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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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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災星

第三十章 災星

「什麼真的假的,按理我倆早就是夫妻了。」她委屈地說,一邊從皮箱裡取出當年光緒親筆寫的喜字,仔細攤在地下,用手抹平上面的折皺,一邊走到他身邊,動情地摟著他肩膀說,「你說,咱倆是不是該操辦一下?」
茶水章被人捆住送到總管值房,李蓮英讓人解開他身上繩子,讓其他人退下,這才惱火地埋怨他:「我說老哥,咱好不容易將你調回宮,現在又鬧這麼大的事,你不是存心要我好看?」
當他發現門栓已經插上,裡面沒有任何動靜,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覺得出了什麼事。他趴在門縫裡一看,別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見地下橫躺著一隻方凳。他急了,慌忙抱起門邊地下那只殘缺不全的磨盤石,狠狠向門上砸去。
「皇上不是老佛爺對手啊!」
「老佛爺寬宏大量,奴才才能回宮裡。」
「別忙磕頭,我還沒說出怎麼個饒法子吶。我不但饒她,也要饒你,還得給你們倆一個天大的恩典呢!」
她的話音剛落地,茶水章渾身不由掠過一陣驚悸,幾乎不敢相信他耳朵聽到的一切。然而,老佛爺金口玉言,她的話就是至高無上的法律。她給的恩典對吟兒來說太殘酷,也太狠毒。而對他來說,更是個可怕的惡作劇。但為了保住吟兒一條校狐,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他不得不趴在地下,一邊磕頭謝恩,一邊老淚縱橫。
「這是老佛爺賜的婚,你敢說瞎話兒?」
慈禧突然失聲笑了,在這之前,她就想好了一個惡毒的方法懲治吟兒,沒想茶水章的態度正好幫了她的忙。想到這兒,她收住笑容,對茶水章說:「我喝了你半輩子茶水,但若你有二心,害我八百回也有了。這會兒,我就賣你一個人情,饒了吟兒!」
自吟兒生太子的一齣鬧劇發生後,慈禧一直躲在自己的靜室裡,連上朝與大臣們見面的「叫起兒」也免了。她捏著那串平日很少離手的佛珠,望著案上那尊白玉觀音菩薩,心窩裡泛起一絲難言的苦澀。
「章叔!他一片心我領了,我是沒指望活著從這兒出去了,等到有一天,您能見到他,把這還給他,就說我對不住他——」她將錦囊裡的頭髮遞給他,希望他有一天能交到榮慶手裡,也算是留給他作個紀念。
「您幾時見他的?」她疑慮地問。
不等茶水章話說完,突然許多太監從小屋四周一湧而上,一個個手裡握著杖棍,將茶水章圍在當中。為首的掌刑太監身高馬大,他一聲令下,手下七手八腳地將茶水章捆得結結實實。
「那為什麼回這兒後不好好當差,跑到北三所去幹什麼?」她追問。
「吟姑娘!你先睡吧。」他終於開口了。
「不是不是,我這就掀,算我替榮慶掀的——」他慌忙走到她身邊,正要伸手去掀她頭上的紅綢,吟兒一把捉住他的手。
「奴才該死!」
「說的倒是大實話。」她從鼻子裡哼了一句,不再開口。
「你人還沒去,老佛爺已經知道了。」
茶水章不明白慈禧什麼意思,心裡激動不已。他趴在地下,誠惶誠恐,心想會不會因為他說了吟兒和榮慶原先定了親,恩准他倆在一起,從而了斷他倆多年的情緣。慈禧說到這兒突然打住,靜室裡一片肅靜,他豎起耳朵,抬起兩眼,似乎那天大的恩典就寫在她臉上。過了好一陣子,慈禧終於說出她給他和吟兒的恩典。
「不怕,小回回好歹也是我徒弟。」
「我做主,挑個好日子,你們倆郎才女貌,誰也別嫌誰,配成一家子。」這就是老佛爺的恩典,讓吟兒嫁給茶水章,成為他正式妻子。因為是老佛爺指的婚,即便有一天茶水章走了,吟兒也不得他嫁。也就是說,茶水章在世,她守一個廢人。茶水章死了,她守一座空房,只要大清國一天不變天,吟兒就得為按這個規矩守一輩子。
「我心裡比什麼都明白。」她自己扯掉頭上的頭蓋,平靜地望著他。
「瞎話兒。」她打斷他。
「他讓你好好活著。說不論三年五載,只要你等他,他一定會回來的。」他臨時編著一番話哄她。
他用那喘著粗氣的大嘴緊緊壓在她嘴上,不讓她說下去。他緊緊接著她嬌小的身體。他感到她單薄的衣服下,那像貓兒一樣柔軟的身子透著溫馨的氣息,在他懷裡微微哆嗦。一股血氣從他夾緊的大腿間往上湧著,腦袋頓時感到一種像醉酒的暈眩和快|感。他突然粗魯地將她一把抱起,激動地穿過客廳,登上樓梯,向二樓睡房走去——
吟兒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邊那張方凳上,兩眼可憐巴巴地緊盯著她,雙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說什麼。
你不是心裡想著榮慶嗎?好,我就讓你慢慢去想吧,我就給你一個啥也不能幹的廢男人,跟這男人在一起,任你去想啥,她已經想好了,你老佛爺再狠再絕,我不就一條命?這條命捏在我手裡,我大不了一死了之。你不讓我死,我偏死給你看,就像珍主子,她死了,老佛爺非但沒法再整治她,還偷偷跑到井口邊給她燒香呢。
時間過得真快,窗外隱隱透出一絲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覺。她沉吟片刻,終於點點頭。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間走去。吟兒瞅著他向外屋走去,跟著他走到門邊,突然叫了一聲「章叔!」他轉身望著她臉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麼重要話要跟他說。他站在那兒等著。過了老半天,她什麼也沒說,「有什麼話兒明兒再說吧。」他慈祥地笑了笑,隨手帶上房門走出去,她靠在門板https://m.hetubook.com.com上,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色,伸手將門栓插上,然後走到屋子中間,爬上一隻方凳,從懷裡掏出她事先準備好的一截繩子,輕輕扔在房樑上,打了一個結。
吟兒顯然很累,但卻硬撐著沉甸甸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會兒。這麼多年來,她頭一次跟別人說了那麼多心裡話(即便與珍主子在一起,也沒敢像這樣敞開心懷,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想,這是她進宮中當差以來頭一回,也是她這輩子最後一回了。她已經在心中想好了自己的歸宿,所以恨不能將自己心裡話統統倒出來。希望將來有一天,章叔與榮慶能再次見面,將他們今晚上的談話轉告榮慶,她這輩子是為他生的,更是為他活的,既然再沒指望了,她再活下去已經沒什麼意思了。
她突然聽見窗口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她原以為是送飯太監,想到晚飯早就送過了,心想一定是小回回又來傳老佛爺的旨令了。她緩緩轉過臉,向窗外看去,心裡一驚,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吟姑娘,是我!」窗外人見她兩眼發呆,一連聲叫她。
李蓮英特意派人將北三所的平房粉刷一遍,修了房頂上的漏雨處,作為茶水章和吟兒的新房。然後按宮中規矩,煞有其事地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吟兒作慈禧的宮女,從儲秀宮後門上花轎,由太監們一路抬到北三所,茶水章則在北三所等著迎親。平房前的空地上,圍著許多太監宮女,包括一些上了年紀的媽媽,他們都是來這兒看熱鬧的。
「您不該上這兒來,讓他們知道了,可了不得。」儘管吟兒非常想與茶水章見面,想問問他分手後的情況。但想到他在皇家陵墓看園子,好不容易從成天與鬼魂打交道的地方調回宮中,不能再連累他,所以一個勁兒地催他快離開這兒。
「我這兒剛出事,她那邊就知道了?」茶水章問。
茶水章心裡一沉,頓時明白是小回回賣了他。他一生與人為善,從沒得罪過人,特別在宮中,更是好人做到家了,沒想事情壞在自己的徒弟手裡。其實他沒怎麼把小回回的事放在心上,他想得更多的是老佛爺將會怎麼處置他。
「當時一心想著你不能死,別的沒多想——總之是我不好。」
「可我——把他孩子丟了。」錦囊裡裝著她的頭髮。是那年他來她們家娶親,得知她被召入宮,兩人躲在屋裡抱頭痛哭時,她從頭上絞下的一縷青絲。為了懷念她,他將這一縷青絲藏在錦囊裡,掛在脖子上,從不離身。睹物思人,看來茶水章沒騙她。她雙手緊緊捏著錦囊,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他將她平放在炕上,一邊用手抹著她胸口,一邊嘴對嘴巴向她嘴裡吹氣吸氣。折騰了好一陣子,她漸漸有了氣息,臉色也由青變白,白裡漸漸有了些肉紅。他心裡鬆下一口氣,用胳膊枕著她腦袋,慢慢向她半張的嘴巴裡餵著溫熱的茶水。
對茶水章,慈禧一向有種說不出的好感,雖說他一再有負於她,令她非常惱怒。她是個性格堅強而又偏執的老女人,她的堅強來源於她的偏執,而這種偏執又反過來令她更為堅強。她總覺得茶水章從來沒跟她作對,加上他是身邊的老人,記得她兒子同治在位時,他就入宮當差了,這一晃二十多年了。除了李蓮英,宮中像他這樣的老人實在太少了。
「章叔,你也不掀掉我頭蓋?嫌我醜怪?」她問。
「這叫什麼話兒?不結婚怎麼住一起呀?」她不高興地嘟著小嘴。
李蓮英將茶水章帶到儲秀宮靜室,挑起門上的珠簾,讓他一個人進去,自己則留在門外。茶水章一進門,眼前一切佈置都和他在這兒當差時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案桌上那座觀音像前多了一隻香爐,案前地下放著一隻拜墊。過去老佛爺一向認為自己是前世的菩薩身,只唸經作揖,從不燒香磕頭,看來,她比過去更虔誠了。慈禧站在佛像前出神,看見他走進,轉臉看他一眼。
「別哭別哭!怨我,都怨我不好。當時我沒想那麼多,只覺得先留下一條命,往後總有辦法的。」他勸她別傷心,一邊捶胸頓足罵自己不好。他告訴她等日後有機會,再求老佛爺替他倆去掉夫妻的名份。
送走了康有為派來的人,他拉上書房的木頭門,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無論什麼人來找他,都說他不在。正當他閉目養神,氣沉丹田之際,突然門外傳來一片爭吵聲。好像有人吵著要進來找他,而且是個女人。下女不讓她進,於是來人便吵開了。這位日本下女一向說話客氣,聲音不大,因此只聽見那位來客的聲音,卻不見她進來。
「要是由得我怎麼辦就好了。現在不是我怎麼辦,是老佛爺怎麼辦。」李蓮英苦笑笑,說老佛爺剛發話,要帶他去儲秀宮,她要當面問話。
「無論怎麼說,活著總比死了好。要不榮慶那頭——」
「慶哥,你不哄我?」她抬起那雙好看的大眼睛,眼窩裡濕濕的。
太監事先在平房門口放上火盆、馬鞍,等花轎一到,人們將事先準備好的弓箭遞給茶水章。他挽弓搭箭,向花轎頂上空射了一箭,接著送親的宮女和媽媽便打起轎簾,將吟兒扶下花轎,再接著茶水章抱起吟兒,跨過馬鞍。這時看熱鬧的人站在一旁,在媽媽的帶領下同聲大叫:「跨馬鞍,平平安安。」跨過馬鞍接著又跨火盆。火盆裡燃著紅通通的炭火,茶水章跨過火盆,眾人齊聲叫著「火啦!火啦!」在一片歡騰的鼓樂聲和人群的呼叫聲中,茶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章將吟兒抱進了北三所平房。
他沒想到這麼做會深深傷害了她。他鼓蕩著腮幫,兩片厚厚的嘴唇上下張合著,像頭離水的魚兒,怎麼也出不了聲。當時慈禧說饒了吟兒,他就衝這給老佛爺磕頭的。說到賜婚的事,他想得非常簡單。他是個廢人,名義上娶了她,別的全沾不上邊,有一天榮慶回來了,一定會體諒他。萬一他永遠回不來,往後他和她搬到宮外,他再想辦法替她找個好人家。他相信,吟兒會為此感激他的。
「不是還有皇上嗎?你就等著雨過天晴吧!」
「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茶水章進門後一直趴在地下,慈禧居然沒見過他這些年變樣兒沒有。他緩緩抬起臉,眼睛躲著她審視的目光。迎著宮燈暖黃的光線,她一眼瞅見他比過去老了許多,兩鬢突然爬滿了白髮,心裡不由得一愣,他比自己小了二十歲,白頭髮卻比她還多。
兒子死了不說,榮慶也被牽累。這都怨她,因為兒子的死悲傷過度,以至精神恍惚胡言亂語,讓慈禧知道了兒子的生父的真相。聽說榮慶逃跑了,他父親被抓進大牢,他們全家也被趕出北京,連他舅老爺恩海也罷了宮中的差事,削職為民。她哥哥要不是因為抽大煙,眼看快死的人,也跑不了蹲大牢。總之,這一下牽連了許多人,至於眼下榮慶究竟跑到哪兒,她不知道,也許這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也不行,別人會看見的。」
茶水章跪在地下,慈禧坐在椅上,兩人都沒說話。兩人沉默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茶水章知道他必死無疑,只覺得死得太冤了。這不,僅僅因為他給吟兒捎了幾句話,而且這些話對他們已經毫無意義。就為這丟了一條命。他不怨天不怨地,甚至連小回回也不怨,他只怨他自己。像他這樣一個廢人,活到這種年紀,已經足夠了。再往後,也不過就這樣了。他不羨慕李蓮英的榮華富貴,對他來說,活著已經成為單純的活著,生命本身之外已經沒多大意思。他雖然不想死,但並不那麼怕死,眼下只要老佛爺給他留個全屍,對他就是最好的結果。
「章叔,我知道您心裡疼我,想說些好聽的——」這些年她已經被好話兒嚇怕了。因為到頭到來,幾乎所有的好事都成了壞事。特別這一次,替榮慶生了個大胖兒子,不料鬧出了天大的禍事。
「要不是李蓮英替你說情,你這會兒還在鄉下守園子呢?」三年不見,慈禧覺得他老了許多。記得他剛進宮時在光緒宮那裡當差,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
年久失修的木門本來就不結實,訇的一聲與門框一塊兒倒下。在一片飛揚的灰土中,他看見房樑上懸著吟兒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將吟兒從房樑上抱下——
「你,你怎麼能這樣想?」
「不過瞎話兒編圓了就不錯。」她嘆了口氣,在寬大的龍鳳椅裡落下身子,「以前的事兒呢,過眼煙雲,我也懶得再問了,你說,眼下就這件事兒,我該怎麼處置你?」
「你別來這一套,我給你寫了那麼多信,你怎麼連個回音也沒有?」她質問他。
「謝老佛爺慈恩如天!」他不敢相信慈禧真的答應了他的請求,慌忙趴在地下,一連磕了幾個響頭。
「這——這你是誤會了。」他縮回手,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她什麼意思。
「好了,我別的也不多說了。從頭一次定親到現在,你耽誤我五,六年了。你到武昌我追到武昌,你跑到天津我趕到天津,現在我又追到日本來了,這會兒我再也不走了。」她氣呼呼地說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過了一會兒,下女從門廳拎著兩隻大皮箱走進,榮慶這才發現她帶了許多行李。她說火車站還有託運的慢件,看來她真的不打算走了。他望著小格格,面對她近乎瘋狂的追求,他既有些害怕,又非常感動。
「你這是說好聽的哄我?」
「他怎麼說的?」她追問。
「——」他站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
榮慶跑到日本前後已經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來了。
「不是怕連累瑞王嗎?」他歉意地說。
「沒那回事。你不是才來嗎,來之前又沒通知——」他無奈地笑笑。
兩人坐在那兒,伴著炕几上那盞罩著紅色絹綢的紗燈,低聲聊起分手後這幾年的情況。倆人從北京說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話題由榮慶說到皇上,由皇上說到珍主子,又從珍主子之死說起西行路上的情況,繞了一大圈,最後又落在榮慶頭上。
「我把腦袋掖褲腰帶上,就為哄你?」
「吟姑娘,你聽我說——」
「其實這也不能怪你。」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他回不回來另說了,反正老佛爺絕不會放過我,這回我傷透了她的心!」
「哼!這個小妖精敢攔著我不讓進來。」小格格雙手叉腰,氣呼呼地指著那穿和服的年輕下女,得意地對榮慶說,「我早就算準了你躲在裡面,這不,一拿一個準兒。——怎麼,你又躲我哪?我是老虎?是不是叫這個小妖精給迷住了?」她看一眼榮慶,見他不說話,扯著嗓門又叫起來。
「聽你章叔一句,百日陰還有一日晴呢,你倆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說回來就回來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老佛爺!規矩也是人定的呀。」
自從戊戌年間她殺了譚嗣同,自己再一次從幕後走到台前,無論國事家事天下事,可以說沒一樣稱她的心。朝廷上的事,最叫她窩心的自然是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她堂堂大和圖書清國聖母皇太后竟帶著皇上兒子一路躲到西安去了,然後又在洋人的壓力下下詔變法。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殺譚嗣同?光緒變法變到天上,還能將她這個老祖宗怎麼樣?這幾年國事不堪回首,一塌糊塗。
她不比珍妃,沒人伺候她,所以門上一直上了鎖,每日有太監上這兒送三頓飯,除此之外再也見不到其他人。偶爾小回回來看看她,因為名義上,小回回仍是她身邊的太監,加上這事兒是他向慈禧報告的。
茶水章披著外套坐在牆角裡,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球,瞅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天色,心裡猶如一團亂麻。他救了吟兒,反倒給她帶來更多的麻煩。她一點也不感激他,一開始甚至有些埋怨他。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許這就是老佛爺厲害之處。不知內情的人一定以為他趁人之危,打著救榮慶媳婦的藉口,將人家媳婦搞到手。別人不說,就是他外甥女婿元六怕也會這麼想。
他仔細想了這些年來的經歷,他不得不佩服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點,成天在這座典型的日本木屋建築裡唸經打坐,竭力忘掉過去的惡夢。但他始終忘不了過去,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會看見吟兒在向他微笑。不過他並不灰心,為了修身養性,仍然堅持每天下午打坐。
「奴才明白。」
她站在方凳上,雙手緊緊握著繩圈,心想只要將頭伸進繩圈,兩腳一蹬,一切都結束了。死,也許是世上最簡單的,同時也是最困難的。特別死之前的這一瞬間,生命對死亡本能的抗拒,以及她在這個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實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啊!不不,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正因為太多的恨,她無法面對,也無法改變,特別這後一條,那她對生命還有什麼可留戀?
「別哭,別哭,沒那工夫。」他連忙勸她。
「我這來沒別的,就是來跟你結婚,來這兒伺候你。你把那個小妖精趕走,趕明兒我替你做飯。」小格格抿了一口日本的清茶,兩眼盯著他,那神情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你不該救我。」她發現自己仍然活著,腦殼裡首先冒出了這個念頭。這聲音如此之微弱,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但茶水章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吟姑娘,我——這是為了你好——」
「不,你不該這樣。」他說得很輕,但很堅決。
「不信可以問王回回,我事先跟他打了招呼。」
她的心緊緊揪在一起,像隻乾癟的茄子塞在肺葉和肋骨之間,浸泡在無比沮喪無比酸楚的苦水裡。無病無災的,事先沒有任何跡象,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說沒就沒了。到底孩子怎麼死的,誰也說不清。說害死的,房間裡成天有人看著,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老佛爺下令將景仁宮裡的奴才全押進空房,要讓他們招認,結果也沒問出任何名堂。說病死的也說不通,因為連太醫都說不出得的什麼病。
他笑笑,說也不見得。當初皇上變法那會兒,老佛爺由頤和園殺回紫禁城,那是什麼勁頭。殺了譚嗣同,關了珍主子,皇上也軟禁了。這還不說,立了端王兒子為大阿哥,眼看就要廢了皇上。結果呢?大阿哥廢了,隨端王一塊兒充軍到邊疆。皇上不但沒廢掉,老佛爺反倒在西安下詔,在全國實行變法。到頭來老佛爺也認了當初皇上那一套啊,這就叫六十年風水輪流轉。自西安回來以後,老佛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手走了,坐江山還是皇上。他說起這三年多的事,儘管說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耐心等著,會有雨過天晴的日子。
「別提他了。現在提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見到她,他本能地又想打聽吟兒的情況。想到瑞王罷了軍機處,這幾年專在國外當公使,她一直隨著瑞王在國外跑,對宮裡情況也不甚瞭解,話到嘴邊又忍住。三年多來,他一直沒吟兒消息。他曾給家裡人寫信問過她情況,家裡人隻字不提。自父親進了大牢,母親認定吟兒是他們家災星,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他。
「你還挺疼她的,按你這麼說,規矩就不要了?」
「章德順,你也是宮中的老人了,祖宗的規矩你也該知道,殺你呢,在情在理。你說是不是?」慈禧終於打破沉默。
昨天,儲秀宮裡當掌事兒的姑姑告訴她,老佛爺恩典,不但不殺她,反倒要替她指婚,讓她嫁給茶水章。她聽後雖說心裡非常震驚,表面上卻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她知道,老佛爺心窩裡恨透了她,才會想出這個絕招,她不想讓她就這麼痛痛快快一死了之。她饒她一條命,讓她活著,是為了慢慢折磨她,就像當年對付珍主子一樣。
茶水章知道吟兒心裡最放不下心的是榮慶,便將那天傍晚他與榮慶一塊兒喝酒,最後由他外甥女婿將榮慶送到豐台車站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你放心,元六看他上了火車才離開的。要是個誤點,天不亮就到天津了。」聽他說了這些情況,她情緒顯然比先前平靜得多。不知不覺,兩人一直聊到深夜。聽見遠處的梆子聲,已經三更天了,他這才說已經夜深了,她也太累了,勸她上床休息。
那是一個下雨天。康有為一名保皇黨手下來這兒找他,要他參加保皇黨,致力於建立以光緒皇上為首的君主立憲國家。雖說他曾是皇上的衛侍,但對政治毫無興趣。他唯一關心的是吟兒,再就是家裡人。父親去年死在牢中,母親搬到鄉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他害了一大和_圖_書家子,包括他二舅,心裡說不出的內疚。一天他去神戶郊外一座寺廟裡燒香求籤,那位白眉長鬚的老主持說他心魔纏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頭,最後必將死在自己心魔的糾纏中。
他心裡正在疑慮,這兒幾乎沒有什麼相識的女客,就算有那麼一兩位朋友的夫人或女朋友,下女都認識,他氣惱地睜開眼,剛要拉開書房的門,突然愣在那兒。這不是小格格的聲音嗎?她什麼時候來的?
他見她不信,心裡說不出的著急,突然想起榮慶給她帶的東西,這才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她:「你看,這是他臨走時丟下的,讓我一定交給你,這種假不了吧?」
她的目光離開窗口,不情願地落在對面牆上,望著斑駁脫落的石灰牆面上,珍主子在上面刻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印子,那是珍妃關在這兒時,為了記下她在這兒渡過的日子所做的記號,珍主子住在這座北三所平房裡長達二年,她作為伺候珍主子的宮女,前後陪她在這兒渡過了大半年。沒想珍主子死了,這會兒卻輪到她關進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按理說,她作為宮女身分,本應該關進宗人府空房等候老佛爺處置。由於慈禧原以為她懷的孩子是光緒的,雖說未正式冊封她為貴人,但她已經住進了景仁宮,如果一下子將她送進空房,等於自己打自己耳光,讓別人看笑話。
「章叔!」她從地上爬起,迅速撲到窗前,「我這不是做夢吧?」
家事更不用提了,害死了珍妃,仍然無法令光緒回心轉意。一手養大的兒皇帝,面子上對她不敢怎麼樣,心裡卻恨「一個洞」不好理解。現在不論什麼事,無論大事小事家事政事,他絕不說一個字。雖說政務全由她作主,但她對外總想用皇上的名義,他乾脆來個「一切由皇爸爸說了算」。無論身邊有人沒人,他都是這句話,這也夠絕的。
要弄死吟兒,比弄死一隻螞蟻還容易。她不甘心就這樣讓吟兒隨便一死了之。她所以遲遲沒處置她,因為她一時沒想到更好處置她於死地的好辦法。所以當小回回前來密報,茶水章悄悄跑到北三所與吟兒偷偷見面時,她心裡立即驚過一個惡毒的念頭。
「章叔!你想想,你這麼一來,別說我活著沒法跟他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沒法埋在他們家墳地裡。你斷了我所有的後路啊!」她越說越激動,兩行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往下滾:「再說你擔了這樣的名份,他心裡會怎麼想?」
再就是吟兒這件事。一個宮女,懷上了野種,竟敢栽在皇上頭上,這種醜事別說大清國幾百年聞所未聞,就連前朝前代也很少聽說。更叫她哭笑不得的是,這事兒竟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硬將吟兒送到光緒身邊當差,一心想讓皇上收她為下房,事情發生後,光緒不承認,她還以為光緒面子薄,不好意思承認他與宮女有私情。她一本正經地冊封她為貴人,滿心以為她懷的是皇上的骨肉。沒等她「太子爺」的夢做醒,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這才發現所謂的小龍種是別人的種,這件事讓她丟盡了面子。
「章德順!你好大的膽子啊!」慈禧語氣一點不像茶水章想像那樣嚴厲,這反倒令他更加不安了。
「跟你說了,這兒是國外,規矩不一樣,這兒興同居。同居跟結婚意思差不多,等有一天回國了,你我再補辦婚事!」
她瞪大眼睛,仔細品味著他話中的意思。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笨,她怎麼就沒想到這些?當初她懷上榮慶的孩子,皇上都說有辦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如果茶水章沒能及時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將再也見不到榮慶了。想到這兒她心尖上掠過一絲震顫,不知為什麼,當她越過死神的門檻,重新回到人世間,突然覺得死亡的可怕。如果再讓她站在凳子上,她絕沒有勇氣將頭伸進那小小的繩圈裡。也許他說得對,有時候活比死要難得多。但有一條,只要她活著,哪怕再難,也許還能等到那一天,相反,如果死了,這一天就永遠地失去了。
茶水章在屋裡來回走著,不停地搓著兩隻手。這雙手是他身上所有零配件中最好的一個。十指修長,掌心偏薄但富有彈性,皮膚細潔而白皙,這是一雙充滿智慧的巧手。因為這雙手太優雅,令這張嘴更顯得笨拙。他想跟吟兒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好。老佛爺的恩典,將他推到沒有退路的懸崖上,這不,你不是替吟兒說情嗎?你不是想幫榮慶的忙嗎?那好,我饒了吟兒,讓她嫁給你,看你還怎麼說。這樣一來,不僅吟兒會心生疑慮,榮慶知道了更了不得,以為他趁人之危,搶了他的吟兒,他知道自己個六根不全,縱然為了榮慶,他可以一死了之。問題是老佛爺指媒為婚,即便他死了,吟兒仍然不得和榮慶在一起啊。老佛爺存心做了個套子讓他鑽,讓他成為吟兒和榮慶這一對情深意篤的戀人之間,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障礙。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著脖子,覺得被繩子勒過的部位緊緊的,說不出的憋氣。
「我不信。您哄我。」
「奴才是心裡話。」
「回老佛爺話,按規矩該亂棍打死。要是老佛爺念奴才煙熏火燎的,給您燒了一輩子茶水,能賞奴才一個全屍,奴才就感恩不盡了!」
吟兒趴在窗口,眼睜睜地瞅著這些人將茶水章帶走。她站在那兒想哭哭不出,想叫叫不出,靠著窗口滑坐在地下,過了老半天,她才扯著頭髮又哭又叫,兩手捶打著胸口:天啦,我怎麼就這樣倒霉呢?她在心裡一遍遍問自己。幾乎所https://m•hetubook.com•com有的人,所有的事,一跟她沾上邊,都變得亂七八糟,沒有任何好結果。我前世裡作了孽,我天生是個災星啊!
「前些天,怕有十天了。」
「老叔!是我不好。你對我夠意思,全怨我自個兒。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絕無半點怨言。」茶水章說。
「你別哄我,不會有這一天了。」她絕望地搖搖頭。
「是我,是你章叔,我又回宮裡當差了。」茶水章見吟兒瘦得脫了形,心裡非常疼惜。
眾人一直鬧到天黑透了才餘興未消地散去。
望著珍主子在牆面上留下的記號,她知道自己的下場也將和她這位主子一樣。她對死早已有所準備,她寧可早點死。她知道老佛爺不會輕易放過她,讓她這樣簡簡單單地這麼死去,一定會想出非常惡毒的招數來對付她。這也不怪老佛爺,她實在太傷老佛爺的心了,她必須對她的所作所為付出巨大的代價。
「奴才是念舊,吟兒本和奴才一起在儲秀宮當差,聽說她出了事,覺得她不該,所以才——」他吞吞吐吐地說。
「奴才章德順叩見老佛爺!」茶水章慌忙趴在地下給慈禧磕頭。
「他還說了些什麼?」她拭著眼窩裡的淚。
「可真要殺,我也真有點兒不忍心。像你這樣的,宮中也沒剩幾個了,要不想說說老話兒,眼前都沒幾個人兒了。」她不緊不慢地將兩邊的理都說了一遍。讓茶水章摸不清她到底什麼意思,跪在地下不敢接她的話。她見他不說話,便繼續說下去,而且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怒,「說到底,你跟吟兒不一樣。我這兩眼,從沒揉進過沙子。她——她可是登梯爬高兒,硬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我決不能便宜她!」
「他沒事了!」他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其實他是指榮慶沒事了。見吟兒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才補了一句,「榮慶走了,從天津去了日本國。」
「他——」他剛張嘴便愣在那兒,因為榮慶要她別等他了,讓他勸勸她,從此死了這條心,將來出宮後找個好人家。看見她那付傷心的樣子,他實在不忍心說出口。
「你真的願意跟我過苦日子?」
「老佛爺!奴才是要死的人了,大膽說句話。其實吟兒沒進宮之前便和榮慶定了親,而且她是獨生女,本不該進宮當差。由於宗人府出了差錯,這才選進宮中。」他瞭解她脾氣,她嘴上叫得越凶,說明她心裡還沒想好該怎麼處置,「吟兒她——她情有可原,是奴才去找她的,她事先並不知道。要殺就殺奴才,念她在您跟前伺候過,饒了她一條校狐吧!」
宮女嫁給太監,古代早有先例。漢、唐時稱之為「菜戶」,明代稱為「對食」。由名稱上一看就知道,表示這一對宮中男女享有在一塊兒吃飯的特權。這種假夫妻,是皇上賜給那些太監中的特別人物的一種恩典。像明代大太監魏忠賢娶了皇上的奶媽客巴巴,就是熹宗皇上作的主。到了滿清國,因為滿漢不通婚,太監都是漢人,宮女則都是滿人家子女,所以這假夫假妻的做法自然而然取消了。因此太監要想討老婆,只能在宮外討個漢人當名義上的老婆。去年慈禧在西安宣佈變法,其中一條就是廢除滿漢不准通婚的條例。因此,茶水章與吟兒結婚,不僅是宮女和太監的結合的首例,也是宮中頭一次滿漢通婚,因此來這兒看熱鬧的人特別多。
「其實,想死容易,撒手閉眼就齊了,要活,才是難事兒。」他放下茶碗,深為痛惜地說,「榮慶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丟下他一個人?」
「你非逼我把話兒說白了?」
吟兒聽後半天不說話。想起當初,也是在這兒,她不止一次地騙珍主子,說只要她好好活著,她一定能與皇上團圓的。結果怎麼樣?到頭來連面都沒見上,就被人塞進井口裡。且不說茶水章是不是哄她,就算真的,他能等她,她也不可能從這兒出去了。
吟兒坐在草墊上,雙手抱膝靠在牆根下,兩眼望著窗口,窗上釘著厚厚的木條,透過木條間的縫隙,可以看到秋日那一片黃昏的天空。
他剛從門上縮回手,門突然從外面拉開,小格格一臉興奮地站在門口。下女驚慌地站在小格格身後,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他想躲也躲不過,只揮揮手讓下女去泡茶,硬著頭皮將小格格帶進客廳。
「這兒不比國內,規矩不一樣。」他被她真情所打動,伸手捉住她涼涼的小手,將她摟在懷裡,「下女就不必趕走了,你是格格身分,沒人伺候行嗎?你放心,你想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
「這我知道。可你實在不該為了救我,反倒害了我。」
「說得容易,你沒見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見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軟了。
他越想覺得越不對勁,越想越覺得他上了老佛爺當,要是這會兒榮慶突然回來了,他怎麼向他解釋?也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將這位子騰出來讓給榮慶。除此而外,再解釋也多餘。這裡所說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為什麼,這可怕的字眼從他腦殼裡蹦出的同時,他突然想起了剛才吟兒站在門邊,她那雙眼睛一瞬間所流露出的神色。一種本能的不祥之感從他心裡升起,他從牆角裡爬起,衝到門邊,一邊拍著房門一邊叫著吟兒。騙她說外屋風大天涼,讓她遞給他一床被子。
吟兒坐在掛著紗帳的炕沿,頭上頂著一塊紅軟綢頭蓋。她睜開眼,四周一片血紅。剛才聽著眾人的笑鬧和震耳的鼓樂,她像做夢似的,迷迷盹盹的什麼也鬧不清,也不想鬧清楚。這會兒人一散,屋裡沒人了,四下一片肅靜,她腦子反倒說不出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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