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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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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真相

第二十九章 真相

「您可不許告訴他們。」吟兒指著李蓮英和小回回。
「說呀,還發什麼愣啊?」茶水章急了。元六一見這架勢,不定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事,藉口說進屋拿酒,抽身走了。
「我讓他們出去,行了吧。」慈禧讓李蓮英和小回回離開這兒,然後低聲問她,「告訴我,究竟是誰?」
「聽見了吧,明年你就要當哥哥了——」吟兒高興地咧開嘴,拍著懷裡的枕頭。在她看來,這就是她兒子。
有人敲門,他本能地從地下站起,問是誰,外面沒有回應。他覺得奇怪,抽開門栓,卻不見門外有人。他正疑惑,小格格突然一躍而起,伸手摟住他脖子。原來她敲了門,身體貼在門外的廊柱上,他一拉門,柱子正好擋住他的視線。
「不後悔。」他從牙縫裡擠出這一句。
李蓮英慌忙上前,幫著慈禧一塊兒將吟兒攙起來,吟兒剛剛站穩,不料腹部一陣難忍的陣痛,她叫了一聲,雙手捂著肚子癱在地下。慈禧是過來人,知道她要臨產了,激動地指著李蓮英,讓他們趕快將吟兒抬上自己的軟轎,送往太醫院。這乘軟轎是老佛爺宮中專用的,除了老佛爺,任何人也不能坐,這會兒聽說要抬吟兒去太醫院,太監們全愣在那兒,李蓮英也不知該怎麼辦好。
「送倒不用了。我——我就是放心不下吟兒。」
他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通,那天,他的確去了景仁宮,悄悄找到了小太子爺住的暖閣。他從後門爬上房梁,點起一支迷|魂|香吹進屋裡,幾名宮女頓時迷迷盹盹睜不開眼,一個個趴在那兒睡著了。他從懷裡取出那團劇毒的棉球,剛走到男嬰躺著的床邊,突然腳下躥過一隻大黑貓。他本能地一閃身,手上的棉球失手拋在孩子的小床上。他正想上前撿起棉球,順勢往嬰兒嘴邊一抹,了結了那個生命。不料門外的太監聽見屋裡有響動,一邊吃喝一邊跑進來。
「我說吟姑娘,你也夠狠的。」
老太后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心裡說不出的憤怒和沮喪。她做夢也沒想到,平時老實巴交的吟兒,竟然在她眼皮子下面瞞過她,將她不知跟誰個男人生下的野種冒充皇上的龍種。她越想越窩心,越想越憤怒。她突然想起在鄉下看守祖宗陵園的茶水章。他和吟兒是她最信賴的奴才,而他們都騙了她,騙得如此徹底,如此可怕。她在心裡自己對自己說:是人不是人,都敢往你眼裡揉沙子。我這幾十年,身邊還有幾根真香啊!
「他不是皇上的。他是我的。」吟兒緊緊抱著枕頭,兩眼瞪著小回回和慈禧,唯恐他們會搶走她和榮慶的孩子。
「我,我本是好意,你不能害我啊,」
「皇后生兒子了?」他問。
「吟兒讓皇上收了房。」雙方說了各自分手後的情況,榮慶便板著臉,說起這件事。
「只要不牽連他,我全認了。」她語氣平和地說。
「那——那老佛爺坐什麼?」李蓮英問。
「老佛爺,您輕點,孩子剛睡著——」
「就是我不出首,你也活不了啊!」他盯著她臉上的冷冷的笑容,知道她不是隨便說著玩的。
吟兒在小回回等人的攙扶下走進側廳,這才發現光緒皇上站在裡面,吟兒剛要下跪,兩眼紅腫的光緒雙手拉住她,非但不讓她跪安,反倒攙著她在窗邊的炕榻上坐下,這一來,吟兒好不容易讓人勸下了,又忍不住放聲哭了,光緒低聲勸她不要太傷心,但自己卻止不住流眼淚,按皇家規矩,光緒不能出席珍妃的奠祭儀式。為了表示自己的哀念,他只得躲在這兒悄悄替他的愛妃送行。剛才吟兒哭靈的場面,他在門縫裡看得清清楚楚,心裡非常感激她對珍妃的一片真情。為了救她和榮慶的兒子,他背上這個名份,完全值得。光緒和吟兒互相看了一眼對方,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倆人心裡也許什麼都明白了。
「你要不解恨,就衝著我來,千萬別衝吟兒去。這事怨我,更怨那個姓崔的混帳。我說了一句氣話,他就雞毛當令箭,下了毒手——你放心,明兒我就將崔玉貴攆出宮外——珍兒!你聽見了嗎?你在井裡不好受,我已經讓欽太監挑了好日子,在你週年那天讓人把你撈出來,正大光明地給你入殮,按皇貴妃的品級替你厚葬。吟兒的孩子,也是皇上的。你愛皇上,就保佑她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孩子大了,給你燒紙錢,也管你叫媽——」
人生真快啊,從武昌那會兒分手到現在,一轉眼三年多了。當時散了,這會兒居然又齊了,但這次他這一走,可是出國啊,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來。朋友們如此,更何況吟兒,所以一想到這兒,心裡便說不出的無奈和茫然。
想到這兒,她心裡有些發虛,因為她在井台邊對珍妃說的那些,有事實,也有她編的,這麼說人死了,也不見得什麼都知道,要是她不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她怎麼會保佑吟兒生下這個懷了十一個月的兒子?想到這兒,她突然悟出個道理,有時候鬼神也能瞞得過!
「不說什麼事,我不走。」她不滿在看他一眼,臉緊貼在他結實的前胸,「我早瞧出來了,你這幾天一直躲著我。要不我爸都說你了,唸完經你就打和尚了。」
一路上,慈禧心裡說不出的後悔。她本來打算將吟兒的孩子接到儲秀宮,由她親自監護。考慮到孩子太小,晚上要吃吟兒的乳水(宮中雖有兩名年輕的奶媽,吟兒仍然堅持要自己餵奶),她只得等孩子滿了百日後再說,沒想到這一猶豫,偏偏出事了。
每逢大事,老太后一向出奇地鎮靜,就像西行的路上,她吃再多苦,絕不輕易流露。當她逐個問了太醫一遍,都說太子沒救了,她既沒發脾氣,也沒顯得非常傷心,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思忖著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不不,」榮慶看一眼茶水章,連連搖搖頭說,「不能再連累你了。你好不容易熬過來了——」
慈禧與李蓮英離開井台後,吟兒站在那兒,瞅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什麼滋味兒。她不知道慈禧那張巧舌究竟對珍妃說了些什麼,但有一條,老佛爺一手害死了珍主,居然還有勇氣上這兒來替珍妃燒香,這是許許多多人做不到的。
小格格一走,榮慶立即整好東西,趁著天色還早,跟誰也沒打招呼悄悄從後院走了。
他急忙溜到屏風後面。太監一進門便叫醒了宮女。要不是他們以為那隻黑貓搞的鬼,他準讓人發現了。趁著眾人打貓的亂勁兒,他迅速溜出後門,一陣風地跑了。他清清楚楚記得那隻劇毒的棉球沒沾上孩子。再說這種毒藥也不會像舅老爺所說,孩子過了一整天之後,在半夜裡毫無痛苦地死了。話又說回來,會不會嬰兒的小手碰上了棉球,然後又不知什麼時候吮他的小手,這樣悲劇才拖到了深夜發生。
「慶哥!你,你怎麼啦?」小格格見他眼神發直,滿臉鐵青,兩隻大手緊緊捏在一起微微哆嗦。她慌忙抓往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他不說話。她感到不對勁兒。他兩隻手冰涼冰涼的,渾身不停地發抖,嚇得她抱住對方,連聲問他到底怎麼了。他瞪著兩眼,像離水的魚兒張合著嘴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小格急了,摟著他哭起來。
她在李蓮英的攙扶下走進景仁宮暖閣,一眼看見不足月的小孫子平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塊明黃色軟綢,像和圖書是睡著了。幾名太醫和一大幫宮女太監見老佛爺趕到,一個個面無人色地跪在地下。屋子裡靜極了。似乎能聽見人們的心跳。
「當然不是了。」吟兒認真地說。
「咬不咬在我,信不信在老佛爺!」她冷冷地望著他。
「那是你自找的,又不是我讓你來我身邊當差的。」
珍主子死後,這口井便封上了,井口壓著一塊大石頭。她來這兒,是為了祭奠珍主子。她是她生前的奴才,她該來看看她,再過一些日子,便是她遇難的週年了。聽說老佛爺已經恩准珍主子家裡派人打撈起她的屍骨,並由她家裡人收了遺骸,葬在西郊祖墳地裡,打撈的日子就定在她遇難的週年祭日。
「你就別扎我心窩子了。」慈禧用衣袖拭著眼窩,安慰對方,「花開花落年年有,你給我爭口氣,明年再生一個大胖小子。」
「什麼事?」
茶水章這一跪,榮慶沒轍了,只得拉著對方,兩人一塊兒站起。茶水章催著他,他本來就心煩意亂,被他一逼,更不知說什麼好。
「你打算怎麼說?」她克制著內心的恐慌,想從他嘴裡套話,然後再拿主意對付他。
「有人。」他慌忙抹著她在他臉上留下的口紅。
瞅著茶水章一天比一天老去的那張瘦臉,以及他那瘦削的雙肩,似乎風一吹就會散了架,榮慶心裡說不出的憐憫。過去,他在宮中救過吟兒,後來又暗中保護過他和吟兒,其實他早知道他倆的事,只不過裝作不知道,無論在哪兒,直至他們出了宮,這位守口如瓶的老太監也沒問過他一個字。這會兒,當自己就要遠渡重洋,他為了冒險替他辦事,才追問他。
他本該趁著人多找機會躲起來。他在宮中當過差,情況比較熟悉,這對他不是個問題。他所以遲遲沒走,是為了等吟兒出現。按理說,她伺候過珍主子,怎麼也得上這兒來送最後一程。只要她一出現,他立即偷偷跑到景仁宮,趁她不在時下手。他等了好半天,仍不見吟兒露面。
李蓮英正想開口,慈禧一把拉住他,將臉湊到吟兒眼面前說:「你瞧瞧我是誰?」
吟兒躲在迴廊下,聽不見慈禧站在那兒說什麼。但老佛爺深更夜半恭恭敬敬地站在井台邊,點著香火,給珍主子祈禱,這本身就是個奇蹟。至少說明珍主子的陰魂有靈,不可一世的老佛爺也得讓她幾分。想到這兒,她覺得自己來對了。要保住身上的孩子,只能求珍主子保佑了。
「章公公!我——我給您磕頭了!」榮慶心頭一熱,雙膝長跪,不等他磕頭,茶水章拉著他雙手,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
「這——」榮慶張大嘴巴,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讓他告訴吟兒,說是他害死了自己骨肉,還是說他沒來得及下手?顯然不能。除此而外,還有什麼可說呢。
「不必顧慮,有什麼儘管說。」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你別誤會——」他喃喃地說,將她摟得更緊。嘴上否認。心裡卻說不出的惶然。這次他不但要拋下她遠走高飛,恐怕連家裡人也要栽進去。想到這兒,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個不孝子孫。他在外害外面人,在家害家裡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小格格跟他在一起是個禍,相反,她離開他才是福。
「這——這就說不清了。」茶水章悶悶地說。
他躲在房間裡收拾東西,準備連夜逃離京城,一邊扳著手指頭細細算了一遍。可不,按吟兒懷胎十一個月計算,這兒子正好是他的。那一晚上的歡情,種下這個孽種,一想他錯怪了吟兒和皇上,特別想到是他親手害了自己的血骨,心裡頭那顆血淋淋的玩意兒像點著了一把火,在胸腔裡烤著他的五臟六腑。
「您是誰呀?」吟兒瞪著兩眼。
聽著小格格的哭聲,感到她那溫暖的身子緊緊貼在他身上,覺得有一股暖流從她那兒,緩緩流進在他的心口,再從心口漫向他的全身。他伸出手,撫摸著她那烏黑的長髮,聞著她髮際上飄來的特殊的香味兒,心裡突然湧出一股難言的柔情。加上這一回,小格格已經是第三次救他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她這樣一次次幫他,而他卻一次次地叫她傷心,甚至叫她下不了台。他之所以這樣,不都是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最終卻出賣了他,當上的皇家的娘娘了,他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卻不聽他的話奪眶而出。
吟兒磕完頭,半天爬不起來。她索性坐在地下,大口喘著粗氣。突然,她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慌忙轉過臉,發現慈禧急急地向她身邊走過來。李蓮英領著兩個小太監抬著一乘軟轎,一路跟在慈禧身後。
吟兒走到水井邊,對著那早已封死的井台下的香爐,好不容易挺著肚子,吃力地跪在地下,她雙手合掌,對她曾經伺候過的主子開給了虔誠的禱告。
「京裡待不住了?」元六問。
這事兒也太神了!這不,她和吟兒剛給珍妃燒了香,過了一個月的產期的吟兒突然肚子痛得不行,接著便生了個大胖小子。慈禧望著滿院子裡昏白的月光,想著躺在深井裡的珍妃,心裡湧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如果珍妃在天有靈,肯定是她和吟兒的禱告感動了珍妃,要不能有這樣巧的事?
榮慶來到城外他把兄弟元六的住處。元六的地址是茶水章告訴他的,巧的是茶水章也上這兒來了,他倆正坐在院子裡,圍著一張小方桌喝酒。原來茶水章為人老實,從不生事,這些年在陵園幹的不錯,加上崔玉貴被慈禧攆出宮,李蓮英一手遮天,念及舊情,關照他上了年紀,將他從城外調回宮中。在敬事房做外差。他剛接到調令,便上元六這兒喝酒,也算慶祝一下。
「那好吧。趕到老佛爺問我,我就說全是你給安排的。咱們倆就一根線上的螞蚱,黃泉路上就做個伴兒。」她為了救榮慶,突然想出個主意,反咬小回回一一口。
喇嘛念完了一輪經,瑞王當下叫人釘死棺蓋。幾名太監舉著釘錘,走到棺木邊,嘴裡一邊喊著「珍主子躲釘吧」,一邊用那足有五寸長的鐵釘將棺蓋釘死。就在這時,吟兒突然由外面衝進,一頭撲在棺木前放聲慟哭。
「你認識她?」小格格頓時警覺,擔心這位叫吟兒的宮女是他的舊相好,因為榮慶曾為了這個宮女的相片,答應跟她定親的。
吟兒趁著月色,挺著個大肚子,一個人悄悄離開了景仁宮,向懷遠堂附近那口水井走去。剛走到懷遠堂迴廊下,她突然覺得雙腳發軟,心頭湧出一股悲情。去年,那個血色清晨所發生的一切立即浮現在眼前,她永遠也忘不了,珍主子就是從這兒被崔玉貴推下井口,成了屈死鬼。
「我不想聽你說這個。」她撫摸著他胸口,想起那天他抱著她上了床,想著他給她一個男人所能給的一切,心裡湧出一片柔情和羞澀,「慶哥,這回不一樣,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扔下我一走了之啊!」
「你想幹什麼?」茶水章警惕地瞪著兩眼,看出他神情不對,竭力勸著榮慶千萬別胡思亂想,「你剛剛洗脫了罪名,又想進宮鬧事?」
「好孩子,跟我說,就跟我一個人說,」慈禧好言好語地湊上去,哄著吟兒,心裡本能地覺得其中有什麼蹊巧。
「也不是,」她故意賣關子。
「不不,不認識。當時在皇上身邊當差,聽說過她的名字。」他急忙否認,心裡卻翻江倒海般地鬧騰起來。他細細算了一遍日子,突和圖書然覺得不對,猶如一盆涼水,頂著數九寒天的西北風當頭澆下,一直涼到他心底裡。他怎麼算也不對,時間晚了近兩個月。要是吟兒真的懷上了自己的兒子,早在兩個月前就該生了。
李蓮英嚇得連忙叫人傳太醫院的御醫,沒等醫生趕到,慈禧已經醒來。她睜開眼,什麼也沒說,匆匆讓人伺候著穿上外套,然後乘著軟轎帶著李蓮英一路趕到景仁宮。對於太子的安全,她早就考慮過。皇上身邊那麼多嬪妃,包括她侄女隆裕在內,所有的人對吟兒生下皇家的龍種,都有種說不出的敵意和妒恨。這些嬪妃大多出名門之女,有的人家本來就皇親國戚,一個個跟在皇上身邊伺候了好多年,都沒成氣候,竟讓一名不起眼的小宮女搶走了這份殊榮,她們中誰也嚥不下這口氣。對一夜間成了皇太子母親的吟兒,這些人無不咬牙切齒啊!
原來茶水章與榮慶在武昌失散後,他沿途乞討,最後回到河北老家。沒想白洋澱的房子被官兵放火燒了,妹妹不知去向,一時無處藏身,他只得返回到北京。最後,他千方百計托人找到李蓮英,隱去了他在武昌隨榮慶一塊兒去找張之洞的情況,說他身為老佛爺和皇上的老僕人,實在不願得罪任何一方,這才悄悄離去。由於世道不太平,他又是個淨了身的廢人,眼下實在無路可去,所以求李蓮英幫他一把。
「說,憑我這把老骨頭,帶信還是捎話?」茶水章仗義地。
「慶哥!」她叫他,伸手抹著他眼窩裡的淚水。
「珍兒,我來看你來了。」等李蓮英一走,慈禧便走到井口,喃喃低語,像跟井裡的珍妃,又像跟自己說話:「我——我對天起誓,我不想那樣的。本想殺殺你性子,可偏偏鬧開了洋鬼子。當時槍炮已經打到城外了,我怕他們打進宮裡,讓你受委屈,才成全你殉國又殉節。我哪兒知道,他們壓根兒沒進後宮,我比你還要後悔啊!」
為了預防不測,她特意讓李蓮英加派人手,每天四班,每班三名宮女,在這兒輪流值候,還不包括門外的兩名太監。防範如此嚴密,怎麼會出這種事?奇怪地是嬰兒一直沒有出現什麼突發|情況。從昨天下午起,起初只是睡不安穩,後來不肯吃奶,再後來全身發燒,接著就不行了,這段時間裡,除了吟兒和奶媽,再就是皇后和慈禧本人來過這兒,其他再沒任何閒人進來過。
小回回將慈禧的旨令告訴吟兒,同時代表景仁宮的所有奴才求她交出那個男人,以保全他們這些人的性命。
「不是他才有鬼了,我還拿準了,就是西行路上那一夜!」
他見小格格不肯走,只得騙她,說他一身臭汗,要洗個澡。小格格含情脈脈地看他一眼,故意開玩笑地說,怕啥,我幫你洗。他慌了,連聲說讓人看見不好,並指著床上取出的衣服,他真的要洗澡,要不晚上怎麼見瑞王爺。
「不後悔?」
吟兒的病與下面人始終不告訴她兒子死去的消息有關。不是下面人不說,是不敢說,因為老佛爺傳了旨,這事兒由她決定什麼時候說。眼見著吟兒病成這樣,慈禧心軟了。她在吟兒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說:「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讓他們說。我怕你心裡不好受,所以想押幾天再告訴你。看來不說不行了,紙裡包不住火,這事早晚要告訴你的。」
「別跪了,你身子虛。」慈禧伸手攔住吟兒,示意李蓮英和小回回扶她在床邊坐下。吟兒坐在床邊,嘴裡卻叫著要磕頭。小回回使勁按住她,她只得在床沿邊扭動著身子,表示她對慈禧的尊敬。
「主子您別打岔。說的是您自個兒的孩子,皇上的親兒子。」小回回向吟兒解釋著。
「怕什麼?誰愛瞧誰瞧唄。」她不以為然地又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你怎麼老往外轟我呀?」
「這就不對啦。那時候皇上正在路上,還沒到西安呢,除了皇后和瑾妃娘娘,再沒其他宮妃呀。」他納悶。
「吟貴人!老佛爺來看您了。」李蓮英扶著慈禧走到床邊。
「你讓她千萬保重,叫她忘了我,永遠忘掉。告訴她,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回來了。就說我對不住她!她的深情,她的厚意,這輩子沒法還了,來世再當牛做馬報答她——要是她能放出宮外,你讓她找個好人家——只要人老實本分就行了。」
「那不是一碼事兒嗎?皇上是他爸爸呀。」小回回耐心地說。
她想趁著珍妃沒走之前來看看她,也算了卻一樁心願。
「慶哥!你真好。」她高興地摟住他脖子,張口就要親他。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他悶悶地看一眼她。
「想洗乾淨?」
「不是嬪妃,是個宮女生的。」她終於說了底牌。
他靠著炕沿坐在地下,雙手緊緊抱著腦袋。滾燙的血沿著他脖子往上爬,由下頷、耳根一路嘶嘶叫著爬上他額頭,令他太陽穴上的青筋急跳,腦殼疼得像要炸裂開,不可能啊,我怎麼會害死我自己的親骨肉?
「你說,這叫什麼事兒?我替他在外面拚死拚活地賣命,他——他把我女人給佔了!」榮慶憤憤不平。「話不能這麼說。皇上一向討厭皇后,他失勢後一直是孤家寡人,身邊從來沒有女人,也難怪皇上。」茶水章勸著榮慶。
「他爸爸不是皇上?」
「那可不。要不說老佛爺笑得合不攏嘴,讓你撞上了好運!」
珍妃的遺骨早就打撈上來了,裝入了事先準備好的棺木裡,放在懷遠堂的大堂上。幾十名喇嘛圍坐在棺木前喃喃頌經,替珍妃超度亡魂。榮慶混在人群中,懷裡揣著一小團棉花球,他從小格格睡房裡偷了那瓶鶴頂紅,將那無色透明的液體塗在棉球上。只要他能混入景仁宮,趁著夜色,將棉團往嬰兒嘴邊一抹,一切都解決了。
「這事兒再說吧。」榮慶沉默片刻,突然壓低聲音,「我想求你一件事。」
「為什麼?」茶水章問。雖說他聽到一些風聲,但沒想到這麼嚴重,心想再鬧還能比武昌出的事大。
為了救下面十幾條人命,更為了救自己,小回回終於找到了榮慶舅老爺,乾清侍衛恩海,將這石破驚天的消息告訴了他,讓他連夜通知榮慶趕快逃命。恩海起初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最後當他回過神,知道吟兒原來懷的榮慶的兒子時,舌頭在嘴巴裡打了幾個轉,再也說不出話來。
「聽你的。我聽你的。」
「你胡說!」
當榮慶從二舅那兒得知吟兒生下的兒子死了,這孩子不是皇上的種,是他作的孽,他頓時嚇呆了。
「這不怨他,你官復原職那會兒,我不讓他找你。」茶水章替外甥女婿說。其實元六對榮慶與瑞王家的小格格訂婚有看法,覺得他不該投靠皇上的敵人,也不該忘了吟兒。
如果說在西安,皇上沒有跟她見面之前,她巴不得孩子死在胎中。但這會兒,特別自皇上私下替她打了包票,眼瞅著孩子在肚子裡一天天長大,而且周圍的人,包括太醫在內,都說是兒子時,她便像愛護眼珠子一樣,寶貝著肚子裡沒有面世的孩子,這是她與榮慶一夜恩愛懷下的血骨。一想到這,她寧可自己死,也要讓兒子生出來啊!
出於對吟兒的極度失望,面對她生下皇子封為貴人這一事實的無奈,加上父母一再苦勸,以及小格格多次救命的恩情,灰心透頂的榮慶決定與小格格結婚,從此了斷他和吟兒之間了又未了的情緣。就在此時,元六突然找上門來,告訴他和_圖_書有關茶水章的消息,於是,他心裡悄悄生出一個可怕的復仇計劃。為了實施這一計劃而不連累小格格,他決定暫不和她結婚。
當瑞王將慈禧赦免榮慶的詔書遞到小格格手上,小格格興奮地在老爹臉上親了一口,便一陣風似地趕到榮慶家,榮慶看到朝廷的詔書,細細地讀了幾遍,幾乎不敢相信他犯的事兒全都赦免了。
「你說說,這麼大的恩典怎麼要下來的?」他鬆開她手臂,一本正經地問。
「唉,又輪我唱《文昭關》了。」果然如元六所預料,榮慶神色黯然地低下腦袋。
「銀柳!我對不住你,一次一次地騙你——」他哽咽著,將腦袋緊緊抵在她胸口。
吟兒靠在床上,臉色蒼白,懷裡抱著枕頭,嘴裡哼哼嘰嘰地像在哄孩子睡覺,根本沒在意慈禧的出現。從她兒子死後到現在,已經好幾天了,她成天吵著要抱兒子。下面人騙她說兒子在太醫院。她要去太醫院,他們不讓她去,後來她似乎知道兒子死了。她問身邊的人,誰也不敢說出真相。後來她便開始發呆,說胡話,逢人便說兒子,除了說兒子,別的什麼也不說,好像這世上除了兒子,對她來說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別別,我求求您,別摔!」吟兒放聲哭喊著,這一聲哭叫,帶著一股強烈的熱流由胸口衝向頭頂心,頓時打開了她那渾渾沌沌的腦殼,她突然醒悟過來。她盯著老佛爺,見他手裡抱著的不是她兒子,只不過是一個枕頭,這才明白她和榮慶的兒子再也沒有了。她禁不住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兒子已經死了。
這一切都是命,人是抗不過命的,他早就該認了這個命。他偏不,所以才鬧到這個下場。要是他和小格格結合了,吟兒也許真的會成為皇上的寵妃,放著兩人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往絕路上走,現在讓他給吟兒說什麼,他能說什麼呀,他終於想明瞭這個理,聲淚俱下地對茶水章說:
「老——老佛爺!不——不好了,太子爺出事了!」李蓮英那平日說話從不拖泥帶水的巧嘴,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腦袋貼在地下,一動不敢動。
「你別費勁了,我不能說。」吟兒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說不出的慌亂。她本想一命抵一命,自己一死了之,沒想狠毒的老佛爺竟要用宮裡的十幾條性命作為賭注。她想保住榮慶,就得讓這些人陪著自己一塊兒死。
不論茶水章怎樣勸榮慶,他心裡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最後還是藉著去看小格格的機會,偷了瑞王府管事太監的腰牌,在珍妃的祭日扮成太監混入宮中。
「真的是她?」一聽生兒子的宮女是吟兒,他激動得脫口叫出來。這孩子一定是他與吟兒路上那一|夜|歡情懷下的。因為她跟皇上絕對沒有這種關係,而且光緒為了祝賀他們倆,特意送了綠玉扳指。瞅著小格格手上戴著的扳指,他心裡說不出的後悔,覺得不該答應送給她,這畢竟是皇上賞給他倆的。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他跑不了。」小回回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望著吟兒。這件事他心裡早有底,不到萬不得已,不想由他嘴裡出賣榮慶而已。
「您千萬別介。當不起,我當不起。跟你這麼說吧,咱家給主子磕了一輩子頭,你是正三品侍衛,又在旗,按說也是我主子,這可是折我的陽壽啊!要不,我也給您跪下。」
「您說,我這會兒出得去嗎?」他無奈地說。他聽出她後面沒說出來的意思,分明在威脅他。
想來想去,她覺這事兒非常蹊巧,為了查出事因,又不能傳出去壞了皇家的名聲,她決定封鎖消息,包括對吟兒,也暫時瞞著她,她不動聲色地揮揮手,讓這些人退下,讓李蓮英將這兒所有在場的宮女太監,包括太醫全都帶到西鐵門邊的總管值房軟禁起來,以防消息走露。
「你別喊!」她心裡說不出的慌亂。小回回不但認得榮慶,而且還替他倆傳過信捎過話。在縣城裡的那晚上,還讓他撞上過。
天剛透亮,慈禧被守夜的宮女從夢中叫醒。老太后從床上迷迷糊糊睜開眼,瞪一眼跪在床頭的宮女,剛要發脾氣,突然想到如果不是出了天大的事兒,守夜宮女絕不會這時候叫醒她。她騰地一下坐起,沒等她張口說話,李蓮英一路從門口爬著進了寢宮。
「小回回!你——你不能這樣。」她急了。
「說,他爸是誰?」慈禧急了,伸手從吟兒手上奪過枕頭,「你不說我摔死你兒子!」
她首先祝珍主子來世投個好人家。說她趁她沒離開這兒,特意來這兒看她。哭訴了一陣子,她才老老實實告訴珍妃,她懷的孩子不是皇上的,求她保佑自己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李蓮英見吟兒那付認真的神情,擔心地在慈禧耳邊說:「老佛爺,不對勁兒。」慈禧沒理他,繼續勸慰對方:
「傻孩子,這都什麼時候了!」慈禧一邊勸吟兒,一邊罵李蓮英:「還愣著幹嘛?她懷的是龍種,要出了事非扒你皮不可!」
「我這一走,怕再也回不來了。」
「孩子剛生的?」
「誰跟你過不去,我就跟誰過不去。」
「反正這事兒鬧大了,不走不行了。」
「不用管我。先送她!」慈禧斬釘截鐵地說。
「擠到地兒了,我也沒辦法。你變成鬼也別怨我。」
本來一場嚴肅卻沒有多少悲傷的法會正按部就班地依照皇家儀式進行著,吟兒的突然出現,特別她作為宮中唯一生下太子爺的貴人身分,當著眾人哭得如此傷心,一下子攪亂了場面上的秩序。首先觸動了珍妃的家人,包括她姐姐瑾妃,都不由自主也哭了。他們一哭,其他人也跟著哭,會場氣氛頓時變得非常悲戚。瑞王一見場面亂了,立即讓人將吟兒勸開,一邊讓喇嘛們圍著珍妃的棺木搖動手中的經筒,一邊唸經一邊將人群與棺木分開。這時,李蓮英與小回回得知吟兒跑來哭靈,怕她傷了身子,慌忙將吟兒從地上拖開,送進了大堂邊的側廳裡休息。
「定了定了。」他邊說邊將她送到門邊。
「主子!老佛爺要給大阿哥報仇!」小回回忍不住在一旁對吟兒說。也許除了慈禧和吟兒,沒有誰比他更傷心,要是吟兒的孩子大了,成了皇上,吟兒就成了老佛爺,他自然也就成了李總管的角色,現在孩子一死,他啥也不是了,熬到頭,在宮中不過是個三流的角兒。
「別跟我說這些,我不聽。說正經的,結婚的事怎麼說?」
「銀柳兒!這些年,我對不住你——」
「把你宮中的腰牌借我用一下。」
「噢,真的是老佛爺呀!咱們快跪下。」吟兒掀開被子,抱著枕頭下了床,要跪下給慈禧請安。
「這會兒你也許用得著朋友了?」憑著多年闖蕩的經驗,元六一眼便瞧出他又出事了,要不上他這來,帶著一大包衣服和雜物幹什麼。加上他來之前,茶水章已經聽到一些有關吟兒的風聲,說不定跟他有關係。
「那——那您也不會牽連我吧?」他試探地問。
「老佛爺!」吟兒脫口叫道。
「宮女?」他心裡本能地一驚,情不自禁地想起吟兒,「她叫什麼?」
「不對,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你為什麼不去找我?」榮慶問元六,「要不是章公公,我也找不到你這兒啊!」
「珍主子,您總算見天日了。可惜您連個摔盆兒打幡兒的人也沒有。您要是不嫌棄,奴婢的兒子給您當孝子,來這兒給您送行了——」她一邊哭,上邊拿和_圖_書起棺木前的壇壇罐罐,拚命往地下摔。
「是誰?」慈禧心裡一驚,渾身驚過一絲顫慄,突然想起光緒當時竭力否認吟兒懷的是他的血肉。吟兒剛要張口說出榮慶的名字,一種本能的警惕,加上女人天性中的羞澀,話到嘴邊又忍住。
「死了也得招出他爸是誰?」慈禧厲聲喝道。
「我真的沒事兒了?」他看一眼小格格,神色顯得有些恍惚。
「挺面熟的。你說你到底是誰呀?」吟兒盯著慈禧若有所思地說。
「大阿哥不是廢了,又從哪兒冒出個大阿哥?」吟兒聽小回回說老佛爺要替大阿哥報仇,心裡覺得奇怪,去西安的路上,大阿哥不是讓慈禧廢了,跟他阿瑪端王一塊發配到新疆去了。其實那孩子不壞,就是不愛唸書。
慈禧走進吟兒的寢宮。她來這兒看她,是為了親口告訴她兒子不幸夭折的消息,她一直瞞了她好多天了,慈禧她沒進門,小回回便告訴她,說吟主子瘋了,勸她不要進去。慈禧不信這個邪,偏要進。她心裡放不下吟兒。她認準吟兒是個生子娘娘,能坐頭胎,就能坐二胎,沒了這回還有下回,這龍子龍孫不定就指望她了。
他越想越糊塗,越想腦子越亂,怎麼解釋似乎都不盡合理。如果他是兇手,孩子的死況不對。如果他不是兇手,為什麼偏偏孩子在他去的那天出了事,難道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更為神祕的刺客?
「那好。說定了,今晚上你去拜我阿爸。」她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可不就沒了!」小格格得意地說。「本格格夠不夠意思?」
「說吧,有什麼事跟我說。這不,我又調回宮中了。」茶水章說。
「我阿瑪起先還跟我端著,後來才說了實話。你撞上了大運,趕上老佛爺抱孫子,她大筆一揮就免了你的罪,」小格格瞅著榮慶,沉醉在少女所特有的喜悅中。
「要是您實在不肯說,那只好我給您出首去。」
「小氣鬼。」她從他神態中感到他內心的不情願,氣得從手上取下扳指扔在地下。他慌忙從地下撿起扳指,心裡確實捨不得,但想到她為自己洗了天大的罪名,這玩意兒再貴重也比不過他一條命啊。他猶豫了一會兒,將扳指塞在她手心裡。
「主子!這是老佛爺,您還不趕緊下跪!」小回回在一旁急了,高聲提醒吟兒。吟兒認真地打量著慈禧,她看了半天,突然失聲笑了。
「還愣著幹嘛?人命關天啊!」小回回丟下一句話匆匆走了。恩海一屁股坐在乾清門邊的台階上,雙手抱著腦袋,兩眼瞪著院子裡白花花的大太陽,心裡苦澀不堪地大叫:慶兒慶兒!你祖上究竟作了什麼大孽,生下你這個惹禍的孽種,一次比一次鬧得大啊!
「我起先也這麼想。可她已經替皇上生了兒子,這總不會假吧?」榮慶反問對方。
說到他們分手後的情況,倆人都不勝感慨。
「我也是逼到絕路上了,你變鬼也別怨我!」他無奈地說。
「那肯定是瑾貴妃了。」他又問。
見到榮慶,茶水章和元六自然非常高興,一定要他坐下一塊兒喝酒。他想了想,毫不推讓地在這間小破院的方桌邊坐下。他深知這一走,天各一方,怕是再沒機會見面了。他這次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誰也幫不了他,小格格也幫不了他,所以他決定今晚上連夜趕到天津,躲進洋人的租界,然後從那兒乘大輪去日本,永遠離開腳下這片黃土地。
「你自個兒掂量吧!」她說完靠在椅子上再也不說話,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要不幫我,我就拖你一塊兒下水。
一天上午,他騎著一匹快馬,來到北京東郊一座皇家陵園,找到了在這兒看守陵園的茶水章。茶水章見到榮慶,拉著對方的手,在這恍如隔世的相會中,幾乎不敢相信會有這一天。他望著這位宮中的老太監,與他分手兩年多,他一下子老了許多,對方至多四十四五歲,兩鬢突然冒出許多白頭髮。
為了能和吟兒在一起,他這些年來,可以說機關算盡。他歷經了常人沒有歷經的事,吃了常人沒吃的苦,提著腦袋給皇上送密詔,與茶水章一起南下假冒皇上,西行路上又冒著洋人的槍炮追上皇上的車隊。總之,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最後他還是失敗了。這還不說,為了他一|夜|情懷,吟兒懷孕,兒子不知是死在他還是其他人手中,更嚴峻的是既然宮中已經知道他們倆之間的底細,即便他能逃走,皇太后也不會饒過吟兒?
「咦,你怎麼吶?不高興?」小格格盯著他,覺得他神色不對。
吟兒死死咬住牙根,不肯說出榮慶。慈禧下了一道旨令,既不逼她也不用刑,怕這事兒鬧出去,成了大清國立國以來最荒唐的笑話。她親自叫來了小回回,要他帶話給吟兒,她不交出那個野男人的出處,跟著她的宮女太監一律處以極刑。慈禧深知吟兒善良,用這個辦法逼供,比其他辦法更加有效。
小格格想了想,說好吧,晚上她在家裡等他,走到門邊,她又走回來,問他那瓶鶴頂紅藏在哪兒了。前些天,他答應一定娶她,為了不發生意外,讓她將那瓶劇毒的鶴頂紅交給他保管。她起初不肯,最後還是交給他了。她當然不知道他用了這種玩意兒去宮中害人。她讓他將鶴頂紅還給她,他慌忙說不能給她,等結婚那天再還給她。她笑笑,最後還是走了。
「您只當積德行善,救救我們這十幾條校狐兒!」小回回跪在地下求吟兒,他知道老佛爺性子,鬧急了,什麼都幹得出。
「不不,老佛爺的轎子,殺了奴婢也不能坐。」吟兒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聲,連連向李蓮英擺手。
「送你就送你。」
「咱家也聽說了,但總覺得未必可信。吟兒不是那種人,皇上也不是那種人,特別珍主子離開他之後,他連皇后都不肯見一面——」茶水章沉吟地說,「這裡頭一定有誤會!」
「說這些就見外了。」小格格深情地看一眼對方,伸出手上的那枚祖母綠的扳指,低聲問他,「這還往回要嗎?」
慈禧瞅著吟兒一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儘管累得不行,仍然跟在他們後邊不肯停下。她慢慢騰騰地走走停停,足有一頓飯時間才趕到太醫院,她進了大門,聽見產房裡傳來嬰兒的哭聲,心頭一熱,只見李蓮英匆匆迎上來,激動地告訴她吟兒產下了太子爺。她手扶著迴廊上的圓柱愣愣地站在那兒,半天沒出聲,直到李蓮英又重複了一遍,她才情不自禁地流下兩行老淚。
吟兒一聽有人說話。本能地抱住身邊一隻枕頭,緊緊摟在懷裡,對李蓮英大叫:「不准碰我兒子!」
慈禧張著嘴巴,過了老半天,從喉頭深處並發出一聲瘖啞的乾嚎。昨天剛打發走珍妃,心頭去了一塊心病,沒想突然傳來五雷擊頂的噩耗。老太后兩眼一黑,昏倒在床上。
「慶哥,我跟你說了,你要是扔下我,我就不活了。」
大堂上的法事進入高潮,哭聲唸經聲和鼓樂聲混作一團。榮慶站在那兒,想著吟兒剛才哭靈的情景,眼瞅著吟兒身穿貴人的宮服,口口聲聲說她的兒子是珍主子的孝子,儼然以太子母親的尊貴,抬高她前任主子的地位,榮慶心裡非常憤懣。他一咬牙,趁著場面上的亂勁,悄悄由人群中抽身走開,向南邊的筠望閣走去,準備由那兒出西門,直奔景仁宮——
她的話一出口,在www•hetubook•com•com場的人,尤其是慈禧,當即愣在那兒。儘管吟兒有些瘋顛,她說這種話仍然叫慈禧吃驚,她在心裡品味著這話中的份量,就像醉酒的人,神志不清,往往能口吐真言,難道吟兒她——老太后不敢再往下想。李蓮英挺賊,接著吟兒話茬往下問。
「好好,奴才不碰。」李蓮英慌忙張開雙臂,邊說邊向後退去。
「她叫吟兒。」她父親說起過這位宮女叫吟兒,原先在瀛台伺候過皇上,後來隨皇上一塊兒西行到了西安,「這位宮女也夠走運的,生了皇上的兒子,就得改口稱娘娘了!」
考慮到他在養心殿當差時,皇上與老佛爺為了新政發生矛盾,茶水章與李蓮英曾達成一個默契,不論誰的主子鬥贏了,都要幫對方說話。就這樣,李蓮英將茶水章安排到城外守陵,這也算是一種處罰。後來八國聯軍打進北京,茶水章護陵有功,慈禧由西安回來後,赦免了許多與戊戌變法有關人員的罪名,順手推舟也替他免了私逃出宮的罪名。後來茶水章悄悄上榮慶家,打探他的消息,同時將自己的地址留給了他們家裡人。
「吟兒,我知道你氣糊塗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順這口氣。要是查出來這事跟誰有關係——哪怕是皇后,我也絕饒不了她。」
「吟兒!」慈禧輕輕叫著她。見她將枕頭抱在懷裡,當作死去的兒子,老太后心裡說不出的酸痛。
「你,你想反咬一口?」他心裡一驚,從地上站起。
難道真的是她跟光緒皇上生的?他在宮中待過,深宮中規矩嚴密,皇上晚上跟哪個嬪妃同房,都有專人記錄,絕不會張冠李戴的。按日子算,她應該在太原到西安之間懷上的,這時候,她身邊除了光緒,再也沒其他男人啊!他咬著牙齦,心裡湧出一股強烈的仇恨,要是他手上有刀,要是光緒這會兒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兒毫不猶豫地將對方宰了。
「說吧。這會兒沒其他人。」茶水章低聲說。
「這——」
她對著井口說了一大通話,最後拿起香爐裡慈禧送的香火,向井台拜了三下,然後將香柱插回原處,趴在地下吃力地磕了頭:「珍主子,奴婢來得急,沒來得及給您準備香火,只能藉著別人的香火給您磕頭了。主子,您多保重,等您走的那天,奴婢再來送您——」
「不不,你要活,好好活,你是個好人,人好心善,真要說起來,是我配不上你。」
「格格,你先回去,我有點兒急事要辦?」他按著她肩膀,好言好語地哄著她,心中生出一種深深的歉意,這不,他剛下決心跟她結婚了,又犯了這麼大的事,就是能結婚,他也不敢連累她啊。
榮慶咬著嘴唇不說話。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他進宮究竟要幹什麼。他聽小格格說,過幾天便是珍妃的祭日,宮中準備為珍妃打撈起屍骨的同時,舉行一場盛大的法事,瑞王出面代表皇族作主祭人,不但請了許多喇嘛去那兒唸經,珍妃家也要派人到場,他想趁著亂勁混進宮中。到了那兒,再相機行事。他不忍心對吟兒下手,也不敢刺殺皇上。因為一旦犯下拭君逆天的大罪,誅連九族,滿門抄斬,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腦袋能頂得了的罪,因此他的報復只能落在吟兒和皇上的孩子頭上。只要情況許可,他準備躲在宮中,等天黑後再想辦法潛入景仁宮見,有必要時,他將不惜一切代價除掉吟兒生下的孽種!
「沒人跟我過不去呀?奴婢一不招災,二不惹禍,您可千萬別跟別人過不去啊!」
「不不不,咱倆不說這些——」她緊緊地抱住他腦袋,這些年來,自她親媽死去之後,幾乎從沒人這麼叫過她。乍一聽,小格格幾乎不敢相信這兩個字是從她最心愛的男人嘴裡叫出來的。當她意識到這是真的,他以顫抖的聲音叫著她這近乎被人遺忘的名字,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他是——」吟兒突然在慈禧盯著自己的眼神中,看到某種懾人心魄的凶狠,那目光像一根鋼針,扎進她那一片恍惚的腦殼裡,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她猶豫片刻,終於將榮慶的名字嚥回去。
「說上哪兒,哥哥送你。」元六仗義地說,還是當年的老脾氣。
「老佛爺,您又跟誰過不去了?」吟兒愣愣地盯著慈禧,她最害怕老佛爺這種口氣,因為少不了有人要倒大霉。
「舅舅!您?——」元六望著茶水章,心想您老就別多事了。茶水章明白元六意思,只是想到當初榮慶中因為自己帶著皇上的血詔,才將他拖下水的,這會兒他有了難處,他不能袖手旁觀。
三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元六前一陣子在鏢局做事,四處闖蕩,因為眼下不太平,這個行當越來越不好做,所以辭了工,與茶水章的外甥女英英結了婚,在城外安了家。正說著英兒回來了,見到榮慶,她臉上有些不自然,畢竟兩人有過那麼一檔子事。榮慶見英英老了許多,心裡頓生感慨。英英招呼過榮慶,說菜太少了,轉身進屋去替他們再做幾樣菜。
「我猜就是你,咱們娘兒倆想到一塊去了。」慈禧上前拉著吟兒的手,激動地說,「快,快起來,地下涼。」
小格格雙手吊著他脖子轉了一圈,不等雙腳落地,便高興地叫開了,說她阿瑪想等新王府一建好,就給他倆辦喜事。
「我憑什麼不喊?只當是攀上了高枝兒,誰想騎上匹瞎駱駝!真是露多大的臉現多大的眼呀!」他心裡說不出的委屈。作為吟貴人身邊太監,他本指望跟著她步步高陞,沒想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她為了保住榮慶,竟然不顧下面十幾條性命。因此她不說,他可得說。
「格格!這可是你的大恩大德啊。」他心頭一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李蓮英與太監們七手八腳地將吟兒小心翼翼從地下抬上軟轎,然後匆匆向太醫院跑去。李蓮英攙扶著慈禧,走得太慢跟不上軟轎,走得太快又怕老佛爺吃不消,慈禧心疼吟兒肚子裡的孩子,怕她半道上出事,急得甩開李蓮英的手臂,一定讓他領著轎子盡快趕到太醫院。李蓮英看一眼老太后,猶豫著不肯將她一個人扔在後面。慈禧狠狠瞪他一眼,他這才無奈地追上軟轎,匆匆向太醫院跑去。
「高興,高興。誰個說不高興啊?」
慈禧站在那兒,盯著床上的嬰兒,心中湧動著一種莫名的悲情,這是她好不容易企盼的龍種,也是她一手促成的,眼看著已經成功,沒料到突然發生變故。這個大清國的皇位的正統接班人,在珍妃的屈死的井口邊開始走向人間,接著又神祕地在珍妃亡魂走的當天夜裡離開了人間。這是天意,或者僅僅是一種巧合?她想到這兒,不由得從心底裡掠過一絲顫慄。
「哪兒輪上她?聽說自打她跟皇上大婚以來,幾乎沒沾過皇上邊。」
「除了皇后,宮女妃子一大群,他找誰不行,一定要找她?」榮慶越說越激動,心裡萌動著一股仇恨。
「你不是早就跟小格格那個了,還記掛著她呢?」元六不明所以地問。
「那你想個法兒,給他遞個信兒,讓他趕緊躲躲,只要他沒事,你就沒事兒,要不——」
「不,不是。」吟兒突然沉下臉,神情嚴肅地說,「他爸爸不是皇上。」
「你打算怎麼辦?依我看,你娶了瑞王家的小格格算了。她對你嘔心瀝血,一片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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