲音,心裡反倒有種說不出的空落。」吟兒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她本不想說的話。
慈禧拿起托盤上的銀耳湯,抿了一口便放下,轉身走回觀音菩薩像前,竭力使自己的心神穩下來,因為她必須作出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
「你怎麼不說話?」慈禧見他趴在地下,茶水章抬起頭,一連給自己幾個耳光,然後趴在地下說道:「老佛爺一定要奴才說,我只得先打自己耳光子,說錯了老佛爺千萬寬容奴才!」
他將手中的鳥籠掛在門外走廊上,再三表示謝意,吟兒連聲說不謝,站在那兒想打探秀子的事,話在嘴邊,不知該怎麼開這個頭。茶水章似乎看出她心思,便主動問有沒有別的事?吟兒猶豫再三,終於提起秀子的事,茶水章聽後半天不語。吟和圖書兒看出對方為難,本想告辭,但又不甘心就這麼離開。
吟兒還想說什麼,見平兒一臉的凝重,似乎不願再談秀子的事。宮中待了一段時間,別的本領沒學多少,看人臉色卻是大有長進的,一見對方的神情,吟兒也不再提秀子的事。
「這叫命賤!平時讓人吆喝慣了,沒人管你反而覺得不自在。」平兒笑笑說。
宮女們見慈禧不發話,不知該怎麼辦,互相交頭接耳,都替吟兒捏把汗。平兒急了,走上前狠狠瞪吟兒一眼,低聲說:「你怎麼一點兒沒眼色,老佛爺來了!」
秀子坐在下房內的炕沿上,板著臉對吟兒說著:「記住,給老佛爺敬煙不是一般差事,是跟火神爺打交道,要千萬小心,現在開始,就當你真的在老佛爺身邊,一招一式不能有半點馬虎。」侍候老佛爺抽煙,宮中稱之為「敬煙」。今兒她要正式教吟兒敬煙,為了讓她身臨其境,由秀子扮作太后,讓吟兒替她裝煙點火,侍候抽煙。
「姑姑,」吟兒不自在地站了一會兒。她本能地害怕和對方單獨相處,特別是沒什麼具體事的時候,「我可以走了?」
「不知道。」柳葉兒搖搖頭,說幾個太監在劉姑姑陪同下進了秀姑姑的下房,那些人一個個板著臉。她這一說,吟兒這才想起秀子一連好幾天沒露面,她曾去看過她,她關著房門睡覺,沒讓她進去。
平兒聽後半天不出聲。吟兒一再追問她,她才搖搖頭說不知道。平兒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品味秀姑姑話中的意思。她聽到一些風聲,好像秀姑姑父母雙亡,老佛爺替她作主,準備將她賜婚給某王爺的兒子做媳婦。按理說這可是人人羨慕的事,可秀姑姑好像不以為然,又私下跟吟兒說這種話,話裡話外,顯然透著一些弦外之音。
「那就說說吧。」
回到下房,平兒高興地摟著吟兒肩膀說:「今兒下午的事兒你可真露了臉,連帶我也跟著露臉啊!聽說從前老佛爺喜歡看我們奴才踢毽子,近幾年很少,像今兒這樣因為有人踢得好,當場賞這麼貴重的東西卻從沒聽說過!」
西風一起,天說涼就涼了。一天下午,儲秀宮的宮女們聚在體和殿北院的磚地上比賽踢毽子。
「興許有一天我走了,你還活著,想起我今兒跟你說的這些話,說不定能品出點味兒來!」秀子停頓了好一會兒,突然從炕沿邊站起,神色黯然地走到窗前。
「章叔,我就知道您會喜歡,所以特意送給您。」
「不論怎麼說,反正這鳥兒留在您這兒了!你要不肯收,我就得跪下給您磕頭了。」吟兒說完真要下跪。
「吟姑娘,你恨我嗎?」
吟兒慌忙要下跪。
「畫眉。」茶水章接過鳥籠,瞅著裡面的活蹦亂跳的畫眉,瞪著一雙眼睛,臉上透著欣喜,「從哪兒得來的?」
「秀子很快要出嫁了。」
慈禧瞅著吟兒漂亮的臉蛋,和她踢毽子時的活潑勁兒,心中想起一個人,那就是她當年沒有進宮前的貼身丫頭小竹。當時在家裡,她經常跟小竹在一起踢毽子,自她被咸豐皇上選入宮中不久,小竹便病死了。要是小竹活到現在,也該有六十了。想到這兒慈禧不勝感慨,這一晃四十多年了,想到這兒,慈禧多少有些傷感。
「老佛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剛才你想說什麼來著?」平兒看出對方心思,追著問她。
「我問你話,沒讓你磕頭。」
「說不清了。」吟兒本想說老佛爺跟她祖母長得有些相像,怕犯了宮中的規矩,沒敢說。她看一眼平兒,心裡樂滋滋的,心想對方來了一年多,也只遠遠見過太后幾面。自己進宮才四個月,不但真切地見到了老佛爺本人模樣兒,還當面跟老人家說了話,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不知為什麼,先前那種神祕的面紗一撩開,一方面生出一種親切感,另一方面又覺得有難以言狀的失落感,難道這位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便是威震四方的大清國皇太后,紫禁城權力寶座上至尊無上的人物?
「早在三個月前,我就把她賜給了瑞王家的兒子。」
「老佛爺!秀子有錯,對不起老佛爺,只是老佛爺已經將她賜給瑞王府,要是這事兒傳出去——」
「這怕是前世裡的緣分。」
「實話跟你說了,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我在世上能碰面,能一起服侍老佛爺,是前世的緣分,都是命,告訴你,在宮中,你我都是主子的貓兒狗兒,你只管想應該對主子怎樣怎樣,永遠也別想你自個兒該怎樣怎樣,要把你自個兒忘得乾乾爭淨。」「是!」吟兒站那兒連連點頭,心裡覺得奇怪,因為自她拜秀子為姑姑,對方從不和她談心,更不會說什麼奴才和主子之類的話題。
「吟兒,從明兒起,由你去替老佛爺敬煙。」
「依奴才看,秀子是真心愛戴老佛爺,捨不得離開這兒,才幹出這種大不敬的事兒。將心比心,奴才跟著老佛爺十多年,要是讓奴才離開您,奴才也不知該怎麼著?所以——」他知道此刻每一句話都跟人命有關聯,因此出言更加謹慎,既要幫秀子說話,聽上去更要像幫慈禧說話才行。
「章叔!我給您捎來一樣東西。」吟兒舉起手中的鳥籠。
「我知道,想說秀姑姑的事,對不?」
回想這些年來,無論國事家事天下事,幾乎沒有一樣順心。洋人不說了,朝廷內冒出個姓康的酸秀才,和一班吃飽飯沒事做的讀書人,聯名上書皇上,要搞什麼新政。沒想到皇上耳根子軟,居然想重用這些人,也不跟她商量,便將康有為調入工部。不像話,大不像話!真要是這麼鬧下去還了得,祖宗打下的江山還要不要了?朝廷的事本來已經攪得她非常煩心,這還不算,偏偏自己後院也起火了。她不過將秀子賜婚給瑞王的七公子,偏偏秀子一個小小宮女,竟敢以死抗命,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再這樣下去那還了得!
「總之,你本事沒學到家,千萬不要急著替老佛爺敬煙,這可不像你踢毽子,火星兒要是飛到老佛爺身上,鬧不好要殺頭的。」秀子說了一大通,最後語重心長地叮囑吟兒。
今兒是吟兒進宮幾個月來最開心的日子。她忘乎所以地踢著,似乎又回到了入宮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心裡說不出的興奮,這麼多天她渾身憋著的勁兒突然放開了。她踢出各種各式花樣。毽子在她腳下踢活了,像隻鳥兒在她周身上下翻滾飛舞,怎麼也掉不下。其他人都讓她比下去了,場地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在踢。望著她不凡的身手,四下圍觀的宮女www.hetubook.com.com和媽媽們一個個讚佩不已,有人禁不住拍巴掌叫好。周圍人一叫好,她踢得更帶勁兒。
茶水章低著頭,沒敢再出聲。他心裡非常清楚,李總管那麼精明,能不知道瑞王兒子是個殘廢人。他大內廷總管,另一個是朝廷大臣,王爺需要他從中幫忙,他也想利用王爺的勢力,互相利用而已,沒想到秀子不知從哪兒知道了小七王爺的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這下惹怒了慈禧,一道懿旨,將秀子打入空房。
吟兒點點頭。
「回哥兒!」吟兒不甘心地追著王回回,想問出個究竟,平兒上前一把將她拽回來。
慈禧喝了茶,止住了咳,瞅著趴在地下的茶水章半天不說話。一方面她覺得茶水章的話確實有道理,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老了,缺少當年的決斷,連這種小事也變得猶疑不決。她似乎有些後悔,不該硬逼對方說。儘管對方是個奴才,既然他說得有道理,按理說就該聽,礙著皇家的威嚴,她又不能聽,兩難之間,她目光突然落在案邊那隻銅煙袋上,眼前不自覺地浮起秀子那張臉,心中不由一動。她沉默了一會兒,走到觀音玉佛前雙手合掌靜默片刻,然後順手抓起案桌上一枚銅錢往空中拋去。只見銅錢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發出一聲脆響落在案几的桌腿邊。
「平姐!」吟兒聽見響動,慌忙抬起臉向平兒一笑。
秀子抽著煙,屋裡靜悄悄的,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子,秀子終於抽完了煙,她放下煙袋,看一眼默不出聲的吟兒問道:
吟兒悄悄走到茶水章身後,見他望著空中發呆,輕輕叫著:「章叔!」
李蓮英看看天色,在太后耳邊輕聲提醒她,說瑞王在前殿等她晉見。慈禧點點頭,轉身準備離去,突然又想起什麼,對李蓮英說:「傳我的話,賞吟兒平兒各人一隻玉簪。」
吟兒剛站穩,聽見李總管一聲怒喝,她甚至沒看清站在台階上的慈禧太后長得什麼模樣,便嚇得趴在地下連連磕頭:
「沒想到老佛爺待人這麼親和。」吟兒連連點頭,頗為感慨地說:「你不相信,我雖說從來沒見過老佛爺,不知為什麼,當時見了她老人家,好像早幾年就見過,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兒,跟我想的差不多。」
「使不得,使不得。」茶水章慌忙攔住對方說,「我收下,我收下。」
「不用了。」秀子搖搖頭。
「這話兒就太客氣了。吳公公跟我一起進宮,是自小一塊兒提掃帚長大的把兄弟,他在外面當差,這事兒就歸他管,說不上幫忙。」
「姑姑!這——」吟兒頓時愣住,看來她的擔心已經被證實,秀子姑姑將從此在儲秀宮裡消失。
「老佛爺!奴才該死,奴才天生的耳背,沒聽清老佛爺的話——」明知對方沒說出她要問什麼,卻不得不先請罪。
今兒秀子對吟兒特別好,不像往常總繃著臉,她和聲細語地將敬奉老佛爺吸煙的事項一一交待,好像她明兒就要離開這裡。她倆相處快五個月了,儘管秀子平日對她惡聲惡氣,非常苛刻,但每逢大處反倒不動聲色,就像她衝撞茶水房的事,頂著她面惡狠狠地罵她,但事後卻瞞著別人,否則僅這一條她腦袋就得搬家了。還有她家裡人來豁口探親,姑姑非但不攔她,還親自替她梳頭妝扮,讓她穿上合適的衣服——總之,她摸不透秀子姑姑的性情,說她對自己好談不上,說她對自己不好吧,為什麼她在一些要害問題上卻寬容她。
章德順綽號「茶水章」,這自然與他在儲秀宮替老佛爺燒水熬湯分不開。他今年四十一歲,十八歲進宮,至今二十三年。他剛進宮時,同治皇上還沒駕崩,他在宮中幫雜活。後來同治病故,光緒皇上才進宮的,那時皇上剛滿六歲,他被分到小皇上身邊當差,成為宮中一名膳食太監,後來,他伺候過皇后和其他小主子,直到李蓮英當了內廷總管,這才將他調入儲秀宮,在這兒一待就是十多年。慈禧喜歡他,因為他熬得一手好湯水,加上他生性淳厚,從來不生事。宮中太監宮女們敬重他,因為他心地寬厚,為人隨和,和他同輩的,像李蓮英等人佩服他,因為他心靜如水,從不邀功恃寵,更沒有半點向上爬的野心。
李蓮英連忙應聲,對吟兒等人說:「老佛爺看賞!」「奴才謝老佛爺恩典!」吟兒與平兒慌忙跪下謝賞。當然,賞物要等李蓮英回去後才能給她們,但這是一種禮節,奴才一定要先謝恩的。
慈禧本想發脾氣,轉念一想,她是想問他話,但還沒有說出口,不由得苦笑起來,擺擺手對茶水章說:「起來吧。誰還讓你跪著。」
老太后一言九鼎,聽慈禧說到秀子該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茶水章頓時嚇得趴在地下不停地磕頭。
劉姑姑是掌事的,她發了話,眾人自然推出吟兒與平兒,兩人謙讓一番,終於走進場子中央,首先向慈禧拜了拜,然後拋起毽子踢起來。
吟兒連忙拿過一隻銅煙袋,將生黃的煙絲填在煙壺裡。煙壺有兩隻,輪換放在煙袋上使用。她裝好煙絲,將煙壺放在煙袋裡,用火石碰出火,點著了紙媒,半跪在地下,用手托著煙壺遞到秀子面前。
兩人悶頭繡著手中的鞋面花,誰也不說話。繡花是宮女們閒下來必做的活兒。宮中心靜得下,加上宮中圖案花色多,所以宮女繡出的花色堪稱一絕,後來流傳到宮外,許多有錢人肯花大價錢來收買。特別自咸豐十年洋人打進京城,放火燒了圓明園,朝廷賠了洋人無數兩銀子後,宮中花錢比以前緊得多,有些皇妃、貴人因為內廷撥下的錢不夠花,常常讓宮女們繡了花拿到外面去賣,作為宮中費用補貼。儲秀宮是老佛爺的住處,花多少錢也不在乎,不存在手頭緊這個問題,所以宮女們繡的鞋面都是替自己繡的,宮中穿衣服一年四季都有嚴格的規定和講究,不敢太惹眼,免得過分招搖,因此人人都在鞋面花上比試,看誰的花式更新更漂亮,所以宮女們誰也不肯馬虎。
吟兒等人走進後院,只見幾名太監抬著一副擔架,從西偏殿走出來。小太監王回回臉色慌張地跟在後面。吟兒一眼認出擔架上躺著秀子。她裹著被子,腦袋露在外面,吟兒慌忙走上前,只見秀子姑姑臉色蠟黃,兩眼緊閉,不省人事地昏睡著。
「快說吧,免你無罪。」
「奴才嘴笨,不敢亂說,」他抬起那張清瘦的臉,揚起額頭下淡淡的眉毛,眼神裡隱含著某種企盼。
聽慈禧說要讓吟兒頂秀子的名份,茶水章心裡大吃一驚,這不僅意味和-圖-書著秀子姑娘必死無疑,吟兒也將從此送進火坑,想到這兒,他心裡亂得不行,特別吟兒,這姑娘不僅模樣長得好,心地更好,剛才她還在茶水房擔心秀子的事,想從他這兒套話,要是連她也栽進去,鬧不好那又是一條人命啊!
「這就是了。」慈禧憤憤地咬著牙根,「我為了她前程,將她許配給瑞王家的七公子,她非但不領情,竟然敢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我在宮中四十多年,可從沒遇過這種晦氣的事兒,你說她該不該死?」
「不許亂說,年紀輕輕的,哪能說走就走了?」平兒猶豫片刻,終於以極低的聲音說了她剛聽來的消息,「她沒啥大病。我聽人說她一連幾天不吃不喝,好像存心想那個——」
「那不行。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宮女一般做滿七年就得放出宮外,聽人說她已經在這兒滿八年了。」其實有關秀子的事她早就聽說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訴吟兒,怕她不小心說漏了嘴,惹出麻煩來。
慈禧這才回過神,拿起碗蓋,抿了一口,對茶水章說:「起來吧。」
慈禧沒說話,若有所思地瞅著手中的毽子,所有人都在看她臉色,特別李蓮英,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突然,慈禧揮揮衣袖,臉上露出笑意:「起來起來,統統起來!這不是在玩嗎,我是來瞧你們玩的。踢吧,該怎麼踢還怎麼踢,我在一邊瞧你們踢。」
「知道了還愣著幹嘛!」秀子瞥一眼吟兒。
「沒什麼,」吟兒慌忙否認,低下頭繼續整理著小木箱。
「我去看看。」吟兒套上馬甲背心出了房門。平兒和柳葉兒也跟著她,一路向後院走去。
「老佛爺!這還用得著說,宮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她是您身邊的姑娘,她自小沒了爸媽,她能伺候您可是她的福分啊!」
一向臉色親和的劉姑姑怎麼突然變了臉?吟兒誠惶誠恐地瞅著姑姑的背影呆愣著。看來這兒的人全都有兩副臉,包括平兒,當然還有她自己,因為沒有兩張臉,你就無法在這兒生存。就像此刻,她心裡再不高興,也得在臉上裝作一副高興的樣子,恭恭敬敬送走掌事兒的姑姑,由劉姑姑的臉,想起秀姑姑的臉,雖說秀姑姑那張臉說變就變,有時叫你難以捉摸,但比起周圍有些難得一變的臉似乎更為真實。
秀子從吟兒手中接過水煙袋,又滿滿地吸了幾口,便讓吟兒起來,「還跪著做什麼,又不是真的服侍老佛爺。一般情況下,老佛爺不一定要你跪在地下敬煙。為了讓你練真本事,才讓你跪著學起,然後你站著敬煙就容易多了。」
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隻蒼蠅,在他腦袋邊嗡嗡叫著飛來飛去。蒼蠅飛了幾圈,最後落在他鼻尖上,他感到一陣奇癢,皺著鼻子,試圖將蒼蠅趕走。蒼蠅毫不理會地在他鼻尖上爬來爬去。他半閉著眼,揮著手將那討厭的小飛蟲趕走。沒過一會兒,蒼蠅又飛到他鼻尖上。他火了,輕輕放下手中的煙袋,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猛然發力,一把抓住了討厭的小活物。
「在想心事呢?」
正當人們圍在那兒看吟兒踢毽子時,一群太監和宮女前呼後擁地圍著儲秀宮的女主人,慈禧太后出現在丹墀上,一見太后御駕,宮女們頓時散開,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兒等著給慈禧請安。
一看見劉姑姑,吟兒和平姑娘連忙下了炕,一邊叫著「劉姑姑」,一邊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兒,劉姑姑看一眼她們:「在搓紙媒?」
「謝老佛爺!」茶水章爬起來,垂著雙手站在一旁。
「奴才能伺候老佛爺,是奴才的福氣。」
「平姐姐!你說秀姑姑還活得成不?」
「唉,這都是命!」
吟兒與平兒見老太后在一旁觀看,自然使出渾身解數,踢出各種花樣。兩人踢了幾圈,突然分別將毽子踢得高高的送到對方身邊,然後各人接過對方踢過來的毽子接著往下踢,對她們精采的表演,慈禧高興地拍著手說好。眾人一見太后說好,也跟著叫好。空地上人越圍越多,最後,吟兒與平兒再一次交換著毽子,將毽子踢到半空,然後兩人同時伸手接住毽子,雙雙向慈禧行了個大禮。
「其實也沒什麼——」
「我也這麼想。可那天沒看見她躺在擔架上的模樣兒,臉色像草紙蠟黃蠟黃的,沒一絲血色。」平兒仍然用一種不肯定的語氣說著。在宮中,哪怕最確切的事,她們這些當奴才的也不能肯定,因為真正的肯定權在那些主子手中,只有他們才能決定一切,包括對奴才們的生殺予奪。
「那就小心伺候著吧,實話告訴你,這可是老佛爺點名讓你去的,出了事非扒你皮不可。」劉姑姑說完便轉身走了。
「回老佛爺話,」吟兒低著頭,不敢正眼看老太后:「奴才姓上官,名兒叫吟兒。」
偏東的太陽照在窗紙上,映得滿屋一片通黃。
茶水章挑起靜室的門簾走進,見慈禧神色凝重地站在紅木長案上的觀音玉佛前,立即意識到老佛爺心裡有事。只有碰上重大變故,或是非常不順心的難題,慈禧才會獨自一人躲在這間靜室裡苦苦思索。一般情況下,這兒是不讓奴才進來的,平時無論敬煙,上茶,都在東西側殿的起居室。
小回回急忙向吟兒使了個眼色,意思分明是讓她不要再問。
吟兒這一跪,其他人也都跟著跪下,口中叫著老佛爺吉祥。場面上人人都很緊張,特別是平兒,不知老佛爺會怎麼處置吟兒,擔心事情鬧大了,把她這個同住一屋的人牽累上。
吟兒踢得正興起,而且背對著太后鸞駕,絲毫沒有注意慈禧的出現,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空中的毽子,在空地上踢出各種花樣,平兒急得不行,想叫吟兒停下,又不敢大聲叫,只得一個勁地向她使眼色。偏偏她渾然不知,依然踢得一身是勁兒。其他人站在一旁,緊張地等著太后身邊的內廷總管李蓮英一張口,便跪下給老佛爺磕頭請安。沒想到李蓮英非但不出聲,反而和慈禧低聲議論什麼。年過六旬的慈禧則站在那兒,專注地望著場子中的吟兒。
「姑姑!我——我真的不恨你!」吟兒不知所措地望著秀子,不知她說這些話究竟什麼意思。
離開秀子下房,吟兒心裡非常納悶,一路上耳邊總響起秀子臨分手前的那幾句話,不明白秀子所說的「她走了」究竟什麼意思?如果是指她出宮的事,為什麼緊接著冒出死呀活的,她想來想去不明所以。
「是,平姑娘幫著我一起搓。」吟兒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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