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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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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七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老佛爺!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蓮英慌忙跪在地下連連磕頭,心裡卻樂開了花。瑞王是慈禧的親戚,深得太后的喜歡,又是當朝的軍機大臣,替他幫了這個大忙,有銀子進賬事小,更重要是自己又多了一個後台。當然,現在他不需要任何後台,老佛爺便是他最大的後台,連皇上也不敢拿他怎樣。巴結瑞王,是他著眼於將來的需要。老佛爺老了,今年六十多了,總有一天要走的,他不能不留一條後路啊!
李蓮英離開西偏殿,一路來到儲秀宮正殿,向慈禧稟報用刑的情況,同時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向她稟報,那就是他懷裡揣的這份奏摺。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吟兒突然明白秀子姑姑為什麼早先尋死尋活,為什麼一提起嫁人的事就臉色發灰,甚至她為什麼一會兒對自己好,一會兒又捉弄自己。原來,這一切一切都跟眼前這位癡呆男人有關,而秀姑姑將要一輩子跟這個傻男人在一起啊!
「我要英英!」
「誰說你不是?」榮慶迷迷糊糊地坐起,兩眼瞪得好大,在昏暗的油燈下盯著她,「你騙我,你是吟兒——」
榮慶手握大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
「榮軍爺!我是英姑娘。你忘了,我是你抓鬮抓到的英英——」她趴在榮慶耳邊低聲說著,一邊伸手脫他內褲。
榮慶打了一套長拳,動作乾淨俐落,最後以一個非常灑脫的仙鶴亮翅結束了整套拳路。他收起拳腳,走到恩海面前,顯然希望能得到二舅的稱讚。
救人要緊!榮慶來不及細想,從路邊飛身躍上了七公子的馬背,騎在七公子身後,雙手抓住緩繩,用腳拚命踢馬肚子,一邊大聲吆喝著,試圖將馬兒制服。烏雅馬又踢又蹦,想將榮慶和七公子掀下馬背——
「秀姑姑!我也要恭喜您啊!」
「榮慶,走啊!」元六走過來拍著他肩膀,滿嘴酒氣地說。
「要喝回家喝,這兒沒水。」瑞王不耐煩地訓斥兒子,唯恐他不聽話。
「您千萬別這麼說。這幾個月,不是姑姑精心調|教,手把手教我,也不會有今兒我伺候老佛爺的福分!」想起她頭一次給老佛爺敬煙,蒲絨兒燒得她手指生疼,要不是當初秀子讓她端著滾開的水練出一手的老皮子,她準會熬不住讓火星兒飛出來,真要那樣就慘了。
「問我?你倆扒光了在一起,老子也沒在跟前!」元六先是一愣,接著放聲大笑,其他人也跟著元六笑起來。榮慶滿肚子沮喪和懊惱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呸!」他氣得一跺腳,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轉身要走。
「為什麼一定要進宮當差?」恩海疑慮地瞅著對方。
「榮慶!」恩海猶豫片刻,從腰下取出德國造的長柄手槍,神祕地對他說,「你見過這玩意沒有?」
「宮裡都有什麼規矩呀?您也讓我們開開眼哪。」張媽媽勾著元六脖頸子問。其他姑娘也跟著起鬨,一定要他說。
沒想今兒去二舅家的半路上,他撞上瑞王府的迎親隊伍,竟然鬼使神差地與吟兒立面相逢。
「吟兒,」秀子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千萬別這麼說。記住,以後有人挨了板子,只能說『您受苦了』,可不能說委屈。你說奴才委屈,那當主子的臉面往哪兒放啊!」
「不論怎麼說,她也不能留在宮中了。」慈禧聽出對方的意思,似乎想替秀子說情,斷然說出她的意思。按宮中規矩,凡被動用家法的宮女和太監必定要調出宮中,以防這些奴才心生報復,做出不利主子的舉動,因此秀子也不例外。
「慶兒!我知道你心裡喜歡吟兒,但也得替咱們葉赫家想一想。你想等到吟兒放出宮外再結婚,即使我答應,你爸也不會答應。」榮母見兒子不說話,苦口婆心地繼續勸道。
就在她放下轎簾的一瞬間,他本能地跨上一步,剛想張口叫她,驚魂未定的瑞王上前攔住榮慶:「謝謝這位壯士!多虧您救了我兒子!請壯士留下尊姓大名!」
「就怕六爺心疼錢!」
「老九!你玩得過他?」元六不動聲色對棗核臉說,不想讓他倆動手。
「今兒就是奶奶我也要了。」元六伸手摟住張媽媽,伸手將紙鬮扔在桌面上。
李蓮英看一眼秀子:「秀子!你知罪嗎?」
吟兒摸著護膝上的皮毛,感激地看著秀子。
秀子一想到再過幾天就要嫁給瑞王爺家的癡兒,恨得直咬牙,當初幾天不吃不喝,怎麼就沒死掉?難怪人說是你的命,想躲也躲不過。吟兒見她臉色凝重,似乎不願提嫁人的事,只好忍住話頭,悶悶地乾坐著。秀子看一眼吟兒,沉默了一會兒,走到打開的衣箱前,從箱底翻出一副皮色很舊的護膝。
「在西偏殿,兩個小太監陪著一起回宮的,看來她少不了要挨板子。」
榮慶不置可否地笑笑。
「這可是上好的皮子,是滿洲的山貂皮子做的。上一輩姑姑離開宮中時送給我的,現在留給你,時間一長,你就知道這玩意兒的好處了。」秀子抬臉望著窗外赭紅色宮牆,想起六年前那個初冬,教她的姑姑得了肺癆病,讓人送回老家鄉下。姑姑臨走前將這副貂皮護膝傳給她。後來姑姑出宮不久,便病死在鄉下。
要在過去,他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要跟她打招呼,哪怕別的都不說,也得告訴她退親的事是他爸幹的,跟他無關。他可以掏出心來讓她看,除了她,這世上任何女人他都不會娶。他一定等她,無論她在宮中待多久,他都會等。在那亂哄哄的場面上,他也許能混水摸魚,趁亂給她遞幾句話,但他沒有這麼做,他不敢,怕連累吟兒。
天剛透亮榮慶便醒了,發現自己和一個年輕漂亮女子躺在一張床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睜大眼睛,竭力回憶著昨晚上發生的事,無論他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隱隱記得酒桌上的事,甚至還能模模糊糊記得大夥兒為英英姑娘抓鬮,後來又為元六吹宮女的事和他爭吵,再往後他便記不起了。
慈禧知道他說的是賜給秀子的雲南白藥,不經意地從鼻子裡哼了一下。李蓮英便將剛才秀子用刑的情況說了一遍,並再三強調秀子認了罪,態度非常誠懇。
榮慶瞪一眼棗核臉沒說話,自顧自地喝著酒。
榮慶取過手槍,好奇地擺弄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洋槍——」
平兒怕她惹事,非但不肯去,而且也不讓她去。吟兒一定要去。平兒堅決不讓她去,兩人僵持著,誰也說服不了誰,正在這時,劉姑姑來了,要吟兒立即去西偏殿,吟兒本想問問什麼事,見劉姑姑一臉的肅然,話到嘴邊沒敢說,一路跟著對方向西偏殿走去。
「宮裡的規矩大了,每一步都有尺寸管著。像你們這號的,要是換到宮裡站崗,甭多,一天,全把你們發到黑龍江充了軍!」元六吹昏了頭,當著姑娘們的面損起他幾個部下。
秀子是老佛爺賜的婚,加上她父母不在了,儲秀宮便是她的娘家。慈禧送了八大箱的嫁妝,讓李蓮英親自送她去瑞王府。吟兒與幾名宮女作為伴娘,隨著送親隊伍一起離開了儲秀宮。
母親見此情況心疼無比,獨自跑進來苦苦勸他。
李蓮英遲疑地看一眼茶水章。
他回到軍營,元六和棗核臉等一班兄弟早已在那裡等他。每次逛過妓院,這些軍爺們總要聚在一起交換情況,似乎已經成為一種慣例,特別榮慶頭一次讓他們拖下水,而且人人爭搶的英英姑娘又讓他得手,因此軍爺們一個個伸著脖子等他回來拿他開涮。
「老佛爺!要是讓秀子嫁進瑞王府,既保住了儲秀宮的名聲,又給了瑞王好大的面子,更讓其他人知道,誰也不敢心存僥倖,違抗聖命。」
吟兒站在下房的窗口,望著高高的宮牆發呆,宮牆下有一片花壇,她剛進宮時那一叢叢月季花開得正艷,這會兒早已凋謝,成了一堆枯枝敗葉在秋風中瑟縮。花猶如此,人何以堪?正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啊!過去讀這些古人的詩,雖然覺得好,但好在哪兒並不覺得,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滋味。
「我想吃個娘們兒!」一名護軍放縱地大叫,引得眾人一片哄笑。
榮慶在屋裡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門,想去找他二舅,讓他幫著勸勸父母,同時,想通過二舅把他調回京城,他遠在承德,家裡人瞞著他退了婚,他還蒙在鼓裡,因此一定要想辦法回京城。另外他擔心吟兒在宮中知道了這件事,不知其中詳情,以為他同意退親,所以一定要想辦法給她遞個口信。否則,她知道了(說不準她們家人已經告訴她了),心裡恨死他不說,萬一她一時想不通,惹出意料不到的禍事,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榮慶盯住吟兒,這意外的相見太突然,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日夜苦想的愛人。他站在那兒,望著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吟兒,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沒來得及將她那一身鮮艷的服裝與迎親聯繫在一起。此刻,他正考慮另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他只要跨前幾步,伸手就能夠到對方。他是多麼想走到她面前跟她說話啊!但他沒有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沒出息的東西!我看你是想昏了頭。」按祖宗規矩,宮女只有父母雙亡,才會由太后,皇上和皇后賜婚給王府。吟兒不合這一條,因此可能性不大,再說真要有這https://m.hetubook.com.com種事,也要通知其家人,顯然榮慶不知從哪道聽塗說,也許是姐姐、姐夫有意騙他,讓他死了這條。所以恩海明知其中有詐,面子上也不挑破這層關係。
「服不服?」元六在眾人一片掌聲中問道。「不服!」榮慶爬起來又撲上去。兩人鬥了沒一袋煙工夫,榮慶再次被對方摔倒。榮慶總也不服,一連幾次摔在地下,摔得鼻青臉腫,累得氣喘噓噓,爬起來又扭住元六不放,結果仍然像上次一樣被對方重重摔在地下。
秀子頓時灰了臉,半天不說話。
「不能這麼說,武藝能健身強體,讓人手腳敏捷,何況兩人在近處,槍使不上時,還得靠武功。但武功再高,身子畢竟是肉做的,怎麼也抗不住槍子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望著臉不改色的元六,榮慶反倒軟下來。儘管昨晚上的事跟元六有關,但總不能說元六存心害他,壞了他對吟兒立下的誓言。腿長在自己身上,自己經不住別人勸,跟他們去了妓院,這能怨誰?想到這兒,一股熱流頂上鼻溝,心裡禁不住地發酸。他扔了手裡的大刀,一屁股坐在地下,雙手抱著腦袋,在心裡狠狠詛咒自己:怨我太混帳了,做出這種事,對不起天上的菩薩,更對不起吟兒啊!
「榮爺,我不是金兒銀兒的,我是英英。」
面對眾人的爭吵,元六從方桌邊站起,對眾人揮揮手,讓大家都別吵,說他有個辦法,大夥兒抓鬮,誰抓著了歸誰。眾人一聽都拍巴掌叫好,一致表示同意。元六走到一邊,寫了幾位姑娘的姓,然後走到酒桌邊:「為了公平,我不抓鬮了,今兒誰也不要,就要張媽媽陪我!」
「我——我想跟二舅在一塊兒當差。」榮慶躲著對方犀利的目光。
「各位軍爺!」張媽媚一眼元六,然後向護軍們拱拱手,「你們能上我們這兒,那是瞧得起我們,盼著你們玩得盡興,下次還來幫襯。」
「聽說宮中那份氣派可了不得,地下鋪得是金磚,屋面上蓋得是玉瓦。還有人說老太后和皇后每天都用羊奶洗澡,有沒有這麼回事兒?」另一位姑娘也好奇地問桌上的軍爺。
「這位是榮爺,這位是李爺,那二位是楊爺和丁爺——這位是張媽。」元六邊說邊在張媽屁股上擰了一把。
圍在四周的禁軍當即嘩然,特別是棗核臉等人火了,一擁而上要揍榮慶。榮慶心一橫,當即跳起來,抄起掛在營房內牆上的大刀,「誰敢上!」禁軍一個個愣在那兒。這時元六從地上爬起,向眾人揮揮手說:「都站開!誰也不許上!誰上來誰是寒磣我!我一個人兒還拿不了他?」元六轉臉拍著胸口對榮慶說,「會使嗎?朝這兒砍!」
黑暗中,榮慶從喉頭擠出一聲瘖啞的吼叫,粗野地將英英一腳踹下床。英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光著身子坐在地下,輕聲哭起來。
二舅與父親想法一模一樣。男人結婚不過是傳宗接代,留下祖宗的香火。男人活在世上,應該以功名事業為重,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丈夫者,唯有如此才對得起轟轟烈烈的人生。
「老佛爺!」李蓮英沉吟了半天,想起瑞王再三求他的事,硬著頭皮說,「奴才覺得老佛爺所住的儲秀宮,實為紫禁城內天下第一宮,這兒的規矩也是皇宮內最嚴的,所以秀子的事最好不要張揚出去,以免壞了這兒的聲威。」
「當年我送上一輩姑姑時也跟你一樣,心裡不好受。可仔細想想,我們這些當奴才的,總有一天要走的,更不用說主子哪天高興了,把你當作貓兒狗兒地送給別人。想想我挨打的事,都是自個兒討的,不怨別人。生就這個命,你就該認命。你說是不?」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榮慶。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想,她說不清,但覺得這首詩卻如此貼切地表達了這種苦想之情,有時候,她一個人靜靜地想著榮慶,越想越覺得沒指望,越沒指望越是要想,在這絕望的苦想中,胸口裡好像爬滿了無數小蟲,拚命啃吮著她那顆血淋淋的心。心掏空了,身子也空了,就像香爐上燃燒的線香,隨著那股冉冉青煙,留下的是灰燼,是空,什麼也沒了。沒有眼淚,沒有悲痛,沒有任何感覺,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啊!
「我明白了。」慈禧恍然大悟,「秀子這個小賤人,一定是聽到什麼風聲,才會做出這種事的!要不是你今兒提醒我,我還從沒往這上面想過。」
瑞王仍然纏著神情恍惚的榮慶,一定要他留下姓名。被人扶下馬的七公子站在秀子的花轎邊突然大叫。瑞王回頭一看,不由得氣呆了,只見兒子撩起長袍,褪下濕淋淋的褲子,當眾露出下身。瑞王氣得大吼一聲,怒不可遏地衝上去,當頭狠狠給兒子一拳。七公子悶叫了一聲,像一截木頭直直地倒在地下——
秀子讓吟兒在方凳上坐下,自己也在炕沿落下身子,剛坐下,屁股上的傷痛處碰到硬處,「哎呀」叫了一聲又站起來。
「哦!這話怎麼講?」
他這一叫,眾人頓時愣住。元六收住笑聲,瞪他一眼:「你說誰?」
立冬的前一天,秀子終於出嫁了。
一個長著棗核臉的矮個頭眼尖,一進門便見到榮慶,指著他對同來的元六等人叫起來:「你們瞧,榮慶在這兒。」他這一叫,護軍們立即跑到榮慶身邊,一邊招呼他一邊在方桌四周落下屁股。
榮慶騎在馬背上,雙手勒緊韁繩,兩條腿使勁夾著馬肚子。他既要管住馬兒的瘋勁,又要保護七公子不從馬背上摔下。經過一番搏鬥,他終於制服了馬兒。當他騎著烏雅馬,一手扶著傻笑的七公子向迎親隊伍走來時,人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片歡呼。
承德比南苑行宮熱鬧得多。皇上御駕未到時,軍營管得不嚴,沒事可以上城裡逛酒樓茶館,閒下來可以在營房裡賭錢,月頭領餉時護軍們三五一群地跑到妓院玩女人,比在南苑自由得多。但這一切對榮慶來說,似乎毫無意思。他最關心的是吟兒。過去雖說見不到她,但每隔一、二個月她們家裡人探宮時,多少總能帶回一些有關她的消息,他也能求她們家人給她捎話,兩人至少保持著一線微弱的聯繫。到了承德,關山阻斷,音書全無,兩人之間猶如斷線的風箏,再也沒有聯繫。
「不行,今兒英姑娘歸我——」
「榮慶!」元六高興地舉著酒杯大叫,「今晚上你中了彩,我們大家敬你一杯。」
「奴婢謝老佛爺恩典!祝老佛爺吉祥如意,萬壽無疆!」秀子慌忙跪下,忍著傷痛一連磕了三個頭,這才雙手接過雲南白藥。
「吟兒!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見面,我也送你一樣東西留作紀念。」秀子將護膝遞給吟兒。
就在這緊急當口,榮慶突然出現在大街上。
「你個不正經的,鬧到我頭上來了!」張媽媽滿臉飛紅,當胸拍了元六一巴掌。
英英給榮慶倒了滿滿一杯酒,然後舉起杯子,拖著榮慶站起來和眾人一起乾了杯。頓時酒桌上熱鬧開了,打情罵俏,划拳賭酒,有人讓身邊的姑娘陪著喝酒,有人乾脆接著姑娘一通亂摸。
「去你的!我老得可以當你媽了。」張媽媽其實並不老,頂多二十七、八歲,只是比起她身邊這些十七、八歲的姑娘確實大了一截,所以她嘴上罵他,心裡又是另一番滋味兒。
「那要問你!」榮慶心裡因為吟兒的事本來就窩心,看見對方那一臉的邪笑,突然冒出一股無名火。
「榮兒!你已經二十出頭,再等七年,都快三十了,就是你等得了,你爸和我都等不及了。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爸和我都奔五十出頭的人,你忍心葉赫家後繼無人?」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
「姑姑出宮了,這是其一,另外我聽說姑姑要嫁進瑞王府,這可是老佛爺賜的婚!」
「折壽了,折壽了,老佛爺千萬別這麼稱呼奴才!」李蓮英從地上爬起連連作揖,一邊從懷裡取出瑞王的奏摺。
「您意思,這一身武藝練得再好也沒有用?」
姑娘們對號入座,紛紛坐進各人懷裡。
榮慶心思讓恩海一語道破,頓時紅著臉不說話,一臉無奈地站在那兒。其實恩海早已得知他們家退了吟兒這門親事,對此深為贊成,覺得葉赫家就這麼一個兒子,不能為了一名宮女再等六七年。
所幸的是在宮中太忙,天不亮就得起來做活,一直累到天黑,晚上倒在床上已經筋疲力竭,腦子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否則這種苦想會毀掉她。有時候這種渴望的念頭不自覺地在腦海中剛剛浮出,立即被她卡斷,她不是不想,實在是不敢想。她常在心裡提醒自己:再熬上六年多,她就能再次見到他,她不能死,她必須活下去,為她慶哥活著。
「我說了,除了吟兒誰個都不要。要是逼急了,我出家當和尚去!」榮慶打斷了母親的話,一口咬定自己除吟兒不娶的決心。
「所以說,我們打不過人家,不是人孬種,是我們沒洋槍洋炮。當今皇上聖明,已經覺察到這個道理。現在,皇上派袁世凱在天津訓練新軍,當兵的一個個都佩上這種洋槍。新軍的服飾也跟過去不一樣,不|穿袍子,頭上也不戴圓鍋帽,都是一身短裝。看上去雖說沒有我這一身神氣,可打起仗來方便實用。要是你願意,我想讓你去天津當www.hetubook.com.com新軍。」
「打呀!您再打呀——」元六咧著大嘴,嘻皮笑臉地伸著脖子。
「你活膩歪了!」元六出手極快,當胸給榮慶一拳,將他打得一連後退了幾步,差一點摔倒在門邊。
慈禧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皮子看一眼李蓮英:「李總管起來吧,有什麼事站著說。」
榮慶無奈地離開了二舅家,心裡暗自沮喪。他決心要將吟兒的事打聽清楚,直至水落石出。他覺得父母和二舅,包括吟兒哥哥,根本沒人理解他與吟兒之間的感情,世上沒人能理解,他也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反正他認定自己要走的路,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動搖。
元六和榮慶等人進了妓院,一位姓張的媽媽見到元六,立即滿臉笑容迎上來打招呼,一邊埋怨他,說他好些日子沒來了。元六顯然與張媽媽很熟,一邊說著好話哄她,一邊指著榮慶等人,說這都是他軍中的好兄弟。
一進殿門,吟兒便看見秀子低著頭,一身素衣站在大圓柱下。圓柱下放著一條長凳,長凳邊站著幾名太監,其中一人手裡握住一根大半人高的竹板,竹板上漆著黑白二色,氣氛非常緊張。
「給六爺面子,不玩兒白不玩兒!」有人推榮慶一把。「我——我今兒喝多了。」榮慶躲著別人的眼光。
「據奴才所知,七公子是個癡呆兒,今年二十四了,連撒尿都不會自己脫褲子!」
榮慶坐在那兒偷偷打量著四周,心裡說不出的緊張。他生平第一次出入這種地方,當他看見張媽領著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走進時,頓時眼花繚亂,心口不由自主地急跳。
英英好不容易勸住酒醉醺醺的榮慶,連哄帶騙地拖著他進了暖房。她沏了杯熱茶,讓他喝了醒醒神兒,這才幫他脫了衣褲鞋襪,扶著他上了床。然後她走到床邊,將木櫃上的油燈捻得小小的,這才脫|光了衣服鑽進被窩,緊緊摟著榮慶在他身邊躺下。
圍觀的人群和迎親的隊伍一個個屏聲默氣,盯著這位突然出現的壯士,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宗人府管事的親口告訴奴才的,絕不會有錯。」一聽慈禧叫他小李子,李蓮英立即明白這事兒準有商量。瑞王的癡呆兒,他不但聽人說過,更親眼在王爺府上見過,而且他便是賜婚的直接籌劃者。小七子一直是瑞王一塊心病,因為是癡呆兒,門當戶對的人家自然不肯將女兒嫁過來,花錢從平民百姓家買一個又怕丟了王府的面子,因此才托李蓮英說動老太后,將一名宮女賜婚給他七兒,這樣不但成全了兒子,更臉上有光,甚至在特定的時候成為一種政治資本。
想到當年他與吟兒耳鬢廝磨。切切私語的情懷;想到他倆跪在地上面對蒼天,生生世世結為夫妻的山盟海誓;又想到就在他帶著花轎去她家迎親的時候,她突然被宣入宮。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仍然覺得像一場惡夢。
「都是您身邊的奴才,自然看重儲秀宮的名聲,覺得這一條最要緊。」李蓮英一聽茶水章也這麼說,膽子頓時大了許多,立即拿出他那巧舌如簧的本領,表面上替秀子說情,骨子裡卻是替瑞王爺辦事,「再說秀子已經按宮內的家法受到嚴懲,她本人也後悔不已,覺得對不住老佛爺多年的恩遇。奴才以為,最好還是不要驚動宗人府,免得這事兒在外面傳開來,加上有些生事之徒添油加醋,搞得紛紛揚揚的,倒不如仍按老佛爺原先的旨意。」
慈禧正在東間房內用茶,茶水章在一旁侍候著。李蓮英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他是唯一不用通報便能直接見太后的人,連光緒皇上也沒有這份特權。他走到慈禧面前跪下:「奴才叩見老佛爺!」
面對丈夫和兒子,一個要替兒子另擇親事,另一個非吟兒不娶,葉赫夫人兩頭為難。儘管她心疼兒子,但在這件事上卻毫不動搖地站在丈夫一邊,因為畢竟關係到葉赫家族後繼有人的大事。她本想讓榮慶討個妾,先生個兒子再說,沒想到兒子根本不考慮,不等她說完便斷然反對,任她說破了嘴也沒結果。
「走,去那邊看看,」吟兒要平兒跟她一起去西偏殿。
當初為了不嫁給瑞王家的癡呆兒,她一連絕食六天六夜,結果她沒死,讓人抬到太醫院,治好了拖回宮狠狠打了一頓,到頭來依然要嫁過去。她站在炕頭整理衣箱,心裡說不出的悲涼。她自幼父母雙亡,很小便進了宮,原以為太后會念她一片真情饒了她,將她留在身邊,像那些上了年紀的媽媽一樣,侍候老佛爺一輩子,萬萬沒想到會是現在這種結果。
榮慶呀榮慶,你在哪兒?你也想我嗎?是不是也像我,一想起你就六神無主,一想你便覺得世上無論什麼事一點意思也沒了——她正胡思亂想,突然轎子停下,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好像出了什麼事。她慌忙掀起轎簾向外張望,只見秀子花轎邊的七公子在馬背上大叫:「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經老九這一說,姑娘們包括張媽媽也都來勁了,都要元六說說宮中情況。元六一直跟外面人吹他們是皇上的禁軍護衛,禁軍哪能不知道宮中情況?當著許多兄弟和姑娘的面,他元六自然不能裝熊,於是乘著酒興,將從別處聽來的有關宮中的情況,添油加醋地海吹神侃了一通。
「是,我不是——我當然不是吟兒。」她愣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麼,激動地叫起來。她一邊叫,一邊將床邊的油燈吹滅,放蕩地撲在他懷中。
「也不能讓秀子嫁進瑞王府了,至於怎麼跟瑞王說,由你找宗人府官員商量一下。」慈禧猶豫片刻說道。
「你小子欠揍!」元六火了,跳到榮慶身邊要動手。張媽媽一看不對勁兒,慌忙拖住元六,說榮慶酒喝多了,其他人也上前攔住榮慶,不讓他們動手。榮慶跳著腳,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球,硬說他沒喝多,顯然想跟元六鬧事。元六要揍榮慶,要不是二個護軍緊緊抱住他,和張媽一起將他拖走,準會鬧出事來。元六悻悻地跟著張媽媽走後,其他姑娘都拉著身邊的軍爺走了。英英拖著榮慶要他上樓,他不肯,衝著樓梯口大叫:「胡說!胡說!胡說!」
軍爺們隨著張媽進了花廳。按妓院規矩,客人再晚也得在這兒包一桌酒,先由姑娘陪著吃了喝了再上房,元六等人本來就沒喝好,於是紛紛在酒桌邊坐下,一邊眼巴巴等著媽媽招呼姑娘們出來亮相。
「想打架?」棗核臉站起來擺開架勢。
他不甘心地在王府四周轉悠,想打聽清楚宮女的姓名,問了許多人,沒人說清。他悻悻地離開了瑞王府,無精打采地到了二舅家。二舅正在後花園練武功,看見榮慶特別高興,問起他在承德軍中的情況,榮慶說了情況,特別告訴二舅,說他武功大有長進。
元六心裡納悶,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心想到底哪兒得罪了他,跟自己沒完沒了地玩命。要依他脾氣,他早就將對方揍扁了,畢竟因為他是恩老爺的外甥,手下總得留情。想到這兒他氣先消了一半,索性不理對方,轉身向營房門走去。榮慶見元六不肯再打,覺得自己實在沒臉面,急得從後面追上,趁元六毫無防備,上前一把抱住他後腰,將他摔倒在營門邊。
眾人紛紛搶著紙鬮,剩下最後一個紙鬮滾到榮慶面前。眾人迫不及待地打開紙鬮,全都有些悻悻然。元六抓起榮慶面前的紙鬮打開一看,樂得叫起來:「好!英英歸榮慶了!」說著將英姑娘往榮慶面前一推。
他想她想得心力憔悴。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想,也不是一時一地的想,這種無時無刻的想念只能是一個結果,那就是越想越苦。當初她剛進宮時,他覺得沒法活了,後來他無奈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唯一的信念便是扳著指頭算著她出宮的日子:七年,二千七百多天,而每天對於他來說偏偏又是那麼難熬,真像古人詩中所說:「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這是一種看不到盡頭的苦等啊。
這是她進宮半年來第一次跨出宮門,心裡莫名地激動。她掀起軟呢窗簾,見街上站著許多看熱鬧的人,迎親樂隊吹吹打打一派喜慶,她便忍不住想起榮慶。要是她不進宮的話,要是那披紅戴花的男人是榮慶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吟兒!」秀子走上前拉著她的手,「坐,這兒坐。」
「當然有,聽說太監就上萬。」張媽帶頭說,其他姑娘也起鬨。
「聽人說太后把她賜給了瑞王府。」榮慶不敢說他來的路上遇見瑞王府的迎親隊伍,見到吟兒身著新裝坐在花轎裡。
「榮軍爺!你們這些人當真在宮中當差?」
過了好一陣子,他終於放鬆了。他再次睜開眼,神情恍惚地盯著她。她嫵媚地一笑。這一笑立即讓他想起心愛的女人,他仔細一看,原來懷裡的正是吟兒,他愣了一下,眨巴著眼睛,突然發狂地抱住對方,嘴裡喃喃叫著:「吟兒!吟兒——」
「鬧什麼呀?睡不著覺賴枕頭?還不坐下!」元六看出榮慶自從到了承德府,一直心事重重,老九真要惹上他,肯定一場惡鬥,他作為這些人的頭頭,自然不想他們傷了和氣,便上前將老九拖到自己身邊的條凳邊。礙著元六的面子,棗核臉只得悻悻地坐下。為了緩和場上氣氛,元六對護軍們說:「今兒我請客www.hetubook.com.com。」
茶水章是個明白人,連忙向慈禧請了跪安,側著身子退出門外,李蓮英見屋裡沒人,這才湊到慈禧身邊,低聲地說:「老佛爺!瑞王遞上奏本,提起他為七公子迎親的事,說他已經做好準備,等著老佛爺恩准此事,讓他兒子與秀子姑娘成親。」
「跟咱們一樣,全素著!」
「不行!不能讓她嫁進瑞王府,好端端地便宜了她!」
「怎麼,你今兒這話跟茶水章一個樣兒?」慈禧沉下臉。
「再說一遍。」元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雙手握拳走到榮慶身邊,兩眼憤怒地盯著對方。營中當兵近六年,別說他現在好歹是個小頭目,就是當兵那會兒,也沒人敢這樣對他。
那天晚上榮慶一氣之下出了軍營,一路向北走去,走了沒多遠,又無奈地回來了。正如元六所說,縱然跑到天邊也是大清國的天下,他身為皇上的護軍,真要當逃兵,自己惹禍不說,還會連累他二舅和家裡人,所以他儘管非常不情願,最後還是回來了。元六躺在門邊炕頭上瞅著他悄悄爬上自己炕位,心裡暗暗好笑,嘴上卻沒出聲,第二天當榮慶面也沒提,只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幾天後,榮慶所在的健銳左營便隨著八旗驍騎營調防到承德避暑山莊。
「這話兒怎麼說?」慈禧愣了一下。
「秀姑姑!我一定記著您的話。聽說您這幾日要出宮,特意來看您。」
除了吟兒,榮慶生平第一次懷抱別的女人,心裡說不出的慌亂,緊張得連手心都出汗。隔著單薄的紡綢旗袍,他伸手摸著英姑娘那溫軟的肉體,周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點著了,嘶嘶叫著在血管裡湧竄。他興奮地漲紅了臉,在眾人鼓噪下,也將酒杯裡的酒乾了。
就在這時,隊伍中有人放起鞭炮。七公子身下的烏雅馬突然受驚,揚起前蹄發出一聲嘶叫向前衝出去。馬兒突然發力,抓住緩繩的勇士失去重心,一頭從馬上栽下。馬兒飛奔著向街邊衝去,看熱鬧的人嚇得紛紛散開,穿紅戴花的傻新郎卻在瘋顛的馬背上咧著嘴大笑——
「錯了,錯了,就錯了。」榮慶站在門邊一連聲說叫著。
「別小瞧了這玩意兒,比起我們的刀劍槍棍之類厲害多了!」恩海從榮慶手中拿回手槍,取出子彈裝進槍膛,然後瞄準遠處的小樹林放了一槍。只聽一聲巨響,槍口冒出一縷青煙。榮慶嚇得跳起來,雙手緊緊捂著耳朵。
「廢話!我原本就在宮裡當護軍,對頭兒我幹了六年!你們打聽去,錯過一回沒有?」
「皇上也不算,這裡頭還有沒有別的男人?」元六這一問不但姑娘們說不出,護軍們也說不出,看見自己部下和姑娘一樣全愣了神,都說不知道,這下他更來勁兒了。
秀子羞辱地閉著眼睛,死死咬住牙根,不讓自己叫出聲。殿內一片肅靜,只聽見太監的叫板聲和竹板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不一會兒,秀子雪白的屁股上滲出一道道血印。
「她們哪兒見去?可不就素著唄。」
榮慶站在那兒臉一陣紅一陣白,顯然,他覺得二舅的話沒錯,何況葉赫家族的先人當年跟著先皇立下無數軍功,他自然不能愧對先人,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古英雄美人傳下多少佳話,為什麼在他建功立業的同時,不能愛他所愛的女人?吟兒不僅是他自小一起長大的戀人,更是他的妻子,因為他跟她在她入宮前,已經當著她媽的面拜過天地神明。
「就說你!」榮慶跳著腳。
「有,有皇上。」有人說。
「瞧你嚇的,臉都白了。」平兒看一眼對方。
元六下午在牌桌上贏了錢,一聽說他要請客,眾人連忙起鬨,有人吵著要吃狗肉,有人叫著燉鹿鞭。
「我要喝——喝水——」七公子從掀起的門簾裡看見大夫人,頓時放聲叫開了。
「你砍呀!渾小子!」元六大叫。
瞅著晨光中的英英,見她和衣躺在自己身邊,睡得正熟,他心裡立即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懊喪。已經不用再往下想,他已能猜出昨晚上大概發生的事。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急急忙忙穿上外衣,然後帶上房門無聲無息地走了。
「你懂個屁!今兒在紫禁城裡迎親,犯了這兒的規矩,老佛爺和皇上怪罪下來,要砍腦袋的。」瑞王瞪一眼妻子。妻子立即閉上嘴,不敢再出聲。
英姑娘嫵媚地一笑,順勢坐在榮慶懷裡,一手摟著他脖頸子,一手舉著酒杯:「榮軍爺!來,乾了這杯酒!」她說著舉起酒杯和榮慶碰了杯,也不管對方喝不喝,仰起脖子一口乾了。
到了迎親隊伍前,榮慶跳下馬,將韁繩交給瑞王府一名臉色嚇得死白的手下。瑞王搶上前,連聲說謝地抓住他雙手,請他留名。他來不及答話,突然看見吟兒掀著轎簾坐在花轎裡,兩眼死死地盯著他。
她一看便知道他是頭一次幹這種事兒,渾身緊張地顫抖。瞅著他那張英俊的臉上怯怯的神情,她那本已麻木的心突然湧出一股隱隱柔情。她憎惡這張床上幾乎所有的男人,厭惡那些除了慾念再也沒有其他的內容的粗野,痛恨她身為玩物不幸的命運。面對這位生性靦腆的年輕軍爺,覺得他跟其他男人全然不同,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撫摸著他後背,竭力以女性的溫柔令他安心。
軍營中短短幾個月的生活,令他懂得軍法的威嚴。軍營中,他吃了不少苦頭,學到不少教訓,從元六那兒,還有一些老禁軍嘴裡,他聽說皇宮遠比起軍中更森嚴,萬一出了差錯,哪怕是極小的差錯,都可能掉腦袋啊。
「我還不信了!」老九不甘示弱地盯著榮慶。
「站住!」元六見他真的翻了臉,火氣一下子躥上來,「嘿,狗咬呂洞賓!老子花錢請你跟女人上床,請錯了?」
「恭喜你!我早知道你是塊好料子,能伺候好老佛爺。」
慈禧瞅見對方手上的奏帖:「說吧,什麼事?」
吟兒作為秀子的伴娘坐在轎子裡,一路隨著王府的迎親隊伍熱熱鬧鬧地出了神武門,然後向西一拐,朝著府右街一帶走去。
榮慶離開街口,站在胡同邊,眼瞅著瑞王府的迎親隊伍遠遠消失在一處丁字路口,這才轉身向二舅家走去。剛走沒幾步,聽見街邊的人議論,說瑞王好大的派,兒子結婚娶的是皇宮中的宮女,西太后慈禧親自賜的婚。他猛然拍著腦門,張大嘴巴愣愣地站在那兒,這才想起剛才見到吟兒坐在花轎裡,打扮得花枝招展,難道太后將她賜給瑞王府,否則她怎麼會坐在花轎裡?
七公子捆在馬上東張西望,當他看見人群一片歡鬧,像個孩子似地舞著胳膊,齜牙咧嘴地傻笑,一邊流口水一邊哼哼嘰嘰地叫著,一名軍勇用汗巾替七公子擦著嘴邊的口水。
「秀子姑姑回來了!」
「好個小李子!也夠狠毒的,就不怕老天報應?」慈禧突然指著李蓮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秀子越是不想嫁給那癡兒,你越是要她嫁那癡兒!那好吧,按你的意思辦。」
隨著太監的叫板聲,打手的竹板從空中落下,在秀子的皮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吟兒看見秀子雙手緊緊抓住長凳,一頭烏黑的頭髮散開著,臉上一片慘白,每打一下,她的身體便痛苦地抽動一下。
他一口氣跑到城東的喇嘛廟,誠惶誠恐地跪在神龕前向菩薩磕頭,求菩薩饒恕他犯下不可原諒的罪孽,他不該和抱月樓的女人上床,他對不起吟兒,對不起自己曾經立下的誓言。
「滾!你不是吟兒!給我滾!」
眾人鬧成一團,唯獨榮慶坐在那兒沒出聲,目光卻忍不住落在那位眾人爭著要的英英身上。英英長得白淨,看上去她與吟兒年齡相仿,身材比吟兒略高,兩隻媚眼非常粘人,確實討人喜歡,難怪大夥兒都爭著搶她。他由英英想起吟兒,心立即亂了,覺得來這種地方似乎有些對不起吟兒,恨不能立即離開,但實在又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在這種特殊環境中、和一大群年輕漂亮的女人面對面在一起,心中不由自主地湧動著一股難言的激動。
為了防止萬一,瑞王特意讓人將這位自幼癡呆的兒子兩腿緊緊捆在馬鞍上,然後再套上新郎官的喜緞綢袍。綢袍遮著下身,這樣不知情的一點也看不出箇中的祕密。七公子胸前紮著一朵紅綢結,兩個身材高大的兵勇騎著馬,將他夾在中間,其中一個兵勇緊緊抓住馬韁,以防馬兒不聽話將他掀下馬背。
「秀姑姑!您受委屈了。」吟兒想起那天秀子用刑的情景,心裡非常同情她。
為了感激老佛爺對他們家的恩寵,瑞王親自領著迎親隊伍順貞門和神武門之間的甬道上等候著。瑞王的夫人也來了,她坐在藍呢大轎內,不時掀起轎簾,與轎邊騎著高頭大馬的瑞王低聲說話。他倆的話題自然是今兒的婚事,特別是傻兒子老七。擔心他會鬧出笑話。瑞王一再叫夫人放心,說事前做了足夠的準備。
「聽好了,不多不少,一共七個男人!」元六看眾人一眼,得意地扯著嗓門說,皇宮中七個男人分了三撥兒。頭一位是軍機處的奏事官,為了防止國家一旦發生緊急大事,好立即向皇上報告。這人住在月華門值房,從夜裡直到天明,不許下東台階一步。其次是兩位御醫,專伺候太后皇上瞧病的,以防龍體不適,隨叫隨到。他們住在日精門壽藥房,夜裡不許下西台階一步,門外有太監盯著。再hetubook.com.com就是乾清門侍衛,一共是四位,不用說,這些人是守乾清門的。皇城分內外城,太后皇上住在內宮,乾清門是內宮的大門。別小看這些侍衛,聽上去是看門的,但這些人官居四品,放出京城到下面去,一個個至少也是個府台總兵的人物。
「我說榮慶,你一個人吃獨食,不跟爺們招呼一聲,太不夠意思!」棗核臉邊說邊從盤子裡抓起一塊牛肉送進嘴裡。
「奴才知罪。」秀子滿臉淚痕,咬著牙不敢哭,在吟兒攙扶下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榮慶根本沒聽見瑞王說什麼,目光仍死死地追著吟兒的轎簾。這時正碰上吟兒再次掀起轎簾,兩眼愣愣地朝他這兒看來。兩人目光再次碰在一起。榮慶突然取下脖子上掛的小錦囊,錦囊裡藏著吟兒分手前剪下的一縷頭髮,這是他唯一想起的動作,表明他等她的決心毫無改變,局外人全都沉浸在一片驚慌中,誰也沒想到這是一對生死戀人瞬間的交流,多少千言萬語,都在這驚鴻一瞥之中啊!
「素跟素還不一樣,聽說呀,那宮女兒雖說沒有真老公,可有假丈夫!」元六朝眾人神祕地眨巴著眼睛。一聽說宮女們有假丈夫,姑娘和禁軍們全都來神了,追問其中的意思。「假丈夫就是太監哪!雖說他們一個個都廢了武功,總還長了個男人形兒。」元六話音剛落下,酒桌上爆發一陣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俯後仰。
「就看你不順眼,你想怎麼著?」榮慶心裡本來就不順暢,加上酒勁兒往頭上湧,板著臉猛地從長凳上站起。
「你錯,你錯,就是你錯——」榮慶從地上爬起,嘴裡仍然不服軟,爬起來又要跟對方摔跤。
「二舅!您覺得我武功有長進沒有?」
榮慶迷迷糊糊睜開眼,在一片微弱的昏黃中發現一個年輕女人緊緊縮在他懷裡,心窩裡的血頓時像滾開的水沸騰著,一股難言的慾念隨著他周身的血燃燒起來。他激動地喘著粗氣,本能地渴望將對方抱住,和她融為一體,甚至將她輾揉成無數碎片,活生生地吞下。他是這麼想卻沒這麼做。那雙手似乎不聽他的使喚,木然地顫慄著,嘴巴喃喃發出一片含混不清的音節,連他自己也不知在說什麼。
「老佛爺念你在她身邊伺候多年,賞你一瓶雲南白藥!」李蓮英從小太監手裡取過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瓶雲南白藥。
「那老佛爺的意思是?——」
「秀姑姑!」吟兒從懷裡取出一隻毽子,雙手捧著遞給秀子,「秀姑姑!你不要見笑。我知道你在宮中待的時間長,老佛爺賞給你不少好東西,想來想去沒什麼可送的,這是我和平兒一片心意,好讓你悶的時候耍一耍。」
七公子被他一罵,低著腦袋不說話。
「你少跟我玩心眼兒。」恩海突然哈哈大笑。「你進宮當禁軍,為的是想見吟姑娘吧?」
「其實我也想去看你,只是前幾日走動不方便。」
「你問他,他是我們頭!」棗核臉指著元六說。
他正喝著酒,元六領著軍中四、五個弟兄進了酒館。
「秀姑姑!」吟兒挑起門簾走進來。
一見他倆真的動手,有人想上前勸架,被棗核臉等人攔住,他們說榮慶太混帳,該由六爺教訓他一下,等榮慶站穩身子,元六已經跑到門外空地上,擺開架勢等著他。榮慶果然向元六撲上去。兩人扭在一處,像兩頭較勁的公牛,相互扯著對方肩膀在場地上不肯後退一步。相持了一會兒,榮慶突然發力,攔腰抱起元六,想將他摔倒。沒想元六順勢一轉,藉著對方的衝力,抄起右臂反將榮慶身子夾在腋下,將他扔在地上。
秀子接過毽子放在手中仔細端詳,只見毽子底座的布面上繡著「吉祥如意」四個小字,心裡頓時說不出的感動:「謝謝你有此心了!前一陣跟著我,受了不少委屈,做姐姐的向你陪個不是。」
榮慶點點頭,心想樹都斷成那樣,要是人早玩完了。
吟兒坐在伴娘的花轎裡,透過窗簾看見騎在馬背上與馬兒搏鬥的壯士不是別人,竟是她朝思暮想的榮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門眼,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從喉頭裡蹦出來。起初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隨即腦子裡冒出無數個疑問。他不是在承德當兵?怎麼回來了,最近家裡人來探宮時,為什麼從未提起他?一連串疑問從腦殼裡冒出,望著榮慶與撒野的馬兒搏鬥,她心裡暗暗擔心。她忘了自己這宮女身分,忘了她是儲秀宮派出的伴娘,不顧一切地挑起轎簾,瞪大眼睛盯著馬背上的榮慶,渾身緊張得直哆嗦。
「這是英姑娘,這是黃姑娘,這是劉姑娘。李姑娘和潘姑娘——各位軍爺仔細瞅準了,一人挑一個,保準一個個陪你們玩個痛快!」張媽媽指著身邊一溜排姑娘向護軍們一一介紹。她話音剛落,好幾個人都指著英英姑娘七嘴八舌叫起來:
「這下子雛兒算是開葷了,昨兒當了一夜新科狀元!」他一進門,元六便咧著大嘴跟他開玩笑,其他人也跟著鬧開了。紛紛問他昨晚上騎了沒有,一晚上騎了幾回,英姑娘奶|子大不大等等。他越是不說話,其他人越是逗他。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停。元六見他臉憋得通紅,咬著雙唇硬是不說話,心想多半他是頭一次沒經驗,那好事兒沒幹成,心裡憋氣,伸手將他拖到一邊低聲問他,昨晚上到底怎麼了?
「說,我錯,還是你錯了?」元六雙手叉腰,對摔在地下的榮慶說。
「混帳東西!你給我閉上嘴!」瑞王怒不可及,兩腿夾著馬肚子衝到兒子身邊,伸手給他一巴掌,這一打,眾人全愣住了,樂聲戛然而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怎麼辦。
想起秀子,倩兒等人的遭遇,以及宮中森嚴的規矩,吟兒本能地向後縮著身體,一邊放下轎簾,不敢再看榮慶,怕對方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心裡的衝動,一時間做出蠢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對方。
來這兒之前,榮慶已經喝了不少酒,加上這會兒又一連幾杯白酒下了肚,頓時飄飄然,一時間忘乎所以。在同伴們的感染下,加上英英特別喜歡他,又很主動,於是他漸漸放開了膽子,任英英接著自己說話。
李蓮英站在那兒監刑,臉上毫無表情。那名身材高大的太監打足了四十大板,這才停下手,抬頭望著李蓮英。李蓮英向太監擺擺手,太監提著竹板悄無聲息地退下。這時,劉姑姑帶著吟兒和另一名宮女,用事先準備好的草紙蓋在秀子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草紙很快讓血浸透。吟兒說不出的心疼,她墊好草紙後,輕輕替秀子拉上褲子,和另一名宮女一起將秀子從長凳上扶起。
「姑姑,我——」吟兒看見秀姑姑眼窩濕濕的,知道她心裡不好受,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沒等開口眼圈也紅了。
「這可從哪兒說呀?」元六喝了口酒,一拍腦門,「這麼說吧,宮裡什麼最嚴?關防最嚴!犯了就是死罪,丁點兒不含糊!你們誰知道,見天兒晚上,宮門上鎖,裡頭還有男人沒有?」
「如果真捨不得吟兒,一定要等她,除非你先娶一位二房,哪怕納一房妾,讓她替咱們家生兒育女。如果你答應,我一定幫著勸勸你爸——」
「秀子用了家法?」慈禧反問。
「秀子不爭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慈禧沉默了一會兒,一臉的不高興,「本來我覺著她聰明伶俐,為人乖巧,才讓她嫁進瑞王府的。沒想到她不識抬舉,要不念她伺候我多年的舊情,我早就——」話到嘴邊,她將「賜死」二字嚥回去。
「姑姑!我說錯了?」
「二舅!吟兒她——她已經不在宮中了。」
「剛剛用了。她讓奴才替她向老佛爺謝恩!」
「新軍好是好,可我還是想跟您進宮當禁軍。」榮慶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說出他來這兒的意思。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心疼?」
前幾天,母親在嫂子陪同下來宮中看她,當她得知他已經去承德當禁軍,一方面因為他離開自己太遙遠感到沮喪,另一方面也慶幸他不在京城,否則不知他會幹出什麼荒唐事,就像上次和小玉一起扮作趕車的混進來看她,一旦出了事就完了。宮中規矩森嚴,外人不知道。你想想,倩兒為了一條男人的汗巾活活讓人打死。她正想著心事,身後突然響起平兒的叫聲。吟兒嚇了一跳,慌忙轉過身。
「渴!」七公子雖說怕他父親,但仍然堅持要喝水,「我渴。」
「謝謝姑姑!」吟兒接過護膝,知道是戴在膝蓋上的玩意兒,宮中一些老人好像都有這玩意兒。
他在營中度日如年。為了打發日子,他常喝酒,喝了酒往床上一躺,天昏地暗什麼也不知道,等他睜開眼,日子又過了一天,這樣離他苦等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今天領了軍餉,傍晚他便獨自跑到承德府大街邊一家小酒館,要了一罈米酒,切了二斤醬牛肉,坐在那張烏黑油亮的破方桌前喝開了。
「平姐姐,」吟兒拍著胸口說,「我自小就有這毛病,一點兒動靜就嚇得我半死!」
「混帳東西!」瑞王勒著馬韁,走到兒子身邊,沉下臉厲聲叱責,「跟你說了這兒沒有水,你要再哼哼嘰嘰,小心回去挨板子!」
「怎麼著,看我不順眼?」棗核臉罵罵咧咧地挨著榮慶坐下。
「傻吟兒,我哪有什麼喜事兒?」秀子楊起眉毛。
「是我先叫的!」
「行啊。吃什麼由你們挑!」
「快!快走!」眼看快www.hetubook•com.com到家了,這混帳東西突然發作了,瑞王心裡氣得直罵娘。他催著迎親隊伍快點走,千萬不能在這兒當眾出醜,只要進了王府就好辦了,沒想七公子實在憋不住了,一泡尿全撒在褲襠裡,他本能地大叫,不顧一切地掙扎著,似乎想將捆住的下身掙脫出來。
秀子終究沒能逃過她的命。
榮慶沒有笑,也笑不出。他咬著腮幫,想起他那次混入城牆豁口邊,只能遠遠站在一邊,想走近一點看看吟兒都不可能,而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監卻天天和宮女們在一起,心裡莫名地生出一種憤怒,他一方面恨那些太監,另一方面又覺得元六故意中傷宮女和太監。宮中規矩嚴,根本不可能發生元六說的這種事,特別想到吟兒也是一位宮女,比起這些護軍要有身分得多,他竟然敢嘲笑她們。他本來喝多了酒心裡就不痛快,所以元六的胡說八道和周圍的笑聲更惹怒了他,他突然拍著桌子對元六大叫:「你胡說!」
「別拉皮條了,我們榮慶還是個雛兒呢!」有人故意逗他。
「那是自然的。只是瑞王那邊——」
原來他藉口祖母病重,偷偷從元六那兒告了假,私下回到北京,其實他是專程回到這兒打聽吟兒的情況。他一路向二舅恩海家走去。剛走到府右街,迎面走來迎親隊伍。他無心看熱鬧,正想鑽進一條胡同岔開,突然聽得眾人一片驚叫,野性大發的烏雅馬向他迎面衝來,發狂似地又蹦又跳,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新郎下身捆在馬背上,繩子已經鬆開,情況非常危急。瑞王和手下嚇得目瞪口呆,一邊追著七公子一邊大叫。
「那不算。」元六說。
「慶兒!身為男子漢,不思忠心報國,為朝廷效力,成天想著兒女私情,你也太沒出息了。」恩海教訓外甥,要他在家多為葉赫家族考慮,在外著眼於朝廷和當今之世。眼下外有洋人欺侮,內有拳匪動亂,身為八旗子弟,竟然為一個女人癡心不已,耿耿於懷,實是對不起列祖列宗和當今皇上。
「小李子!你肯定不會出錯?」
「除了吟兒,誰都不娶。」榮慶平時最心疼母親,為了吟兒他不得不橫下一條心。
「老佛爺!奴才聽說瑞王的七公子,是個不懂人事的——」
「六爺,您去了幾天才充軍哪?」棗核臉知道對方喝多了,吹走了嘴,故意跟他開玩笑。
慈禧半天不說話,從椅子上站起,擺弄著手中的佛珠,在心裡盤算,瑞王家的小七子天性愚鈍,她早就聽說了,但不知道癡呆到這個地步。
「我的天!比過年放的二踢腳響多了。」榮慶跟著恩海向小樹林子走去。到了那兒,只見手腕粗的樹幹被子彈攔腰打斷,上半截樹頭掉在地下,周圍落滿敗枝殘葉。
「榮慶!說實話,是不是還沒開過葷?」元六見對方支吾著不說話,將他拖到一邊,低聲說,「你準是還沒見過娘們兒吧?聽我的沒錯,嘗嘗鮮兒,不想家,」說完咧開大嘴猥褻地大笑。就這樣,護軍們七手八腳地拉著三分酒意的榮慶一起向抱月樓走去。
「不過什麼?」榮慶緊張地問。
想到這兒,他心裡猛地一沉,雙腿一軟,身體靠著牆面滑落在地下,雙手抱著腦袋,兩眼瞪著遠處的丁字路口發呆,對!準是這麼回事,家裡也許知道了這事,怕他心裡難受不告訴他,所以才瞞著他退了這門親事。前後一想,吟兒肯定讓老太后賜給了瑞王府,因為這種事在宮中很平常,主子一高興,就把宮女賜給了某王爺家。他「蹭」地從地下站起,向迎親隊伍追去,一直追到瑞王府,迎親隊伍早就進了王府大院。他要進去,門衛不讓他進,他跳著腳說自己是瑞王家的救命恩人,跟對方吵起來。王府的門衛一向坐大慣了,哪把他一個小小的護軍放在眼裡,二話沒說,幾個人一擁而上,狠狠揍了他一通後將他攆走。
「真的?」吟兒驚訝地瞪著兩眼,「在哪兒?」
「我也要!」
「可以說大有長進。只不過——」
人們聽得一身是勁兒。妓|女們因為他們是皇家護軍,才向元六打聽宮中的事,他是頭,代表這些軍爺們說些外人不知道的,滿足姑娘的好奇心,顯示出護軍身分的尊貴就行了。可他吹得忘乎所以,忘了這層人物關係,將部下也當作聽眾一塊兒吹將起來。他吹得這些,別說姑娘們不知道,護軍們也不知道,其實就連他自己也鬧不清真假。榮慶聽得十分認真,特別當元六說起這些乾清門侍衛,他們不但能自由出入皇宮,而且夜裡能留在內宮,心裡說不出的羨慕,心想要是自己能當上乾清門侍衛,一定有機會見到吟兒。想到吟兒,他緊緊摟著英英姑娘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鬆開,不像先前摟得那麼緊,同時心裡隱隱生出一種內疚。隨著這一閃而出的念頭,他在心裡安慰自己,關老爺當年還坐懷不亂,我只要不跟英英姑娘上床,守住這最後一道關就算對得起吟兒。他正胡思亂想,元六那邊又吹起宮女的事,他慌忙收了心,豎起耳朵,不放過對方說得每一句話。
李蓮英看一眼守在殿門邊的太監。兩位太監立即將宮門關上,殿內頓時暗下。「傳家法。」李蓮英話音一落,兩名早有準備的太監上前將秀子按在長凳上,身材高大的打手將漆有黑白二色的竹板雙手捧著遞到李蓮英面前,讓對方檢查。李蓮英摸摸竹板點點頭,劉姑姑這才帶著吟兒走到秀子身邊,撩起她的上衣裙袍,慢慢褪下她的長褲,然後再剝下她內褲。吟兒一邊剝秀子的衣服,一邊覺得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榮慶似乎覺得有些不妥,但心裡那股氣不順,加上當著許多兄弟的面,硬著頭皮重複著:「錯了。錯了。」
「那好呀,練幾招讓我瞧瞧。」二舅這句一下子說到他心裡,他正想讓他看看自己武功,以便讓他幫自己調回京城,要能調進宮中當禁軍那就再好不過了。於是他擺開架勢,在空地上練開了。
榮慶伸手摸著樹身斷處上火藥燒焦的彈痕,半天不說話,心裡暗暗吃驚。沒想這玩意兒看上去不怎麼樣,竟然這麼厲害,心想要是打在腦袋上,那不轟得稀巴爛。
吟兒若有所思地盯著秀子,總覺得她話中有話,但認真琢磨起來,又品不出那話外的意思。她愣愣地站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
「別小看了這玩意兒。」秀子輕輕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告訴對方,「我們這些當奴才的,成日在宮中伺候皇家主子,用膝蓋當腳使,跪著比站著時候還多。現在天涼了,你戴在腿彎上,既不傷皮肉又能保暖,宮中的老人,上自李總管、崔回事這些有身分的公公,下自媽媽和姑姑們,每人都備著好幾副這玩意兒。」
「我們大清國那麼多人,武藝高強的人也不少,為什麼連個小小的日本國也打不過?因為我們靠的是刀劍,他們用的是洋槍洋炮,所以我們人再多再勇也沒用,沒等我們衝上去,人家老遠就放槍把你撂倒了。」
母親一共生了四個兒女,上面三個都是女的,只有他一個兒子。後來丈夫娶了二房,又一連生下二個女兒,因此葉赫家就他一個男兒,榮慶父親本是單門獨傳,如果榮慶再不生兒子,他們這一房就要絕後了,按當時風俗,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慈禧本來想處死秀子,由於茶水章說情,老太后拋了銅錢,藉著菩薩的名義饒了她一條命。家法不能饒,所以今兒秀子被太監從空房帶回儲秀宮,要在西偏殿用刑。總管李蓮英身兼太后身邊的宮監,親自在這兒監督,由劉姑姑領著幾名宮女在一邊侍候,吟兒是秀姑姑帶的宮女,算是秀子的弟子,所以也被叫來了。
「王爺!」七兒子是瑞王側福晉生的,側福晉就是小老婆,但今天這種場面,只有大夫人才有資格出面。七兒雖不是她親兒子,畢竟也是她名下的兒子,所以低聲勸著瑞王,「今兒是他大喜日子,別對他太凶了。」
迎親的送親的隊伍亂成一團,人們驚呼救人。
「行啊。」元六看一眼悶頭坐在那兒的榮慶,提高嗓門說,「一人兒一個,伸手算一個!喝完了立即上抱月樓。」沒等天黑,酒足飯飽的護軍們離開了酒館,簇擁著元六一路向街南的抱月樓走去。到了十字路口,榮慶要回軍營,不肯隨大夥兒去妓院。眾人拖住他不讓他走,一定要他隨大夥兒一起去妓院。
前天,榮慶抽空跑到吟兒家裡打聽她的情況,吟兒哥哥福貴不讓他進他們家門,罵葉赫家人沒良心。起初他不明白怎麼回事,一再追問,才知道原來他不在家時,父親託人帶信給吟兒母親,將他與吟兒的親事退了。他氣得不行,回到家和父母大吵一通。葉赫將軍盛怒之下,讓家丁將他按在地下,按家法狠狠打了他一通,最後母親一再求情才放了他。他躺在自己睡房裡不吃不喝,也不出門,見了任何人也不說話。
「沒錯。」秀子強忍著心中的痛楚,擠出一副笑臉,「你說的沒錯,老佛爺給了我天大的面子!」
有人問宮女究竟有多少。元六說誰也說不準,大約有好幾千人,從皇太后算起,皇后皇妃各宮的主子,人人手底下都有十來個使喚的宮女兒。又有人問,這麼些宮女年紀輕輕,整天兒見不著個男人,這日子怎麼過?
「你不是吟兒?」他猛然將她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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