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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作者:吳啟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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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孽種

第二十八章 孽種

「列祖列宗,各位神聖。託你們的洪福,晚輩兒的苦心總算沒白費,皇上總算有孩子了。祈求各位祖宗,保佑這個孩子投個男胎,壯壯實實,保佑大清國有後!」
「眼看老佛爺要回北京了,她能饒了我?」他若有所思地問。
「快還我!」他伸手要搶。她靈活地一閃身,躲開他,以神祕的口吻對他說:
小回回離開了慈禧後,匆匆回到北小院。
得到慈禧的許可,光緒當即由小回回帶路,坐上兩人抬的軟轎,來到了北小院,不等光緒進門,小回回便放開嗓門叫開了。一聽皇上駕到,吟兒立即在宮女們的攙扶下爬下床,迎到外間的客堂給光緒磕頭請安。
當慈禧得知吟兒懷有身孕的消息,老太后心裡激動不已。她認為是大清國祖上有德,光緒終於有後了,換句說,她終究可以抱孫子了。她剛剛廢了大阿哥不久,這個消息對她來說,無疑是令人振奮的。
「王爺息怒,榮慶該死——」
「瞧你這個當爹的,還懵著呢。」慈禧翻他一眼。李蓮英也跟著起鬨,說奴才恭賀萬歲爺。光緒一時懵住,腦殼裡一片空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她哪兒懂這個呀?咱們宮裡自打老佛爺得了同治爺以後,就沒聽說過這一出了。」李蓮英說的是大實話,同時不失時機地將慈禧吹捧了一番。
「我知道你心思。你想活活餓死懷中的胎兒?」光緒心裡一驚。這事雖在他預料之中,但仍然感到非常震驚。他正是為了這事兒來開導她的,她既然開了口,他怎麼也得勸勸她。
「自個兒幹的事自個兒還不知道?」慈禧笑笑,心想他還假裝正經呢。
「什麼叫商量呀?您直接下旨,吩咐奴才就成了。」小回回認真地說。
「皇爸爸恩准了?」光緒問。
「你還有完沒完?」吟兒打斷對方,心裡湧出一股無名火。
小回回越是認真,吟兒越是無奈。她本想找他說一下私房話,說說有關榮慶的事,他不但在他倆之間傳過信,遞過話,甚至在逃離京城的路上還撞見過她和榮慶在一起。換句話說,他是這兒唯一能說這個話題的人。偏偏他認真將自己當作主子,這種態度一下子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當他無比恭謙地問她究竟想跟他說什麼時,她再也沒有那種心情再跟他談這類的事了。她擺擺手,痛苦地閉上眼睛。
這個老滑頭,說了半天,話又繞回去了,前邊的話等於沒說,慈禧看一眼李太醫,心裡早已明白了一大半,再也沒問什麼,下午,慈禧急忙派人從西安城裡請來一位很有名氣婦科大夫,大夫替吟兒搭了脈,與李太醫的診斷一模一樣,吟兒的確有喜了。
吟兒這才知道她闖下了天大的禍事。舌頭在她嘴裡打了幾個圈,一句話沒說出,眼淚卻止不住從眼眶裡奪眶而出。小回回以為她高興得流淚,在一旁討好地說:「瞧您樂的,眼淚都出來了。您算給咱們當奴才的露了臉了。」
「誰?」
「老佛爺恕罪。」李太醫明白李蓮英話中的意思,恭敬地說,「太醫院職責所在,專門伺候宮裡。可吟姑娘這個病嘛,宮裡快四十年沒人得過了。為了慎重,最好請婦科大夫替她診診脈,就十拿九穩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他們各自都有許多話要跟對方說,但說出口的都是可說可不說的話。吟兒心裡著急,想將小回回支開,一時又找不出理由。正好小回回從門外接過宮女給皇上送的茶托,她一眼瞅見托盤中那只青瓷茶盞,靈機一動,伸手將遞到光緒面前那隻帶碗蓋的茶盞抓起摔在地下。光緒和小回回頓時愣住,不知怎麼回事。
這輩子,她只生了一個兒子,那就是同治皇上。同治沒來得及留下龍種,年紀輕輕地就走了。她將咸豐兄弟和自己親妹妹生下的光緒自小抱進宮中,並讓他繼承了同治的帝位。可以說,除了政治上的分歧外,她一直將光緒當作自己親生兒子。因此光緒一旦有了兒子,等於同治有了兒子,意義非同尋常。至於端王生的大阿哥,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現在大阿哥連同他爸爸端王一塊兒廢了,接著就傳來這個喜訊,慈禧內心的喜悅是由衷的。她覺得這是天意!
「快起來,別讓他們瞧見。」光緒緊張地說,「朕來一趟不容易,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
「我這麼跟您打個比方吧,咱們老佛爺起先不是老佛爺,後來怎麼就成了老佛爺了呢?」
光緒一進門便看見神龕前香火繚繞,燭火通明,不知什麼意思,慈禧為什麼要在佛堂召見他,他本想問問,覺得沒多大意思,便站在那兒不說話,等著對方吩咐。這麼多年,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他不知問過這位皇爸爸多少次回了,有哪回因為他問了,或是他提出了不同看法,皇爸爸按他的意思辦過,哪怕是聽進了他意見。沒有,從來沒有,至少在他記憶中,從來沒有這種事。特別自珍妃死後,他已經下決心少說話或不說話,無論什麼事,只要跟慈禧沾邊的,他只聽不說,也不問。
「什麼病?」她不明所以地問。
「你千萬別從短處想。真要那樣,你這當媽的還活得了嗎?」他一句話便說到吟兒心裡。
他走進院門,見吟兒滿頭大汗地踢毽子,幾名宮女居然站在一旁,高興地看熱鬧,頓時急得跳起來。他將看熱鬧的宮女們大罵一通,然後跑到吟兒身邊,圍著她團團轉。
光緒跪在地下磕頭,心口裡堵著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不知該怎麼樣處理這突然出現的情況。不過有一點他非常明白,他必須裝糊塗。先保住吟兒和她肚子裡的孩子https://m.hetubook.com•com,其他事只得等以後再說了。
小回回心裡說不出的激動。他心想,他跟吟姑娘是老相識,自她進宮的頭一天便認識了。此後,他不但幫過她,替她帶過信,這會兒又在她身邊伺候她。吟兒一旦生下個兒子,不但她一步登天,他也跟著沾光。小皇上登基,她便是皇太后,她坐上了這個位子,李總管的位子自然也就成了他的。
「臣不敢說死。」李太醫是太醫院裡最好的醫生,但因為此事實在太大,所以留了一點活口。
「我說了你也不信,這會兒,當著榮慶面,你問問他是不是這回事?」小格格一邊抹眼淚,一邊誇張地說,「我們早就在一塊過日子呢,該有全有了,就剩沒坐花轎了——」
「小回回!」其他人一走,吟兒便對他說。
「阿瑪?」小格格突然從門口一陣風似地溜進來。
明明是小格格硬把他拖來的,要不他根本不會來,至於小格格這門親事,他從來就不想高攀。榮慶本想解釋,見對方生了這麼大火氣,覺得再解釋也沒意思,雙手抱拳給瑞王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走,小格格一把拖住他說:
吟兒,你可給我爭氣了!醫生走後,慈禧興奮地在屋子裡來回走著,一邊小聲嘀咕著:「這傻孩子,怎麼沒聽她說過?」
「你犯什麼傻?」小格格突然出現在他身後,伸手搶過他掌心的綠玉扳指。
榮慶跨上馬背,滿腹狐疑地隨著小格格出了城,兩人騎著馬一路向法華寺走去。起初,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去法華寺。後來才知道,原來為了迎接老佛爺和皇上兩宮回駕北京,小格格父親瑞王提前趕回京城做準備工作。由於王府讓洋人放火夷為平地,瑞王從西安趕回北京,只得暫時借居法華寺。小格格帶他去那兒,就是為了讓他見她爸,求爸爸幫榮慶開脫罪名。
「吟姑娘大喜!」小回回一進門便激動地對她說,「不不不,過不了幾天,奴才就得改口叫您貴人了。」
光緒對太醫一向持保留態度。當他聽太醫說吟兒因為「害口」,半個月來幾乎沒進食,除了喝水就是喝茶,人一天比一天瘦,心裡不期然地生出某種疑慮,覺得太醫的診斷胡說八道。
「小格格!」他急了。
快到法華寺,榮慶突然記起當年袁世凱在這兒住過。那天深夜,他身藏光緒的密詔,與譚嗣同一起來見這位新軍頭頭,沒想被他出賣了。想起這怵目驚心的往事,他突然不肯走了。小格格急了,說他要是不去見他父親,他這一輩子只好當逃犯了。榮慶一聽讓他去見瑞王,更加不肯了,他覺得他數案並發,瑞王根本救不了他。
「兒臣這二年,從未召幸過皇后和其他宮妃——」光緒信誓旦旦地說。
「你胡說些什麼呀?」
他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刻骨銘心的一幕,黑暗中,他與吟兒摟著抱著在草棚裡翻來滾去,他緊緊將她壓在身下,感到她掙扎中的順從,給予中的反抗。他興奮的渾身顫抖地提著褲子從地上爬起時,發現吟兒哭了。她躺在地下,默默地流著淚。他摟著她,問她怎麼回事。她硬是不說話,哭得更凶了,眼淚止不住從她眼窩裡往外滾。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她為什麼哭。他問過她,她不肯說。因為高興,還是因為她給了他生命的全部?他不知道,反正那天夜裡她哭了。
「你不孝!」瑞王氣得渾身哆嗦。
吟兒沒理他。等到那陣難忍的疼痛過去之後,她鬆開按在腹部的雙手,等著那一刻的到來。她原以為孩子一定會化成一團血塊,從肚子裡流出來,等了半天,什麼也沒發生,她不明白,怎麼會沒事呢?太醫再三交待,孕婦身子嬌貴,受了涼,吃了不當的生冷食物,特別劇烈運動或是不慎摔了跤,胎兒便保不住。她摔了個半死,胎中的那小小的玩意兒竟然沒事兒,她覺得不可思議。
小格格見他不肯去見父親,這才對他說了朝廷的最新情況。
「我也想過,奴婢實在沒別的法子了!」她忍不住落下眼淚。
小格格笑了笑,說她已經有了人家。瑞王問誰家的,小格格笑笑說人就在外面。她轉身跑到門外,想讓在大堂外面等候的榮慶進來向父親求情。她出門一看,發現榮慶不見了,茶几上放著一杯茶還冒著熱氣,她問太監榮慶上哪兒了,太監說他走了,小格格急了,跑到院子裡找了一圈,見榮慶站在一株玉蘭樹下發愣。
「您不是誰是?」小回回陪著笑。
「那怎麼辦?大人不吃,孩子受不了啊!」慈禧心慌意亂。
她踢毽子摔倒的事傳到慈禧那邊,一道旨令,從此吟兒再也沒有自由了。一大幫宮女、太醫和太監們輪流守住她,不讓她出門,只能在房間裡來回走動幾步。吟兒想流掉胎兒的打算再也不可能了。她還剩下最後一個絕招,那就是不吃或盡量少吃,活活餓死這個不該出世的小生命!
「喳!」小回回一本正經地,「吟主子喝了哪樣湯水都行,要不奴才不敢起來。」
「可老佛爺以為這孩子是皇上的——」吟兒擦著眼窩裡的淚水。
「你還護著他?要不是我壓下張之洞的電報,你們家早就滿門抄斬了!」瑞王想起武昌的事心裡便說不出的憤怒。榮慶冒充皇上不說,公然在新婚大喜之日,不顧老佛爺指婚的恩典,逃之夭夭,令他在朝廷上下丟盡了臉。他實在不明白,對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和圖書,女兒竟然將他看成一個寶。
「你都跟哪兒學的?」吟兒哭笑不得,心裡說不出的無奈。
「這——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老佛爺特意賞您的。」小回回眨巴著眼睛、委屈地回答著。
「你別鬧這個,咱們還像過去那樣兒,好好說句話行不行?」
「要是咱們王府沒燒,我能住這兒嗎?」瑞王看一眼小格格,心裡說不出的悽惶,「等新宅子蓋好了,咱們就回家。可惜一家子湊不齊了。」
榮慶見小格格為了他和父親爭吵,甚至不惜騙瑞王,心裡說不出的感動,同時又有種說不出的無奈,小格格救他,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他受了她的恩德,卻無法報答她。他想過,這世上的事,只要她開口,他都肯替她做,哪怕砍頭。可她要的是他本人,要嫁給他,跟他一塊過日子,偏偏這一條,他無法做到,哪怕嘴上答應了,那也是騙她的,他心裡早就讓吟兒裝得滿滿的,再也裝不進其他女人了。
「那你打算給誰?」她醋意十足地問。
他從不找太醫問診看病,但卻讀過不少醫書。他知道孕婦「害口」一般都在三個月左右,吟兒懷孕已經五個月了,早過了害口這個關。他擔心吟兒不是身上有病,而是心裡有病。為了吟兒和她肚子裡懷的榮慶的孩子,他一直默認著慈禧和其他人張冠李戴的錯誤。
一見女兒領著榮慶走進,瑞王心裡頭的火氣一下子躥上來,當即拍著桌子大聲罵起來:「你,你個不要命的東西!還有臉上我這兒來?我剛把你犯的事兒抹乾淨,你又跑到武昌那邊冒充皇上——」
思來想去,她覺得不能讓皇上背這種黑鍋,且不說皇上願意不願意,話又說回來,要是她說出真象,不但她沒命,榮慶的孩子自然也完了。她左右為難,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在這無奈中,她常常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那就是弄死肚子裡的小生命。但想到這是她和榮慶作的孽,孩子沒有罪啊;而且這也許是她和榮慶唯一的孩子,因為她實在想不出他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了。想到這兒,她手軟了。她越想腦子越亂,她撫摸著漸漸隆起的肚皮,忍不住又流下無奈的眼淚,說實在話,這件事對她來說太意外了,直到那天小回回跑來告訴她,她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老佛爺西安下詔,宣佈在全國變法,儘管事先他已有所風聞,但接到有關詔書後,心裡仍然說不出的惶恐。不管詔書前面加了多少冠冕堂皇文字,實際上等於承認皇上二年前實行的一系列新政是正確的。堅決反對皇上變法的端王,因為與洋人開戰被一抹到底,充軍去了新疆,他兒子也丟了大阿哥位子,被慈禧攆出宮外。按這條路子走下去,皇上早晚有一天會重新上台。皇上上了台,第一個要拿他開刀,當初老佛爺要殺譚嗣同等人,是他親手執行的,這筆帳肯定會算在他頭上。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吟兒為什麼要將孩子栽到他頭上。當然起因是慈禧,但她為什麼默認,後來他總算想明白了,吟兒為了保住大人和孩子,只有藉著他的名份。既然這樣,他這邊也默認了,她為什麼又不吃不喝,似乎存心不想讓這小生命出世?顯然她心裡非常矛盾,既想保住孩子,又怕對不住他,所以才會不吃不喝,想將孩子活活弄死。
「喳。」小回回答應著,轉身向其他人揮揮手。
光緒來這兒前,心裡一直為吟兒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擔心,說實在的,他也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剛才他在上房向慈禧請安時,見她精神遠不如從前,說話丟三落四,時不時打瞌睡。說到底,洋人打進北京對她打擊太大了,一下子老了許多。她已經六十六歲的人,自己才三十剛出頭,看來他無論如何也熬得過她。前一陣子,她廢了大阿哥,罷了端王,又主動跟他提重議新政,甚至準備回北京前以她名義在西安宣佈變法。總之,從這一切看,她不得不承認她那一套不靈了,因此他重新執掌朝權的可能越來越大。面對這個局面,他現在默認吟兒的孩子為己所出,等到他上台了,不論吟兒生得是男是女,一道聖旨,讓孩子認祖歸宗,誰敢說半個不字?
家裡的事更不用說了,大兒子在天津戰死,接著王府也讓洋人放火燒了。傻兒子與兩個哥哥,還有幾個兒媳婦,包括他的側福晉都在大火中喪生,原本和和美美一家子,說散就散了。
「這是皇上賞的。」
「還不快跪下。」慈禧指著祖宗牌位對光緒說。
「對呀!」慈禧盯著兒子看了半天,突然拍著腦門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怎麼把你給忘了,你是孩子阿瑪呀!」
「你不說沒人知道,」
眼瞅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迫在眉睫這那場災難越來越近,想來想去只有橫下一條心,弄死肚子的這個孽種。
「你?你打算成家了?」瑞王有些意外。
榮慶不是不想見瑞王,實在是沒臉見他。特別是在武昌與小格格結婚前偷偷跑了,鬧得滿城風雨,這會兒又來求他,實在抹不開這個臉面。他本想悄悄溜掉,想到他待罪之身,皇上皇太后回到北京後,別說是想見宮中的吟兒,連他在北京也無法再待下去,所以又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主子沒事兒吧?」小回回嚇得面無人色,慌忙從地上爬到吟兒身邊,嗑嗑巴巴地問。
「爸!我可跟你說清楚,您要是不讓他進門,我也不進這門了。」
吟兒感激地看一眼光緒,光緒正好也低頭看她,兩人目光碰到一起,雙方心領神會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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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行,規矩擺在那兒哪,吟主子!」
國事家事天下事,沒一件事稱心。瑞王一個人在東廂房裡,手上隨意翻著佛經,心中卻裝滿了世俗的苦惱。
「您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呀?」小回回咧著嘴笑起來。聽小回回這一比喻,吟兒頓時明白怎麼回事,但仍然不敢相信她會懷上榮慶的血骨。
「這些日子你一直在他們家?」瑞王一時愣在那兒,心裡有些疑惑。他回北京快半個月了,女兒從沒提起住在榮慶家的事,一直說她躲在鄉下。這會兒怎麼冒出這檔子事,「那,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到現在才告訴我?」
吟兒本是宮女出身,不忍心見她們跪著,剛想收住腳,不料腳下一滑,失去重心的身體當即摔在地下。她掙扎著從地上撐起上身,腹部傳來一陣劇痛,她雙手本能緊緊地按住肚子。
「別鬧了,小回回,快起來。」吟兒臉漲得通紅,「讓他們都歇著去。」
對皇太后下詔變法,榮慶沒多大興趣,他更關心的卻是光緒皇上的命運。既然朝廷按當皇上的意思變法,大阿哥也廢了,皇太后難道還要繼續訓政。如果皇太后無需訓政,皇上就該出掌朝政,這該是一個常理。這二年,他之所以東躲西藏,最後悄悄溜進北京,就是寄希望於有一天皇上重新上台。但眼下,只有瑞王能救他。想到這兒,他終於硬著頭皮,跟著小格格去見瑞王。
「老佛爺樂得什麼似的。」
「皇上,奴婢不明白——」
慈禧一聽便慌了神,連忙問醫生怎麼說的。小回回說醫生也沒辦法,說這是「害口」,治不了。
「回主子話,這哪兒用得著學呀?奴才進宮五六年了,見天兒看,照貓畫虎的就會了。」小回回認死一條理,大凡是人,沒有不願聽好話的。她現在成了貴人,他就是她奴才,因此寧可跟她有規矩,讓她覺得你有些矯情,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沒大沒小的,拿她不吃勁,到時候她怪罪下來可就晚了,小回回見吟兒不說話,知道她一時無法適應突然變化的身分,認真勸著她說,「主子也一樣。您沒當過主子,還沒見過主子嗎?以前不是沒人兒叫咱們當嗎?依奴才看,您比那些個主子更要那個什麼的——」
「你有孩子了,知道不?」慈禧見光緒不說話,這才咧著嘴告訴對方。
「李太醫奏明瞭老佛爺,那還假得了。」
「那人跑了,不是他冒充的。」小格格慌忙替他辯解。
「誰說給您娶姨太太呀!您往我這兒想。」小格格最不願意聽老爸再娶什麼女人,一句話將父親堵死。
「你想嫁給他,沒門兒!」
「不管你信不信,你說,你想不想官復原職,回大清門當差?」
「你——你說的是真的?」她一時愣在那兒。
「誰說沒門兒?老佛爺答應的。」小格格不甘示弱。
「我說當家子!」李蓮英深知慈禧對這件事兒看得非常重,在一旁提醒著李太醫,「太醫院裡您是頭一把,您要是沒底,還讓我上哪兒再請高人去?」
「當著咱爹面,你就別掩著蓋著了。」小格格瞪一眼榮慶,「你還不快求王爺,替你洗了頭上的罪名!」
「你跟我走一趟,見個貴人。」
「那就好極了!」
「跟你說了,朕自有辦法,你就謝恩吧。」光緒自信笑笑,將他有一天重掌江山的念頭說了一遍。吟兒不懂政治,覺得皇上說行,那一定行,她再次跪下給光緒磕頭。
李蓮英攙扶著慈禧來到佛堂,太監和佛堂的主持早在那邊等候。過了一會兒,光緒也趕來。
按慈禧規定,不但太醫每天要定時向她稟報吟兒的身體情況,小回回也得按時上她那兒報告吟兒生活起居的情況。下午,小回回去了老佛爺那兒,老佛爺叮囑他照顧好吟兒身體,特別要她躺在床上安心靜養,保證肚子裡孩子不出問題。
「那是從前。武昌那事兒還沒出呢!」
「奴才該死!可咱們這兒沒預備呀?」小回回慌忙解釋。
「住嘴!」瑞王打斷對方,瞪著兩眼大叫,「我再放你一馬。你離小格格遠點,別讓我再瞧見你!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哪兒來這麼好的事?我不信。」
記得那天李太醫替她看過病後,小回回樂顛顛地跑到她這兒,這時行宮上上下下都傳遍了她懷孕的消息,而她卻蒙在鼓裡。
「謝皇上救奴婢一條命!」
「聽我的,你是想成天貓在家裡當逃犯,還是想官復原職?」
果然如小回回所說,第二天,李總管便親自來見吟兒,將她安頓到貴人住的北小院,衣服行頭全換成貴人的服飾。人是一步登天了。可紙裡包不住火,早晚哪一天露了餡,老佛爺的手法比誰都狠,等著她的前程可是五馬分屍,滿門抄斬啊!
「伺候午茶!」小回回一聲清脆的嗆喝,將心事重重的吟兒從沉思中驚醒。她抬起眼睛,只見兩名宮女捧著托盤走到她身邊。托盤裡放著蓮子藕粉羹,桂圓紅棗湯、參湯及無花果汁等各種湯羹,一名太監上前低聲問吟兒要喝什麼。
這事兒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皇上。雖說西行路上,她一直在光緒身邊伺候,但他沒動過這種念頭,對於這一點,她不得不佩服他。別說他身為皇上,就是平常老百姓,也沒幾個男人能像他這樣,自珍主子離開他身邊後,他沒碰過任何女人。
「孩子?什麼孩子?——」光緒一愣。當慈禧笑著告訴他,他身邊的女人懷孕了,他才意識到不對頭。我哪來的孩子哪?這一路上,包括他在和圖書西安行宮,他從未召幸過任何宮妃,也沒碰過任何女人啊!
「也算好吧。」光緒悶悶地說。
「吟兒!」光緒心裡一驚,知道事態嚴重。她懷的孩子肯定是榮慶的,這事兒除了他和吟兒,再沒其他人知道。他要說出內情,吟兒肯定完了;他要是不說,背上這個黑鍋不說,將來慈禧這些人硬將這孩子頂他的缺,那愛新覺羅家族的皇位豈不是拱手讓別人坐了天下?
下午,榮慶站在書房的紗窗邊,仔細把玩著光緒皇上賜給他和吟兒的綠玉扳指,心裡惦著吟兒。他聽說再過幾天,皇上和皇太后就要回北京了,吟兒自然也在其中。
「反正你嫁誰都行,就他不行。」瑞王語氣堅定。
「我不是主子——」吟兒又氣又急。
「我有要緊事跟你商量!」
「我也沒說皇后她們,是吟兒懷孕了。」
「老佛爺也知道了?」她嚇得目瞪口呆。
其實快到西安的路上,吟兒已經開始鬧病了,她咬著牙不說,誰也沒往這上頭想。加上當時沒有太醫在身邊,有病也沒處瞧。到了西安,兩宮鑾駕進駐行宮後,吟兒自覺扛不住了,這才由北京趕來的太醫替她把了脈。這一把,太醫發現她有了身孕,不敢怠慢,立即請李太醫再次替吟兒診斷。
「皇上您得救奴婢!」
兩人坐了一會兒。慈禧問什麼,光緒答什麼,盡可能說得簡單,兩人都覺得無趣,光緒正想起身告退,小回回突然慌慌張張跑來了,他向慈禧報告,說吟兒又一天沒進食了。
「奴才該死!」小回回慌忙打自己一個耳光,恭敬地問她,「主子剛才說,有要緊話兒告訴奴才?」
吟兒靠在榻椅上,望著窗外那滿樹凋枯的黃葉,想到肚子裡懷著榮慶的孽種,心裡說不出的惶恐和不安。一|夜|歡情,竟鬧成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不,我們一直分開住。」榮慶慌忙解釋。
「吟主子!奴才求您了!」小回回拖著哭腔大聲哀求,小回回是這兒的領班太監,一見他這樣,其他宮女慌忙跑過來,隨著他一起跪下求著吟兒。
小回回立即從地上撿起茶杯的碎片,匆匆走了。光緒這才明白吟兒的用意,她想支走小回回,她跟他說話,果然,小回回一走,吟兒立即走到門邊掀起門簾四下看了一眼,發現門外沒人,便在光緒面前跪下,低聲說道:
看見先前和她一樣的下人,這會兒突然伺候起她,還口口聲聲稱她為主子,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兒。她揮揮手,說什麼也不要,讓他們撤下。這一來太監和宮女們都急了,在一旁監督的小回回也慌忙上前跪下。小回回一跪,其他人都跟著跪下。
光緒向小回回仔細問了吟兒的病情,突然覺得應該去看看吟兒。他猶豫半天,終於向慈禧提出:「皇爸爸,兒臣想要個恩典。」
別人都以為是她懷的是皇上的骨肉。尤其老佛爺,樂得合不攏嘴。不但讓吟兒住進獨門獨院的房子,每月按貴人的錢糧發給她,還特意派了宮女和太監小回回在她身邊伺候,李太醫見天來把脈問候,鬧得煞有其事,好像她真的懷上了大清國皇上的龍種。
「你不用管那麼多,保你有好果子吃。」
「除了他我誰也不嫁。」小格格毫不示弱。
「順情達理的事兒,我沒有不點頭的。」慈禧笑得很慈祥,像個親和的老太太。
「皇上您糊塗,萬一是個小子呢?」
「什麼都行。」吟兒無奈地對小回回說。小回回替她點了一碗蓮子羹,親自從托盤裡端起,雙手遞到她手上,她接過湯水,吩咐小回回,讓其他人出去,她要單獨跟他說點兒事。
「什麼寶貝呀,是給我的?」
「我倒是想孝順您呢,可您一傢伙跑到西安去了,我夠不著。你住在那邊行宮裡,風吹不著雨打不動,可我呢?我們家讓人放火燒了,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要不是榮慶把我藏在家裡,我早就讓洋人殺了!」小格格越說越激動,說到傷心處忍不住眼圈紅了。
「奴婢好,皇上也好吧?」對光緒的到來,吟兒非常意外。眼前,她也許最想見的就是光緒。因為只有他知道她懷孕的內情,也只有他能夠救她。她想求皇上原諒她,不是她存心將這件事栽到他頭上,而是慈禧和李蓮英硬往皇上頭上栽。為了榮慶的血骨,她不敢也不能告訴老佛爺其中的真相。滿肚子話,對著小回回的面,她不好說。
「因為她是同治皇上的親媽呀。」
「兒臣想去看看吟兒。」
慈禧聽了樂得嘴都合不攏,連聲吩咐他趕緊替她準備香燭,她要給菩薩燒香。李蓮英答應著,當下吩咐手下太監去行宮臨時佛堂裡準備香火。慈禧讓他去請光緒,讓他一塊兒給祖宗磕頭。
小格格不理他心裡怎麼想的,硬是連哄帶拖地將他領進了瑞王的書房。
「想不想添人進口啊!」小格格知道父親心情不好,四個哥哥說走就走了,三哥遠在南京做官,北京就剩下她一個兒女了。她瞅著父親兩鬢突然生出許多白髮,想跟他商量她和榮慶的婚事。瑞王聽歪了,以為女兒勸他續絃。今天上朝的時候,有人勸他再娶一門填房。他當時笑笑說老了,算了。沒想平時很少會關心人的小女兒突然也勸他,心裡不由得一暖,將上午的事說了一遍。
「奴婢想了各種辦法,怎麼折騰也不行,他硬是穩穩當當待在裡頭。我實在沒主意了,只得餓死他了——」
自那天半道上,隆裕領著大阿哥上慈禧這兒告狀,說光緒與吟兒眉來眼去的,慈禧將他們轟走之後,老太后特意讓吟兒不再上她這邊當差,專心一意地伺候光緒。她知道,光緒本來就不喜歡隆裕和瑾妃和*圖*書,珍妃一死,他更沒有這個心情,因此她安排吟兒跟在他身邊,是寄希望有一天,吟兒能替皇上生個孩子,要生個兒子就更好。
下午,睡過午覺後,光緒到上房給慈禧請安。這只是一種例行公事,其實並無話可說。珍妃之死,令他明白了一個極為簡單又極為深刻的道理,權力是個婊子,語言是個盪|婦。語言,在出賣自己肉體的同時,能將那可恥的勾當裝點得冠冕堂皇。權力以動人的真誠一邊撫摸著你的傷口,一邊悄悄在你酒杯裡撒下毒藥。
神龕前地下事先放著兩個蒲團拜墊,光緒無奈地跪在其中一隻拜墊上。慈禧在李蓮英攙扶下,在另一隻拜墊上跪下,領著光緒給祖宗牌位磕了頭,一邊喃喃地祈禱:
一天,她讓宮女找來了毽子,一個人在院子裡玩命地踢。
「奴才在。」小回回恭恭敬敬地。
「不不,你應該生啊!你想想,榮慶跟你恩愛多年,咫尺天涯,難得一見,春風一度就有了這孩子,這是老天爺送給你們的,你一定要生下來!」光緒由吟兒和榮慶,想到自己與珍妃,心裡說不出的痛楚。同病相憐的遭遇,令他對吟兒生出無限同情,似乎幫了她,也就等於幫了珍妃。他竭力勸她,這也是他來這兒的目的。
「說吧。」慈禧看一眼光緒,對他主動開口說話似乎顯得有些驚訝。
「什麼東西,能給皇上用嗎!」吟兒沉下臉,指著小回回問。
「他賞你,你送我。正合適呀!」
「怎麼啦?總不能成天貓在廟裡呀!」小格格一句話將瑞王頂回去。
「主子!您別——別再踢了。奴才求您了!」小回回見吟兒不理他,慌忙在她面前跪下,「老佛爺說了,讓您無論如何安心靜養啊。」
吟兒看也不看小回回一眼,繼續踢著毽子。她越踢越來勁,毽子越踢越高,好像她這樣玩命地踢,就能將肚子裡的孽種踢出來。小回回沒膽子上前搶她的毽子,可她又不聽勸,萬一按太醫所說動了胎氣,肚子裡的龍種保不住,他怎麼向老佛爺交待啊?
「又上哪兒了?」瑞王放下佛經,高興地抬頭問道。這些天,他最想的就是跟女兒在一起說說話。大概因為外面的事不順心,下意識地渴望家裡的親情,今天由軍機處回來,一心想找小格格陪陪自己,沒想王府太監說她一早出去了。
「你還好吧?」來之前,光緒本有許多話要講,至少要勸勸她吃點東西,否則大人小孩都扛不住。不知為什麼,這會兒面對著面,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想了半天,問了一句最沒意思的話。
「有什麼不行的?」光緒看一眼吟兒,忍不住笑了,「你放心,只管聽朕的。飯你只管吃,孩子你只管生,一切有朕了。」
「我沒說茶不好,杯子不對。」吟兒指著地下的摔碎的青花茶盞,「在老佛爺身邊當差好幾年,越當越回去了。宮裡的規矩,皇上專使明黃色的,隨隨便便的,皇上能使嗎?」
看見吟兒圓圓的小臉瘦得像個棗核兒,蠟黃蠟黃的,光緒心裡頓時湧出一絲憐憫。他當即讓宮女將吟兒從地下攙扶起,讓她在自己對面一張紅木椅上坐下。小回回等皇上和吟兒入座後,揮揮衣袖將其他宮女趕走了。
原來在西方各國的壓力下,慈禧回北京之前,在西安宣佈變法。這不僅意味著清政府對變法勢在必行的認可,同時對三年前戊戌變法的參加者也是一種鼓舞。至少像榮慶這樣的人,包括一些支持新政的前官員,都將會得到某種寬容的對待。
頭一次,他為了吟兒的相片騙過小格格,在武昌又騙過一次,這會兒不能再騙她了。話又說回來,這會兒要是不騙她,他再也沒機會留在北京城。他從瑞王的憤怒中感到某種不祥的預兆,鬧不好瑞王一翻臉,他一條校狐就此玩完了。想到這兒,為了保住自己一條命,他只得再騙小格格一回。他橫下一條心,咬著牙向瑞王跪下,一邊在心裡說,小格格,這輩子沒法報答你,來世我一定替你當牛作馬。
「不是。」他悶悶地說。
「你說吟兒是喜脈?」聽了李太醫說了吟兒的情況,慈禧按捺住內心地激動,平靜地問道。
「不,兩條。」光緒糾正著對方。
「正好保佑你們母子平安哪。」
「您還不信。您知道您得的什麼病?」
「你不懂不會問呀?快上御膳房借一隻,就說皇上用。」
「奴婢的孩子不能生。我想——」吟兒從地上爬起,咬著牙說她準備弄死腹中的孩子,話到嘴邊,害怕天打五雷轟,她又將那個字嚥回去。
他懂得了權力的真諦,為時已晚,他明白了語言的遊戲,總算不太遲。這是他的弱項,至少他可以不參加。他悶悶地坐在那兒,珍妃死後,他練就出一種本事,那就是當著慈禧的面再也不說話,至少不主動說話。過去他做不到,一旦遇事,慈禧憑著那張巧舌,編著彎彎繞,總有辦法哄他或逼他開口。特別朝廷上的事,慈禧心裡拿主意,但話兒總要讓從他嘴裡說出來。現在任憑這位皇爸爸說破了天,他硬是能坐在那兒一言不發。
醫生說不能吃生冷的東西,她偏偷著吃。要她安心靜養,她偏又蹦又跳。晚上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她拚命捶著肚子,想讓那小生命在裡頭待不住。總之,她用盡了辦法,那孽種硬是不下來。
「那怎麼行?」吟兒見光緒一點也不著急,反倒一臉的笑容,不知他心裡怎麼想的。如果她真的生下個兒子,老佛爺當他是太子,接光緒的皇位,這不是由葉赫家的血肉頂了愛新覺羅家的名份,這可是欺君大罪。她本想點出這一條,話到嘴邊怕犯忌,沒敢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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